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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选择与超越的东方映射——论D.H劳伦斯生命观对林语堂作品《红牡丹》的影响

2017-01-09

沈阳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6年6期
关键词:劳伦斯林语堂情人

王 绍 舫

(沈阳大学 外国语学院, 辽宁 沈阳 110041)

生命、选择与超越的东方映射
——论D.H劳伦斯生命观对林语堂作品《红牡丹》的影响

王 绍 舫

(沈阳大学 外国语学院, 辽宁 沈阳 110041)

分析了林语堂作品《红牡丹》展现出的生命情结、双姝对峙和生命超越范式,认为其完全彰显了D.H劳伦斯的生命观,但林氏对劳伦斯生命哲学范式不是简单移植,而是融入东方色彩和个人情感,独创出爱情螺旋式上升构式,完成生命、选择与超越,使作品散发出别具一格的东方“劳伦斯”生命哲学魅力。

《红牡丹》; 生命观; 东方映射

M·H艾布拉姆斯的《镜与灯》指出创作主要有两种类型:一种是照镜子, 即绝对模仿说;另一种是举镜子的同时加上一盏灯, 即映射说,作者在模仿他人写作风格的同时,加入自己所放射出的情感光芒。映射说体现出超越范式,“能开风气,方为大家”。林语堂出生在基督教牧师家庭,毕业于美国哈佛大学和德国莱比锡大学,深受西方文化熏陶,用潇洒的笔完成了“两脚踏东西文化”的宏愿。劳伦斯是西方文化世界的杰出人物,对林语堂的影响毋庸置疑。林氏的《谈劳伦斯》一文具有深刻的思想内涵,阐发了劳伦斯“自然的、艺术的、情感的生活”[1]。王兆胜评论说,“林语堂是劳伦斯的知音”[2],“他像劳伦斯一样追求‘回归自然’, 从而形成简朴自然的人生观”。 游雪在论劳伦斯《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对林语堂小说《红牡丹》影响的文章中,分析了《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与《红牡丹》在人物形象、主题思想和美学风格等方面的相似之处。周妮也从美学的角度分析了劳伦斯对林氏作品的影响。这些分析多集中从性爱、自然和美学视角论述劳伦斯对林氏的影响,观点相对固化和偏颇。林语堂诗化的语言,欢快的情调和健朗的心绪之下潜存着对生命哲学的关注,体现着乐观、积极的生命观,其深刻的哲学思想超越了生命的局限, 诠释了人生觉醒的基本过程。其作品展现出生命的觉醒、自我的觉醒和灵魂的觉醒,与劳伦斯的生命哲学观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笔者拟从生命情结、双姝对峙与生命超越几方面分析林氏对劳伦斯写作风格的“继承”(镜)与“创新”(灯)。

一、 生命情结与符号矩阵

生命是一种“创造、毁灭、再创造”的循环过程。生命哲学起源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最初流行在德、法等国,用以对抗自然主义或唯物主义。生命哲学家认为自然主义或唯物主义所依据的因果决定论思想是对个性、人格和自由的否定。他们从“生命”出发提倡精神自由、创造性,颂扬生命活力。生命力成为其全部哲学探索的出发点与归宿,声明只有提高意志、情感的地位,才能穷尽“生命”的本质。尼采认为,“生命是快乐的源泉”。劳伦斯指出:“小说是生命之书”。林语堂说:“人生没有期望、愿望,便已了无生趣,陷于死地,形容神亡。”[3]98)杰姆逊在阐述叙事分析与文化研究时指出,“如果某些故事对我们有任何意义,那么我们就可以分析出其中的意义系统,正是这些意义系统引发这些故事”[4]。

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首先是一个生命。生命原本是单纯的,财富、权利、地位等是后来添加到生命上去的社会堆积物。生命的觉醒,就是要透过这些社会堆积物去发现自然的生命,对生命保持一种敏感,经常倾听它的声音,时时去满足它的需要。生命的需要由自然规定,包括与自然和谐相处、健康、爱情、亲情、家庭等自然情感的满足。这些需要平凡而永恒,但它们的满足是人生最甘美的享受之一。人可以像植物一样简单生活,内心安然而身体舒展。舍弃内心的贪念、名利、欲望、执著,像雪中的一树寒梅,剪雪裁冰,芬芳暗盈,却又清气满怀。

