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名不分先后
2017-01-10柳长青
柳长青
排名不分先后
柳长青
干部科长小沈敲门进来说有事报告。秦天正奋笔疾书,他想赶在今天完成全市民营企业融资困境的调研报告,头也没抬就嗯了一声。沈科长说,组织部吴科长通知,新来的姚部长排名在您之前。什么?秦天情不自禁地问,他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话。在得到同样冷静明确的回答之后,秦天慢慢放下笔摘下眼镜,半天说不出话来。尽管他在竭力克制,却难掩满脸窘态。
沈科长带来的清香早已消失,而她留下的那句话,却正在给他造成压力给他增加不安,使他莫名其妙地躁烦起来。秦天不知哪根敏感的神经被触动,整个心绪失去宁静,方寸渐乱。整个下午他的心头萦绕一个问题,怎么会这样呢?
辗转反侧苦思冥想一个夜晚却不得其解的秦天一上班就碰到了分管干部的副部长老闵。看看老闵的眼神,秦天觉得老闵可能有话要说,他也正想找老闵问个究竟,却不愿先开口,只想静观静候。然而从进电梯到走向各自的办公室,老闵好像压根就没有和他正儿八经说什么的迹象。闵部长大秦天整整十岁,即将改非退居二线。两人平时很谈得来,特别是对禅宗文化有很多共同语言。等了半天,既没见老闵来也没听老闵喊他去,秦天有点迫不及待,决定主动去找老闵。就端着茶杯去敲开老闵的门。老闵说,近来有何顿悟?秦天说,心有尘埃请君拂拭。老闵说,何处惹尘埃?秦天说,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老闵满脸疑惑一时无语。秦天就把昨天沈科长说的事说了一遍。老闵说,哎,这个事我怎么不晓得啊?按说小沈应该先跟我汇报,就是要跟你说那也应该是我这个管干部的副部长来说呀,她怎么就跟你说了呢?再说这个事,常委部长知道吗?听老闵如此说,便排除了他是策划者和参与者,秦天就坐下来,两个人继续往深处交谈。
老闵说,我在民宗局当了十年局长按规定轮岗交流到统战部当副部长,就排在袁部长后头,我是正县级,他是副县级,没有哪个要我排在他前面,我自己也没有这样想过。在我后面又来了个叶部长,也是正县级,而且他是老台办主任,正县比我还早三年,照样排在我之后,自然也就排老袁之后。因为规矩讲的是先来后到。老王部长改非后,老袁才明确为常务副部长,落实正县级。你从县里上来搞副部长兼工商联书记也是正县级。讲职务级别你和姚远一样,讲先来后到你还早些。如果是现在就明确他当常务,那一要老袁让贤二要排在老袁之前,排在我们所有人的前头,怎么单单就排在你的前头,这我就不懂了。他一直给领导当秘书,下面县里空出了个常委组织部长,他就下去了。市里空了正县级的位子,他就回来了。在残联把正县级混到了手现在又瞄上统战部了。这个人的能量大着哩。
听了老闵一席话,一种愤慨油然而生。秦天当过副县长,当过常委统战部长,知道领导干部一般都是按任现职的先后顺序来排名,如果后来的人要排在前面,要么任职通知里有个括号注明,要么就是职务上有明显的高于。秦天觉得姚远排在他之前完全不合规矩,有明显的偏向,显失公平,明显的是在欺负老实人。是可忍,孰不可忍?他站起来说,我决不能接受!老闵没说什么,用将信将疑的目光送他出门。
秦天回到办公室,拿出昨天没写完的调研报告,逼迫半天也写不出一个字来。稍一定神,字里行间就涌现出有关领导干部排名的种种情形。有经历过的,也有听说的,总在眼前晃动,怎么都挥之不去。有关姚远任职的文件中既没有常务的字眼也没有怎样排名的任何说法,这样排名的理由何在?沈科长说是吴科长跟她说的,那又是谁跟吴科长说的呢?是组织部长还是分管的副部长?如果是部长跟科长说的,那又是谁跟部长说的呢?谁是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呢?
