徒步
2017-01-11刘万苍
刘万苍
1
杨柯儿决定上省城去打工。
她是在临放暑假的前一个礼拜忽然产生这个想法的。那是7月初一个燠热的下午,柯儿独自一人躺在宿舍潮湿的床铺上蒙了被子想心事。高一的这一年总算掐着日子熬过来了,高二、高三怎么办呢?她心中一时很茫然,茫然得如同一只迷失了方向的小鸟,不知飞往何处。想想自己学途上的种种不易,动辄吃紧的银根,紧巴巴的日子,她的心一下子就抽紧了。不过,柯儿心里更明白,面对日见陡涨的学习费用,往往有好多高中学生几近处于捉襟见肘的经济困境,他们不得不于紧张的学习空隙,自己想办法去打点一些学费。只是现在的人大都学会了虚伪,都很懂得如何将自己的行迹遮着掩着罢了。就她们宿舍来讲,舍友们多数来自农村,12位女生中真正经济上宽余的还不到三分之一。为了挣得学费,舍友周小惠偷偷在外给人打零工、下苦力赚钱;朱丹利用双休日去做家教,靠给小学生和初中生补习英语获得一点报酬。
柯儿起初也是去做家教的,她曾给一位家具店老板上小学六年级的儿子辅导英语,家具店老板说好每月给她开80元工钱。可谁知那个外表长得酷似潘长江的老板竟然兜了一肚子的蛆,在柯儿当了还不到3个月家教的某一天,兽性大发,支走儿子后,将柯儿按在他家沙发上图谋不轨。当时,柯儿又气又急,一磕膝顶到家具店老板的私处,那家伙“嗷”一声滚到一边,她才得以脱身。结果可想而知,她两个多月的家教白干了,没有拿到一分钱。自此,柯儿发誓穷死也不再去做什么鸟家教了。但她又一时找不到其他来钱的门路。
经过一番苦思冥想,在7月那个燠热的下午,高一女生杨柯儿终于萌生了上省城去打工的念头。
为了去省城时能适时地找到干的活,柯儿先在校门口的电话亭里给在省城打工的两姨姐挂了个电话。两姨姐是大姨妈的女儿,在一家建筑队的工地上做饭。她要两姨姐帮她在省城找个活干,两姨姐是个热心肠人,听了柯儿的央求,答应一定给她想想办法。果然,只隔了一天,两姨姐就打来了电话。两姨姐说:“上来吧,柯儿妹妹,我们工地的大灶上正好缺个帮手呢。”接了两姨姐的电话,16岁的柯儿心里热热的,她当时几乎是尥着蹦着颠回宿舍的。她知道,两姨姐会有办法的,因为她的姑夫就是建筑队的包工头李三。
很快就放了暑假,柯儿草草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就上路了。
离校那天,柯儿起了个大早。她先去学校食堂打了十几个馒头,然后又用装过纯净水的塑料瓶子灌了两瓶凉开水,就拎起书包、干粮袋之类的东西来到了校门口。
柯儿是徒步上省城去的。
这多少有点儿出人意料。不过,好在如今的人们都在乱哄哄地忙着自己的事情,没有谁会刻意去注意一个女学生的外出行动。柯儿走得悄没声息,连她平素的同舍挚友朱丹几个也没有告知,她认为没那个必要。
7月中旬那个响晴的早晨,在西塬市第一中学富丽堂皇的校门口,高一女生杨柯儿就那么平静又执意地向着省城迈出了她打工生涯的第一步。
2
通往省城的国道像一匹黑色的绸缎,光滑而柔韧地向着西北方蜿蜒飘伸。远处地平线的尽头笼了一层灰楚楚的薄雾,柯儿双肩挎着书包,手里拎着装有干粮和白开水的塑料袋之类的行李,丢颠丢颠地沿着公路踽踽独行。
就在昨天晚上,她算了一笔细账:从西塬到省城不过百把公里的路程,但一皮子路费就得花去20元,再加上到了省城之后转车去两姨姐他们的建筑工地,至少得花7元,这样往返一趟光车费就得掏60多元。60多元,那是她将近10天的伙食费呢。再说,她当下已是囊中羞涩,竟然连一皮子路费也凑不够的。
于是,她下决心要徒步上省城!她甚至在心里滋出一股豪气,她要像当年举行二万五千里长征的红军将士们一样,像那些磕着等身头向着目的地长途跋涉的朝圣者一样,她要徒步上省城去打工!
