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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外二篇)

2017-01-10十八须

西部 2016年12期
关键词:铁锹大鱼河流

十八须

出来打工这么多年了,每次回家,都是在夜晚。

这与我的自卑有关。

我觉得在大白天背着沉重的行李,一脸疲惫地走进乡人的视线里,有些丢人。我怕他们貌似亲热的笑容和问候。我怕他们绵里藏针的目光。他们最喜欢问的就是这一句,哟!回来了。发财了吧?这句问话里包含的意思是很丰富的,因为就算是瞎子也能看出我的落魄。我又能怎么回答呢?

我不回答。我不给他们这样问我的机会。就算我乘座的列车到达县城时天还早,我也会想法子磨蹭到天光大黑。我把行李寄存在车站或者小饭馆里,空着手在县城的大街上胡乱转悠。年复一年,县城好像没有什么变化,还是吵、闹、脏、乱。卖东西的小贩把街道占去了一大半,他们热情的叫喊声则把城市全部占领。和其他的城市大同小异。时间太早的话,我会买张门票走进太昊陵,坐在那些有着数百年树龄的松柏下面,闭目养神。空气里弥散着香火的苦味和二胡凄凉的旋律。在我无聊的眼睛看来,太昊陵也没有什么变化,在殿堂里坐着的还是那些神灵,在庭院里站着的还是那些松柏。只是门票的价格翻了一番而已。

终于,太阳落山了。是我回家的时候了。

我背着行李急匆匆走向车站,去赶开往乡镇的最后一班公交车。我把时间掐得很准。每次走到车站,不用等几分钟,末班车就缓缓开出了车站。

从县城到镇上,三十六里。从镇上到我的村子,九里。公交车只到镇上。剩下的九里路需要我用脚走完。这对我来说,不是问题。我走路一向很快,一小时走个八九里路,小菜一碟。有的时候,我为了更晚一点走回村子,甚至还要在路上故意放慢脚步。

夜晚的乡村总是很安静。不过,这种安静不会让人产生丝毫不安,这种安静的背后,没有潜藏着任何伏而不露的危险和杀机!这不是万籁俱寂一无声息的安静,这是水流山间花开月下的安静,这是无数细如露水的声音组成的安静,这是一种平和的略带神异的安静,就像太初时伊甸园里的安静,那时候,亚当和夏娃还没有诞生,大地上很干净,只有阳光、月光和星光,静穆的山川,自由流淌的江河,无人摧残的花草树木,飞鸟游虫。走在这样安静的回家之路上,常常使人产生恍惚如梦的感觉。

背着有点沉重的行李,走在微微发白的土路上。我的心情说不上轻松,也说不上沉重。我什么也不想。雪白的月亮走在我的头上,可以听见月光从天飘落的声音。身边三尺远的庄稼地里,土路上,横斜空中的树枝上,以及一两只不知何故尚未归巢的夜鸟展开的翅膀上,全都洒满了碎盐般的月光。抬头,不远处就是我的村庄。我的村庄在深夜是黑色的,浸染了月光的明亮的黑。绝大多数的人家已经熄了灯,沉沉睡去。只有一两星灯光还在人家的窗棂上闪动着。一两声狗吠还在村庄的街道上游荡。我的村庄里有谁在等我呢?没有人。我常常突然落下泪来。

走了这么多年回家的夜路,我觉得,夏秋两季最好,最合乎人类如何回家的理想境界。春天和冬天就差得远了。我不喜欢在春天的夜晚回家,春天的夜晚对我来说,太热闹了,软绵绵的花香,软绵绵的春风,软绵绵的春天的声音,我总是无法爱上它们。我也不喜欢在冬天的夜晚回家,太冷了,太黑了,下雪的夜晚也不行,因为极度的寒冷会让人的一切思想停止,让美丽的雪花变成可怖的裹尸布。我曾经在冬夜回过几次家,唯一留在我记忆里的就是冷,冷,冷。死寂的大地上没有一点生命的声音。村庄里的狗吠声被寒风拉成了一条条铁丝,阴森森的,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到死,想到墓地,想到想象里的地狱。