生命中伴随着死亡,“死亡”给生命带来一种忧伤的美。没有死亡的虚无,就没有生命的丰盈。死亡使平淡无奇的人世间显得无比珍贵、神圣与优美。凝视死亡,人们会更加眷恋生命,渴望生活。幸福与忧伤,透彻与迷惘,清醒与恍惚,怀念与遐想,丰富的体验,奔流的思绪在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穿梭,此时此刻的生命才那么独特,那么惊心动魄!劳伦斯在《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劳伦斯大部分作品中都出现“死亡”。比如:《儿子与情人》《恋爱中的女人》《红》和多数短篇小说,诗歌等。由于篇幅有限和情节相似关系,文本仅选取《查特莱夫人的情人》为例。中描写战争中的死亡:查泰莱家族的长子赫伯特阵亡。“战争初始的兴奋与狂热消失了……湮灭了。太多的死亡,太多的恐怖”[5]10。《红牡丹》开篇描写牡丹的丈夫费庭炎的丧礼“……高邮盐务司主任秘书费庭炎的丧礼举行开吊。前来吊祭的生前好友,每个人都在乌黑的灵柩前深深地三鞠躬”[6]3。林语堂经历过中国废帝制、立共和、抗强寇战争的浩劫。资本主义经济在中国南方有一定的发展,工业社会初见端倪。这时期整个社会动乱不堪,人们的价值观都在变化。人们渴望以充沛酣畅的生命力冲决传统理性和腐朽文化的束缚。作为劳伦斯在中国的知音和中西文化的“混血儿”,林语堂反对凌驾于生命之上的理性生活, 思考工业革命和战争带给“人类异化”的问题,以深刻的哲学思想超越死亡的局限,体现出乐观、积极的生命观。他的小说《红牡丹》在写作风格上与劳伦斯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颇有相近之处。好像把一炳熊熊燃烧的火炬投进了人类心灵的黑暗王国。小说中的牡丹是冲破性别牢笼,追寻真爱、追寻自由、追寻个性的女性形象。小说结尾,牡丹甩开“财富、地位”等社会堆积物,满足于自然简单的生活,像一棵落尽繁华的榉树,苍劲挺拔,沉静从容。

生命情结饱含着丰富的生命符号矩阵[7]。格雷马斯认为文学作品产生意义,源于语义素单位之间的对立。“语义素”即“符号”本身不能产生“意义”并为读者所领会,而是“符号”结成矩阵模式,以及基于这种矩阵模式的对立关系才产生出作者期望的“意义”。《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中,如果用X1代表康妮,是生命的追求者;X2代表克利福德男爵。作为符号价值的载体,克利福德下身瘫痪预示着贵族文化行将没落。X1与X2是对立的语义符号,分别引导出与其相矛盾的-X1和-X2(图1)。彼此关系虽然矛盾,但不一定对立[8]。康妮经历了与克利福德婚姻的失败,打算摆脱工业社会、历史、文化发展对个体意识产生的压抑和束缚,只好在小树林游走,与梅勒斯相遇,才找回生命的真实意义。X1打算挣脱刻板的贵族生活,X2是贵族婚姻的维护者,彼此不能相容,矛盾张力极大。由于种种原因,博尔特太太处处维护康妮与梅勒斯的隐私,起到一定的帮助作用,这些众多的语义符号共同追求构建健康生命的意义。

图1 《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符号矩阵

根据以上的模式标准,牡丹丈夫费庭炎的“死”,打碎了牡丹的生活锁链,还牡丹以自由,使牡丹获得了“新生”,从而有了之后一系列爱情和自由的美好追求。《红牡丹》的生命符号矩阵可以描述如图2:

