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思麟:影像无边界 我还打破什么
2017-01-09唐安
唐安
在人人都能拍照的年代,摄影还有什么优势?随着2016“集美·阿尔勒”发现奖公布,我们发现了刘思麟,她仍说:“摄影是个伟大的行业!”过去八年她不止在摄影,更是在思考影像的本质,“影像没有边界,它无处不在”她在展览现场放置床来模拟一个个体空间、将展览命名为“Im everywhere”,她说这是一个没有摄影作品的摄影展,把自己的直播号交给陌生人,那些人的生活出现在她的展览现场,她说艺术家不在场,在线!她游戏着表演与纪实,图像与真实,精英与草根,看与被看的界限。
刘思麟最具标志性的作品是她的“篡改历史”系列,她调皮了一把,把自己放在名人的身旁,凭借多年的技艺,尤其是对光线的处理,她说这是最难的环节,再加上服装和化妆,一个恰当的表情和肢体动作,仿佛穿过历史的隧道,在久远定格的一瞬间她冒出来,几无违和感。曾有豆瓣编辑们围着一张她与张爱玲、李香兰的合影讨论“这个陌生姑娘”的真实性,直到在网络世界里找到刘思麟才终止。这让她很开心,“一个图像里发生的行为,可能会真的打通某些东西。”也突然意识到图像回到互联网应该是这些作品最好的归宿。
“这些真实的图片都来源于网络,在‘篡改后返还到网络,假的照片和真的照片一起被平等的传播。‘Celine Liu(刘思麟)在网络世界成为一个时隐时现的符号。”
对于得到“集美·阿尔勒”发现奖,刘思麟认为拿出她的任何一组作品单独展出,可能都不会得奖。这个奖项并非仅仅是对她某些作品的肯定,更重要的是对过去8年她对摄影进行思考的肯定。创作与生活的界限并非大众认为的那么眉目清楚。她经常以玩的态度做一些事情,出来的结果被一些人定义为“作品”,但也有人站出来说“你做的这些,我也能做,为什么你的能被称为作品,而我的不能。”对此,她不给出答案,同时也很高兴她做的事情正是大众能做的。“我没有定义它是我的作品,我从来都说它是我的生活,我没有创作把它当作工作去做。”她定义她在厦门集美阿尔勒的展览为“一个没有作品的展览”,但这个展览却说了最本质的事儿。
一块带有象征意味的银版自拍照被安排在展览前言旁。银版照相术是影像的起源,也是刘思麟对影像认识的起点,她从摄影的物理属性、自然属性出发,走到对其社会和心理属性的思考。现在她说:“对摄影本体语言与边界的探索,该回归到摄影的本质上去进行重新定义。”
展览现场放置了一张床来表达私密空间,她说这只是亿万私密空间当中的一个。在互联网时代图像充斥着每个人的生活,人们可以用图片经营自己设想出的理想人格,无论是自拍、P图或者是发朋友圈,互联网蕴含着巨大的机会和能量,一夕之间成为网红、草根明星或者众矢之的的可能性人人均等,但影像与网络同时也给人带来了巨大的虚妄。
这个“卧室”充满了刘思麟形象的图像。床上摆着一本影集,是她用搞怪APP“Old Booth”(复古大头贴)拍的自拍照,床对面的墙上投影着以往她的直播录像,如看真人秀一般,墙上挂着她的伪造名人合影,以及被印在黑胶唱片上的一些自拍。床边有一个小旅行箱,里面摆着iPad播放器,放着她与普通百姓的合作表演。去年网上曾热播过两个女孩模仿警笛声音的视频,她留下音频,然后在不同的社会场景中找人合作对口型,婚礼现场、餐厅后厨、蔬菜大棚、街头小贩等,产生了很有幽默质感的视频《警笛》。
装有Old Booth的手机安静地等在墙上,供观众自拍使用,一位阿姨停留了很久,细细地玩了一遍,让自己的脸与美国三四十年代的人物肖像结合。这些细节刘思麟很看重,让艺术接近普通人,变得日常化对她来说尤为重要。如果能让人忘掉她的创作者身份那是再好不过。她说布展时,工人们最爱那张床,累了就躺上去休息。
“一般来说艺术家都是把做的东西放大,放到美术馆,无限地重视它,把它变成作品,最后实现所谓艺术的价值。我是把严肃创作的东西和玩儿的东西一起,无限缩小,它一点都不重要,对我来说也没有艺术规则。”
刘思麟本科在鲁迅美术学院学习摄影,研究生阶段进入清华美院的信息艺术设计系——这是一个交叉学科,招生时把学艺术、学计算机的一起招进来,设想是艺术与科学的结合,但培养的学生大部分都做了交互设计,或者创业,并没什么人做艺术。刘思麟在其中还是继续着艺术创作,但她开始从科学和互联网的角度思考影像。学艺术一定以艺术为职业,之前是自然必然的答案,而在一所综合性的大学里,这或许就不是件绝对的的事情。走过8年,刘思麟回过头来想觉得正是之前“立”了一些边界,所以才有后来“破”的对象。