夏秋两季,到了夜里十来点钟,凉风习习,白天的炎热已经不见踪影。走在这样的回家之路上,最明显最强烈最无可逃避的东西就是味道了。各种各样的庄稼、土地,被白天的太阳光烤热的河流,甚至连本来无味的虫声,都散发出了属于自己的味道。青涩味,苦味,甜味,还有不可言传的味,包围住你,裹住你。走在这样的路上,你完全可以闭上眼睛,像盲人一样走回家去。不用担心你会走错路,你只要放松全身,让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去倾听空气里的味道,你就会闻到在所有的味道中间,最强烈的还是村庄的味道。街道,房子,床铺,牛棚羊圈,尚未散尽的炊烟,一两盏失眠者的灯光,也都散发出了自己的味道,远比土地庄稼河流的味道浓重,直接扑到你的内心深处。你熟悉这些味道就像熟悉你童年的腮腺炎。你可以沿着这些铺在你脚下的味道,一直走进你的村庄,你的院落,你的房屋。

在这两个季节回家,还有一点更好的好处。如果觉得自己的身上脏了,你可以找到一条离你最近的河流,然后跳进去,狠狠地泡上一两个小时,夜风当毛巾,月光当肥皂,把在城市里带回来的肮脏完完全全地洗干净,让它们顺流而下,飘向它们所来的城市。

深夜,一个人在河里洗澡。很自然地脱光衣服,回到不懂事的婴儿期。清风吹落的月光在水面上铺成一层碎银。你静静地站在凉到心里的河水里,感觉到一条条鱼儿沿着你的大腿滑过去。你的身子被水流泡得越来越柔软。你感觉自己变成了一株青青的水草。你仰泳,躺在河水里,仿佛整条河流都是你的。你的眼睛可以观察到头上的整个天空,仿佛整个天空都是你的。天空离你那样近,只要你伸手,你就可以摘下一颗星星。两颗也行。

回家的路上,不能没有月光。就像一个正常的成年人走在光天化日的大街上不能不穿衣裳。

没有月光的回家之路是一条令人不安的路。黑暗会让一切可爱的东西变得可怖,如同死亡可以把最美丽的少女变成让人毛骨悚然的骷髅。

有月光,什么都有了。没有月光,什么都没有了。

我曾经在一首诗里写道:月光是不属于白天的另一种庄稼。月光是不同于麦子的另一种食粮。没有品尝过月光的人,是无法理解这句诗歌的。

我对月光有一种病态的依恋。这仅仅是因为,每一次在我孤身回家的路上,总是月光陪着我。只有月光陪着我。

还记得那一次,当我背着月色走到村西头的田地里的时候,静寂的村庄里忽然传出了凄凉的二胡声。仿佛是迎接我的归来。曲调优美如流水,正是我最熟悉的《二泉映月》。我听着,呆呆地停住了脚。这是村西头的那个瞎子拉的。这个瞎子总是喜欢在半夜里起来,爬到自家的平房顶,拉响陪了他一辈子的二胡,拉响他拉了一万遍的《二泉映月》。村里人都经常讽刺他只会拉这一首曲子。我也曾经疑心过。他当然不是只会这一首。他在年青的时候,靠着一把二胡走南闯北讨饭吃,当然不能只靠这一曲《二泉映月》。不过,肯定只有这一首曲子激动了他的灵魂。我怀疑他把这首曲子当成了自己的妻子。整个村庄,整个村外的田地都溶在了流水般的旋律里。我站在那里,呆呆地听着,没有觉察到自己已是泪流满面。在那一刻,我仿佛窥到了这个瞎子的灵魂深处,那里藏着漂泊的欢乐和痛楚。

