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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正璧《中国小说发达史》治学路径述论

2017-01-11陈婧玥

关键词:上海古籍出版社文学史文体

陈婧玥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谭正璧《中国小说发达史》治学路径述论

陈婧玥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谭正璧的《中国小说发达史》以“进化的文学史观”为核心,考察中国小说发生、发展的内在动因以及外缘推助。在小说史的撰写中,谭正璧既关注作品所植根的历史环境及文体间的交互影响,从传统学术路径入手,融入以反映论为基础的社会历史批评方法,深化小说文本剖析。同时,受“进化的文学史观”文体演进的影响,强调小说研究的辨体意识,不仅对小说文体、小说观念内部的演进蜕化十分重视,且在辨析小说体格的基础上对《中国小说史略》既定小说基本类例进行改动。谭正璧的小说史研究推进鲁迅开辟的现代小说研究范式的发展,但也不可避免地陷入“进化论”的时代局限。

谭正璧;《中国小说发达史》;治学路径;学术史

谭正璧(1901—1991),字仲圭,笔名谭雯、正璧、桎人等,上海嘉定人,是我国近代著名的小说家、古典文学研究专家。他曾求学于江苏、上海,后就职于上海中学、华东师范大学、上海北新书局、上海唐棣出版社等地,从事教育、编辑等工作数年,在文学史、女性文学、小说戏曲及说唱文学等方面成就斐然,著有《中国文学史大纲》《中国文学进化史》《中国小说发达史》《日本所藏中国佚本小说述考》《三言二拍资料》《古本稀见小说汇考》《弹词叙录》和《评弹艺人录》等19部文学研究著作。

《中国小说发达史》是谭正璧小说研究的一部文学史专史。20世纪初,鲁迅《中国小说史略》(1923年12月至次年6月由北京大学新潮社正式出版)结合传统与现代的研究特点,从传统集部的“体类观念”出发,以“史识”为纲,建构了全新的小说研究范式,开辟小说史研究的先河,自此小说史写作进入“鲁迅时代”①陈平原:《小说史:理论与实践》,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75页。。谭正璧《中国小说发达史》成书于1935年,时距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初版10余年,“章节全依《中国小说史略》之旧”②《谭正璧自传——谭寻笔录》,《晋阳学刊》1982年第3期,第37-43页。,在文献方面补充了10年中陆续发现的小说史新资料,内容翔实,被黄霖先生赞为“20世纪上半期最完整、最详细,因而是最佳的一部中国小说史”③黄霖:《20世纪的“中国小说史”编纂》,《东岳论丛》2004年第3期,第84-94页。。谭著以《中国小说史略》为蓝本,虽未突破鲁迅所开创的研究格局,但在小说研究体例及治学路径上仍多有创见,在中国小说研究从传统学术范式向现代学术范式的转变过程中起到了具有相当分量的推助作用。