她从小喜欢画画,但被考前的机械培训消磨了热情,于是从画画转了摄影。结果发现学摄影学的还是绘画语言,仍是按照纯艺术、美术的标准来教摄影,这些和现有的摄影观念已经脱节,这个时代所有人都会拍照。大学毕业时,她很抵触被定义为是做摄影的。这促使她后来对摄影本身的媒介语言不停思考。
如果能容身于互联网或许是图像最好的归宿。她尝试一些直播平台,读书给大家听,或者直播日常生活,又或者表演。这些直播视频经过编辑出现在集美·阿尔勒的展览现场,她说之前没有时间回看直播,这次看的时候突然特别感动,才明白她做的直播和真正的网红做的直播不一样,她的直播更多是像一次对自己的祭祀,好比银版照相一样。打磨一块银版,拍摄,再等它曝光,全程要几个小时,只产生一张照片,这里面有一种肃穆的仪式感,与今天我们对照相的概念完全不一样。而直播在她看来也带有早期摄影的性质,同样是一种长时间的凝视,这次是观看自己,这种仪式感是今天很多其他创作行为给不了的。
如何做到创作主体消失?刘思麟把她的不同的直播平台账号给到陌生人,这些陌生人的直播画面出现在她的展览现场。曾有另一位艺术家用她的账号做了8个小时的直播,从美术馆九点半开门,到晚上五点半闭馆,画面始终固定在一片小树林,很少有人经过,安静而肃穆。后来艺术家告诉刘思麟他在等一片树叶从镜头前落下。
2016年4月,刘思麟在重庆长江当代美术馆做个展,她将其取名为“艺术家在线”,与阿布拉莫维奇名噪一时的表演“艺术家在场”形成戏谑。同时,也因为她所有的作品都与网络有关,她只是不在场,但在直播平台、小咖秀、微信都能找到她。她的直播从本人主播到与人合作到最终交给陌生人。对于追求主体消失,她相信主体的消失将会介于无形、有形、存在、不存在之间而变得无处不在,好比电影《超体》结尾情节所呈现的状态。
本届阿尔勒发现奖的提名人张涵露曾表示:在考虑艺术家时一直想找对于图像有独立思考的年轻艺术家,不仅把影像当作媒介,而且还注意到图像进入社会时它经历产生、传播、消费不同环节的状况。也就是说艺术家的思考是基于图像的当代流通机制。
“我把自己当作一种传播介质,试探和演绎当今图像的多舛命运而又无处不在:I am everywhere。”刘思麟说。
Q&A
Q:阿尔勒是怎样的一个奖项?
A:大家都说阿尔勒好比摄影界的奥斯卡,上学的时候知道最重要的摄影节就是阿尔勒,大学毕业的时候有同学去那边上学了,到现在都没回来。
Q:你已经决定了做职业艺术家吗?
A:也没有。平时会找一些工作,艺术我就把它当成生活中的一部分。名人合影这类延续比较长,这种方法可能比较费劲,其他的更像是好玩但我也把它们当作创作,所以并不觉得非常消耗精力。
Q:玩也当作创作,比如说?
A:其实这次的展览,是我这八年来对摄影思考的一个总结。其实摄影对我来说是生活,从来没有把它当成工作,艺术也是一样的。这里面包含了我所有的照片,有的是我这么多年各种各样的自拍,有的是我演的小视频,有的是做的直播,还有我做过的银版照片,还有生活当中的照片。所有的东西全都糅合在一起,并没有突出说哪个是艺术,哪个不是。很多人说得奖的人都是在打破摄影边界,但在我看来,摄影根本就没有边界可以被打破。以前我可能一直在思考摄影的问题,后来逐渐发现当影像和互联网结合的时候,这里面有巨大的空间可以去探究。我的创作都跟这些有关系,网络和图像都是从这些思考里面来的。
Q:获奖有什么感受?
A:之前我偏见的认为一个世界上最悠久的最重要的摄影节应该是没有勇气肯定我的做法的,我一直戏称自己做了一次“没有作品的展览”!所以当结果出乎意外,我特别感恩,所以我说:“我感谢评委能认可我的想法”,我没有说肯定的是我的“作品”。我知道大家是对我坚持的态度以及对问题思考的一种肯定,而不只在乎哪组作品或者是作品形式。
Q:已经做了总结,接下来会有一个转向吗?
A:下一步干什么,我也不知道。我觉得我也没有什么可以打破了,我一直思考的东西,我现在定义为它没有边界了,规则对我来讲也没有了。接下来我可能要做的是在玩法上改变一些,昨晚我还突发奇想,我想我可以把这个展览卖出去,把它做成像潘多拉的魔盒一样,这又很符合“无处不在”。我只是瞎想,并不确定,但应该是要做有想象力的事情。
Q:名人合影系列会有版权的问题吗?
A:其实前几年我纠结过版权的问题,但有天我想如果有人因此来告我,这件事也挺有意思的。
Q:是学校开了表演课吗,你的影像都带点表演?
A:没有表演课啊。我爸是搞音乐的,虽然没有遗传到音乐天赋,但我遗传到舞台感嘛,会“起范儿”。我在台上可能会紧张,但私底下很放松,很多年轻人都这样。私底下怎么着都行。没事就逗自己开心。
Q:最开始你做直播是因为什么?
