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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戏

2017-01-10张元

西部 2016年12期
关键词:棒棒糖蝴蝶公园

张元,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甘肃儿童文学八骏”之一,出生于1994年7月。作品见于《诗刊》《当代》《作品》《延河》《诗选刊》《诗江南》《扬子江》《鸭绿江》《文艺报》《时代文学》《四川文学》《安徽文学》《北方文学》《山东文学》《诗歌月刊》《中国诗歌》等杂志。

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

——《庄子·内篇·齐物论》

夏日炎炎,我独自坐在公园的长椅上。

面前绿油油的草地里,一朵朵鲜花正在盛放,沁人心脾的芳香弥散在空中。刚浇灌过不久,花瓣托着颗颗晶莹的水珠,显得格外娇嫩。许多毛茸茸的小蜜蜂在花蕊边流连忘返,还有那些如同从遥不可及的童年美梦中飞出的蝴蝶。清新淡雅的白粉蝶,华丽浓艳的青凤蝶,斑驳陆离的黑脉蛱蝶,以及更多我叫不出名字的,好似琳琅满目的珍宝,使群花相形见绌。它们活跃地上下翻飞,像是乐谱中跌宕起伏的音符,变奏着欢快灵动的钢琴曲。

望着飘忽不定的蝴蝶们,我不由自主想起“庄周梦蝶”的典故。

究竟是庄周梦到了蝴蝶,还是蝴蝶梦到了庄周呢?

由于这两者似乎都能讲得通,我陷入疑惑。我难以判断出真实情况到底是什么,就像难以徒手捕捉到飘忽不定的蝴蝶。小时候,我就认真思索过这种问题,那时它便在我心里埋下了种子。随着时光一天天流逝,它以我的日常生活为养料,发芽、生长、开花,最后,疑惑宛如花朵的芳香那样弥散开来,渗透到我心里的每个角落。

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旷课,漫步到公园。

我总是不能像有些同学那样脚踏实地,把升学作为自己的理想用功学习。暗自怀疑着日常生活的真实性,我常常难以判断怎样做才是对的。当然,平时我也可以像正常人那样为人处世,只需把人们普遍认同的真实当作绝对的真实就行了。但是每当我独处时,疑惑的芳香就从心底升腾而起,在我身边盘旋飘荡。

我越是试图理清思绪,就越是迷惘,结果我只能一次次逃避问题。

想到这里,我从口袋里拿出一支橙子味的棒棒糖,撕掉包装纸,把糖含在嘴里。我经常吃橙子味的棒棒糖,尤其是思绪纷乱时肯定会吃,利用橙子的甜味应付各种问题。这大概像有些男生吸烟成瘾那样,虽然我从来没吸过烟。

倘若我的思想继续这样异化下去,总有一天,我会严肃地怀疑世间万物是否真实,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真实,人们便会认为我精神失常。值得庆幸的是,我的生活中还没有什么事是真假难辨的,也不会有人想要深入探讨我的疑惑。

没有谁知道我在想些什么,这就是我赖以维持常态的真实。

“你是在想蝴蝶的事情吗?”

这句话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抬头望去,对面的长椅上坐着一个女生。我记得那边是没人的,或许她是在我沉思时坐到那里的,可我还是感觉她像是凭空出现的。

她是个瘦小的女生,留着乌黑锃亮的齐肩发,穿着缀有白色蕾丝边的薄荷色吊带裙,凹凸有致的锁骨裸露在外。在暑气逼人的天气遇见她,我原本烦闷焦躁的内心,恍如忽然被注入了清凉的泉水。我有些惊奇,因为我并不认识她,她说的第一句话也出乎我的意料。

“可是庄周梦蝶也算是关于蝴蝶的事情吧。”

“嗯,是的,你是——”我边说边打量着她。

她的束腰装饰着绸质的蝴蝶结,裙摆分布有姿态各异的蝴蝶印花。

“蝴蝶”这个意象在我脑海中萦绕。

“我就是蝴蝶呀!”

她说着顽皮地偏了一下头,额前松散的发丝随之晃动,眯起神采奕奕的大眼向我微笑。

我怦然心动,窘迫地把视线移向真正的蝴蝶,随即岔开话题。

“你看,这只蝴蝶的样子好奇特啊!”

“哎呀,这算什么,我还见过更奇特的呢!”