一、进化的小说:谭正璧小说史观辨析

要把握谭正璧《中国小说发达史》的研究特点,首先要对其小说史观进行一番考索。

20世纪初,受西方进化论的影响,胡适、鲁迅等学人将其引入中国文学研究领域,谭正璧也接受了这种进化的观念。在文学史研究中,谭氏一以贯之的文学观念是“进化的文学史观”,认为文学“只是要求不绝的进化”*谭正璧:《中国文学进化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5页。。其早期文学史著作《中国文学史大纲》对“文学史”的定义是这种“进化文学史观”的最初体现,他强调所述的文学史必须“叙述文学进化的历程和探索其沿革变迁的前因后果,使后来的文学家知道今后文学的趋势,以定建设的方针”*谭正璧:《中国文学史大纲》,泰东书局1925年版,第9页。。其后出版的《中国文学进化史》更重申这一观念,并进一步指出优秀文学史的评价标准:“文学史所叙述的文学是进化的文学,所指示的途径是向进化的途径,能够合与这原则的是好的文学史,否则便违反定义,内容总是特出或丰富,绝非名实相符的佳作。”*谭正璧:《中国文学进化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4、14-15、14、95、156、38页。在这里,谭正璧的文学史所关注的研究对象必然为“进化的文学”,而对于“退化的文学”,他无疑是持否定态度的。“进化的文学”具备三个要素:一是活文学,即用当时的活文字写成的文学;二是具有“文学的特征”,即含有时代精神、地方色彩及作者个性三特色;三是具有形成文学的各要素,如真挚的情绪、丰富的想象、高超的思想和自然的形体④谭正璧:《中国文学进化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4、14-15、14、95、156、38页。。“退化的文学”是与“进化的文学”相对的概念。两者没有所谓真正的成功和失败之分,任何已进化的文学都可以被更进化的文学所取代,如唐代时“诗”最盛,宋代“词”的发展势头盖过诗歌,从而成为比诗歌更进化的文学,至宋末,文学又进化到“曲”,文学一直处于新陈代谢、不断进化的过程中。谭正璧认为叙述这种“进化的文学”的文学史,就是文学进化史。此外,他指出文学史必须肩负“两种使命”:“一是叙述过去文学进化的因果,所以退化的文学应当排斥于文学史之外;一是指示未来文学进化的趋势,当然希望现在文学家走上进化的正轨。”为达到这“两种使命”,在《中国文学进化史》的撰写中,谭氏“不但拒绝叙非文学的作者或作品,而且对于退化了的文学,也加以非议和忽视,以进化的文学为正宗。而其余为旁及。”⑤谭正璧:《中国文学进化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4、14-15、14、95、156、38页。

作为谭正璧专治小说的专史,《中国小说发达史》同样贯穿着进化的小说史观。谭正璧认为,小说的演变与文学的进化一样有四个显著表现。一是小说一直处于不断演变的过程之中,呈现出螺旋式的进化趋势,“传奇的起源,当然是六朝鬼神志怪书的演进……到了唐代……文言小说踏进了黄金时代”⑥谭正璧:《中国文学进化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4、14-15、14、95、156、38页。,小说如生物一样,是不断进化的。二是历史脉络中每一阶段都存在对应的小说形态,即这个时期的代表性小说文体,如六朝志人志怪、唐代之传奇及宋元之话本等都可被视为该时代的小说代表文体。三是每种小说文体都会经历发生、发展直至衰退消亡的过程,并被另一种新兴的小说文体所取代。如谭氏认为宋代时说话忽然成为皇帝御前供奉的娱乐的一种,于是宋代说话艺术日益发达,替代唐代传奇而成为新的小说文体⑦谭正璧:《中国文学进化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4、14-15、14、95、156、38页。。四是每个时代产生何种小说文体、小说文体间的更新换代如何进行和新生的小说文体的形态特征,都由时代特点所决定。如人们对于海的想象和古代神话的双重作用,促使秦汉之交孕育出汉代神仙故事⑧谭正璧:《中国文学进化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4、14-15、14、95、156、38页。。

基于这种进化观念,谭正璧对小说这一文学分支发生、发展的内在动因和外部环境尤为关注。他既注重作品所植根的历史环境及文体间的交互影响,也对小说文体、小说观念自身的演进蜕化加以关照。谭著考察了中国小说发生、发展的内在动因以及外缘推助,对小说发生、发展的内外因素进行全面的立体探查。

二、社会根源与文体互渗:谭正璧小说研究方法的创新

在研究小说时,谭正璧从传统学术路径入手,同时融入以反映论为基础的社会历史批评方法,将每一时期的小说置于其自身发生的特定时段内进行探究,从外部环境入手,关注当时社会情况与小说间的同构关系以及同时代其他文学文体对小说的影响。由于重视小说发生的外部环境,谭正璧深化了对小说文本的剖析,从文本内容探究内在的社会根源,推进了鲁迅开辟的现代小说研究范式的发展。

谭正璧十分重视社会历史背景之于小说生成的重要作用,对于小说作品史实方面的论述则简略带过。在中国学术传统中,人们所关注的问题集中于小说作者、版本和内容评点等方面,传统学术方法注重在大量文献梳理的基础上对小说的史实进行考证。对于传统的治学方法与观点,谭正璧在小说史的撰写过程中并不刻意回避,他选择出特定小说类例中的典型代表,逐一介绍重要作家生平经历及重要作品的成书、版本情况等,并将今人对作品考证的不同意见罗列其中,以供读者参考。但这些史实的梳理并非谭著的论述重点,《中国小说发达史》着墨最多处在于每一章都首先用一节的篇幅专门描述时代背景。