A:之前是因为要做一次个展,为了让更多人进美术馆去看我的展览。所以开了各种的直播平台。想让自己变成一个网红。可是我发现,大家并不关心美术馆内发生了什么事,我的想法就慢慢变了,既然大家不关心美术馆发生了什么,那我让美术馆关心大众在发生什么,于是我把我的账号在网上给不同的陌生人,让他们进行直播。美术馆单独开辟一个空间,就播放这些陌生人的直播。其实无论是小咖秀表演,用Old Booth做自拍,还是找不同人录《警笛》视频,我都在想抹掉创作者的身份,可是最后只有直播的主体转化完成了,真的抹掉我和观众之间的区别。
Q:为什么连接大众对于你来说那么重要?
A:网络时代话语权会有一些转移,有可能是掌握在大众手里,不再是精英小圈子里的自说自话。你当然可以用精英主义的思维去影响大众,但大众接不接受呢,这些东西真的有效吗?总得有人去思考这种问题,总得有人去思考怎么把这些东西和大众相连接,我是站在这个点上去想的。我ps照片让自己也变成名人符号,其实和其他女孩发自拍也没有太大区别,我只是用一个极简单的方法把自己变成“明星”,你怎么知道那些女孩在他们的朋友圈里就不是“明星”呢?做艺术要有四两拨千斤的效果,虽然背后往往是千斤拨四两的努力。
Q:和常规的艺术展不太一样。
A:一次展览,要看是给谁看的,如果是给艺术体系里的人看,那展示就好了,其实只是多曝一次光而已。如果真的是要影响生活的话,那你一定要让大家去接受,展览能不能跟大众产生互动,这对我来说是重要的方面。
Q:会有当代艺术展而不是摄影展邀请你吗?
A:当然有,但没有纯影像的多。这点我觉特别有意思,正说明了人越想打破什么,就越依赖什么。
Q:会更愿意别人说你是艺术家而不是摄影家?
A:我以前特别抵触别人说我是摄影家,现在就觉得无所谓了,是不是艺术家也无所谓了。
Q:你希望是什么身份?
A:薛定谔的猫啊!我不希望盒子被打开。在不被知道是什么身份和什么状态下,很自由也很隐秘,越隐秘就越自由,别人不知道你到底是艺术家还是什么家,你不存在又无处不在。
Q:或者你已经有一些策展人的角色?
A:也许吧。我遇到的策展人都特别好,给我很大的空间,信任我。
Q:找到自己的创作语言过程很长吗?
A:挺长的,大学刚毕业的时候不知道干什么,但是知道自己想走的路不能轻易放弃,可是如果自己一下漂到社会上,可能会很脆弱,很容易放弃掉这个事情,所以就读了研究生。有一点特别好,从一个纯的美术学院到一个综合类的大学环境里面,和其他纯美院不一样,这个环境里面艺术并不是惟一一片天空,一开始我是觉得挺难受的。后来慢慢发现之前自己的世界就那么点大,像井底之蛙。后来才慢慢打开。现在也会做一些其他工作,继续好好生活,才能好好出作品,所谓好好生活,不来自别人口中的好和羡慕,是能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就是好。
Q:清华对你影响很大。
A:这个环境带我往前走了一步,之前在自己的艺术世界里不纠结,觉得做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艺术家总是非常地自我,可是在那个环境里面,别人会自动给你反馈。比如说,从文科生的角度看,你的东西打动不了他,或者从一个理科生的角度看,他觉得你这东西不好玩。慢慢你会从纠结变成接纳,再到取舍,最后回归到本我。本我和单纯的自我是不一样的。
Q:和历史名人的合影是在摄影棚里拍好,然后ps上去?
A:不一定在影棚,要看那张老照片当时是什么情况。其实做这个照片最难的就是光线,如果光线你分析不好,差一点点,它那个违和感是很难说清楚到底哪不对劲,但就是觉得假。
后期修片也很麻烦,有时候自己麻木了,也不知道人物的比例啊透视啊光线啊,什么都看不出来了,这个时候就需要别人打眼一看,给些意见。
Q: 是什么样的家庭环境能产生你这样好玩的创意?
A:我爸爸是搞音乐的,我妈是个会计。他俩是两个极端,我爸很浪漫,直到现在都总不着边际,比我还不靠谱。我妈就是特别特别稳,坚定不移,他俩是绝配。那些名人合影照他们常帮我想办法去参谋。拍照用的很多衣服和道具都是在家翻出来的,爸妈有些七八十年代的衣服,还有一些姥姥留下来的衣服,她年轻时的年代是三四十年代。有时候我妈能帮忙研究发型,我爸当下灯光师,全家一起玩特别high。
我小时候喜欢望天发呆,各种幻想。想象力这件事我是最近才觉得特别重要,因为长大以后吧,你学了好多好多知识,建立了自己的思维模式,每天思考着自认为很牛逼的事情,一回头,怎么发现自己连想象力都没有了。才突然意识到想象力竟然是成年人需要去学习的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