随着疑问与愤懑的与时俱增,秦天又熬过了漫长的一天。巧的是这两天竟没有一个人来跟他汇报、请示工作,他感叹人们的嗅觉好灵。他只把自己关在办公室,一遍遍思索和回想。他试图不想,却总有问题跑跳出来,使他不得不想。但再怎么努力,却又得不到结果想不出名堂,而且越思越想问题越多。这些问题不断地被压缩又不断地膨胀,把他折磨得十分难受,他就想大声地大喊大叫一场。他知道这样憋下去是会使人发疯的。但这里是机关现在又是上班时间,谁能够允许他像个疯子一样大吼大叫呢?秦天想人在官场真是身不由己,连个发疯的权利都没有。郁闷啦郁闷,不在郁闷中爆发就在郁闷中沉寂吧。
桌上的电话响了,办公室主任小唐说胡部长请他去一下。秦天放下电话,就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以前常委部长找他都是亲自打电话,座机无人接就打手机,今天却拐了个弯。他又查看了一下来电显示,小唐是用值班电话打来的,说明小唐就在办公室。以往她总是直接到各个部长的办公室来通知会议或其他事情,电话通知只发生在下班以后、节假日,今天怎么就在这楼上还要打电话呢?该部长打的电话部长没有打,不该办公室主任打的电话却又打了,这又有何玄机呢?
秦天来不及细想,就去了常委部长胡可的办公室。他们同在一个县里工作时,胡可就一直是秦天的直接领导。两人说不上特别知心知己,但熟悉是绝对的。寒喧过后,秦天就在部长对面坐了下来,并无什么拘束。部长说,我市的侨属侨眷多,台属多,民主党派成员多,信教群众多,民营企业多,做好新形势下的统战工作,十分重要。为了进一步加强和充实统战部的力量,市委决定调市残联党组书记姚远同志来任副部长。
秦天心想已经有四个正县级的副部长了,还要充实力量吗?他不仅对部长所说毫无兴趣似乎还有些明显的反感。部长看了他一眼,继续说,根据领导的意见,他排名在你之前。
秦天神情漠然地说,前天沈科长就跟我说了。
部长突然皱起了眉头,她怎么跟你说了,谁叫她说的?
秦天不语,但怨意外露明显。
部长说,这个事本来应该是由我来亲自跟你谈的,这两天又是下乡又是陪省委统战部的领导就耽误了。既然你已经知道了,也好。我就开门见山长话短说,今天找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件事。
秦天闷闷不乐地说,我想知道姚远排在我之前的理由。
部长和颜悦色笑容可掬地说,他的正县级是不是比你早几年?说着就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厚厚的干部名册翻阅起来。显然是在将两人进行比对时发现了什么,部长安慰说,要说这是理由,也不是理由。领导可能还有更深层次的考虑。对领导的意图既要领会更要理解。你看,你还有什么想法吗?
秦天知道领导这样问实际上是希望他不要说想法,但他还是不知趣不识时务地说,我确实有想法。我不理解,不能接受。如果领导非要这样厚此薄彼我只有服从,但保留意见。
部长显得有些意外,很警觉地扫了秦天一眼才说,有想法是正常的。在服从的前提下保留意见,证明你有全局观念,有大局意识,还有奉献精神。
秦天感到一阵肉麻,给三岁小孩戴高帽的手法未免太明显了。他不以为然毫不领情地说,我没有领导说的这意识那精神。我有想法,而且还想不通。这两天真的是寝食不安心烦意乱。接下来,秦天满腹牢骚地说了过去在县里是怎么排的名,现在统战部又是怎么排的名。一个人滔滔不绝喋喋不休说了十多分钟。
部长见他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就说,有想法也很正常。关键是要正确对待。特别是不能老放在心里。谁先谁后都是小事,争来争去使人掉价。你都看到了,报纸上经常说排名不分先后。
秦天很有抵触地说,既然排名不分先后,那为什么非要往我前面排呢?既然是小事,为什么还要您亲自跟我谈话呢?还要组织部通知干部科呢?
部长说,排名先后也不是一点影响都没有,多少会有一点,不承认就不客观。但要说这影响有多大,我看也未必。我们既不能否认,更不能夸大。你说对不对?
秦天说,领导说的肯定是对的。我只是觉得怎么排名都应遵循一定的规矩,不能搞双重标准,更不能看人打发。
部长用一种不置可否的口吻说,领导的考虑也还是遵循了一定的原则,虽然都是正县的副部长,毕竟他的正县比你早一些。
秦天说,你过去是我的老领导现在又是我的直接领导,我直话直说。姚远的正县是比我早两年,但我的副县早他六年,我到统战部来又比他早三年。领导再看一下干部名册,看看排在袁部长后面的闵部长叶部长的正县比袁部长早多少年。两个正县级的副部长排在一个副县级的副部长之后,恐怕不光是我们统战部才有的事吧?过去排名按任职先后,现在却要看级别的早晚,同在一个统战部怎么就搞出了两个标准呢?这明显是因人而异搞量身定制嘛!秦天越说越激动。
一直看着秦天说话的部长“吱”了半天,终于大声说,话都说清楚了,我十分理解。有些事情不能分得太清楚,还是马虎一点糊涂一点好。不能把谁先谁后看得太过于重要了!