说完她站起身,向前跨出一步,纵身跳过我们中间相隔的草坪。草坪将近有三米宽,如果是我肯定跳不过去,她居然轻松地飞跃而过。还没等我细想这件事,她就一下子坐在我旁边,而且用上身靠近我,肩膀贴着我的胳膊。我碰触到她娇嫩的肌肤,顿时心跳加速。

“有一种蝴蝶,左右翅膀是不对称的,左边小,右边大……”

她边比划边讲着,一副对蝴蝶很了解的样子,丝毫不介意我是个陌生人。至于她所说的话,我则全然不信,假如双翅存在那样的差异,蝴蝶就无法保持平衡,自然也是无法飞行的。可是对我来说,那种蝴蝶是否真实存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对活泼开朗的她产生了强烈的好感。

“那你说,蝴蝶这么漂亮又这么柔弱,如果遇到危险怎么办呢?”

“蝴蝶有办法的。比如在冬眠的时候,有入侵者逼近的话——”她把纤细的双手合拢在胸前,来回摩擦掌心,接着说,“就像这样摩擦翅膀,发出啪嚓啪嚓的怪声,把入侵者吓跑。”

我把棒棒糖从嘴里拿出来,指了指她的双手。

“假如是我的话,才不会被这个吓到呢!”

她猛地朝我打开双手,我被吓了一跳。

“这样突然打开翅膀,不就吓到你了嘛!”

她说完便笑出声来,我情不自禁地跟着笑了。

“哎,我姓肖,叫肖茂崇,你呢?”

“你说你叫小毛虫?毛毛虫?哈哈,太好玩啦。”

“喂!是繁茂的茂,崇高的崇。”

“我才不管,反正我就叫你小毛虫了。”

“那你叫什么名字?”

她不回话,笑着摇头,也许是害怕我给她起外号。

后来我还是给她起了个比小毛虫更好玩的外号。

我们聊起天来,话题仅仅是蝴蝶与花卉之类的,但是聊得十分开心。每天局限于学校和家之间两点一线的生活,承担着高中生无法摆脱的学习压力,我不知有多久没如此开心过了。这个女生想象力丰富,喜欢开玩笑,和我的性格很契合。虽然很多朋友说我是个天真的人,她却好像比我更加天真无邪,她的言行宛如无瑕的夏日阳光,势不可挡地驱除着我内心的所有阴霾。

时间在不经意间飞逝,转眼已是中午,我该向她告别了。我恋恋不舍,也不好意思直接索要她的联系方式。她仿佛看得出来,就告诉我以后也许还能在这里遇见她,这令我心里充满了各种期待与幻想。当我转身离开的时候,她忽然把我叫住,双手背后朝我走来。

“把手伸出来,快点。”

我愣了一下后伸出手掌,她立刻把自己的手伸到上方,张开手掌。

有个东西落进了我的掌心。

好像是某种宝石,上面五颜六色的,仿佛镀了一层彩虹。它似乎什么颜色都有,又什么颜色都没有。我反复观察后才发现,它的颜色取决于看它的角度。宝石的造型也异常奇特,大致是个长条形,如纺锤般两端细窄,又如沙漏般在中部收束,呈螺旋扭曲状,和食指差不多长。它上半部分旋转排列着尖尖的突起,质地粗糙;下半部分旋转排列着弯弯的棱边,质地光滑。尽管上下两部分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然而中部有着巧妙的渐变过渡,让它成为一个自然和谐的整体。

宝石的中部连接着一圈透明丝线,所以我觉得它应该是个吊坠。

“礼物,送你的哦。”

“不,我不能收下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们才刚刚认识。”

“它分文不值,但是特别重要,你一定得收下。”

“那这样吧,我可以收下,等到下次见面你再送我好吗?”

