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今昔——塔东南之旅随笔(下)
2017-01-11张耀东
张耀东
2016年5月中旬,为完成一项拍摄任务,我们一行四人跨越北天山,进入塔里木盆地。月余间,走过塔东北至塔东南的十几个县市,跨越北天山至阿尔金山之间的四座大山,渡过白杨河、开都河、塔里木河、车尔臣河、瓦石峡河等多条河流,足迹包罗了塔东南地区约十万平方公里土地,颇有种披沙浴尘、追星逐月之感。虽然回头看来,此行也只是走过了新疆大地的十六分之一、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三分之一不足,但它却给我们留下了众多美好的记忆,让人站在一个新的起点上,重新审视这块被古丝绸之路中线和南线包裹着的土地。
且末与若羌———塔东南的两颗明珠
行驶在英吾斯塘以东的G315国道上,北侧是一望无际的戈壁大漠,南侧则是拔地而起的阿尔金山山脊。阿尔金山属于昆仑山系。当昆仑山略呈东、西方向跨越2 500公里中亚大地时,有一条支脉偏离主脉,在阻雁山以东的东北方向,直指肃北。这道山脊,就是阿尔金山山脊。当我们从英吾斯塘进入且末绿洲时,正是位于这座山脊的北侧。一条源自于昆仑山北坡、却又辗转突破阿尔金山束缚的大河,滋养着这片古老的且末绿洲。这条大河,就是车尔臣河。在塔里木内陆水系中,车尔臣河的贡献仅次于塔里木河。如果不是它的突破,塔东南地带大规模的人类活动也许只能局限于阿尔金山南侧与昆仑山北侧之间那段逼仄的有水的空间中。车尔臣河的北进,不但极大地拓展了塔里木人的生存空间,而且鬼使神差地创造了中国版图上面积最大的两个行政县之一。
在上个世纪中叶,且末与若羌都曾是新疆最典型的边远贫困县。但如今,在新疆编年史的近期记录上,且末与若羌已不再是边远、贫穷与生产力落后的代名词。以我多次来且末所见,用“沧海桑田之变”对其相称并不为过。我无须描述它的街道之宽、广场之大、楼宇之高与路灯之亮,也不必列举沿河亮化工程给这个如今已扩大了数倍的小县城带来的绮丽光彩,更不必赞誉它的博物馆之古朴,文化广场之现代。因为这一切,并非能总与百姓生活的着眼点丝丝相扣。但看它因地制宜的农业发展策略,它那18万亩优质红枣和1万亩大芸的种植,应属一项大手笔之作。这些红枣的年产量有35 000吨之多,价值4.5亿。另外,它还有年产500吨的大芸可供进入市场。这就意味着每个且末人每年能守着半吨重的那么一大堆优质红枣过日子。谁都能够算得清,这些财富对于民众生活所具有的意义。从只求有饭吃到兜里有钱花,对于且末人而言,这并非易事。须知,这是一块位于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之东南,阿尔金山之西北的蛮荒、贫瘠、三面临沙的土地。经济作物在这个地区因地制宜的大面积推广,在思路上是千百年农耕史上的一次脑筋大转弯;在实践上,成为巧用资源劣势、由贫困迅速走向温饱、乃至走向全疆前列富裕地区的一个优良范本。
而它东邻的若羌县,也大致经历着这般的沧桑之变。仅仅相隔三十多年,昔日里这两个令人扼腕皱眉的贫穷小县,已成为塔里木盆地中的两颗明珠,强烈地吸引着新疆人的眼球。
当我们经英吾斯塘进入且末县城,穿行在它那些平整宽敞的街道上时,虽然眼前多有新兴的楼宇与耀眼的牌匾闪过,但我仍将目光转向那些巷头和街角处。印象中,且末县城有别于其他地方的最大特色,就是置放在那些地方的“石头”。这些石头有些黢黑锃亮,有些土头土脑,动辄几吨、十几吨、几十吨。这都是且末地产昆仑玉。阿尔金山是昆仑山的一条支脉,昆仑山以玉山著称,阿尔金山自然也产玉。且末人叫它“且玉”。在这个迅速繁华起来的县城中,这些成吨的且玉放在那里并不怎么惹人眼球。只有少数的行家,才会通过它上面那片巴掌大的开光面,评价出这块“石头”那惊天的价值。以且玉那坚挺的市价,将这些大家伙置放在街头地角作为地标,确实是且末一奇。它实在是难为了大城市里那些艺术地标的设计者。
