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令人好奇的还是那个郭平
2017-01-11李一
李一
郭平是小说里的“我”,他的叙事策略简直要虐死读者。在写作看似变得平易的今天,大量的写作争先用情节、内心描写虐我们的时候,读到《在故乡》,真是一种幸运。它用限制的篇幅精致又生气勃勃地在充满细节的物质描写中完成关于生命原乡的个体精神叙事,像古典主义的一首诗。《在故乡》鬼斧神刀,它首先用一种艺术外在形式征服挑剔的读者。在这里,外在形式通过叙事令人意想不到地承担了小说内容和情感,就比如“在故乡”本身的语言结构即是一种叙事的暗号,克制把持,又按捺不住,无比炫酷。
“捣铁圈”和矮子老李在小说中是完全不相关的两码事。捣铁圈说的是初中时期,“我”、赵立新和章宪三个人的少年游戏,表面看来,它有很多主体,也附加着时代、地域信息,像人物出场时的把玩的一个首饰,可是它补充甚至包含着“死肉”这种核心情节所言之不尽的全部。换言之,如果说“死肉”写的是已经发生的事实,那“捣铁圈”则是所有的未知和可能性,它像谜语的谜面,极其诱人,定格、放大了少年屏气敛声的那一瞬。矮子老李是故乡的“公众人物”,有意思的是,小说只盯着他的动作画有限的几幅肖像,切断前后,禅宗笔法。“捣铁圈”和矮子老李正是在叙事的效果上,拨弄读者对于“故乡”的兴趣。
“故乡”的诗意命名往往引出我们阅读的经验性期待,它给予了叙述者主体叙述的合法性,提供了所有叙事的材料,贮备了足够的情感能量。正是通过对短篇小说的艺术驾驭,《在故乡》在展开过程中消解着这种既定的叙事义务,“在”既是表示客观的曾经存在、见证,也强调着“存在”本身的精神性,有形又无形。写作解放了写作者,故乡为存在个体赋形。
很少作者有勇气在一个短篇里立五个支点。《在故乡》这样的结构安排不仅有着内容的勾连,也充满着形式的复调,如叙述和难以叙述,有声和无声,过去和现在,谜面和谜底。具体来说,小说每一部分选取的材料都具有某种“公共”事件性质,如《死肉》中公厕门口的打架,《洞中岁月》章宏失踪,《火车》是在车站送疯魔子去北京看病,《有个姑娘叫晓芳》中晓芳的婚事,《梦之桥》里孟津的死亡。个人生活而非政治生活构成的公共事件,不仅负担着小说情节任务,还折叠着整个故乡的时空信息和伦理生活。从护城河往里,剪刀巷、白莲巷、草巷,体育场、图书馆、文工团、浴室、罐头厂、染织厂等构成了可感的物理空间,《火车》中国民党少将矮子老李和疯魔子一家从早到晚囊括了城镇日常生活的时间,包括历史记忆。
当死后的孟津成为小说最后一部分的主体时,小说已经见证了很多死亡,死亡以它的静默色彩映衬得生存多少都有点不堪。虽然可以轻易地有很多猜测,但我仍然没能理解梦“梦之桥”,它是以一种不可能的参与作为真相的代表,结构性地反思叙事本身的含糊与暧昧吗?还只是作为一种美好的理解,那些死于运河的人,都变成鱼或者鸟,继续在故乡存在着,有声或无声地?亦或是,死的心灵和归宿是对生的解释和参照?
无论如何,那个在青春期爱慕过晓芳的男孩复活了被掩埋的那个时候的一个城镇。读者不知道它的名字,但可以闻到它的各种气味,认识它中间的好多老乡,感受它暧昧又坦荡的夜晚。最令人好奇还是那个郭平。幕布拉上,意犹未尽,故事已经合上,我好像又回到自己的童年,急切地举着书,想问问家里的大人,为什么,后来呢,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