谭正璧认为“文学是时代的反映”,因此“着重于每个时代的历史背景和社会环境的探索,藉以明白这个时代小说所以兴起之故及其内容所以然的理由”*谭正璧:《中国小说发达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1、12、38、38页。。在正文七章中,谭正璧对古代神话、汉代神仙故事、六朝鬼神志怪书、唐代传奇、宋元话本及明清通俗小说的发生背景都作了概述,其论述内容大致可归为三类。一是自然因素。如在对神话与汉代神仙故事的探查中,谭正璧将神话视为“初民的知识的积累,是初民的生活状况和心理状况的必然产物”②谭正璧:《中国小说发达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1、12、38、38页。,并想象出一个蒙昧初民的生活场景来揣测神话的产生。至汉代神仙故事,谭氏大胆推测由于燕齐海滨之地孕育了当地方士的求仙思想,汉代神仙故事便在这种方士热衷求仙的思想基础上应运而生③谭正璧:《中国小说发达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1、12、38、38页。。二是历史事件。历史事件是谭正璧关注的重点,在背景论述中常有大篇论述。如六朝志怪,谭正璧认为鬼神志怪书的出现与黄巾之乱和士大夫炼丹服药之风密切相关,六朝人“求仙不死的迷蒙既逐渐打破,预示转而憧憬于死后魂魄的种种,又羡慕着人以外的物体反而不易消灭”④谭正璧:《中国小说发达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1、12、38、38页。的思想转变造成神仙题材与“鬼”“怪”题材的此消彼长。唐代传奇中,谭正璧以“唐代历史上有三桩为其他时代所无或不同的事件”*这三桩事是指“一是佛道二教特别发达,二是女性的解放,三是藩镇的专横”。详见谭正璧:《中国小说发达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96页。在传奇中的反映为依据,把唐代传奇划分为神怪、恋爱和豪侠三大类别。在其后明清通俗小说的产生中,谭正璧认为《三国演义》《水浒传》等讲史中倡言“义气”的表现,是明初统治阶层轻视“智识阶级”、杀戮“开国功臣”的结果,又把“燕王靖难”看作《承运传》和《续英列传》的故事原型*谭正璧:《中国小说发达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88-189、132-139、156、243-244页。。三是创作主体和接受群体的改变。谭正璧在书中以唐末为界,将俗文、变文视为通俗小说的滥觞⑦谭正璧:《中国小说发达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88-189、132-139、156、243-244页。。在谈到宋元话本时,谭正璧指出北宋中叶时期的说话在娱乐统治者的同时,承担着感化顽劣儿童的教育功能⑧谭正璧:《中国小说发达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88-189、132-139、156、243-244页。。由明至清,通俗小说的创作权转移到文人手中,因而出现了大量才子佳人小说⑨谭正璧:《中国小说发达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88-189、132-139、156、243-244页。。

