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有光:一生有光
2017-01-11王梦悦
王梦悦
周有光家有一间不足10平方米的小书房,小小的书桌看上去甚至有些寒酸,上面留下了斑斑痕迹。他最爱在书桌前读报看书上电脑写东西,还爱坐在书桌前和天南海北的人聊天。这张陪伴了他不知多少年的书桌从此将寂寞——2017年1月14日凌晨3时30分,周有光在北京去世,享年112岁。
周有光是我国著名语言学家,被誉为“汉语拼音之父”。尽管他一再否认这样的称谓,但外界坚持了这样的说法。1月13日,周有光刚刚过了112岁生日。14日这一天在上海为他祝寿而举行的座谈会如期举行,时至中午,大家才意外得知先生已驾鹤西去,生日会也瞬间变成了追思会。
周有光老人的去世,勾起了我深深的思念之情——就在几年前春夏交替的一天下午,我如约叩开了位于北京东城区后拐棒胡同周老的寓所。室内阳光耀眼,这位精神矍铄的老人正安详地坐在一张老式、略显斑驳的书桌前,脸上透着一丝如孩童般明净的笑容。
与周有光老人的那次会见,给我留下了深深的记忆。
老人的书房收拾得整洁有序,临窗的小书桌上摆着一台夏普中西文电子打字机,窗台上堆满了经常阅读的一些书籍。紧挨窗台的书橱里,沈从文的书有许多,墙上挂着一幅他与老伴张允和的合影,在花草丛中,他与穿着紫色中式大褂的张允和正在共同翻阅书籍,亲密恩爱之情溢于言表。
我对老人说:“您的身体看上去很健康。”他幽默地说:“如果身体跟五官分开,我的身体就很好,血压正常、消化正常、脑子也算正常,只是耳朵有些聋,眼睛不太好使……”老人一边说着一边戴上了助听器。
我们的交谈就这样开始了……
半路出家的语言学家
周有光从上个世纪20年代起就开始爱好语言学,特别是对文字改革产生了兴趣,他曾经参加过拉丁化新文字运动,并写过很多论文。加上他同时精通中、英、法、日四门语言,干起语言文字工作更是得心应手。1955年,他应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之邀担任了汉语拼音方案委员会委员。并在北京大学、中国人民大学等高校兼职授课,被指定与叶籁士、陆志伟一道起草《汉语拼音方案》。1958年2月,全国人大通过了汉语拼音方案决议,同年汉语拼音成为了全国小学的必修课。他研究的汉语拼音、汉字的内在规律、中文输入法基本原则,比较文字学、现代汉字学等已被确认并且被广为传播。
1955年10月,时任复旦大学经济学教授的周有光到北京参加全国文字工作会议,会议结束时组织上通知他到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去工作。周有光回忆说:“我当时说不行,文字不是我从事的专业,我确实是个外行。领导上对我说,这是一项新的事业,大家都是外行。那时候流行的口号是‘哪里需要就到哪里去’,新中国成立不久,一切都在百废待兴,各方面都急需人才,于是我就同意留下来了。”就这样,周有光在50岁的时候乐呵呵地放下了经济学,一头扎进了语言学中。
周有光继续回忆道:“当时成立了两个研究室,一个是以研究汉语拼音方案为中心,另外一个是以研究汉字简化为中心。我主管以汉语拼音方案为中心的研究室。我们做的这项工作是由周总理亲手抓的。那时我们经常要去开会,开会到了12时,周总理就留我们在那里吃饭。我感到周总理非常接近群众。比如一个八仙桌坐8个人,我们提出让周总理一个人坐一面,其他两个人坐一面,周总理说不行,他也要两个人坐一面。这虽然是一件小事情,但说明总理是非常接近人民的。们所干的这项工作历时3年才完成。到1958年我们提出,这件事由国务院开会通过,可总理说不行,还要上报到人大通过。这件事也充分说明了当时语言文字改革是国家非常重视的一件事情。”
就这样,中国从此少了一位经济学家,多了一位著作等身的语言学家。如今,在美国国会图书馆里,既藏有经济学家周有光的著作,又藏有作为语言学家周有光的著作。
人到80岁,年龄应该从零算起
有消息说,周有光92岁时曾出过一份公告,称其年龄仅为12岁。因为按照他自己的计算方法,人到80岁,年龄应该从零算起。
交谈中,他指着书桌旁一台陈旧的中西文文字处理机说:“文章和信过去我都是用手写,现在改用电脑,我全靠它了。这是1988年4月我83岁时日本夏普公司送来的礼物。”
自从改用电脑后,周老就开始关注汉字在计算机中的输入和输出问题。在他看来,汉语拼音输入法不用编码,就可以输出汉字,值得大力推广。他说“改进电脑输入方法,效率可以提高5倍,这可算是一件大事啊。”
周老多年来有个习惯,就是喜欢“训人”。对于不用功的人他总爱唠叨两句。他家的保姆的年龄当时才30几岁,周老劝她学学电脑,以后很多地方都用得着。保姆说:“我都老了,还学什么电脑啊?”周有光说:“我还没说自己老呢,你就先老了?我老伴81岁不也在学电脑吗?”后来,周老不但说服保姆去学电脑,而且还教会了她女儿学电脑。假期里,保姆的女儿来到周有光家,看到电脑后高兴地说:“我们学校也有电脑,就是没有机会去学,只能远远地看着。”周老非常喜欢这个爱学习的小朋友,只用了一个多星期,就教她学会了电脑。
周有光的确名如其人,他的光彩甚至照耀到了世界上的许多地方,他的学问几乎达到了炉火纯青。与他的学问同样令人敬佩的是他的敏锐观察和无以复加的新潮精神。百岁高龄的周有光其实不老。他的见解、他的谈吐,不但丝毫没有老的痕迹和味道,相反,时时闪耀着青春的活力和睿智,甚至令有些中青年所不及。
在我看来,周有光可算得上是著作等身了。但他不赞成著作等身的说法,他说这个提法不科学。古时候的书是用竹简穿缀而成,堆积起来可以有一人多高;现在出版方法先进了,一张光盘上就能容纳好几部百科全书,想要“等身”不可能。仔细想来,周老的话很有道理,衡量学问的尺度不是书本堆积的高矮,而是要看书里边是否有内容和思想价值。他的一部《世界文字发展简史》洋洋数万言,一字一句都以大量的研究和广博的知识作为支撑。据说有位专家读后曾经感慨道:字字精辟,句句在理,竟无一处可以删节!这倒是难为了想做“文摘”的人!