图2 《红牡丹》符号矩阵

S1代表牡丹,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感的独立个体存在,不是男性的“附属品”。S2代表孟嘉,是封建礼教的维护者,因为他们都姓梁,所以不敢娶牡丹。两人的关系因此而由相恋走向分裂,形成矛盾的张力。-S1代表人物傅南涛身体健朗,精力充沛,是牡丹崇拜的对象,实现了牡丹对生命完美的追求。-S2代表人物素馨温柔含蓄,是典型的古代中国相夫教子的妻子形象,对姐姐牡丹忍让包容,帮助牡丹实现鲜活的生命力。

从格式塔心理学的完形法则来看,意义的建构不单是各种符号矩阵的简单叠加,而是选择性地整合各符号矩阵,生成统一意义的认知过程。牡丹生气勃勃,极端聪明,精力旺盛,脑筋里总有新花样。但是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牡丹突破小我,实现生命中的大我,即与素馨和傅南涛达成生命符号矩阵“融合”关系,完成生命再创造的宏大叙事。姐妹和平谅解完全以两人相反的性格符号得以彰显:“素馨可以比作西湖,姐姐牡丹则好比任性的钱塘江。八月中秋奔腾澎湃的钱塘江,是不能引起西湖上一丝波纹的。”[6]141在符号矩阵巨大的张力和意指空间里,作者以大篇幅绘声绘色地描写了牡丹与傅南涛到郊外野合的场面,饶有兴味地表现肉体的欢乐,渲染底线突破后的愉悦,展现了《查泰来夫人的情人》影响的痕迹。

《红牡丹》对生命情结的追求不是亦步亦趋地模仿《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在女性主体刻画和女性配角描写等很多方面完全突破了劳伦斯的生命框架。女性配角由社会下层人物博尔特太太的“他者”身份转变为以妹妹身份出现的素馨,使女性主体与女性配角的关系由隐性的“双姝”关系一跃成为显性的“双姝”模式,已超越了“器”而进入了“道”的层面。显性的“双姝”模式摆脱了女性主体尊贵的主人地位和女配角卑微的仆人身份,表现为热情奔放的情人与贤内助型的妻子处于共生性场域中。姐妹关系地位相等,尊贵相同,并且脾性相似又互补。姐姐的缺场映衬出妹妹自然在场,是劳伦斯主仆隐性双姝“道”的升华,给读者带来温润和谐美的精神享受。不仅女性主体具有选择的自由维度,男性主体也具有选择的自由空间,摆脱了被动的尴尬地位。选择维度体现出文化的、社会的、人文的特点。

二、 双姝对峙与双向选择

阿波罗神庙箴言写着“认识你自己”。认识自己是自我觉醒的向度。自我觉醒是通过一系列的选择完成的。个人是个人选择活动的主人。个人的选择不是听凭于个人的好恶,而是建基于他所生存的世界境遇之中。因此,一切选择都是为了最好的存在。自然、社会,或者个人的活动都贯彻了一根红线:择优原则,即在一切可能性中选择最优的因子。

王兆胜认为,“作为宇宙中的一个微小粒子,人不能无视天地宇宙的存在,更不能与其道心相抗对, 而应该让人生与天地自然和谐, 遵循天地之道”[9]。他在强调“天地之道”的同时,还特别着意于“人”,尤其是“心”的力量。因为“每个人都有一颗心,问题的关键在于:他的‘心灯’能否清澈明亮,是否有古道热肠,有没有大的光辉”[10]。“心灯”能够照亮自我,加速自我觉醒态势。做自己人生的主人,有两个可靠的标志:①不随波逐流,自己选择人生定位;②全身心投入自己喜欢做的事,内心愉快而充实。

女性选择关涉到女性的自我、身份归宿、生存状态,以及出路问题。“双姝”模式[11]最能体现选择的空间与自由维度。“双姝”模式是劳伦斯《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与林语堂《红牡丹》两部小说的共同模式,具有塑造女性形象、建构情节、维持“两极性”和“张力” 的重要功能。“双姝”语义符号表现为热情奔放的情人与贤内助型的妻子处于共生性场域中,以及“双姝”与男性主体明暗双线条[12]的情感纠葛关系。