当然,什么时候回家并不是你能决定的。只有家能决定你何时回家。如果家让你冬天回家,让你春天回家,让你在无星无月的黑暗里回家,甚至让你在你最不情愿的白天回家,你也只能义无反顾地顶着头顶的日光和乡人的冷眼走进自己的家园。

这么多年,我只在白天回过一次家。那时候,我在郑州打工。在家的三姐忽然给我拍了一封电报。说母亲的病又犯了。接到电报,立即跑到车站,坐上开往老家的客车。十二点到达县城,十二点半到达镇上,一点半走到村里。那时候正是吃午饭的时候,街街巷巷里都是端着饭碗吃饭的人。走到家里的时候,邻村的那个医生正在我家堂屋里坐着。母亲躺在里间的床上。似乎睡着了,没有听见我回家的脚步。那医生看了看我,说回来了。好快!

那是我回家最快最直接的一次,我既没有在县城磨蹭,也没有在村外的地里停留。我了解母亲的病,得过脑溢血的病人一旦复发是很危险的。我怕我回家晚了。其实那次母亲只是吃的药物起了反应,并非脑溢血复发。急性子的三姐在没有弄明白之前就给我拍了电报。虚惊一场。

大鱼

几十年前,我所在的村庄曾经被大水淹过一次。一场大水,带给我们村庄的却是两种不同的记忆。

有的老人说,那一天白茫茫的大水从决口的黄河滔滔而来,冲塌了所有的土坯屋子,冲歪了所有的桐树、杨树,冲走了两个老人、五个小孩。大水过后,一大半牛羊无影无踪。树梢子上挂满了水草,村庄破墙残壁,田野一片荒凉。所有的庄稼都被淹死。村民们拉着架子车,拖儿带女的到外地逃荒。照这个说法,那无疑是一场灾难。

有的老人则坚持另一种说法。大水流到我们村的时候,已经很平缓了,水也只有半尺来深。没有人逃荒,也没有一家的房屋被冲塌。只有田野里的庄稼被水泡了几天。然而也没有淹死。秋天照样收获,颗粒归仓。并且村里人反而因为那场大水改善了生活,顺水而来的不只有泥沙,还有鱼,很多很多的鱼,很大很大的鱼。男女老少齐上阵,拿鱼网捉鱼,拿木桶舀鱼,拿磨尖的铁条扎鱼,什么都没有的,干脆跳到水里面,用手去抓。照这个说法,那就不是灾难了,反而是村庄的一场意外之福。一场上天带给村庄的狂欢。

他们都是经历过那场洪水的老人,应该拥有共同的记忆,可是他们的叙述差别竟然如此之大。这真的让人困惑。

村庄以北,三百多里,就是黄河。

十五岁之前,我没有见过真实的黄河。我对黄河的印象全是来自于村民们相互矛盾的叙述。我去的最远的地方是四十五里外的县城。其实村里的很多老人和我们这些没有长大的孩子一样,也没有见过黄河。他们活了一辈子,从生到死,都没有走出自己的家乡,没有走出这片黄土漫漫的平原。在他们漫长而平淡的一生中,只有土地,土地,土地。

他们关于黄河的一切都是听来的。

百闻不如一见。

十五岁,我第一次出远门。到石家庄打工。车从黄河桥上过。望着桥下的那条细瘦的泥河,我根本就不相信那是黄河。春天的黄河太寒碜了,顶多只有十几丈宽,和村庄东边的大东河差不多宽。河里的水仿佛没有流动,像是死的。我实在无法想象这样的一条小河可以铺天盖地,可以淹没十几个城市,可以漫过三百多里的山野,流到我的村庄里去。那一刻,我忽然对水淹村庄的两种说法都产生了怀疑。