即使是“闲篇”,周老也能在妙趣横生的文字中,不经意间流露出深邃的思想。前些年他发表了《美国归来话家常》,以聊天的形式,大谈其“吃”,从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对比中,使人看到东西两个大国的差距绝不仅仅在于生活方式和物质水平。之后他又写了一篇《漫谈西化》。那时,正是谈“西”如谈虎的时候,他从汉代的“西域”到唐代的“西天”直至近代的“西洋”,把个“西”字从里到外谈了个透。周老说:“学习‘西域’的西化是偶然的,零星拾来的。学习‘西天’的西化是主动的,不伤脾胃的。学‘西洋’的西化是被迫的,生命攸关的。”结论则是:问题不在“中”或“西”,而在于怎样去“用”。这篇文章没有故作惊人之笔,清新之气拂面而来。第一遍读,快意无比;第二遍读,韵味无穷;第三遍、第四遍,爱不释手。
2014年,周有光在家中接受笔者采访
记得1996年12月,中央电视台读书节目的编导以《语文闲谈》为题目组织座谈,邀请书的作者现身说法。出乎这位编导意料之外,《语文闲谈》这样一本轻松潇洒的畅销书作者,竟是位90高龄的老人!节目现场,周有光思维敏捷,谈笑风生,不论是大学生,还是参加编播制作的工作人员,所有人都赞叹不已。
1953年,周有光与妻子张允和在苏州
赫赫有名的“新潮老头”
周有光的朋友很多,年龄大的有八九十岁,小的才有七八岁,青年人都爱找他聊天,因为他是个“新潮老头”。
有人称您为“新潮老头”。我们旧话重提时,他又笑了:“因为我主张的观点,在人家看来新潮了点。比如,我很早地提倡在电脑上写文章,不要再用笔去爬格子。如今我在电脑上写作已经有十多年了。”
周老的思想都是紧跟着世界形势变化的。凡是新鲜的事物,他接受得很快。他每天都要翻阅大量的报纸杂志,去关注世界上所发生的各种变化。
采访中周老见我笔录,于是问:“你会速记吗?”我说:“不会。”他说:“搞写作的不会速记,记录就不完整,这是一个很大的缺憾。外国记者没有一个不会速记的。相比之下,我们国家对速记还不够重视,甚至对电脑也不够重视,这样工作起来效率就差多了。我提倡用拼音在电脑上打字,这样效率就高。我从上个世纪50年代起就开始研究编码,其实编码已经很落后了,日本在上世纪80年代就已经淘汰了。我们还不够开放。”
交谈中,我发现周老还有更新潮的观点。他说:“我还有一个意见。在中国提倡文学是好事,但更要提倡学术。外国的书目分两类,一类是虚构,另一类是非虚构,包括通俗化的科普读物、学术著作。两类读物要有合理的比例。小说给你文学知识,现在文学掩盖了学术,这对中国青年一代来说是个缺陷。我们应该提倡文学以外的非虚构读物,单小说很难满足青年一代对知识的需求。光看《三国演义》就能懂历史了吗?所以说非虚构的著作应当引起足够地重视。”
周有光的写作没有固定的时间。上了年纪累了要休息,他就利用精神好的时候写文章,工作效率并不比别人差。他平时的生活就是看书,写文章。他的朋友很多,常常跟朋友聊天,这是他感觉最愉快的事情。当然也不会影响写作。人家来,他就不写了。他的写作也没有规律,写多写少都无所谓,客人走后他再接着写。他说:“吃饭后一定要睡觉,有时睡得短,有时睡得长一点,这样听其自然,这是老年人的养生之道。很多人问我为什么100岁了还能工作,我说这其中并没有什么秘诀,主要是思想要开朗,生活上一定要乐观。
随和、乐观,这位老人面对人生选择时是这样,在爱情里,亦是如此。
那是一段被周有光称作“流水式的爱情”——流水式的自然,水到渠成。周有光祖上为常州望族,太太张允和是“张家四姐妹”中的老二,两家都很有家学渊源。周有光的九妹和张允和是同班同学,那时张允和经常来周有光家里玩,他们俩人就这样相识相恋了。结婚后70年相知相伴,是常人无法企及的细水长流的幸福。周有光和张允和曾合著散文集,集子就叫《多情人不老》,说是合著,却是各写各的。书有正反两个封面,两人的文章分别从两头排版,最后在中间会合。这是一份怎样的浪漫啊,光是想一想都令人觉得幸福。