“双姝”模式需要“一套符号系统作支撑”:男性主体的身边有两位女性陪伴;两位女性的性格具有很大差异,有些地方甚至是相悖的;两位女性相互合作,构建自身身份。女性主体探寻生命意义的过程中,往往具有惊世骇俗的行为,产生伦理颠覆性倒置。男性主体对于性格迥异的两个女性都持欣赏、喜爱的态度,但是最终选择“贤妻良母”来建立家庭。“双姝”在各自的选择中改变命运:热情奔放的情人女性具有主动性、生产性和革命性;“贤惠型”妻子形象拥有智慧、幸福美满家庭。女性的主体意识、女性满是创伤的个人心灵史和伦理斗争史构成女性选择的明线条框架,遮蔽“双姝”间男性人物选择的暗线条构式。

作为一种特殊的“情节/人际”结构,康妮与博尔特太太、牡丹与素馨,都是作者刻意设计的“双姝”模式,是“双峰对峙、二水分流”的人物。“双姝”模式产生于“男性凝视”,是一种有特殊效果的艺术质料,既可使人物相互映衬,性格之特色易趋鲜明,又加强了性格、情节的冲突,增强了作品的内在张力和意指空间。

《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双姝”间的男性人物是克利福德: 拥有显赫社会地位的贵族。“双姝”套路表现为,克利福德与康妮保持“去性爱”的柏拉图式精神恋爱,但却享受着博尔特太太的婴儿般身体照顾;康妮选择梅勒斯以后,克利福德心中又有不可名状的焦虑,对康妮仍然不可忘怀,“双姝”的品性也一再被置于男性主体的比照视野中加以表现:

(康妮)是个乡下姑娘,是个健康女子,柔软的褐色头发,结实的身体,充满超人的精力[5]3。

(博尔特太太)也很漂亮,苍白的面孔有些长,非常宁静,眼睛明亮,但却不泄露任何心事[5]123。

(克利福德)当和博尔特太太在一起时,他的语调就变成一种安闲的亲切韵律…[5]135

康妮选择梅勒斯,意味着克利福德男爵夫人位置的缺场,博尔特太太的丈夫死了很多年,又对克利福德充满爱意。 “克利福德与博尔特太太在一起时变得像个小孩子…把头依偎在她怀里,说:‘对!吻我吧!吻我吧!’”“他们相互吸引,形成一种更紧密的肉体上的亲近,一种任性的亲近。”[5]371读者可以猜想:温柔、贤妻良母型的博尔特太太极有可能成为新的男爵夫人,这也是克利福德作为“男性本位”的必然考量。

林语堂笔下的“双姝”结构以劳伦斯的生命哲学为源头活水和思想基因,逐渐发展为林氏小说的一个特色。《红牡丹》“双姝”间的男性人物,孟嘉堪比克利福德:才华横溢的社会上层人物,心存“道”之高远,备受作者推崇。“双姝”套路表现为,孟嘉视牡丹为灵魂知音,觉得牡丹“在精神和思想上,都与他自己很相近”。但孟嘉终娶素馨为妻,得到一个贤淑能干的妻子及安稳有序的家庭,心中既满足又有不可名状的失落,对牡丹仍然魂牵梦绕,这些情节都与《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相似。《红牡丹》“双姝”品性同样被置于男性主体的比照视野中加以表现:

(牡丹) 是与众不同的,完全不像我认识的别的女孩子。总是生气勃勃,极端的聪明,精力旺盛,脑筋里总有新花样----刚愎自用,遇事急躁,非常任性[6]238;

(素馨) 是那么中规中矩,白玉无瑕----素馨也蛮像牡丹,只是加上了忠实贞节[6]257。

(孟嘉) 之爱素馨,仿佛素馨是牡丹的一个删节本,是真纯的牡丹,是他心爱的牡丹,不是后来他知道的那个牡丹的错乱本[6]258。“素馨用手抚摸孟嘉的头,在怀里抱着他,就犹如抚摸小孩子一样。”[6]255男性主体自己心智的积极参与,在“双姝”间的“艳遇”一定程度可以解读为作者让梦想照进现实,而其最终的选择也反映了作者本人“一捆矛盾”的精神状态及务实的现实生活态度。