在关注小说外部影响因素的基础上,谭正璧将小说文本点评与社会背景、小说文体和同时代的其他文体等外部因素密切关联,使文本内容分析上升到一个新层面。

点评法是中国学术传统中小说批评的基本范式,这种评点方式因多为评点家的读文随感,其所批点的内容重心一般止于文本。以《金瓶梅》中的人物评点为例,传统点评家对《金瓶梅》中的人物性格、命运只限于对人物道德层面的粗略定型,如张竹坡对《金瓶梅》系列人物的点评,并未对人物形象进行内在探索*“西门是混账恶人,吴月娘是奸险好人,玉楼是乖人,金莲不是人,瓶儿是痴人,春梅是狂人,敬济是浮浪小人,娇儿是死人,雪娥是蠢人,宋蕙莲是不识高低的人,如意儿是顶缺之人。若王六儿与林太太等,直与李桂姐一流,总是不得叫作人。而伯爵、希大辈皆是没良心的人。兼之蔡太师、蔡状元、宋御史皆是枉为人也。”详见兰陵笑笑生著、张竹坡评点、王汝梅注:《皋鹤堂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吉林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3页。。直至近代,郑振铎等其他学人在研究《金瓶梅》人物时,关注的核心转向人物的个体“性格”及其对社会某种特定类型人群的代表性意义*王炜:《小说界域的划定与研究方法的衍生——〈金瓶梅〉百年研究史及研究个案考察》,武汉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62页。。谭正璧在《金瓶梅》的研究中注意到西门庆这个人物形象之于作品的重要性:“金瓶梅是写一个恶霸土豪一生怎样发迹的历程,代表了中国古今社会一般流氓或土豪阶级发迹的历程。它是一部伟大的写实小说,赤裸裸地毫无忌惮地表现中国社会的病态,表现着最荒唐的一个堕落的社会的景象……表面上看来,《金瓶梅》似在描写潘金莲、李瓶儿和那些妇人们的一生,所以称赞它好处的人,往往说它描写妇人性格怎样活跃,描写闺阁琐事又是那么惟妙惟肖,而不知却是以西门庆的一生的历史为全书的骨干与脉络的。”*谭正璧:《中国小说发达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221、221、220、7、5页。谭正璧认为,西门庆形象对于《金瓶梅》至关重要,其重要性表现在多个层面,最表层的体现在对情节走向的统摄,虽然《金瓶梅》中出现了各色人物,但故事的走向以及所有人物的沉浮都围绕西门庆这个核心展开,“西门庆的一生的历史为全书的骨干与脉络”。在承认人物之于文本情节的重要性后,谭正璧从《金瓶梅》世情书的文本归类入手,对于人物的把握从单纯的人物特点分析上升至对作品的历史定位,这一点与郑说相合。具体表现在介绍西门庆这个主人公时,谭正璧首先提醒读者关注西门庆身为“清河县破落户财主……从小儿也是个好浮浪子弟……近来发迹有钱,专在县里管些公事,与人把揽说事过钱,交通官吏”②谭正璧:《中国小说发达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221、221、220、7、5页。的出身,然后再略述全书的内容。这说明谭氏意识到西门庆的出身决定了他的发迹变态以及最后惨淡收场的人生变迁,实质上是当时社会他所代表的人物群像的缩影。从这个角度出发,他在评价《金瓶梅》时将其评为“在中国一切的旧小说中……一部最能表现时代,最含有社会性的杰作”③谭正璧:《中国小说发达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221、221、220、7、5页。,其原因就在于它的“写实”。

人物形象是小说文本的重要组成要素,明清时期点评家对于人物的评点始终围绕着文本展开,谭正璧将文本人物与社会现实联系起来,强调两者间的多重关联性的做法,标示着文本批评的重心由人物性格之于文本向人物行为之于现实发生迁移。

三、辨体意识与撰史体例:谭正璧小说观念考索

除了关注外部环境与小说文体的关联外,受“进化的文学史观”文体演进的影响,谭正璧在小说研究中具有很强的辨体意识,不仅对小说文体、小说观念内部的演进蜕化十分重视,且在辨析小说体格的基础上对《中国小说史略》既定小说之“体”进行破、立等改动。

谭正璧《中国小说发达史》绪论即强调了历代小说观念的厘清之于小说史写作的重要性:“小说的领域,有古今中外的不同;如果不替它确定一个相当的界限,那么所谓小说史便无从叙起……但要替小说确定一个相当的界限,便不能不先对历来对于小说的观念作一番历史的考索。本书叙的是中国小说史,那么当然必须考查明白中国历来所谓小说的界限是怎样的,才能下笔。”④谭正璧:《中国小说发达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221、221、220、7、5页。在他看来,确定小说的界限是小说史写作的首要前提,梳理历代小说观念是明确每一断限内撰史对象的必要环节。《中国小说史略》中,鲁迅梳理中国小说的历史脉络并非完全依据朝代更替,而是以小说发展的内在逻辑对小说的类型进行分门别类。因此,小说类例的划定实质上也代表着学人对小说界域的思考与探索。