站着只有我下巴高的她,略显不情愿地撇撇嘴,点头默许了。

我把那个吊坠拿起来,套在她的脖子上。吊坠在她胸口倾斜地垂挂,姿态仿如倾斜的月牙,保持着一种优雅的平衡。天鹅绒般洁白柔滑的胸膛,搭配绚丽多彩又富有金属质感的吊坠,美得让我几乎淡忘了世间的一切,直到她嫣然一笑将我的意识挽回。

我挥手告别,迈步离开她,思绪却再也无法离开。

从此以后,每天放学后我都故意途经公园,希望能和她再次偶遇。幸运的是,某天傍晚我又遇到她了,我们又在那张长椅上聊天,与初次见面时同样愉快。分别时,她又提出要把那个宝石吊坠送给我,我依然没有接受,仍旧托辞说下次见面再送。其实我并非不想要那个吊坠,而是想借此提醒她别忘记和我见面,这个用意她或许早就了然于胸。

偶遇的次数越来越多,发展到后来几乎变成了约会。周一至周五放学后有机会等到她,周六等到她的概率更大些。周日的午后,只要坐在那张长椅上等待,她必定会出现。尽管我们之间没有明确的约定,但是这个规律是心照不宣的。

她每次出现在我面前时都是活力四射的,好像没有任何烦恼。正常人再活泼开朗,也会有消极的时候,即使是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也不例外,她总是那种状态未免有些奇怪。更奇怪的是,她从来没有提起过关于自己的事。比如她在哪所学校上学,家住哪里,这类信息我统统不知道。我曾主动问起过这些事,都被她含糊其词地敷衍而过,不单单是这样,现实生活中的事她都极少提及。我把自己生活中的事讲给她听,包括我想成为画家的梦想,她只是随口附和,不发表任何意见。

我猜她一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愿对我把内心的秘密坦白。

我约她去公园以外的地方,她就用各种理由推脱,可能是不想和我深入交往的缘故。不告诉我联系方式就算了,可她连自己的名字都没告诉我。随着一次次见面,我对她的好感与日俱增。也许正是由于这些难以捉摸的事情,反而促使我更加迷恋她了。

在她心目中,我究竟处于什么位置,我时常忐忑不安地去揣测。

终于有一天,我欣喜地发现她主动在公园等我——

和她共处的时光总是那么美妙。

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她竟然和我在同所学校上学。

那天早晨临上课的时候,在赶往教学楼的途中,我远远望见了她瘦弱的背影。她怀里抱着几本书正要走上楼梯,身边紧跟着一个梳着马尾辫的女生。我立即激动地跑过人群,拦在她面前。

“原来你也在这里上学!”

她和身旁的女生面面相觑,像是不知道我和谁说话一样。

“同学,你认错人了吧?”旁边的女生说道。

“不,我们俩认识。”

我伸出手指了指她。

“我?我不认识你啊。”

她满脸茫然看向我。

“你开什么玩笑!快告诉我,你在哪个班?”

“我没开玩笑,你真的认错人了。”

她说完就要绕开我上楼,我移动身子挡住她。

“你这是怎么了?”

“我说了我不认识你,请你让开好吗?”

我依然挡着她,她皱起眉头,似乎有些恼火了。旁边的女生捂着嘴,脸转向一边偷笑起来,这让我的处境特别尴尬。她向旁边的女生伸出右手,示意她停下,那个女生立刻就不笑了,只是维持着偷笑的姿势不变。随后,她再次绕开我,我没有阻拦,眼睁睁看着她从我身边经过,那个女生紧随其后。

我犹豫再三,又跑上几层楼梯问道:

“你是不是有个姐姐或者妹妹?”

“没有!”她头也不回,语气很不耐烦。

我彻底被搞懵了,也没心思再去上课。反正我时不时旷课,班主任也都习惯了。我需要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思索这是怎么回事。我从口袋里拿出一支橙子味的棒棒糖,撕去包装纸,含在嘴里,径直朝校外走去。

刚才那个女生除了穿着校服之外,容貌和声音都和我在公园见到的女孩丝毫不差,排除双胞胎的可能性,绝对是她本人没错。她那种反应,是因为生我的气吗?可是我也没做什么能惹她生气的事。即使她是假装不认识我,那种迷茫的眼神装得也太像了。难道她不是假装不认识我,而是丧失了有关我的记忆?但是失忆这种事在现实中少有发生,怎么能偏偏让我遇上?

当我胡乱猜测着漫步走进公园时,立即愣在了原地。

她身穿和我见面时那条裙子,胸前挂着那个吊坠,独自坐在那张长椅上。望见我之后,她挥动手臂朝我打招呼。

我满怀疑惑地走了过去,没等我发问,她就抢先说道:

“小毛虫,今天这件事,是不是很有趣呢?”