秦天不满领导的训斥却只能在心里反驳。官场上哪个不知排名先后的重要?走路谁前谁后,座次谁在前排谁在后排谁在中间谁在旁边,讲话谁先谁后,上新闻谁先谁后,哪一样不是根据排名先后来确定的?只是人们心照不宣从不说破而已。人在官场图的就是职务升迁,苦熬死等升迁不了就图个排名靠前落个自我安慰,你能说不重要?要是不重要,怎么会有那么多人默默地关注着瞪大了眼睛紧盯着?部长说完半天,秦天才回过神来,赶忙说,既然不重要,那为什么偏偏还要通过领导来帮着争这个先后呢?领导不一碗水端平,不一视同仁,明显的不公明显在偏袒,叫人马虎不了,叫人难得糊涂。
部长觉得秦天钻进了牛角尖,从来还没见他这样执拗,为照顾他的情绪,还是很勉强地笑着说,总要想开点嘛。特别是要多替别人想想,老想自己的事,心里总平衡不了。
秦天说,给领导当过秘书的人在后面可以排上前,没有给领导当过秘书的人本来在前面却只能往后排,这怎么叫人平衡得了?
部长突然严肃地说,你不要把简单的问题搞复杂了。说着竟站了起了,把一种不满表达得恰到好处。
秦天也站起来,他知道领导已经不想和他再说下去了。他也不想多说,但有一点他觉得必须申明:把问题搞复杂的不是我!说实话,我就是想把问题搞复杂既没胆更没有那个能量。
部长赶紧解释,不是说你搞复杂,我是希望你不要想得太复杂。你是个能够正确把握自己的人,一时想不通的问题,可以慢慢去想。我今天找你谈这些也是尽我的职责尽我的心。有些地方说得不全面不够清楚的,希望不会对你的情绪产生不好影响。说着伸出了右手。
秦天赶紧双手握着部长的手说,感谢领导的开导。但强加给我的东西我不会接受。我保留意见。
几天来,一直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今天直抒胸臆,真叫人扬眉吐气痛快淋漓。但这种畅快如过眼云烟霎时就飘散殆尽,一从部长办公室出来呼吸到清新的空气,秦天就悔上心来。部长明显是在例行公事,压根就没有替你主持公道的意思,他只希望你能接受领导的安排,却不管合理不合理,更不管你想不想得通。反正他是尽心尽责,听不听由你。真不该跟他说那么多说得那么直白。看来,还得去找领导自己为自己讨回公道。
回到家里,秦天理出了一点头绪。沈科长、胡部长都不约而同地说过根据领导的意见这句话,看来这件事确实是有领导发过话而且这还是不一般的领导。要不然,身为市委常委的一部之长怎么会亲自出面郑重其事地给自己的下属做工作呢?如果不是为了讨好更大的领导,怎么会在得知有人提前透露了谈话内容之后表现出那样的惊讶呢?种种迹象表明是一位很重要的领导在介入此事。那么这个重要的领导又是谁呢?秦天觉得自己简直是在明知故问,部长说不要把问题搞复杂了,其中的意味不是昭然若揭吗?
如果真是这位重要领导对这次排名作过明确的指示,哪怕是随口而说,那都是金口玉言,都是最高指示,都会得到不折不扣的落实。领导会因为你有想法而改变自己的决定吗?如果领导因你而改变决定,他又会怎么看你呢?即便不说你不服从领导不说你跟领导作对,他就不能认为你这个人爱计较名位不知谦让心胸狭窄没有风度吗?如果会使领导产生这样的印象,那又有什么必要去找领导呢?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如果是既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又会让领导产生不好的看法,那就掉得更大了。一直想找领导,却苦于不知该找哪一个的秦天,在终于悟出一点门道之后,竟出了一身冷汗。
秦天的老婆夏雨在市妇联当科长,看到他几天来一直都是愁眉不展心事重重,一个人长吁短叹,还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语,就问他有什么不顺心的事。秦天支吾半天不说。夏雨说,你就是个沉不气的人,别人有什么都放在心里,你有点什么事都挂在脸上了。秦天就说了几天来一直搅得他不得安宁的排名之事,直说得慷慨激昂义愤填膺,说着就冲出门要去找领导讨个说法。夏雨追下楼死死地把他拽回家,连哄带劝,秦天仍在歇斯底里。夏雨喘着粗气说,既然领导已经找了你,你就没有必要再去找任何领导了。你稀里糊涂也好心甘情愿也好被逼无奈也好你都必须毫无怨言地接受,即使心里有再多的不满,装也要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无所谓的样子来接受。大丈夫能伸能屈,千万不要做屎不臭偏偏自己挑起来臭的蠢事。
秦天大惑不解,怎么是我自己挑起屎来臭呢?
