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枣树
2017-01-09郭建华
郭建华
四合院早已衰败了。没有了车水马龙,院子就显得格外空旷。杂草从地砖缝里钻出来,得意洋洋地疯长。大大小小的玻璃碎片躺在草丛里,眼巴巴望着高高的铝合金框架,伤感地回忆着昔日充当玻璃幕墙的辉煌。
我亲眼目睹了院子的悲凉,并非虚构。我还知道,院子的主人远走他乡,躲债去了。
院子里的一棵枣树也见证了这一切。
枣树长在院子中央,格外显眼。当然,显眼不仅仅因为它的位置。它的茁壮和繁茂,与整个院子的破落和凋零形成鲜明的对照。枣树叶儿青青,枣儿也青青;叶儿密密,枣儿也密密。枣儿藏在叶间,似乎故意跟人捉迷藏。可以说,它是院子里唯一彰显着生机的活物了,除了杂草。
枣树有些岁数了,甚至比它的主人还年长几岁。那年,枣儿刚刚露红,一群孩子嬉闹着围住枣树。一个虎实实的孩子抱住树干,拼命地摇晃,就有枣儿噼里啪啦地散落下来。孩子们欢呼着,一窝蜂地哄抢。一个孩子拖着一条瘸腿,夹杂在哄抢的队伍中。他欢呼着扑向一个枣儿,转眼间早被腿脚灵便的伙伴抢去。他慌忙扑向另外一个,又扑了空。他正手脚无措,虎实实的孩子在他背后说:“瘸子,你抢不着的,我给你一个!”就有一条毛毛虫落进他的领口。他尖叫一声。伙伴们捧着枣儿,喊着“瘸子、瘸子”,雀跃着四散而去。他双手搂住枣树,泪珠在眼眶里打转转。“啪嗒”,一个枣儿落下来,落到他的脚下,像是特意送给他的。他弯腰捡起枣儿,捧在手中,抬头看着伞样的树冠,一脸的感激,喃喃地说:“我的,我的……”眼眶里的泪珠始终噙得紧紧的。
也许,就在这一刻,决定了他命运的走向。
他坚持着读完小学,就辍学了。他有好几个兄弟姐妹,家中供不起这么多孩子读书,即使刷下一个,也一定是他,因为他是瘸子。他的悲伤和愤懑不言而喻。他跟枣树诉说。那时候枣树还在离城老远的野地里,孤独而寂寞。微风吹过,树叶沙沙地响,像是跟他说话,到底说了些什么,他不明白。太阳越升越高,有些晒人了。他靠着树干坐下来,享受着树荫给他带来的清凉。树叶又沙沙地响起来。他知道枣树又跟他说话了,就用心地听。记得老师说过,听别人讲话,不仅仅用耳朵,更要用心。他果然明白了枣树的话。他想,一棵枣树,孤零零地立在野地里,主人并没有嫌弃它,除掉它,是因为它能结枣儿,让主人尝到甘甜;它有树荫,让主人在田间劳作时乘凉解乏——它有用。人也要有用。人只有对别人有用,才能被别人看重。
他居然学会了修理收音机,连父母都感到惊奇。不经意间,他听到人们议论:“收这孩子真不简单,竟然会修收音机!”收,是他的名字,不过人们背后都叫他“瘸子”,有人甚至当面也叫他“瘸子”。第一次得知有人背后叫他的名字,他的泪水突然就涌出来。他用手背使劲儿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干。不知不觉,他来到枣树跟前。他想跟枣树说些什么,却又无从说起。枣树下有几个枣儿,他弯腰捡起一个,漫不经心地咀嚼,那干瘪青涩的枣儿竟然嚼出些甜味儿,而且越嚼越甜。
他居然又学会了修理电视机。一个有些闷热的夏夜,四邻八舍都聚集在街头的空场上,摇着蒲扇,等待一个神秘时刻的到来。突然间,那个摆放在旧桌子上的方匣子一闪,跳出黑衣白脸的人物,伴随着动听的音乐翩翩起舞。惊愕片刻,人们欢呼起来:“收,真了不起!”收彻夜难眠。第二天,收会造电视机的消息就传遍了大半条街。其实,那玩意儿是收用废旧零件组装的。那时候,电视机在寻常百姓眼中还是稀罕物。
很快,收就有了自己的修理摊儿。他修收音机,修电视机,修自行车,也给生产队修地排车。他有了自己的事业。
当摩托车开始进入百姓生活的时候,收又修起了摩托车。应该说,这算是收命运的又一个转折点,因为他很快就从修摩托车一跃而为卖摩托车。一字之差,竟彻底改变了收的身份。人们当面不再叫他收,而是尊呼为“老板”,或者“总经理”,简称“总”。这年头儿,大凡自己开个门头,手下有几号人,总要被恭为“某总”的。收的身边确实有了几号人,跑前跑后,前呼后拥。当一个“总”,其实并不轻松。收好几年没去看那棵枣树了,不是不想去,而是太忙,抽不出身。
收终于还是去了。他没有带随从,自己开车,一个人围着枣树默默地转了好几圈,然后拖着一条残腿,将枣树四周的地块儿步量一番。最后,收双手紧紧地抱住枣树,一咬牙,做出了一个关乎他后半生命运的决定。他不顾至爱亲朋的强烈反对和团队智囊的忠言相劝,在合同书上结结实实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这块有枣树的土地就归了收。他要在这里建一座汽车城,从卖摩托车转而卖汽车。人们都摇头:“收昏了头吗?花那么多钱买那么一块地,凭什么?”