瓦石峡小绿洲———弩支城的传奇
车尔臣河固然是塔东南绿洲带上最重要的河流,但这并不是说,它就是塔东南绿洲的唯一支撑。车尔臣河突破山地屏障辗转进入塔东南,这固然是塔东南的至幸,其实也是大自然的巧合。在由昆仑山、阿尔金山与祁漫塔格山围成的那片山间盆地里,至少有三个面积达数百平方公里的大湖。其湖水源源不断地得到雪水的补给,却被四壁合围地拦截在万山丛中,最终成为矿化度极高的咸水湖泊,对绿洲并无直接贡献。倒是源于阿尔金山北麓的那些毫不起眼的小河,对维系塔东南绿洲起着重要的作用。它们是哈迪勒克河、阿亚克萨依河、苏拉木河、瓦石峡河、吐格曼塔什萨伊河、塔特勒克河、若羌河和米兰河。这些河流中的一部分,与其称为河流,倒不如称之为沟渠更为贴切。但是他们在阿尔金山北麓那种梳状的分布状态,确实对塔东南边缘那条狭窄的绿洲带起着系结作用。它们几乎每一条,都支撑着一个乡以上的行政区划,构成塔东南小绿洲上那些斑斑块块的、但却集腋成裘的组成部分。其实,放大了看,这种依山而存、环带分布的绿洲,又何尝不是整个新疆大地的缩影?在新疆,人之生存对于水的依托,就这样完完全全地转化成了对山的依托。不理解这一点,就没法理解这片在荒蛮中蕴藏着丰饶的新疆大地。
当我们沿着G315向东赶路时,这些梳状的河床就一条条地从我们车轮下碾过。一般而言,你不会认为那就是一条河流。看上去,它只是大戈壁上由卵石撒成的一道印迹,或者大荒原上偶然破开的一道槽沟,与河流的概念毫无共同之处。只偶尔会有几株相对繁茂的沙生植物,说明这里曾经有水通过。但如果你极尽你的目力沿着上游去寻找,总会在阿尔金山朦胧的山脚下找到一处盅形的山口,十有八九,那里就是这条河的出山口。如果你的目力可及,甚至会在那里找到一片朦胧的袖珍小绿洲。一年中,只有在天气最炎热的季节里,汹涌的山水才会冲出峡口,越过宽阔的山前戈壁,冲入它北部那片干旱的荒漠中。但就是这些小小的季节性河流,在塔东南这片辽阔而荒芜的地带,维系着这些星星点点的绿洲生态竟达数千年之久。
瓦石峡小绿洲就是其中之一。
当透过前窗看到右前方远处的盅形山口时,我查阅百度“瓦石峡河”词条,内曰:瓦石峡河,因流经瓦石峡绿洲而得名,洪峰流量每秒75立方米/秒,枯竭流量0.25立方米/秒,正常流量1.2立方米/秒。等等,这是一条河吗?这些数据颠覆着我脑海中有关河流的概念。但是,千真万确的是,这样一条貌不惊人的季节性小河,竟然在塔东南地区拥有2 000余平方公里的流域面积,灌溉着1 000余公顷的土地,养育着4 000余人口,并已有数千年的存在史。当我驰行在G315国道上,遥望远处那片坐落在山口地带的、幻影般朦胧着、在这个季节里尚不显一丝绿色的小绿洲时,不禁陷入一种久远的想象中。远在20个世纪之前,当楼兰人决定在这里兴建他们的国之重镇———弩支城时,那时的瓦石峡会是什么样子?这时我才意识到,数度往来于315国道,却从未亲临瓦石峡古城一次,确属愚钝之举。这片位于塔东南的指尖大的小绿洲,它虽然仅仅养育着4 000人口,却承载着长达2 000年以上的人类历史。它其实也是塔克拉玛干这个天然历史博物馆中的一件无价瑰宝。奈何此时,它已远远地落在我们身后,隐没在阿尔金山那连绵不绝的山影中。
烟波浩渺台特玛———一座无定的湖
沿315国道从且末到若羌,二者相距280公里,瓦石峡居中。午前从且末出发,直到能清楚地遥望东北方向那片绿洲,我们用去了5个小时。为完成当天的计划,我们离开若羌县城,从吾塔木乡直切218国道,奔台特玛湖而去。半个小时以后,一片差异性的视野就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此前几天,我们看到的都是那些以干旱为主题的大戈壁、半荒漠和流动沙漠,眼前出现的却是一片洁白的大冰面。那是尚未完全解冻的台特玛湖。在这片渺无边际的大冰面上,镶嵌着几处黑蓝色的、已经开始解冻的小水域。在那些黑蓝的水面上,还浮动着许多斑斑点点的灰白色。仔细看去,那是一些野鸭和鸥鸟类水禽。它们也许刚刚嗅到北方早春的气息,就抢先来到了台特玛湖。或者是在过去的整个冬天里,它们根本就没有离去。因为在方圆百里区域内,只要有未结冰的水域,它们就有生存的可能。等到挨过这段早春季节,台特玛湖即刻就会成为它们的乐园。