也许,也许那些老人说的都是想象中的事情吧。与真实的黄河无关,与真实的村庄也无关。

他们的一生太漫长太平淡,没有什么可回忆的事物。所以只能虚构一场灾难,一场灾难的狂欢。

我的母亲是个典型的乡下妇女,目不识丁。她不会讲太多精彩的故事。翻来覆去,就是那几个老掉牙的民间故事,我五六岁时就听烦了。母亲也知道这一点,后来我再让她讲故事的时候,她就会给我讲一些过去的事,比如饥荒。在母亲的叙述里,这一场饥荒似乎漫长得没有尽头。她说全村人都拖着浮肿的透明的腿,到村外的田野里翻找可吃的东西。可是我对这些没有感觉,因为我不饿。我对饥饿没兴趣。母亲说那些年饿死多少多少人,我都没有记住。我只记住了我母亲挂在嘴边的一句谚语“人吃人,狗吃狗,小老鼠饿得啃砖头。”我觉得这一句话很有意思。这句话的可怕之处,只有那些老人才能理解。其实,我只对那场传说中的大水有兴趣。我不止一次地问过母亲,那场大水是真是假?母亲总是肯定地说,是真的,当然是真的。

在我对洪水空茫的想象中,母亲补充了两个细节。

她给我讲了两条大鱼的故事。

大水冲断了村北边的官路,又被七手八脚的堵上。大水过后,村里人惊诧地发现,有一段官路忽然变得很软弱,很有弹性,不能承重了,一旦有毛驴车、牛车经过,那段路就会陷下去,车一过去,路就会恢复原形。没有车过的时候,那条路也会自己颤动。就像活了一样。村里人好奇地挖开了那段路,结果发现一条大鱼卡在了路中间。我的母亲特别强调,那是一条比两头牛还要大的鱼!那条大鱼还没死。还在拼命地挣扎,扑棱着尾巴。鱼的头和尾就藏在路两边的水里。

我问母亲,那鱼为什么不会死呢?

母亲说,因为那鱼成精了。

后来呢?

后来人们就把那鱼切成几十块,拿回家分吃了。

母亲的回答让我很失望。一条大鱼就那么稀里糊涂地进了人们的肚子。它应该不是鱼精。

另一条大鱼则是幸运的。它没有卡在路嘴子上,它一直在水里。它从深远的黄河被稀里糊涂地冲到了这条小小的河沟里。大鱼想悄悄地潜过我们的村庄,游进村东二里远的大河里,可是它太大了,河沟太浅了,大鱼的脊梁露在水面上。在河沟边戏水捞鱼的孩子们发现了它,开始大喊大叫。半个村庄的男人冲了上去,有的拿渔网,有的拿铁锹,有的拿着六齿的洋叉,但是那条鱼的力量太大了,它就像项羽的化身,在上百村民的围剿中,在整个村庄的饥饿的呐喊声里,在土狗的汪汪声和孩子的尖叫声里,它竟然带着扎进它脊背上的三根洋叉,一把铁锹,冲破了三张渔网的墙壁,冲破了水中的木棍,砖头,一口气冲进了村东二里远的大东河。

后来呢?后来呢?我一个劲地追问。

后来那鱼冲进了河里,就不见了。

我长出了一口气,这才是一条鱼精!

被大鱼拖进大东河的那把铁锹是我家的。那是我父亲的杰作。那时我的父亲还年轻。他拿着铁锹一个箭步蹿到了大鱼的背上,然后一铁锹就扎进了大鱼的背脊。大鱼猛然一挣,我的父亲就掉进了河里。父亲的这一壮举让幼年的我特别骄傲,我无数次地向同伴讲述父亲的勇猛。并无数次地憧憬着等我长大了,我一定会在大东河里找到那条受伤的鱼,并用扎在它背上的那把铁锹把它杀死。

然而,我是个懦弱的人,根本没有继承我父亲的勇猛。一天晚上,那条大鱼闯入了我的梦境,脊背上插着铁锹和洋叉,就像插着几面胜利的红旗。它躺在河滩上睡觉,我根本不敢直视它庞大的身体。我在梦里瑟瑟发抖,根本不敢上前杀死这条受伤的大鱼。

