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谷街的少年
2017-01-10姚竹青
姚竹青
一
男孩冯宝长到了十三岁的时候,开始对槐谷街上那些白嫩脖颈纤细腰肢的女孩产生一种莫名的躁动情绪。一股隐秘的欲望流经男孩还未成熟的每一根血管,像蚂蚁一样爬满全身。
街面在夏天也常常是湿漉漉的,水泥路已经很多年没有翻新,许多地方破碎不堪,堆簇着被碾碎的水泥块,看上去像一条脏兮兮的抹布。
跟南方所有的镇子一样,这里的夏天闷热潮湿。雨天的时候所有脚印和着泥水被冲进河里。槐谷街太老了,老得没有脚印就记不住人们的途径。
隔壁李山开了一家农具店。那是一个高大黝黑的北方男人,眉毛短粗浓黑,额头宽大,走路时手经常捏成拳头状。
在每个蒙蒙亮的早晨,街上会走过一个用细木扁担挑着两笸箩馒头叫卖的老头,李山穿着背心在店里对着老头大声吆喝,来四个。老头打开笸箩上覆着的蓝底白花棉被,里面白花花的饱满馒头就腾腾地冒着热气。
李山的两个女儿素云和夭夭在二楼的阳台上,夭夭正在往长竹竿上晾一条鹅黄色布织裙,夭夭很喜欢这条素雅漂亮的裙子,那是她七岁生日母亲去秦水镇的集市上买回来的。夭夭穿了两年,鹅黄色的布料泛出被岁月磨旧的白光。但这条裙子仍然是夭夭最喜欢的。她从来不在中午烈日当头的时候晾晒这条裙子,因为强烈的阳光会使裙子掉色。夭夭晾完漂洗过的衣物内裤小件后将洗衣盆里残留下来的水朝着没人的街面泼。姐姐素云倚在门框边磕着瓜子,嗑完的瓜子皮也往街面一撒,哗啦清脆的声音。
夭夭把手里的衣杈用力地往墙边一靠,小小的眉头紧蹙着,嘴里咕哝,姐你总是嗑瓜子不扫瓜子皮,能不能别乱撒,每次都得让我收拾。
素云腾出一只手把斜刘海往耳根后一拢,说,每天晚饭谁做的啊?你扫一下瓜子皮儿还跟姐姐犟嘴,怎么这么不懂事,真是个白眼狼的小蹄子!说完将靠在门框的身子一扭,离开了阳台,走进里屋去了。
街上,柳叶被正午的日头打得卷曲,蝉鸣声不绝于耳,电线杆被晒得仿佛有些打颤。老陈记酒肆有汉子喝醉了酒,“砰砰砰”地拍打着颜色暗沉的油腻的饭桌,响在街上。
冯宝中午放学,揣着一裤兜赢回来的玻璃弹珠,一脸骄傲地走过街,额头上的发尖挂着汗珠。
槐谷街上现在风靡弹玻璃弹珠的游戏,冯宝喜欢和街上的少年一起玩,每次也总能赢不少弹珠。
老陈记酒肆十五岁的儿子陈海牛是个喜欢欺负冯宝的胖子。冯宝和他并不要好,冯宝讨厌他胖得挤成一堆的脸和看不见眼白的小眼睛,还讨厌他浑身上下散发着的一股猪油味。
吃过午饭,冯宝将赢来的弹珠装到一只破旧的铁盒子里,像护住黑暗中的一个秘密似的藏到床底一个木箱子右边,然后将几颗橘子味的水果硬糖塞进书包的侧兜,往裤兜里放了几颗准备下午放学后玩的弹珠。
在学校北面的一片长满杂草的空地上,冯宝被陈海牛拦住,陈海牛抬起脚挡住他的去路,他注意到陈海牛脚上穿着一双崭新的天蓝色上海回力牌球鞋。陈海牛似乎也因此很得意,嚣张得有些异于寻常。
他比冯宝高半个头,斜睨着冯宝,说,我们来做个交易。
什么?冯宝问。
陈海牛眨着狡黠的小眼睛说,放学后你去捏夭夭的脸蛋我就给你五颗弹珠,怎么样?