台特玛湖不但是一个典型的浅盆湖,还是一个典型的时令湖。每年秋季到来,当车尔臣河与若羌河的余水注入时,由于浅湖盆特征,它的面积会大范围地向四周扩张。那时候,穿越湖盆的G218国道,看上去不像是一条公路,倒更像是一座数公里长的浮桥,漂浮在漫无边际的湖面上。但无论那时的水域面积有多么宽广,其平均水深也不过三五十厘米。有志者一撸裤腿,就可以沿着它的湖盆一直走进去,大可不必担心落入深渊。而当枯水期到来,两河的残水已经不足以到达它们的尾闾时,台特玛湖会因渗漏与蒸发而急剧收缩它的体量。在一些干旱的年份,它甚至可以枯竭为一片铺满沙土、涓滴不存、仅仅点缀着一些沙生植物的大荒原,偶尔还会突兀地蹦跳出几只鹅喉羚来。即便如此,人们仍叫它台特玛湖。
台特玛湖的时令特征,还表现在它那飘忽不定的湖面面积上。它不仅一年四季有着悬殊的变化(这毕竟是可以理解的),甚至半个世纪以来的历史记录都呈现出巨大的起落。查阅相关水文资料,在20世纪50年代,它的水面面积大约是80平方公里。1972年以后,台特玛湖完全干枯,演变为一片荒漠。2000年至2001年,由于通过塔里木河向下游输水,台特玛湖重新形成6平方公里的水面。2002年的第四次输水,台特玛湖水面面积达200平方公里。但到2006年,它又重新缩减为10平方公里,以至于台特玛水文站都被置荒于干枯的沙漠中。2010年,由于塔东南周边异常强降雨的原因,台特玛湖的水面增至它近年的峰值,达近300平方公里。台特玛湖就像一个顽劣的孩子,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以什么方式耍出它的鬼花招。
除此而外,台特玛湖之怪异,还包括它的迁移特性。上个世纪70年代,它的湖心还在218国道以东20公里处。而三十多年后,它的湖心却西移了约40公里。这使它成为斯文·赫定的罗布泊游移说被否定以后,出现在塔东南地区的又一座“游移的湖”。记得几年前,在罗布庄以东,我们先向米兰方向行进,然后向南闯进一片波状沙海里,那里四处都有枯死的芦苇和风化的螺壳。在那里,我们发现过桨状物、疑似坍塌已久的苇棚以及褴褛的渔网。看那些网线的质地,应属近代编织物。那时只觉得此地西不及台特玛,东不及罗布泊,怎么会在这片沙海里出现这种渔猎人家?现在看来,那里应是老台特玛湖区。近代人在那里以渔猎为生,应是合乎情理之事。
其实分析起来,台特玛湖的移位现象并不诡异。历史上,台特玛湖曾是塔里木河与车尔臣河共同的尾闾湖泊。在飘忽不定的沙漠中,上游河道的摆动必定影响其尾闾湖泊的形态。从上世纪70年代开始,塔里木河下游断流,无力注入台特玛湖。而几乎始于同一年代的车尔臣河的退缩,也不可能不干系到台特玛湖的位置。这就是台特玛湖之诡异的本质原因。大自然看似桀骜不驯,其实包含着千百年来自然筛选所形成的良序。这种良序的被打破,自然会引发我们人类喜欢或者不喜欢的变化。内中的因果关系,是很难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
眼下,当我驶过那条弦线般穿越湖区的公路时,脑海中竟然浮出一幅虚幻的2 000年前塔东南地区地理全景图。那时,野马般的塔里木河自北至南,猛龙般的车尔臣河自西向东,将丰沛的河水注入台特玛湖。当台特玛湖再也接纳不了它们的慷慨时,湖水便选个突破口,直奔东北,在200公里之外再次营造出一个堪与博斯腾湖相匹敌的大湖———罗布泊。谁能想象,那时的罗布泊是怎样的水汽充沛,港汊密布,农耕渔猎,极尽繁荣?谁又能想到,这座烟波浩渺的大湖,竟能在人世2 000年、地球一瞬间干枯到只能用一块大理石的湖心碑,来表明自己曾经的存在呢?