康妮与梅勒斯结合,牡丹与金竹、孟嘉、安德年几个情人情感纠葛的故事构架,都是女性主体选择“完美”、找寻家园文化符号的过程,对家的执著与眷恋成为女性主体孕育自己真实存在的重要标尺。女性主体大胆解构人生缺陷的基本视域,建构精神视域完美爱情的永恒性和标准丈夫,形成改善现实、适应现实的立体人物。两部小说中男女主角自我觉醒的处世哲学,选择适合自我的“存在向度”,反映了“爱”的丰富、复杂与微妙性质。“男性本位”的隐性选择衬托出女性主体心灵承受的来自对立生命符号矩阵守护者的伦理暴力,她们用酒神似的狂欢遮蔽悲剧生命底色,化蛹成蝶,达到灵魂的觉醒,使生命充满了超越的诗学期待。

三、 生命超越与化蛹成蝶

“超越”(Transcendental)一词,哲学上译为“先验的”、“超验的”;由动词totranscend引申出来,动词的基本语义是:“超出……的范围”。“超越”预设精神活动的几个条件:①超越的主体;②超越的对象或者范围;③超越的目标,即设定的超越性实在;④超越方式。

超越精神源于人的超越本性,人的本质在于超越,人既是现实的存在,也是超越性的存在。在满足物资需求的同时,精神维系人类生存的动力。要求向上的内驱原动力是生命的源泉,是内在于人的生命本性的东西。雅斯贝尔斯说:“生命是非常严肃的场合的一场游戏,在所有生命都必将终结的阴影下,它顽强地生长,渴望着超越。” 海德格尔认为,人的本质就是“在世中”。超越并非一帆风顺。经过精神抗争、顽强拼搏和痛苦绝望的挣扎之后化蛹成蝶,才能完成生命的超越。人的高贵就在于人的超越性;生命的秘密就在于不断地超越自己。超越表达了人存在的动态特点。

《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和《红牡丹》中的女性并不是被男性审视, 任凭叙述者述说的“他者” “听众”, 更不是一个无语的“沉默者”, 而是“讲者”, 是“叙述人”。在《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中,劳伦斯抨击工业革命,认为以物质生产为核心内容的工业社会是白噪声,统统与生命本身相剥离,成为反噬人类自身的异化力量。西方世界中男性普遍患有“疾病”,即艾略特描绘的“空心人”。婚后的查泰莱男爵只是一株“树桩”,无腿的“空心人”。英国式的贵族大宅与其相关文化表征,是上层社会虚伪包围中一个真实人的孤独, 康妮不愿意成为社区群体中模式化的一员,开始审视自己生命的价值与意义。最终以超越者的身份,与来自下层阶级的梅勒斯结合,用婚姻的方式,超越了道德和外在礼俗之间的冲突,逐渐走向生命的完满状态[13],揭示了她的生命由枯竭到复苏的内在过程。

林语堂认识到,西方社会逻辑分析与理性成分变成僵化的程式后,会对人产生压抑和异化,但是不意味着生命意义与目的的终结, 而是一个介于“东方”与“西方”之间持续融合前进的过程----这种动荡不安的不稳定状态才是通向真理的必经之路。林氏运用西方人想象中的东方[14]书写了《红牡丹》。在历史上,东方一直作为西方的他者而存在。西方人对东方文化怀有浪漫情怀,对东方女性崇拜之至,认为东方女性美丽而神秘。牡丹是一位东方女性形象,以生命悲剧为底色,展示生命的力量,追求比她自己更健康、更旺盛的生命,达到灵肉合一的超越状态。《红牡丹》以“东风”般的魔力击碎了有闲阶级富丽堂皇的虚伪面具。

如果说费庭炎之死使牡丹挣脱了枷锁,金竹的去世却对牡丹打击巨大。金竹是牡丹的青梅竹马,封建礼教打碎两人的幸福,金竹为情忧郁而死。牡丹冲破伦理结,来到金家吊祭亡灵。“她进入金家…看见了棺材,前面摆着亡人的照片,她的心猛跳。……在极大的悲伤痛苦中,她一切都不在乎了……她那疯狂般的哭泣,振动了整个灵堂。”[6]296牡丹认识到生命总有一日会结束,尘世人生只有一次,所以必须趁人生还未消逝的时候,尽情地享受。她坚信“爱情是生命的花朵,花儿绽放出乎预料,没有规律。哪里见到哪里采摘,赏花就在花开时。”她紧紧抓住人生不放,似乎要把人生的甜蜜挤到最后一滴。