目录学是中国传统学术治学之根基,鲁迅的小说研究承继了目录学的研究方法,从传统集部的“体类观念”出发,打破传统四部分类法的基本框架,重新划定了小说的基本类例。谭正璧自称《中国小说发达史》“章节全依《史略》”“并无新意”*《谭正璧自传——谭寻笔录》,《晋阳学刊》1982年第3期,第37-43页。,其编撰小说史的目的是为了将《中国小说史略》之后10年间所发露的中国旧小说“汇而公之世人之前”⑥谭正璧:《中国小说发达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221、221、220、7、5页。,但事实上谭氏对于小说史的编撰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在《中国小说史略》中,鲁迅梳理出中国小说的历史脉络:以《山海经》为代表的神话—汉人小说—六朝志人志怪—唐代传奇—宋代话本及拟话本—元明之讲史—明代神魔小说及人情小说—清代讽刺小说、人情小说、狭邪小说、侠义公案小说、谴责小说。《中国小说史略》28篇即以此为轴展开撰述,《中国小说发达史》的编撰体例大体遵照这一基本格局,但较之《中国小说史略》仍有不少改动,主要表现为对《中国小说史略》所划定的小说基本类例统辖下的次级类目的增改及概念称谓上的更用。

与鲁迅一样,谭正璧《中国小说发达史》的书写线索也围绕小说界域展开,梳理出一条小说文体演进的发展线索:古代神话—汉代神仙故事—六朝鬼神志怪书—唐代传奇—宋元话本—明清通俗小说。以《中国小说史略》为参照,首先,谭著依据自身对《中国小说史略》既定小说基本类例的重新审视,进行一系列类目调整,完善《中国小说史略》所划定的小说基本类例统辖下的次级类目。如在汉代小说部分调整《汉书·艺文志》所录小说与汉代神仙故事的比重,把叙述重心转移至汉代神仙故事上,而对于汉书所录汉人小说只用一节略述。“唐代传奇”部分补充了唐代变文、俗文文体,详细论述了变文、俗文的文体流变及其重要地位,弥补了《中国小说史略》对变文、俗文只字未提的空白。并于“六朝鬼神志怪书”中专设一节介绍《宣验记》《冥祥记》《冤魂志》《旌异记》四种应验录。其次,在有些概念及称谓上谭著并未沿用《中国小说史略》旧说,而是另作考量加以改动,抑或提出新的称法。如“唐代传奇”部分,谭氏依据其书写对象划分为神怪故事、恋爱故事和豪侠故事三大派,有别于鲁迅异闻、逸事之说*鲁迅:《小说史大略》,出自刘运锋:《鲁迅全集补遗》,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59页。;“明清通俗小说”中未依《中国小说史略》将《三国志演义》《忠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分别归于“元明传来之讲史”“明之神魔小说”“明之人情小说”的做法*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109-197页。,而是仍旧选用明清以降“四大奇书”的传统称法*谭正璧:《中国小说发达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93、293、270-272、10、82、132、134页。;同时,在“传奇与志怪书的复兴”一节推《聊斋志异》《新齐谐》《阅微草堂笔记》为清代传奇及志怪书中三大家④谭正璧:《中国小说发达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93、293、270-272、10、82、132、134页。,而未袭用《中国小说史略》“清之拟晋唐小说及其支流”这一说法*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186-197页。;此外,谭正璧发现《绿野仙踪》这部书既涉及求仙访道渡世,又涉及官场势利、政治腐恶等现实黑暗,似灵怪而又非灵怪,因此从文体的角度将《绿野仙踪》《升仙记》《评演济公传》等小说归为访道济世故事,提出济世小说等新说⑥谭正璧:《中国小说发达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93、293、270-272、10、82、132、134页。。这些改动体现出谭正璧小说研究中的辨体意识。