康拉克———待开发的处女地
在新疆流传很久的多种对塔克拉玛干这个词汇的释义———大山下面的大荒漠、沙漠下面的城、进去出不来、死亡之海……已经使人们对这座中国最大的大沙漠形成了不可动摇的思维定式,即干涸、荒凉、涓滴不存,没有生命。如果有人说,他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一座湖中乘机动船整整行驶了两小时,你八成会认为那是瞎话白舌。
但那人却是我。
康拉克湖是车尔臣河的大手笔。车尔臣河冲出且末大峡谷,以400米落差东行300余公里后,一头扎入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最东端的大沙丘中,制造了一片面积达500平方公里的沼泽湿地与湖泊湿地。
那天黄昏,我们终于甩脱掉一路的风沙和泥泞,傍着落日,迎着清风,沐浴在美丽的湖光山色中,驾着机动船向康拉克8号湖湖心岛驶去。与通常所见不同的是,那山不是石山土山,而是塔东南流动着的大沙山。那湖心岛也不是岩礁土岗,而只是一片露出水面的小沙山。沙山与水泊彼此的交错与互融,这就是康拉克湖。此前,我们从若羌县城出发,让皮卡车载运着船具,穿越30公里干旱的沙漠,又趟过1公里泥泞的沼泽,千辛万苦地来到8号湖湖口,为的就是亲睹这片深陷在塔东南大沙山中的湖泊的真面目。
在康拉克,大大小小的湖泊多沿大沙沟的延伸方向展开。它们相互独立又彼此连通,其间河道纵横,港汊密布。其中最大的8号湖,丰水期纵深竟达二十余公里。在这样的湖泊中纵跨湖面,用去一两个小时自然不会是一件不可理喻的事。它彻底颠覆了我对塔克拉玛干大沙漠那种涓滴不存的固有认识。
有水就有生命,有生命就有繁荣。在我们驶向湖心岛的途中,不仅有银鸥、鱼鸥、燕鸥在湖面上翻飞,还有凤头、黑翅长脚鹬在苇丛中做窝。当柴油船轰鸣着绕过湖湾时,一只几乎与沙山同色的狐狸惊恐地蹿上沙山顶部,用后脚站起来打量着我们。大白天是见不到野猪的,但那些平坦的沙滩上布满了纵横杂乱的犁沟,证明着野猪种群的存在。那些犁沟,是野猪拱食脆嫩的苇根留下的痕迹。从那些双瓣状的野猪蹄印的分布来看,它们在康拉克湿地的种群数量还不在少数。
进入湖区以后,我们的向导是康拉克开发公司的山东籍船工刘峰。这个来自微山湖的汉子,独自一人守护着这片数百平方公里的湿地,号称“刘湖长”。我们登岛后发现,他驻足的这个湖心岛,完全是一座鸟岛。不仅天上翻飞着数不清的鸥类、鸻类和鹬类,连地面上都奔跑着毛茸茸的禽鸟幼雏。在刘湖长离开湖心岛的日子里,漂亮的反嘴鹬干脆就在他的柴堆和灶膛里做窝,弄得我们想烧饭却下不了手。
湖心岛是8号湖中一个偏北的小岛,眼下的面积不足半平方公里,还被一些杂乱的水洼侵占了一大部分。据刘湖长讲,在康拉克的丰水期,这座小岛会缩减到只剩下他那顶帐篷周围的一小片,以及背后那座鱼脊状的小沙山。那顶帐篷,既是他的办公室,又兼他的卧室和厨房。
康拉克湖出产野生鱼。为欢迎我们的到来,在进岛的当天,刘湖长在湖中布下一道挂网。隔天,我们从那张挂网上足足摘下了一百多公斤鲤鱼和草鱼。这些鱼,不但满足了我们一周生活所需,还被晾晒成一大堆鱼干供后来者食用。
康拉克湖是丰饶的。在驻留的那些天,它的湖水、它的渔产、它的鸟类以及它的野生动物,竟会让我忘记自己是身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中。但康拉克湖也是荒蛮的。他不但年年受到沙尘暴的袭击,如同上文所说的台特玛湖一样,它也注定是一个被车尔臣河上游来水盈亏而左右着的时令湖。在严重枯水的年份,康拉克曾有过湖水矿化度增高,鱼群大量死亡的先例。变荒蛮为丰饶,如同塔东南处处可见的治沙工程一样,是摆在如同刘峰这样的若羌人面前的历史责任。他们正在担当,并有能力担当起这个历史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