“可你为什么要——”

我刚说到一半就停下了,我忽然察觉到事情有点不对劲。刚才我离开学校直接往公园这边来,她应该在班里上课才对,怎么会比我先到公园,还换了一身装扮。倘若学校里那个人真的不是她,她不可能知道今天发生的事情。

“你——这到底怎么回事?”

我呆呆地在她身旁坐下,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们都沉默不语。

前方的花丛里,各色各样的蝴蝶依旧翩翩飞舞。

它们仿佛在举行化装舞会,或是祭祀仪式,和她一样神秘莫测。

片刻后,她把身子挪过来,伸手拉我的衣袖。

“你在学校不要找我,我和她不一样。”

我挣脱她的手。

“那明明就是你,否则你无法知道这件事!”

“那个人不是我,我可是拟态化身,不仅拥有超凡的感知能力,还能随意穿梭时空。”

她说着把腰挺直,十指交扣握在胸前,露出信心满满的微笑。

“我现在没心情和你开这种玩笑。”

“没开玩笑,我还能预测未来的事情呢!”

“好,那你告诉我未来的事情!”

她立刻闭起双眼,把交握的双手抵在额头上。

“那你可要记好了——”

我没料到她真要预测未来,好奇地盯着她看。

“在未来,整个公园只剩下你一个人坐在这里,流下眼泪。”

“什么?那之后呢?”

她睁开双眼望向天边的云朵,双颊泛起淡淡的红晕。

“之后,就和我幸福地在一起了吧。”

“等等,整个公园只剩下我一个人坐在这里之后怎么会突然和你在一起,这从逻辑上讲不通啊。”

尽管我不相信那就是未来,但是她的话给了我美好的憧憬。

“并非所有的事物都能用逻辑讲通,比如说我。”

她蓦地站起身,右脚后撤,左手臂向下伸展。

“自然万物的使者当中,我出类拔萃——”

她缓缓抬起右臂,高举的右拳突然朝内一扣。

“真实、虚幻,以及两者衍生的迷思——”

她伸出右手中指、食指、拇指,手指洁白纤细。

“将在我的力量之下融会贯通,和谐一致——”

她维持着整体姿势,宛如准备飞上晴空的孔雀。

附近有好几位游客都看向我们,令我有点尴尬。

“哎,好了,差不多行了。”

我边说边摆摆手,示意她坐回来。

她交叉迈步,回旋身体,然后坐下,动作干净利落。

“你是不是学过舞蹈啊?”

“我天生就会,等会儿我带你一起跳舞吧!”

“你先告诉我为什么在学校装作不认识我,不开玩笑,讲真话。”

她轻轻叹了口气,而后说道:

“刚才我所说的话,对我来说是真话,对你来说是假话,看来真与假并无本质的区别嘛。”

“当然有区别,区别在于你有没有骗我!”

“那好,这些蝴蝶没理由骗你吧。”

她抬起手,往花丛中一指,接着说:

“你告诉我,它翅膀背面的花纹是真是假呢?”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有只硕大的蝴蝶趴在花心,正伸缩着细长的口器吸食花蜜,但是它闭合着双翅,看不到背面的花纹。她把右手伸到蝴蝶附近,打了个清脆的响指,蝴蝶仿佛收到指令,犹如活动的蚌壳那样一点点张开翅膀,翅膀背面的花纹缓缓映入我眼中。

那些花纹只由黑白两色构成,却如同一幅令人叹为观止的画作。它上面既有粗犷的条带,又有细腻的丝线,混杂着难以计数的斑点。大自然展现了常人难以企及的创造力,疏朗与密集巧妙分配,暴烈与柔和完美统一。我的目光沿着错综复杂的翅脉游走,仿佛是在看一张魔幻世界的地图。

在我看来,这些花纹像燃烧的火堆,像华丽的冠冕,像怪诞而威严的面孔,像永远找不到出口的迷宫。不同的人看了,会引发不同的联想,产生不同的认识,可是毫无真假可言。

“这没办法分出真假。”我喃喃道。

“世间万物——”她边说边用手掌在空中画了个圆,“形同此理。”

说完她又在圆心打了个响指,蝴蝶立即闭合起双翅。

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思索了片刻后,我探出身子,把没吃完的棒棒糖扔进附近的垃圾桶,随后我重新坐回到她身边,鼓起勇气,坦白了一直藏在心底的话。