螺旋式上升模式的爱情达到化蛹成蝶的效果。世界是发展的,人生需要继续,爱情的一次失败预示将有一个更高的起点。虽然重复着爱情,却又在上升,而且结局美满。牡丹与孟嘉、安德年之恋都以失败告终,她寻觅爱情,又放弃爱情,两段恋爱都是对自己“幽灵”身份的潜在拷问,始终渴望获得超越,如同水用绵绵密密把读者渗透。所以,读者并没有感到牡丹放荡、浅薄,相反,那贯通一体的感伤情调时时敲打着读者的灵魂,令读者品味一颗孤独而又苦涩的心。尼采认为, 一个人看到痛苦的深度等于透视生命的深度,在动态生存中追求力的彰显和生命意志的肯定。牡丹被绑架象征情感的疏离,是精神世界的“失落感”,这是一种不单跟自己真正的存在或他人的存在隔绝,而且跟一切存在隔绝了的感觉,是最为深切的绝望。“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在牡丹对人生的绝望达到顶峰时,田园牧歌式的生活图景向她展开,傅南涛打开了牡丹“生命之窗”。傅南涛是一位拳师,不认识几个字,没有受到社会的污染,代表一种精神世界的原生态,是自然生命“道”的存在。傅南涛才是她身体意识的真正拯救者,对她进行身体的“敞开”与“还原”。牡丹幸福地唱出:“我要为他生儿女,我的脸上有荣光。”[6]442尼采在《查拉斯图拉如是说》里颂扬生命的意志力量:“生命自己曾向我说出这奥秘。‘看哪,’它说,‘我便是那必须永远超越自己的’,向着那更高、更远、更复杂的目标之冲动。”[15]

作者以身体作为透视点,肯定了生育的力量,永恒轮回恰好证明了生命的不可摧毁,以及对生命超越的不可摧毁。牡丹是多情多才的女性主体。“情之一字,维持宇宙,才之一字,粉饰乾坤”,牡丹的“情”与“才”架构起文本生命符号矩阵和“情、欲、理”合一的哲学思想,完成牡丹由都市走向大自然的灵魂觉醒和生命超越。

四、 结 语

林语堂将生命的沉思和对生活的热爱倾注到《红牡丹》的创作上。《红牡丹》是一部文化含量很高的文学作品,涉及社会制度、家庭伦理、风俗民情和审美价值等方方面面。20世纪的中国文学、文化处于弱势地位, 所以模仿外国作品, 成了新文学运动的重要工作。林语堂的模仿如盐化水,不露斧凿痕迹,可谓“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绝佳例子。通过生命的追求、死亡和符号矩阵等写作方法展现出生命觉醒;通过显性“双姝”对峙和隐性“男性凝视”完成自我觉醒;通过牡丹的螺旋式爱情构架和生命的不可摧毁完成生命超越。