收说:“就凭那棵枣树!”
收坐上汽车城里那把高高的老板椅,不陪客人也不打电话的时候,他就隔着窗玻璃欣赏宽阔的四合院。院子里停满各种品牌的轿车,整整齐齐,待价而沽。最招眼的还是那棵枣树。它挺立于院子正中,每一片翠绿欲滴的叶子都闪闪发光。它在一群钢铁宠儿中独树一帜,有着君临天下般的气派。有时候收也到院子里转一转,最后停在枣树下,凝神端详着树冠,似乎那是一部永远读不完的书。偶有员工路过,恭敬地跟老总打过招呼,搭讪着问,老板喜欢枣树?收说,这枣树是我的命。有那等乖巧灵透的便说,这枣树真旺!或者说,这枣树越来越旺了!收并不计较员工是否言不由衷,都报以微笑,他爱听这话。很快,这两句话就成了四合院的流行语。
秋风一遍又一遍地梳理着树冠。叶儿渐渐地黄了,稀了。成百上千的小灯笼露出脸儿来,充当起主角。这时候,汽车城宽大的接待室里,茶几上就少不了有一盘鲜红晶亮的枣儿。收一边陪客人喝茶聊天儿,一边品尝着枣儿的爽脆和甘甜。有时候,谈判进入死胡同,双方僵持不下,收就建议到院子里转一转,看看那棵枣树。重新回到谈判桌前,收讲起枣树的故事。随着收的娓娓道来,客人口中枣儿的味道变得熟悉而亲切,桌上的气氛越来越轻松活跃。最终,一宗数十万、上百万的生意拍板成交。倒不是收有多么高超的讲故事的本领,而是对方往往也有一段枣树、梨树或者柿子树的故事。
收告别枣树,是在一个假日的深夜。员工都放假了,连值班的保安也被收打发回家与家人团聚去了。院子里空荡荡的。灯依然亮着,但再也照不到一辆汽车。所有汽车都被债主开走了。枣树依然挺立在院中,夜风轻拂,树冠上变幻着星星点点、时明时暗的光。一丝欣慰游荡在收的心头:枣树,忠诚的枣树还在陪伴着我……环顾四周,收蓦然发现,眼下的情景酷似他决意租用脚下这块土地的那一刻:一棵孤独的枣树,一片野地,一个拖着一条残腿的男人,仅此而已。难道人世间果然有轮回?
收认真地审视着树冠。他许久没有来看枣树了。他忙得昏头昏脑,一塌糊涂。他不应该冷落了枣树,他愧疚。一个发现,让他陡生沮丧:树上的枣儿稀稀落落,少得可怜。他认定这是一个不祥的征兆:难道我今年注定要倒运吗?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说:果木结果,都有“大年”、“小年”,年年结那么多,还不累死了吗?这是看果园的三叔无意间说过的话。他明白了些什么。继而他仿佛大彻大悟:树木都懂得节制,我怎么连树都不如呢?我本来只想拥有这棵枣树的,为什么还要卖汽车呢?卖汽车也就罢了,为什么又去开发房地产,倒腾高利贷呢?他挥起拳头,狠狠地捶打枣树,大声叱问:“枣树!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收声泪俱下……
枣树无言。
主人“蒸发”,人去楼空,四合院里只剩下一棵枣树。它独守空院,淡定自若,栉风沐雨,春华秋实,仿佛世间什么都没有发生。
责任编辑:邓雯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