国道顺着起起伏伏的山塬穿行延伸,两边的山塬苍茫浑实,干坼枯寂,灰秃秃的了无绿意。柯儿知道,此地已是连续三年春旱,所以,即便到了这该是蝉嘶蛙鸣的盛夏之时,塬上依然现出慑人的萧条来。极目望去,只见一层层扇形的梯田从公路两边的塬坡上无声地铺挂下来,平平仄仄的,宛若一阕阕古朴忧伤的农家词作。田地里正有零星的农人在那儿忙着夏收,可以想见,驴毛般纤弱的麦子和扁豆儿,怎能不让他们的心里沮丧失望呢?
然而,塬坡上、梯田里,有人竟然漫起了农家花儿。那花儿,从庄稼人的嘴里袅袅飘出来,沉郁、苍凉、悠远、旷达、悲怆,却没有一丝儿绝望与哀怨。
哎哟,月挂呀柳梢(者)一片(呀)白哟,
尕妹(呀)心中的“花儿”就漫(呀)起来吔,
牡丹(呀)虽好(者)园中(呀)栽哟,
怎比(呀)腊梅(者)傲霜(呀)开吔,
……
柯儿被感动了。她一边看着国道两边的塬野,一边谛听着庄稼人孤独的吟唱,加快了步伐。她觉得自己的脚步喧虺有声,节律有致,于是心里忽然就溢满了一种莫可名状的坚韧的东西。
柯儿蓦然又想到了自己。
她是一年前从他们那个名叫关川驿的镇初级中学考到西塬市第一中学的。她清楚地记得中考成绩出来的那天下午,班主任捎话把她叫到了学校。班主任告诉她说,她考了全县第一名,总成绩是736分,数学竟然考了满分。其时,班主任当着那么多初三毕业生的面向她报出“736分”这几个数字时,脸上写满了难以抑制的自豪。也难怪她难抑自豪,要知道本市中考的总分是750分呀。可她自己呢,则没有显出多少高兴来,相反,在别人不注意时,她悄悄地躲到一边去抹泪了。她的心里实在憋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愁绪,她想到了那个“家”。
其实,她根本就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真正的家。说到底,她只是伯父家的养女。伯父杨仁曾经告诉过她:在她两岁那年,父亲杨义就殁了。她的父亲是死在外出打工返回的途中的。在伯父断断续续的诉说中,柯儿了解到,父亲春天出门,给人下了一年的苦力,年底却要不来一分工钱,只好扒煤车回家。父亲在煤车上颠簸了一夜,第二天清晨,车过家乡时却没有停。父亲心里焦急,就站在煤堆上张望,谁料他刚一立身,就被头顶的高压线吸了上去。只听一声闷响,一道蓝色的电弧舔舐着父亲,把他烧得面目全非。父亲像一片秋天的枯叶那样,飘落在家乡的铁路边……
父亲跌倒后,年仅20岁的母亲就离开了家。母亲走时留下了两岁的柯儿,抱走了仅4个月的弟弟。那时爷奶早已过世,柯儿一时成了孤儿,伯父就收养了她。伯父跟前没有女儿,只有3个儿子,于是伯父就疼着她。伯父是个矮个儿,黑瘦黑瘦的,头发有点花白,平素人蔫蔫的,老是打不起精神,但那双眼睛却细亮细亮的,透着股令人不易察觉的灵气。伯母则生得隆胸肥臀,蓦然看去,绝像过去乡里人用的半截猪食缸。她的一双眼睛平素总是凶巴巴的,让人看着害怯。柯儿知道,在家里,伯父是怕着伯母的,尤其是近几年里,为了她上学的事,伯母没少给伯父眼势看。但伯父很执拗,总是将读书的希望暗暗地寄托在侄女柯儿的身上。伯父虽说生有3个儿子,却没有一个是读书的料。眼下,大哥一家上了内蒙,靠给人放羊糊口;二哥去徽县当了倒插门女婿;三哥还没有说上家,却成天价像野狼一样到处游逛,不思正业。柯儿常听伯父怨愤地说,儿子们都随了屋里那“猪婆”,个个都像吃了八盆猪脑髓,脑子没有一个灵醒的。