“我可以无视真假的界限,因为我很喜欢你。”

说完,我扭头看向她。

她正微微低着头,绢丝般顺滑的黑发遮挡着她的侧脸。

看不到她的表情,我忐忑不安。

片刻的静默却仿佛亿万年那样难熬。

终于,她缓缓抬头,从发间展露的面庞如黑云里浮现的皎洁月色。

但那比月色温暖得多,因为她的嘴角泛起了微笑。

橙光润泽的嘴唇绽放出炽热的微笑。

“那你就来追我吧,小毛虫。”

她说完站起身,对我做着挑衅的手势。

我没弄懂她是什么意思,愣在了原地。

她见状用力推了我一把。

“别愣着,如果你能抓到我,我就是你的啦。”

我回过神,伸手去抓她的手臂,她闪身躲开。

“哈哈,你根本抓不住我的!”

她后退几步,转身朝茂密的树林跑去,带着一串风铃似的笑声。

热血涌上心头,我奋起直追——

即使还怀有深深的疑虑,那仍然是我最幸福的一天。

三天之后,发生了一件令我无法忍受的事。

那是个骄阳似火的下午,我到学校以后,心情有些烦躁,便去学校附近的商店里买了一支橙子味的棒棒糖。走出商店后,我刚把棒棒糖放进嘴里,立刻就惊呆了,因为我再次在公园以外的地方,看到了她的身影。她穿着短短的百褶裙,搭配黑色的长筒袜,好像还化了淡淡的妆,但那无疑是她本人。在她身旁,有个身材高大、长相英俊的男生,她正用双手挽着那个男生的胳膊。

他们有说有笑地从我面前经过,俨然是一对亲密的情侣。

她不可能没看到近在咫尺的我,可是却视若无睹。她脸上泛着粉红,洋溢着灿烂的笑容,拉着那个男生的胳膊荡来荡去。尽管我心里很不舒服,可是想到她不让我在学校附近找她,就克制住自己没有上去搭话,假装若无其事地转过脸去。

他们在离我不远处停住,她似乎是忽然想起某件事,打了个响指,又小声对那个男生说了几句话。紧接着,她就像撒娇的猫咪一样依偎在那个男生怀里。男生露出微笑,用宽阔的臂膀把她完全抱住。他一边轻抚她的头发,一边低下头贪婪地亲吻她,她闭起双眼迎合他。

我险些没把棒棒糖咽下去。

这种场面实在令我忍无可忍,我走了过去。

“喂!你是怎么回事?”我死死盯着她说。

“什么怎么回事——”她转过身,一脸困惑,继而睁大了双眼,伸手指着我说,“啊!又来了,我不是说过你认错人了吗?”

“别再装了,你不是说过你是属于我的吗?”

“这谁啊?”那个男生看着她问道。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认错人了,别再烦我了,赶快走!”

她的神色既焦急又慌张。

我气晕了,沉默地站在原地不动。

“你刚才说她给你说过什么?”

那个男生盛气凌人地朝我逼近。

我叼着棒棒糖凝视着她,一言不发。

“哎呀,我们先走吧,回去我再给你解释。”

她把男生的衣袖往后拽。

男生猛然回身,狠狠打了她一巴掌。她险些被打翻在地,脚步踉跄了一下,用手捂着发丝凌乱的右脸,好久都没恢复站姿。我心痛如刀割,立即扭过头不忍再看她,仿佛是我也挨了一巴掌。

我愤恨地握紧了拳头。

男生又用挑衅的目光盯着我。

“对不起,我好像真是认错人了。”

我说完就转过身,快步离开他们,男生也没阻拦我。

她显然更爱那个男生,如果我和他爆发冲突,不仅会令她伤心,那个男生也可能会再次伤害她。我不希望她受到任何伤害,所以选择逃避。

直到我走进校园,都没再回头看,也不知道他们后来发生了什么。

从那以后,我每次途经公园时,都只是在公园外驻足观望,再也没有踏入公园一步。我决定和她断绝来往,可惜为时已晚,她已经成了我记忆里永久的烙印,根本无法抹去。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她。

我尝试把注意力放在其他事情上,只要稍不留神,脑海中就会出现她的身影。我既恨她和那个男生在一起,又非常担心那个男生会如何对待她,这让我在极度的矛盾之间徘徊,每天都在痛苦地挣扎。