在我没有长大的日子里,这条鱼一次又一次地游进我的梦境。它的脊背上插着生锈的铁锹和洋叉,在一片白茫茫的大水里翻腾,就像传说中的龙。有时候它从水里腾空而起,有时候却又用死白的眼珠盯着我。我读不懂它的眼睛。

我认为它是来向我示威的,它在用我的懦弱报复我父亲的勇猛。

当然,大鱼恨我也是有理由的。父债子还,天经地义。父亲给了我生命,当然也把他犯下的一些罪错种在了我的体内。我的生命一出生就不是清白无辜的。我经常生病,经常做梦,经常感到莫名其妙的罪恶感。并且我知道,这种罪恶感肯定会伴随我一生。永远也无法做到心安和平静。

我不知道该恨父亲还是该恨那条死不了的大鱼。

河流

听老人们说,村东半里外,原先是有一条河流的,河水清澈,水草丰美。但在一个夏夜突然就消失了。不是干涸,是消失,是平地不见了。第二天,那些想下河洗澡的孩子,那些见过世事的成年人,都在田野上困惑地转来转去,以为自己迷了路。以为和河流走了反方向。他们走得累了,却不愿回家。他们蹲在平原上歇息。暮色中的村庄和洒满金色余晖的房顶还是那么熟悉,他们却不敢走进去,他们怀疑那是另一个村庄,里面住着陌生的人群。

我曾经千百次地寻找那条河流。我就像一个传说中的盗匪,怀揣藏宝图,没日没夜地寻找埋在地下的宝藏。每天天一亮,我就跑出了家门。我就跑到了那片田野上,像只寻食的小田鼠一样,细细地搜索每一寸土地。我不放过任何可以藏匿河流的事物:树林,麦地,青草的根部,以及真的田鼠的洞穴。以及那些高于田野的沉默的坟地。没过多久,我熟悉这片田野就像熟悉自己的左手了。我知道每一条纹路的来龙去脉。

但是我始终找不到那条河流,也找不到河流存在过的痕迹,譬如,一丛水草,一个贝壳,或者一尾小鱼。可我毫不怀疑地相信,那条河流是存在的,它就藏在一个秘密的地方,就像我的父亲。

我不知道我的父亲长什么样子,虽然我见过他很多次,他去世的时候,我已经一岁。但我的记忆只能回溯到四岁以后。而我的父亲又走得那么突然,那年五月,他在割麦子的时候猝然倒下。他说走就走,装敛他的是他亲手做成的棺木,那具棺木是他给村子里的一个病倒在床上随时都会咽气的老人预备的。

当时是农忙时节,成熟的麦子随时都会因为雨水烂在地里,死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下去,父亲的葬礼匆匆忙忙就完成了,随着棺材被抬到了村东的田地,像种子一样的放进土地,我的父亲就在村庄里彻底消失了。他在世上活了四十多年,却连一张照片也没有留下来。

后来的日子里,我的母亲常常一边流泪一边叹息,说我的父亲死得实在不是时候。如果是另外的日子,母亲一定会去县城里找一个画画的人,把父亲的面容画下来。

我想,母亲的内心一定非常内疚,一是对父亲,二是对我。每当别人问我父亲长什么样子的时候,我总是张口结舌,好像是一个没有父亲的野孩子。

每个生命都需要两张清晰的底片,一张是父亲,一张是母亲。我却弄丢了一张底片。我常常觉得自己的生命残缺不全,像个破烂。

村里人对我父亲的死议论纷纷。我的父亲平时强壮如牛,怎么可能说走就走了呢?那时候的乡下人不知道医学上有种病叫心肌梗死,他们的言语直指唯心和迷信,有的说是我家的风水出了问题,有的说是我父亲的命被那个病倒在床上的老人给借走了,但更多的人则把矛头对准了我这个刚满周岁的婴儿。