柯儿的书却一直念得不错,小学五年在村学里一直都是好学生,上初中后她就到离家30里远的镇中学去寄读。她每隔一两周就回一次伯父家,回去后就帮着伯父伯母拼命地干上一整天活,然后再赶黑路返回学校去上夜自习。柯儿平时学得既刻苦又轻松,成绩一直稳步上升,以至到了初三,最终以全县第一的中考成绩考取了市一中。柯儿隐约听说伯父常常在村里人面前夸奖她知书懂礼,聪慧争气。她知道,伯父那是在惦念着他死去的弟弟,心中老是放不下他的遗骨啊。
去年,当她初中毕业考上高中时,伯母怎么也不让她再继续上学了。那次,伯母闹得很凶,简直像个母夜叉,扑上来揪住柯儿的头发,戳着她的眼窝,嘴里唾沫乱飞:“小婊子!我们老俩人把你拉扯这么大图了个啥?人家的女娃子养大了卖新疆、卖内蒙、卖河南地报答着大人,一沓一沓地朝家里捋票子,就你光知道个念书!念书!我问你,你的书念多少就够了?我还懒得相信你能从书里头刨出块金子来!秋上快给我撂下你那破书包乖乖儿下地去苦庄稼吧!”看着发够了歪才离去的伯母的背影,柯儿方省悟过来:伯母是想拿她卖钱呢!看来,在这个世界上,没娘的女娃子就只能是别人手里的商品!她的心像刀剜似地痛。
当晚,柯儿躲在伯父家的草棚里哭肿了眼睛。昏暗的光线下,她端详着戳有市一中大红印章的录取通知书,一直坐到了天亮。她内心矛盾极了,她实在舍不下自己的书啊,她也太不甘心就这样放弃!
可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到了临入学的时候,伯父竟然瞒了伯母,偷偷地向别人借来学费,亲自领着柯儿去市一中报到了。事后,伯母知道了,又是一场山崩海啸的震闹,那次,闹得伯父差点儿喝了农药。柯儿听说后,替伯父担忧了好长时间。
可眼下,伯父的身体实在是不行了。伯父去年冬天大病了一场,人愈瘦了,头发也全白了,站在那儿孱弱得像快要被风掀倒的枯秧子。柯儿很同情,也很怜悯自己的伯父。在学校,她老是惦念着这位60多岁的善良的长辈,但她又毫无办法改变什么。她唯一能做得到的,就是平时在生活上抠着省着,假日里去外边挣点儿学费。
柯儿愁憷着,脚底下赶得更快了。
3
盛夏的骄阳毒辣辣地炙烤着大地,柏油马路开始融化,人踩上去“吧叽吧叽”地直粘脚。柯儿走出了一身的热汗,她粉色的衬衫紧紧地贴在了身上,勾勒出二八少女特有的优美曲线。她拿过搭在肩上的校服顶在头上,以遮挡毒日的暴晒。公路上不时有汽车往来穿梭,带起的灼尘先是在空中旋浮弥漫,然后落在路边的树上、草上,也落在柯儿的身上。跑西塬和省城之间的班车大约每小时就过去一趟,司机们看见柯儿就响亮地按几声喇叭。有一趟班车的司机看到柯儿在步行,就在她身边放慢速度,不停地按喇叭,可是柯儿头也不回,只管走她的路。女售票员不甘心,从窗子里探出脑袋来,对着柯儿拽了声儿喊:哎——省城!省城!省城哇!去省城喽!柯儿被喊得烦了,才偏过头向车上摆摆手,班车便失望地向前驶去。