小书房里的墙上挂着他和张允和的合影:在花草丛中,两人正在共同翻阅着书籍,相依相靠,既是恩爱夫妻,又是精神伴侣。
2003年,张允和安然去世,享年93岁。老伴去世时,周有光主张一切从简,没开追悼会,没有惊动更多的人。他说:“人活着,要活得有意义,对社会多做贡献。去世了,还讲究那些表面的东西有什么用?”夫人的离世曾让周有光有半年多的时间无法适应,但他最终还是能够乐观地面对。接受采访时提起张允和,他还是称她为“我的老伴儿”,那样的挚爱里已然蕴涵着生命相依的感情。这段恩恩爱爱、相濡以沫并长达70年的婚姻,几乎成为了现代中国年轻人的恋爱范本。半年后,他很快调整了自己心态,继续写作。
超长生命,“一生有光”
“当我回过头来才猛然发现,不知不觉之间,自己竟跨度了四个时代,好长啊!”“有光一生,一生有光。”这是张允和送给他的句子。
周有光自1989年83岁离休后,一直在家中从事研究和著述。2000年出版《现代文化的冲击波》,阐述了世界4种传统化的历史比较和华夏文化的光环和阴影。2001年又选取了90岁后发表的部分文章编辑而成《周有光耄耋文存》,提倡华夏文化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以适应信息化和全球化时代的发展。先后共出版书籍20多种,发表各类论文300多篇。
近些年,因为年纪大了,周有光写东西比过去少了许多。他感觉到自己80岁左右的时候还跟50岁时一样,但过了90岁以后就不同了。他对我说:“你到90岁的时候就会明白,80岁和90岁有多大的不同。首先耳朵听不清了,社会活动参加的也少了,剩下的就是看书和写文章。看书,有的看着好玩,有的是为了写文章。1998年,语文出版社出版了周有光的学术著作《比较文字学初探》,这是一个新的学术课题,他从上个世纪50年代起就开始研究,历时20多年,清华大学已将此书作为参考书。谈到这本书,周有光说:“20世纪30年代,中国掀起一个拉丁化新文字运动。很多人写文章,比较中文和英文的得失。我也写过,这种比较是浅层的,没有学术意义,不能解决实际问题。于是我就开始阅读国外的文字学著作,自学比较文字学,希望根据世界文字的历史资料,进行系统的深层比较。这个课题研究难度大,每推进一步,困难就会大一步,许多关键性的问题,很难从国外得到满意的现成答案,得自己去钻研、思考、探索。但又不甘心放弃,多年来一时进行,一时停止,有一分劲,就去做一分工作。课题范围大,我只做了应当做的工作的一部分,时间和精力不能让我再进一步作深入探索了,只得告一段落,课题的题名为‘初探’,是一个观望大海的人在海边留下的足迹。”
周有光先生不仅高寿,而且健康、充实,充满了生命活力。总结自己的人生,周有光称,“不能说是精彩,只能说是丰富。因为我们所处的时代正是中国政治、文化等各个方面都面临着巨变,甚至是大起大落的时代……”
对于任何一位阅历丰厚的文化老人而言,都会有一缕怀旧的情丝。“当我回过头来才猛然发现,不知不觉之间,自己竟跨度了四个时代,好长啊!”周有光一直有一个观点就是,不管是看待自己的历史,还是看待整个人类的历史,都一定要用“时间和空间的眼光”。思绪便在时间和空间的刻度下变得清晰起来。
一直到100岁时,周有光对自己的未来仍然充满信心。他说有的老人认为“我老了,活一天少一天了”他不这么看。他说,“老不老我不管,我是活一天多一天”。临别,他带我到了另一间书房,这里有小平同志去美国时亲自定下的中美合作项目——中文翻译的《不列颠百科全书》。另有《汉语大辞典》,他指着里面已经画了黑框的编委人员名单说:“这本书编了20多年,当时的编委中,现在只有包括我在内的3个人还活着,这么说,我可以称为‘古代人’了。”2004年9月1日他为自己的新文集《百年新稿》(北京三联版)作序,在序言的最后一句他写道:“希望《百年新稿》不是我的最后一本书。”
周有光,“有光一生,一生有光。”这是张允和送给他的句子,就以此来作为文章的结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