他们认为是我克死我父亲的。

随着我慢慢长大,渐渐听懂了他们的议论。当面这样说我的人,我都敢当面大骂,哪怕他是长辈,哪怕他是用开玩笑的语气向我调侃。但我的内心却不像表现的那么愤怒,而是充满惊惶。因为我相信了他们的话。我是个小小的杀人犯,一个弑父之人。这种感觉让我感到压抑,无法排解的罪恶感像一条毒蛇钻进了我的身体,日日夜夜地噬咬着我的内心。

父亲是个好木匠。在我父亲不在的年月里,如果十里八村哪个木匠做出了让主家满意的漂亮活计,主家就会夸,像李胡子做得一样好!李胡子就是我的父亲,他一脸的络缌胡子是他的最大特征。母亲和姐姐也经常说起我的父亲,说我父亲的手多么快,割麦子的时候,他一个人能挣别人三个人的工分。我父亲和村子里的一个壮汉较力,他很轻松地把一个大石磙从地上竖了起来,而那个青年则累得吐了一口血。我懂事的时候,那个青年曾经鼓励过我一句,小家伙,长得很敦实嘛,将来肯定和你父亲一样有劲。

我曾经努力过,试图从村里人和母亲的诉说里画出父亲的面貌。可我做不到。我不是画画的。我也不知道,经过了时间和遗忘的过滤,她们的回忆还有几分真实。我不敢完全相信这些模棱两可的词语。从小到大,我做过很多关于父亲的梦。可是,就连在梦里,父亲的面貌也是模糊的。

在梦里,父亲抱住我,将我高高地举过头顶。他脸上的大胡子扎着我圆圆的小脸。我们离得那么近。但我就是看不清他,看不清他的五官,看不清他一生忧郁的眼睛。我们之间隔着一道肉眼无法飞越的深渊。

我问母亲那条河流到底在村东的哪个地方。母亲也记不清了。但是母亲想了想又告诉我,我父亲的坟就坐落在那条河的弯道里。母亲的话像一道闪电,一下子震醒了我的内心。从那天开始,我就把那条河流和我的父亲合二为一了。当我想起父亲的时候,我的脑子里就会出现一条波光粼粼的河,舒缓平静地在村东的麦地里流动。而当我在田野上挖掘那条河流的时候,我脑子里想的却是我的父亲,他戴着宽檐草帽,弯着腰,手拿锋利的镰刀在割麦。

我的心里充满儿童的天真、偏执和狂热。小小的心灵相信一切奇迹都会发生。我认为,如果我能找到那条消失的河流,也许就会在平静的河水里找到父亲遗失的面容,他曾经无数次在那条河水里洗澡、洗脸,河水肯定记住了他。

我没日没夜地在田野上乱转,我在搜索那条河流。我要让那条河流重新在阳光下出现。我要让它重见天日。母亲骂我淘气,说我不懂事,说我是个傻子。我也不去和她解释。母亲哪里知道我的心呢!

那是一个没有落雨的清明节。母亲带着我去给父亲烧纸、添坟。母亲挎着装祭品的篮子。我费力地拖着一把铁锹跟在母亲脚后。到了坟地,我们在父亲的坟前跪下,母亲把祭品拿出来。我划着火柴把那叠烧纸点燃。火光轰一下起来了,烤我的脸。母亲让我磕头。我磕头。我想听听地下的动静,于是侧着头把耳朵贴在麦苗遮住的土地上。让我震惊的是,我竟然听见了地下的流水,叮叮咚咚,还有鱼尾拨剌的声音。原来那条河流就藏在父亲的房子里啊。我一下子全明白了。我跳起来,开始用铁锹挖父亲的坟。母亲一把抢过我手里的铁锹,照我头上来了一巴掌。

你这个傻子!叫你给你爹添坟哩!不是给你爹挖坟!

我冲着母亲大叫大嚷:我找到那条河了!我要挖出来!我要挖出来!

你这个傻子!母亲扬手又给了我一巴掌。我哭着跑开了。

那一天,天黑透了我才回家。母亲和姐姐坐在煤油灯的昏光里等我回去吃饭。但母亲不知道,那一天,我的童年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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