晌午的时候,柯儿终于来到一个叫做甘草店的镇子上。镇子不很大,却也繁华。柯儿正打算在这里歇缓一会,顺便吃点东西,不料却遇到了一点麻烦——她被街上的几个“混混”盯上了,那是五六个十七八岁的小青年。刚才柯儿只顾了低头走路,并没在意这伙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混混”们一律是“韩流”式打扮,每人嘴上叼一支香烟,摇摇晃晃地向这边横了过来。一个瘦高个子觑见了柯儿,眼睛倏然亮了起来,“哇塞!”他叫道,“好靓的妹子哎,真正一只水嫩嫩的母鸡雏子哟!”另一个矬胖子则直接涎了脸朝柯儿凑上来:“小妹妹,来个纪念性的咋样?”说着,便噘了嘴朝柯儿“啧”地一个飞吻,他很无赖地眯着眼说。柯儿看到他的半边脸上蚯蚓似地爬着一条红亮亮的刀疤,虽然心里害怕,但她表面上还是撑得很沉着。她迅捷地向四周看了看,看到街边不远处躺着半截脏污的砖头。他们要是非礼的话,我就用这块砖头拍他们的脑袋。柯儿心里这样打算着,人就镇定了许多。当刀疤脸靠近柯儿的时候,柯儿已经挪到了半截砖头跟前,她俯身捡了起来,眼睛逼视着他。刀疤脸脸上的肌肉僵硬地跳了几跳,人不敢前。正在此时,“混混”们里边有人发话了,是一个戴眼镜的络腮胡,他喝止了刀疤脸。络腮胡喝斥道:“你小子有病呀你!没看见那是个学生娃吗?跟一个女学生过不去,你到底算个啥铜铸下的烟锅!”顿时,其他几个“混混”都笑了,他们似乎在嘲弄着刀疤脸的愚蠢。刀疤脸尴尬地拧了拧脖子,打一声唿哨,便随着其他几个“混混”一起远去了。
柯儿倔强地伫在街边,泪水夺眶而出……
碰见那起车祸,大约是在下午4点多钟光景。当时柯儿正在路上走,忽然从后面疾驶过来两辆班车,它们发疯似地吼叫着,你追我赶,互不相让,就像两条争情的狗。前面的一辆看见步行的柯儿时,便一个急刹车,售票员从车门上跳下来,“赶快赶快,女娃子,上车上车!上省城喽!”说着,就抓住柯儿的臂膀朝车上拽。柯儿急了,拧着身子大声道:“我不去省城,我就去前面不远处!”她撒了个谎。售票员有点气急败坏,“呸!”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就转身狠歹歹地跳上车去。班车又“嘀”地一声,朝前面已超过了他们的那辆撵了上去。柯儿又走了一会,当走过一个急转弯的地方时,忽然看见前面路边上停满了被堵塞的大大小小的各种车辆,黑鸦鸦的人群把路面围了个水泄不通,还隐隐约约地听见有人在哭。柯儿心里一悸,一定是出事了,她想。待她上前去瞧时,只见人圈里面歪歪斜斜地停着三辆破车,其中一辆蓝色大卡车的前轱辘已经凸出路面,悬在沟边上。另外两辆班车已是面目全非,车壳扁扁的,窗玻璃大多被震碎,玻璃渣撒得满地都是,车下的路面上骇人地躺着几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有好多男女围着他们在大声号啕,还有几个伤者被人看护着,他们不停地发出痛苦的呻吟。车帮上、路面上到处涂满了紫黑的血……柯儿认出两辆班车就是刚才从自己身边疯过去的那两辆。那个啐了她一口的售票员,此刻也在那儿躺着,已经无声无息。柯儿感到自己的脑门上、手心里都是汗,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残忍场面。
“这是一起特大交通事故。”柯儿听见有人这样说。
“还不是那帮龟孙子们为了争抢旅客酿成的。”又有人愤然地说。
“简直是要钱不要命嘛!”又有人说。
“早就应该好好整治整治那些见利忘义、拿旅客的性命作赌注的家伙了。”另一个人说。
大约20多分钟之后,交警赶来了。
与他们同时赶到的,还有几个媒体记者。
一时间,呜呜作响的警笛声,记者们“咔嚓咔嚓”的摄像声,喧沸的人声,充斥了整个世界,掩没了遭难者痛苦的哀泣。