渐渐地,我开始心灰意冷,陷入绝望。她也许早就和那个男生和解了,我只不过是自作多情,妄加揣测而已。即便我在亲朋好友面前装作一切正常,从不向任何人倾诉,然而我感觉心脏跳得越来越慢了,似乎自己在迅速衰老。那些她曾带给我生活的美好憧憬,全部像奄奄一息的蝴蝶坠落在泥土里,颤抖着翅膀枯死、褪色、腐烂。

也不知从何时起,中午放学后我不回家了,留在教室休息。

在食堂吃完午饭,我就返回空无一人的教室。

平常熙熙攘攘的教室,此时却异常寂静。我孤独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木然凝视着前方。排列有序的原木色桌椅,沐浴在温柔的阳光中,全都变成朦胧的暖黄色。

半晌后,很想她,我含上一支橙子味的棒棒糖,拿出速写本和铅笔,试着画出曾经的她。她没有给我留下任何照片,我画她全凭记忆。可惜时间太久了,我的记忆模糊淡化,而人脸是充满了各种细节的,以至于我怎么画都觉得不像是她。可能是我自己太不争气,每天都拿着笔画画,功力还是和理想中的自己存在极大差距。

在我的速写本上,她的脸几乎是空白的。

曾经的她在逐渐消弭于无形。

我放下铅笔,心中一疼,突然好想流泪。

趴在桌子上的我想立刻睡去,从现实世界逃离。

就这样含着棒棒糖睡过去好了。

许久后,我终于感到有些困倦,意识慢慢变得恍惚。

我闭着双眼,眼前却并非一片黑暗。

往昔的场景层层叠叠地浮现。

有人在轻轻推我,我清醒过来,视野却迷离不清。

我无法确认自己是不是在梦中。推醒我的人竟然是她。

从侧后方照过来的阳光,给她的秀发边缘镀上一抹金辉。阳光照到她半露的胸口,恰如照到软软的积雪般净白亮泽。那个吊坠也因受光而异彩纷呈,静静垂放在她胸前,犹如积雪中央一颗弥足珍贵的果实。她慢慢弯下腰,眨动着双眼皮的大眼注视着我,我感觉自己的心被急速地重新注入生命的活力。

“小毛虫,来这里找你可费劲了。”

她说着随手拿起我的速写本,看着那幅未完成的画像。

画上有她的身体、发型、裙子、吊坠,能够看出是她。

她抿起橙光闪闪的嘴唇,露出了足以映暖积雪的笑容。

“对不起,你认错人了。”

即使我已心花怒放,但还是强装冷漠。

她忍不住侧过脸去,把手抬到嘴边,耸起肩膀笑出声来。

我内心的想法从来都瞒不了她。

她轻轻朝我肩头打了一拳,说道:“你别再犯傻了。”

“我先问你,那天那个男生后来——”

“和我没有关系!唉,你总是办傻事。”

“我是很傻,没察觉到你有男朋友,被你戏弄了那么久!”

“事到如今你还是不理解我。算了,今天我是来和你告别的。”

“我们之间没必要告别了。”

“当然有必要!”

她说着把吊坠取下来,提着它如钟摆般在我眼前晃动,七彩色光随之变幻。

“我不要,你自己留着吧。”

“你收下它吧,以后你拿着它,想起我,就能——”

“想起你?”我打断她说道,“从初次见面时起,我没有一天不想你的!可是你瞒着我都做了些什么?你知道你这样带给我多大的痛苦吗?”我越说越激动,声音不由地大了起来:“现在,我只希望把你忘得干干净净!”

她在我前面的座位坐下,低头盯着地面,沉默了片刻。

“我只想帮你而已,结局不应该是这样。”

说完她把吊坠戴在自己胸前,起身朝教室门的方向走。

“等等,你去哪儿?”