夏雨说,你听我说,看是不是。领导对排名的事跟你们部长和组织部作了交待,说明你在这个领导的心目中的份量不如那个姚部长重,说明这个领导不怎么看好你。如果你去找其他领导,他们也一定知道这是重要领导的意见,他们都不会也不敢帮你。你只会把重要领导不看好你的信息扩散出去,你找的人越多扩散的就越广。如果你直接找重要领导,那就等于是在直接向他提意见。他会怎么看你?他会说你提得对,马上改正过来吗?我看不会。他只会觉得你这是在跟他叫板,觉得你难以驯服,觉得你在争名夺位,觉得你这个人不安分。如果是这样,你今后还能有出息有发展吗?我看你想都别想。还有,胡部长跟你做了工作,你还去找这个找那个,这不是公开表示你不听他的话不卖他的账不给他面子吗?那以后你就别想在他面前抬起头来。你还会因此得罪那个姚部长,跟他把关系搞的很僵。你的那些科长科员还会在一旁看你的笑话。而那个姚部长排在你前面的事实将不会有丝毫的改变。这不就是屎不臭自己挑起来臭吗?
听了夏雨一席话,秦天倒吸了几口凉气,愣愣地安静下来。夏雨又不失时机地来了一番苦口婆心循循善诱。平心静气的秦天这才感到事情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排名在前在后都不如领导特别是重要领导对你的看法重要。这是绝对不能忽视的绝对真理!争先恐后也是为了能够尽早进入领导的视线,为了让领导高看一眼。既然领导更看好他看重他,争与不争都没有意义,争更无益。不争,领导对你最多也就是个不怎么看好,还不会把你看坏更不会把你怎么样。去争,领导就可能改变对你的看法,甚至会更看不起你更不把你当回事。所以不论找哪个领导都无济于事,都得不偿失,都会让领导对你另眼相看。既然“前头有景道不得”,那就闭上你的嘴,自认倒霉吧!
思前想后,秦天不觉心灰意冷,倍感孤立无援。自己的老婆,自己的老领导和顶头上司都这样,还能有谁会理解你支持你?他长长地叹息着,无奈地摇着头。突然想起不知是谁说的一句话:把脾气发出来是本能,把脾气压下去是本事。又想起郭冬临演的小品里有“冲动是魔鬼”的说法。想得最清晰的是从部长那里一出来就后悔莫及的情形。已经得罪了一个领导,不能再去得罪别的领导了。去他娘的人争一口气佛争一柱香。老子不争了不把它当回事还不行吗?
秦天几天来第一次睡了个好觉。虽然心里还多少有些不大痛快,但毕竟是自己在权衡利弊后作出了决断,心里正在恢复往日的平静。上了班他就赶紧把那份调研报告写完,早该完成的工作拖了三四天,还真是不好意思。既已决定放弃,他就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心里轻松多了。真是退一步海阔天空。离下班还有一会,秦天就到部办公室去拿报纸。他看到唐主任正给信报箱重新贴标签。原来的信报箱上的姓名标签并没有按严格的顺序来贴,三年来他的信报箱一直排在几个“改非”的人之后,这里讲的也是先来后到。此时,他看到信报箱的位置已经改变,新贴的姓名标签已经把他引人注目地摆在了姚远的下面。不是说排名不分先后吗?怎么他人还没来就急着把信报箱的位置作了调整?什么时候开过干部大会宣布过姚远的任职通知了?秦天拿起一摞报纸,朝着无人坐的办公桌使劲拍打,并大声长叫起来。突如其来持续而高亢的叫喊惊动了隔壁左右的人,他们都跑了过来。唐主任既紧张又小心翼翼地问,秦部长您怎么啦?秦天说我疯了!众人不知原由却都很诧异。唐主任说,秦部长您真会开玩笑,把我们都吓着了,您的声音真是洪亮。秦天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却用更大的声音说,谁开玩笑?我是真的疯了!
众人面面相觑,秦天扬长而去。
柳长青,男,汉族,1963年3月出生,湖北鄂州人。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在《长江文艺》《长江从刊》《广州文艺》《芳草》《芳草·潮》《新作家》《东坡文艺》《问鼎》《中国县域经济报》《湖北日报》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