所谓辨体,即对文学作品的体类、体式、体格和体裁等进行辨析,提取出区别于其他知识系统的核心特征,以确立每种文体的特定风貌,如社会民生之于国风,堂皇富丽之于大赋,两个要素之间都存在着某种对应关联。谭正璧遵循鲁迅开辟的现代研究范式,但同时不盲从《中国小说史略》既定小说类例的做法,说明《中国小说发达史》“章节全依《史略》”并非意味着对鲁迅既有观点的简单重复,而是在反复思考的基础上,通过对小说文体的辨析,进一步推敲小说的范畴,确认出小说的典范之作及归属门类。故《中国小说发达史》的体例安排包含着谭氏自身关于小说类例选择标准的个人思考,如汉人小说部分的详略安排,他认为小说文体间的历史嬗递关系对于小说的演变具有重大意义,“《新序》《说苑》仅为杂史之属,且大都采自古籍,如以其中若干则作为古代寓言观,尚不失为思想丰富之作,如径以代表汉人小说则大谬不然。”⑦谭正璧:《中国小说发达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93、293、270-272、10、82、132、134页。因此,他将与上古神话及六朝志怪相关联的神仙故事作为汉人小说的代表加以详述,而将“不独与当时社会不发生什么关系,且与古代神话和六朝志怪书,无渊源及递嬗蜕化之迹可寻”的《说苑》《新序》一类的书寥寥几笔带过;又如他在“六朝鬼神志怪书”中设“佛教徒怎样利用鬼神志怪书”一节专论不属于小说类例的四部应验录,其缘由便在于其“与后来的小说里的思想产生了密合不可分开的关系”。他认为四部应验录之于小说,正同“变文”与小说的关系一样,“动机虽起于此,而收果往往反在于彼,或有重大影响于彼,它竟给予后来通俗小说以莫大的影响,而造成了小说的正宗地位”⑧谭正璧:《中国小说发达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93、293、270-272、10、82、132、134页。,故将非小说文体的“应验录”也收入《中国小说发达史》中。在叙述一种文学现象或文学文体时,谭正璧往往从历时角度出发,对特定小说文体在整个小说历史脉络中的位置进行定位,如他补充的“变文的起来与俗文的遗留”中,谈到变文文体起源于佛教经典的俗译,而变文“这种文体,是宋代‘话本’和‘淘真’的滥觞,‘话本’与‘淘真’是后世章回小说和弹词的滥觞”⑨谭正璧:《中国小说发达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93、293、270-272、10、82、132、134页。。在确认变文文体的流变地位时,谭正璧不囿于小说文体与其他文体的文体界限,把唐代变文与宋代说唱文学联系起来,指出变文的“魂魄却遗留在别种文体里,前述的‘话本’与‘淘真’,就是感染着它的影响而起来的”*谭正璧:《中国小说发达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93、293、270-272、10、82、132、134页。,这种做法使得小说文体在整个文学发展中并不孤立,与郑振铎等人提倡的“文学统一”的观念不谋而合*郑振铎:《整理中国文学的提议》,出自《郑振铎全集(第6卷)》,花山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8页。。这一系列有关历代小说之观念的梳理以及小说类例的调整,正是谭正璧对小说界域问题重新审视的产物。

四、谭正璧小说史研究的学术意义

在文学研究从传统研究转向现代研究的过程中,谭正璧的小说史研究并非具有现代研究范式的开创之功。但谭正璧对于小说研究体例及治学路径的探索,进一步完善了鲁迅等前辈学人所建立的现代学术范式,推进了中国小说研究的现代化进程。谭正璧在《中国小说发达史》中所表现出的如重视小说产生、发展的时代背景,挖掘小说背后所反映的社会群像,探究小说文体间的交互影响等撰史特点,深化了古代小说文本内容的分析传统,对此后以社会历史批评为主流方式之一的小说研究产生了深远影响。谭正璧的文学史著作之所以能在学术史上独树一帜,其原因有二。

一是谭正璧继承了中国传统学术重视文献考证的方法,且在传统的基础上有所突破。“研究中国小说的方向,不外‘史’的探讨与‘内容’的考索。但在开始研究的时候,必须先打定了一种基础,那便是关于小说本身的种种版本的与故事的变迁。”*郑振铎:《中国小说史料序》,出自孔另镜:《中国小说史料》,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页。谭正璧在进行文学研究时,十分重视文献资料的考据与辑佚,其《中国文学家大辞典》《古本稀见小说汇考》《话本与古剧》和《三言二拍资料》等小说考证的著作证明谭氏在小说考证方面素有积累,这为小说史的写作奠定了丰厚的文献基础。在《中国小说发达史》写作中,谭正璧“将十年来浏览所获,尽加网罗”*谭正璧:《中国小说发达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5、14、17页。,以补充《中国小说史略》之不足。对于大量的小说资料,谭正璧并非漫无目的地收录作品,而是始终明确小说史的“史识”观念,对于“选什么?从什么角度选?用什么标准选?这自始至终都是在一定的小说观点和研究方法指导下进行的”*黄霖:《中国小说研究史》,浙江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4页。,把小说史的撰写与单一的史料考辨区别开来。