她回头看着我,皱起眉苦笑了一下。

“天变冷了,蝴蝶该去冬眠了。”

我站起身,望着她走出教室,却什么也没说。不久后,我醒悟到这也许真的就是诀别了,忍不住拔腿向外冲去。还好她没有走远,就站在走廊的尽头,面朝墙角,双手放在脸的位置,身体一下下颤抖着像是在抽泣。原来她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女生,用活泼开朗的表象包藏着脆弱的心灵。

我缓缓朝她走了过去——

我改变不了残酷的事实,仅仅拿回了那个吊坠。

下午上课时,同桌发现我心事重重,状态反常。最近我一直闷闷不乐的,这次他非要问出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在他的反复追问下,我只好把关于她的事简略地叙述一遍。他觉得这件事很有意思,但是他对那个女生怀有偏见,他认为她瞒着男朋友和我交往,是欺骗我的感情,当我在学校附近遇到她时,她就演戏装作不认识我,怕别人知道我和她之间有关联。在公园里,她还用各种花言巧语来敷衍我,实在是恬不知耻。

总之,同桌把她贬损得一无是处。

我则边劝说同桌不要那样评论她,边运笔如飞补全她的画像。

也许她那样做是情非得已。

可能是那个男生对她不怎么好,导致她那天单独去公园散心,恰巧遇见了我。起初,她只是把我当作普通朋友,我却不断地想要追求她,令她左右为难。慢慢地,我在她心中也占有了一席之地,否则她不会在我在学校遇见她后,立刻更换装扮,急匆匆地抢先赶到公园。只是和我比较起来,那个男生的地位或许更加重要,毕竟他是她的恋人。

另外,我叮嘱同桌不要把这些事告诉别人,以免给她造成麻烦。倘若她曾经对我有过真情,这就足够了,就让这些事彻底湮没在漫长的岁月里吧。

同桌承诺会守口如瓶,只是要求如果我有机会再次遇到她,就指给他看。他很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女生能做出这么有趣的事,让我那样迷恋。我觉得这没什么,就应允了,默默期盼着和她再次相遇的那一天。

光阴荏苒,我还在平凡的生活里,为自己的梦想坚持不懈。

那本画有她的速写本,渐渐填满了一只只栩栩如生的蝴蝶。

因为在我内心深处她真的是蝴蝶。

缘分宛如蝴蝶飞行的轨迹,妙不可言——

某天下午大课间的时候,我在教室外的走廊又遇到她了。

她穿着朴素的亚麻色裙子,素面朝天,举手投足显得成熟稳重。

我们相向而行,擦肩而过,一言未发。

可是我走出不远就停住脚步,想到了曾经的她。

当我回头看她时,她正站在不远处微笑地看我。

碰巧同桌从我身后经过,我叫住他,指了指她让他看。

同桌看向她,露出了笑容……

当天夜里,我重新走进好久都没去过的公园。

秋雨潇潇,我独自坐在公园的长椅上。

面前的草地早已枯黄,鲜花更是凋败殆尽,再也没有蜜蜂和蝴蝶在这里飞舞嬉戏。我浑身都被淋透了,冰凉的雨水不停顺着额前的发梢滴落,但是我丝毫不在意。我用双手紧紧握着她送给我的吊坠,感受着它独特的触感,还有那若有似无的温度。

整个公园只剩下我坐在这里了。

但是这并非是她所预见的未来。

我没有流泪,也没有和她幸福地在一起。

那或许仅是她一时兴起的幻想,并不会变成真实。

真实与虚幻之间总是存在巨大的反差,当中隔着深不可测的鸿沟。可我不是在说人们都站在真实的领土上,遥遥眺望着对面那属于虚幻的国度。人们是一脚踏着真实,一脚踏着虚幻,却难以辨明哪只脚踏着真实,哪只脚踏着虚幻。

不仅没有流下眼泪,我还忍不住笑出声来。

伸出右手,掌心那犹如浓墨晕染的印记赫然在目。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特殊的橙色棒棒糖,撕掉透明的塑料包装,翅形圆润的蝴蝶形糖体裸露在外。这支棒棒糖对于我来说意义非凡,它不仅令我忆起一段无法挽回的恋情,还将协助我解决最后的难题。

我把它放进嘴里,慢慢含化,橙子香甜漫溢如蝶群纷飞。

闭起双眼,集中精神,我开始静静追忆和她共处的时光。

通常情况下,如果给某人讲一件事情,听者必然会对事情进行判断,接受他相信的部分,摒弃他不信的部分,无法判断的部分则置之不理。这个判断的标准,往往是个人的认识。

现在,我绝不能局限于个人的认识。

为了萌生全新的形态,为了突破束缚的外壳。

我,必须要想起所有的部分。

栏目责编:孙伟 方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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