后来,公路上逐渐恢复了平静,人们都在默默地做着各种善后处理。
柯儿被堵在公路上整整两个小时,直到交警疏通道路后她才得以继续赶路。可是,在这两个小时里,她居然胃口索然,点食未进。
她实在是吃不下去。
4
太阳西斜了,柯儿从路牌上看出,她已经走过了近一半的路程。这时候,她隐隐觉得腿脚有点疼,浑身像灌了铅似地沉重。但她咬紧牙关,坚持着往前走。
当柯儿拖着疲惫的身子走进一个路边村庄时,已是向晚时分。日头红红的,像一颗熟累的樱桃快要坠落了。
暮色四合。村子里炊烟袅袅,忙碌了一天的农人们开始收拾晚饭了。柯儿摸索着走进一家院子,院子里长着很多树,几只山羊在墙根下咩咩地叫。一股熟悉的农家院落的气息扑面而来,让柯儿顿感亲切。她正在院子里张望,却见从树影下走出一个老人来,是一个老奶奶。
“奶奶,站个店,方便么?”柯儿问道。
老奶奶瞅了半天,才说:“噢,是过路的闺女呀,快进屋,快进屋。”老奶奶手里端着一个笸箩,笸箩里是晒干的杏脯,散发着诱人的香味。柯儿赶紧从老人手里接过笸箩,跟着老人进了屋子。老奶奶踮起小脚摸索着拉亮了电灯,又招乎柯儿放下书包和干粮袋子,盛上一碗杏脯端过来,就打开了电视机。“我娃,吃杏脯,看节目。”老奶奶央及说。然后又朝另一间屋子喊道:“根林媳妇,快快煮饭。今晚夕多煮一个人的饭,有站店的闺女呢。”
“哎,知道了。”厨房那边传来一个年轻女人甜甜的应。
吃过晚饭,老人安顿柯儿和自己睡。上炕之前,老人还端来热水让柯儿烫烫脚。柯儿走了一天的路,脚板上早已打满了血泡,脱鞋的时候疼得她呲牙咧嘴。老人见了,心酸得直抹眼泪,赶忙去邻家借来红药水给柯儿涂上。老人还把自己的褥子让给柯儿铺,柯儿被老奶奶的好心肠深深地感动了,她流着泪,默默地承受着这份16年来少有的关爱。
睡下之后,老奶奶和柯儿还拉呱了一会。老奶奶问:“听口音,你是西塬的吧。”柯儿说:“就是,奶奶,我就是西塬人。”老奶奶就又问:“那你离西塬的关川驿远不远?”柯儿赶忙说:“我就是关川驿人呀,奶奶,怎么,您老也知道关川驿?”黑暗中,老人一下子紧紧攥住了柯儿的手,她颤声儿说:“我今儿可见着娘家人了!我高兴死了!”说着,老人的眼里涌出浑浊的泪珠。老奶奶告诉柯儿:她的娘家就在关川驿的一个偏僻的山村里,她13岁时被卖到这里,到现在已经70多年了。这么多年来,她只回过一次娘家,因为家里的亲人解放前被山里的土匪害光了,只剩下几家远房亲,回去了人家也不亲咱……老奶奶说着,竟小声呜咽起来。柯儿也陪着老人流了一会泪,她紧紧地偎依在老奶奶的怀里渐渐睡去。
第二天的路,柯儿咬着牙赶得很快。下午5点多钟,省城已然映现在柯儿的眼帘之中。站在进入省城的立交桥上,柯儿一下子瘫倒在那……她觉得自己浑身没有丁点儿力气了。
5
8月下旬的最后几天,暑假即将结束。
学校眼看着就要开学了。
柯儿再次踽踽独行在返回西塬的路途上。
她走得疲疲遢遢的,远没了当初上省城来时的那股心劲儿。她心里很失落,脑子里不断闪现着自己在省城建筑工地上40个日日夜夜的情景。两姨姐的姑夫——那个建筑队胖得狗熊似的包工头李三,因为建筑工程出了严重的质量问题,被司法部门拘留起来了。柯儿在工地上近40天下苦力挣的钱一分也没有拿到,自己辉煌的打工梦就这样破灭了。现在,她口袋里只有86块钱,那还是她和两姨姐两人利用休息时间捡垃圾的所得。