二是谭正璧接受西方现代的研究观念与方法,并结合自身的“史识”加以改进。自严复译《天演论》后,西方进化论被引进中国,梁启超、刘师培等学人率先将进化论思想实践于文学研究领域,后经由胡适改造,进化观念成为一个完整的文学思想系统和一种现代的文学史观。胡适提出的“历史的文学进化观念”深刻影响了20世纪上半期的中国文学史研究,谭正璧也受这一观念的影响,并衍生出文学史不仅是“叙述文学进化的历程和探索其沿革变迁的前因后果”,更是“使后来的文学家知道今后文学的趋势”这一具有高度“史家的史识”的观点④谭正璧:《中国小说发达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5、14、17页。,且实践于《中国文学史大纲》《中国文学进化史》《中国小说发达史》和《新编中国文学史》等一系列文学史通史及专史撰写中。他在文学史的编撰中以文体演进为体例,使得“读者明白某一种文学由发达至衰败的历程和因果,一气贯注,不必分开寻找”⑤谭正璧:《中国小说发达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5、14、17页。,进一步巩固了鲁迅建构的小说史现代研究范式。

就20世纪小说史而言,谭正璧《中国小说发达史》打破了不同文体间的界限藩篱,以文学进化的观念一以贯之,补充归纳了大量新发现的文献材料,对小说的发生、发展进行了全面立体的考察。这种学术特点正符合郑振铎在参与文学学科建构过程中所提出的要有“近代的文学研究的精神”*郑正铎借用Nowlton B G在《文学的近代研究》(Modern Study of Literature)中的一段话解释这种“近代的精神”:(一)文学统一的观察;(二)归纳的研究;(三)文学进化的观念。详见郑振铎:《整理中国文学的提议》,出自《郑振铎全集(第6卷)》,花山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8页。。尽管谭正璧《中国小说发达史》融入了自己多年研究的心得,其整体格局却未突破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所定下的基本范式。此外,谭正璧等一批学人对西方进化论的直接移植造成研究观念上的先入为主,这意味着进化的文学史观只能对文学进行单一维度的线性描述,如谭正璧只叙“进化的文学”而对退化的文学置之不理的做法,使得文学生态的整体无法得到全面展现。加之“文学之变迁,不可据外形为准的”*刘永济:《文学论 默识论(附翻译小说论文拾遗)》,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30页。,《中国小说发达史》依据进化观念以文体为主的编撰体例,“在强调一条进化主线时,容易忽略主线之外的其他小说的演变;容易忽视其他因素对小说发展的影响;忽视文本、文体和作家的独创性”*齐裕焜:《20世纪小说史研究》,《文史哲》2002年第4期,第28-31页。。这也是《中国小说发达史》不可避免的时代局限。

Review of the Learning Path of A Developing History ofChinese Novels by Tan Zhengbi

CHEN Jingyue

(LiteratureSchoolofCentralChinaNormalUniversity,Wuhan,Hubei,430079,China)

Taking the “evolutionary view of literary history” as the core,ADevelopingHistoryofChineseNovelsby Tan Zhengbi investigates the internal agent and external impetus about occurrence and development of Chinese novels. In the writing, Tan zhengbi paid close attention to the historical environment and the interactive influence of literature styles. It started with the traditional academic way and integrated into the method of social history criticism based on the theory of reflection and deepening text analysis. At the same time, under the influence of the stylistic evolutionary view of literary history, Tan Zhengbi emphasized the consciousness of distinguishing the styles in novel research. He not only attached great importance to the internal evolution about the novel style and conception, but also changed the established basic class fromAHistoryofChineseNovels. Tan Zhengbi’s study of Chinese novel history has promoted the development of modern novel research paradigm opened by Lu Xun, but was also inevitably caught in the era of “evolution”.

Tan Zhengbi;ADevelopingHistoryofChineseNovels; learning path; academic history

10.3969/j.issn.1671-2714.2017.05.012

(责任编辑金菊爱)

2017-04-19

陈婧玥,女,湖北荆州人,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明清文学、中国文学学术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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