但是,林氏的创作并不是亦步亦趋的跟在劳伦斯的身后,一味的模仿。《红牡丹》展现了其运思独创性,主要表现在以下几点:①《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以康妮的婚姻、与米凯利斯的外遇,和梅勒斯的爱情为介物,“三段式”展开故事情节,情感的曲折度相对降低。牡丹与金竹、安德年、孟嘉、傅南涛的“多段式”恋爱不是单调地与不同男性的情感重复,而是精神螺旋形上升,每一步痛苦地挣扎都通往精神目标,“远离人群,接近自然”实现文明对人性挤压之后的自身灵魂觉醒,真正实现生命超越。②悲剧底色浓重。《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只是轻描淡写提到“赫伯特·查泰莱(老查泰莱男爵长子)阵亡了。”[5]9没有吊祭,没有哭声。《红牡丹》中牡丹经历两次“亲人”死亡,丈夫和情人金竹。牡丹在丈夫丧礼上不哭和为情人金竹吊祭的越理痛哭形成互文性对比,突出悲剧底色和女性主体追求幸福的不易与艰辛。③劳伦斯咒骂工业社会的英国,林语堂却对祖国文化持赞赏的态度。林氏作为中国作家,固然有中国传统文化的基因,他喜欢道家,甚至对孔子也不反感。他是一位有很深西方文化背景的“中西贯通”式的学者和作家,一生倾慕“个性自由”,明显源于西方文化,但在此精神追求中亦深刻融入了东方文化的因素。生存于“五四”新文化浪潮中的知识分子大多都有着很强烈的文化批判精神,林氏对中国传统文化有着自己的辨别与取舍。他注意到20世纪以来西方社会一路行走,一路丢失珍贵的东西----失去了自我的单纯与天真,成为物的奴隶,一切都被物牵着鼻子走。金钱与良知处于剧烈的冲突中, 处处是海市蜃楼的奢望,千丝万缕的痛,人们享受着物质生活的便利,心灵和精神却被慢慢掏空。中国文化是时代的新力量,以人为本的信仰和智慧给予生命支点。《红牡丹》采用生命情结、双姝对峙和生命超越的写作方式实现了生命觉醒、自我觉醒和灵魂觉醒,散发出东方“劳伦斯”的生命哲学魅力。

[1] 林语堂. 拾遗集(下)[M]∥林语堂名著全集:第18卷. 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 1994:81.

[2] 王兆胜. 林语堂与劳伦斯[J]. 中国文学研究, 2003(4):91-97.

[3] 林语堂. 无所不谈合集[M]∥林语堂名著全集:第16卷. 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 1994:3.

[4] 杰姆逊. 后现代主义与文化理论[M]. 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 1997:132.

[5] 劳伦斯. 查特莱夫人的情人[M]. 赵苏苏,译. 北京:新星出版社, 2015.

[6] 林语堂. 红牡丹[M]. 张振玉,译. 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 1994.

[7] 李莉莉. 运用“符号矩阵”解析《基辅怨》的深层文化内涵[J]. 外语学刊, 2016(1):142-145.

[8] 格雷马斯. 论意义:符号学论文集[M]. 天津: 百花文艺出版社, 2005:145-146.

[9] 王兆胜. 闲话林语堂[M]. 北京: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 2002:8.

[10] 王兆胜. 天地人心[M]. 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 2006:3.

[11] 陈千里. “女性同情”背后的“男性本位”:林语堂小说“双姝”模式透析[J]. 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3(2):92-99.

[12] 王绍舫. 《追风筝的人》双线条蝶化模式哲学解读[J]. 沈阳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6:89-92.

[13] 程悦. 生命的真实与超越:劳伦斯在小说《虹》中表达的生命观[J]. 东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4:158-162.

[14] 萨义德. 东方学[M]. 王宇根,译.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1999:1.

[15] 尼采. 尼采文集:查拉斯图拉卷[M]. 周国平,等,译. 西宁:青海人民出版社, 1995:31.

【责任编辑 王立坤】

Eastern Mapping of Life, Selection and Transcendence: Influence of D. H. Lawrence’s life Philosophy on Lin Yutang’s The Red Peony

Wang Shaofang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Shenyang University, Shenyang 110041, China)

It is analyzed that,TheRedPeonyby Lin Yutang provides a paradigm of emotional life, double-women’s confrontation and transcendence of life embodying D.H. Lawrence’s life philosophy. Lin Yutang transplanted a paradigm of Lawrence’s life philosophy into his writing and added oriental perspectives as well as his own personal viewpoints and feelings. He created a spiral structure of love that encompasses life, selection and transcendence.TheRedPeonycontains the exposition of a charming life philosophy by the “D. H. Lawrence of the East”.

TheRedPeony; life philosophy; eastern mapping

2016-07-19

2015年辽宁省社会科学基金资助项目(L15BWW001)。

王绍舫(1971-),女,辽宁营口人,沈阳大学副教授。

2095-5464(2016)06-075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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