冯宝说,可是我的弹珠已经很多了,我不缺弹珠。
陈海牛撩起手掌按在冯宝头顶上,用力按下去,说,小矮子,那你就把你的弹珠给我。
不行,我的弹珠一颗也不能给。你要我去捏夭夭的脸干什么?要去你自己去吧,我不去。我要去上课了。
冯宝乌黑的眼睛盯着陈海牛脚下那双天蓝色回力球鞋,头脑浮现出夭夭红润娇嫩的脸蛋,突然身体某个部位开始隐隐蠢动,那股隐秘的欲望此时像幽蓝色的海藻一样从深海里浮上来。他带着对自己有些惊讶的感觉停止了想象,拨拉开头顶上那只散发着猪油气味的手,左手提着滑下肩膀的宽大的书包,嘴里还是轻声叽咕着,我的弹珠一颗也不能给,我的弹珠一颗也不能给。
冯宝走出几步之后,陈海牛追了上来。
二
那个焦灼闷热的下午,教室里没有出现冯宝的身影,也没有出现陈海牛的身影。而在学校北面那个长满荒草的空地上,陈海牛将冯宝揍了一顿,他将冯宝按在地上,用力拍打冯宝的头,大声地骂,叫你他妈不听老子的话!你个小矮子,我操。他朝冯宝头顶撒了两把石灰,将冯宝书包倒着抖了几下子,一本数学计算本和一本封面绿绿的小人书,一小截泥色铅笔和几颗水果硬糖就“哗啦啦”被抖落出来,掉在地上。
最终他从冯宝的裤兜里拿走了那几颗玻璃弹珠,然后胡乱踹了一脚,骂了声操你妈的就离开了。
汗水和石灰混在一起将冯宝的头发弄得要冒烟了,他从滚烫的地上爬起来,皱着眉头咬着牙齿对着陈海牛的背影说了一句,我迟早要报仇的。
他太阳穴旁边的血管散发着蓝色的奇异的光芒,就在那时,太阳下山了。
冯禄天是冯宝的父亲,一个典型的南方男人。矮小干瘦,哮喘病时常发作,皮肤苍白,面若死灰。妻子受不了每天晚上的咳嗽声,与他分开来睡。于是这样就过了很久。
冯宝夜晚睡不着觉,来到里屋后面的阳台,河水平静地流淌,偶尔冒出个水泡。弯月亮钉在夜空,诡异地泛着白光。他想象着自己是一尾鱼,脱光了衣裤的身体也泛着诡异的白光,乌黑的河水浸没他的胸膛,而他饕餮着河中的月亮,像一个蓄谋已久的杀手。
当他次日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冰冷的阳台上,全身的酸痛感让他一时半会儿无法起身。
阳台旁边是李山家的阳台,两家阳台只隔着一堵镂空的石墙,他从墙的空隙中看见夭夭在阳台的水龙头前洗衣服,刚洗过的头发凌乱地散着,滴着水珠。雪白的脖颈衬得头发更加乌黑,乌黑的头发反过来衬得脖颈更加雪白。镇子上的人都说夭夭好看,是个美人胚子,又善良又勤快,长成大闺女了指不定能嫁到哪个富贵人家呢。他收回了视线,直起身子准备进房间去。夭夭转过头,手上依旧利落地拧着衣服,对冯宝说,你待会儿去城西么?帮我去梅花弄的流苏布庄买一条手帕吧,我这条手帕旧得很……话还没说完素云就在里屋大声唤,夭夭锅里什么东西,怎么一股子糊味儿?
啊呀,我忘了锅里煮的粥了。夭夭说着撂下衣服把手往腰上擦了一擦赶忙走进屋里去了。
三
城西上空的云块总是铅灰色的有重量的,躺满灰尘的道路两旁依次分布着化工厂、水泥厂、手工纺织厂,除此之外就是大片大片还未开发的空地,由于一次化工厂泄漏事件这片空地被污染,以致在草木茂盛的夏季它也寸草不生。生长得日益旺盛的是烟囱。
高大的烟囱口汩汩地吐出烟尘,若盯着上空看久了就会头晕目眩有种海市蜃楼的幻象。
傍晚,冯宝带着一口袋玻璃弹珠去了城西,在那里他目睹了一次斗殴事件。镇上比他年长两三岁的少年分成两个帮派,此时他们都来到城西的空地上,两帮人都带着弹簧刀、铁棍,怒目而视。不需要什么言辞上的口角,双方就激烈地投入了械斗。场面混乱不堪,一阵一阵的怒吼声撼动了西城平静的天空。
混乱之中他看见了被砍得血淋淋的胳膊、被撕得粉碎的上衣和刀械上反射的白光。血!血!他有些激动地喊着,却没人注意到他。
那场斗殴最终引来了呼啸的警笛声,是附近的工人跑去报了警。
冯宝看见那帮斗红了眼的少年像被石块击散的鸟群一样四散开去,慌乱之中谁也没有注意到空地上落单的同伴,他身体似乎已经动弹不得,腹部下方被刀豁开一条半尺长的口子,浓稠的暗红色液体从捂住的左手空隙中淌出来,像一条颜色鲜艳的毒蛇蜿蜒在泛着灰白的空地上,面孔因为疼痛异常扭曲,眼神里满是恐惧和绝望。
晚霞挟裹着暑气滚滚而来。
最终他死掉了,他流了太多的血。冯宝在墙角边远远地望着他张大的眼睛,毫无生气的身体,想记住他的样子。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气息,一个鲜活年轻的生命在他眼前死去,那些血液让他激动又不安。
警车到来之后那帮人早已不知去向,从车上下来三个拿警棍的武装警察,他们抬起了死掉的少年,警车飞驰而去,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的冯宝。
所有的激烈归于平静,暮色四合。
他走出来在空地上四处转悠,在路边草丛里捡起了一把斗殴遗落下来的银蓝色弹簧刀,刀柄上精致地刻着龙的图案,他将弹簧刀放进口袋里,一路上捂着裤兜。
再见到夭夭的时候是第二天的晌午了,他们在各自家的阳台上。
冯宝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说,你知道昨天那场械斗吧,我当时就在场的,我看着他们拿刀子捅着对方,有人死了,流了很多血,我亲眼看见的。
夭夭轻呼了一声,被“死”这个字吓得不轻,她说,我就说清晨一大群人都往城北方向跑,果真是出大事了。
少年之死的确在槐谷街引起了轩然大波,那段时间街上的妇女都喜欢在晒腌萝卜干的空当围聚在一起津津有味地讨论这件事,包括死者家属打官司被冷处理的幕后故事。
没过多久这件事就被人们厌倦当作谈资了,就像电线杆下织满蜘蛛网的蜘蛛扔掉那些已经被吸掉了内脏的小生物。可是只有冯宝没忘记,这不仅仅是作为唯一的目击者的没忘记,他甚至把这件事当做一个秘密一般保护着。
冯宝半夜又来到阳台,他把玩着那把银蓝色的弹簧刀,轻按一下刀柄处的按钮,锋利的刀片立马弹了出来,这把刀捅进过人的身体,沾过血液的刀刃散发着异样的光芒,他不可遏制地想用这把刀做点什么事情……
〔责任编辑 宋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