今天早晨,她离开省城时,两姨姐一直把她送到了临出城的那座立交桥上,并一再叮嘱她不要再步行而苦了自己。两姨姐还掏出自己存下的400元钱硬塞到柯儿的手里,柯儿坚决没要。她知道两姨姐也没有多少钱。望着两姨姐日渐瘦削的脸,和眼里无法掩饰的忧伤,柯儿哭了。她感到两姨姐太善良,太懦弱,甚至太无知,为了挣个糊口钱而甘愿忍受姑夫李三那畜生长期的人身欺辱。
柯儿昏昏沉沉地走着。瘦仄仄的身影拖在地上,零零乱乱的。40天里她没有挣来多少钱,人倒是单薄了,黑了。回去该怎么办呢?她在心里无数遍地问着自己,一时茫然极了。
下午6点多钟,她来到了定远镇附近。这时,一辆班车嘎然停在了柯儿的身边,司机从车上跳了下来,是一位中年男人:
“女子,怎么步行呀?你是咱西塬的学生娃吧?”
柯儿望着眼前这位慈目善眉的中年男人,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上车吧,女子,100多公里路呢,你步行回去能吃得消吗?”
柯儿站着没动,她的眼睛盯着远方的某个虚处。
“快快上车吧,女子,我往返多次都看见你在路上步行呢。没钱不要紧,我不要你买票,就算咱顺路捎带你好了。我叫张大康,是西塬运输公司跑省城的班车司机……哦,你瞧……这是我的驾驶证……不是坏人吧。”中年男人从上衣兜里掏出了自己的证件,递到柯儿眼前。
柯儿低下了头,她眼里有晶莹的东西在闪动。
女售票员也出来帮腔了:
“上车吧,女子,我们的车现在空空儿的……”
那女人大约还不到40岁吧,脸很白,染成栗色的头发有点儿乱。
柯儿不上车不行了,她想,人家好心捎带你,你再不上就有点不通情达理了。现在这社会好心人实在不多啊,她犹豫着上了车。
班车又跑起来了。
柯儿坐在紧挨驾驶座的引擎盖上,女售票员则坐在柯儿右边紧靠窗子的座位上招呼着乘客。
司机张大康一边左右旋着方向盘,一边和柯儿闲聊起来。他们的闲聊起初更像是前者对后者的审问。
张大康:“你是哪个学校的?”
柯儿:“西塬市一中的。”
张大康:“上高几?”
柯儿:“高一。”
张大康:“我猜你一定是出来打工挣学费的,对吧?——上学很花钱吗?”
柯儿:“对我来说……是的……”
张大康:“你的家在哪疙瘩哩?”
柯儿:“在关川驿。”
张大康:“你一个女娃子家的这样孤零零地跑出来打工,你爸妈放心吗?”
柯儿再次低下了头,她嗫嚅了半天,才说:“我……没有……爸妈。”
张大康很吃惊地看着她:“唔,怎么?”
柯儿流泪了:“他们……他们……都死了。”
张大康不再问。他们谁也没再说话。
这时候,女售票员忽然偏过头来,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女孩儿——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
蓦然间,女人双手捂脸,呜呜地哭起来。她哭得双肩抖动,浑身抽搐。
车上不多的几个乘客都惊讶地看着她,柯儿也忽然间似乎明白了什么,别过脸去。
原来,这女人就是关川驿十多年前撇下两岁的女儿悄然出走的那个年轻媳妇。如今,她做梦也不会想到,眼前这个徒步上省城去打工的女孩子,竟然就是自己的亲生骨肉——柯儿!
杨柯儿面对哭得伤心极了的女人,有点厌烦地闭上了眼睛,她觉得自己的心里渗出一股冷冷的东西。
她心中又一次产生了下车徒步回学校的强烈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