谫论甲骨文书法的笔法问题
2017-01-09南京艺术学院江苏省书法创作研究中心210013
荀 海 (南京艺术学院 江苏省书法创作研究中心 210013)
谫论甲骨文书法的笔法问题
荀 海 (南京艺术学院 江苏省书法创作研究中心 210013)
甲骨文书法距今已有3000多年历史,但其出土被发现却不过百年,对甲骨文书法的专业研究更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尚有很大空间可供开拓,本文拟从甲骨文具体笔法入手,以“通过刀锋看笔锋”的方法论来应征,甲骨文书法的笔法以“直线型”笔法为主,与“蝌斗文”用笔法理当同时并存,并提出线性练习是甲骨文书法练习的核心所在,以期对当下甲骨文书法的创作和教学有所启迪。
甲骨文;笔法;直线;线性
资金项目:江苏省教育厅2013年度高校哲学社会基金指导项目“公务员书法素养提升模式研究”,项目编号:2013SJD760015
早在1925年,著名学者王国维在清华大学《最近二三十年中中国新发见之学问》的主题演讲中就提出过“古来新学问起,大都由于新发见”1的论断,且在随后例举的“四大文化考古发现”中也明确提到了“殷墟甲骨文字”。甲骨文自1899年出土被发现,虽不过百余年,但学界对甲骨文的研究已取得了不少成果,并已勃然成为“甲骨学”,在中国知网键入关键词“甲骨文”,搜得的相关期刊和学位论文就有千余篇,但其中绝大多数是从语言文字学和历史文献学等角度对甲骨文进行的论析,而单纯从书法创作的角度对甲骨文展开论述的文章却只有极少的几十篇。
甲骨文是商代的文字,距今已有3000多年的历史,从现存甲骨刻辞的实物和相关图片资料入手考察,我们不难发现,由于甲骨特殊形制的限制和竖向走刀刻写的便利,导致其章法多呈“有列无行”之貌,当然,甲骨文的章法多为在具体刻写过程中的因势而为,所以表现出的具体章法样式也较为丰富,有的章法综横有序,排列井然,也有的参差错落、有行距而无字距等等。由于龟甲兽骨的质地坚硬和空间有限,且需以刀代笔,其单字结构上则多呈“瘦硬挺劲”之势,有工稳严谨、也有率性奔放之态,究其用笔之法,由于甲骨锲刻再到宣纸书写,有“易刀为笔、刀笔转换”的技法取舍等问题,甲骨文的用笔总体特点还是易圆为方、易曲为直,讲求“逆入平出、爽利匀整”的,后期的笔法在此基础之上还有所丰富和拓展,增加了起笔的重按和收笔的轻提等等。由此看来,甲骨文已具备了书法理应具备的“用笔、结构、章法”三要素,已不是简单的刻画作品,而是真正意义上的书法。宗白华先生曾在《美学散步》中对中国书法有“一笔界破天地”的生动描述,其大意是说,中国书法中充满了辩证统一的关系,简单的一个笔画落到宣纸之上,就能产生枯湿、浓淡、长短,曲折的万千变化。一笔界破天地,寓天地万象于一笔之中。“一笔”看似简简单单,实乃书法笔法之根本,故本文将重点讨论甲骨文书法的笔法问题。
一、“透过刀锋看笔锋”的方法论应证
启功先生在其《启功论书绝句百首》中第三十二首如是写道:“题字龙门字势雄,就中尤数始平公,学书别有观碑法,透过刀锋看笔锋。”2这其中所提的“透过刀锋看笔锋”书学思想集中体现了启功先生在学书者以刻本为范时务要寻本求真,定要参照同时代的墨迹来了解和把握古人笔法真谛的观点,业已成为现今书法学习的一个重要方法论。
究其原理,就是碑刻作品的书丹和雕刻往往相对独立和分离,当然也有极少的书刻同人的情况。碑刻作品一般由书丹和雕刻两道工序才能完成,是书者和刻工二度合作的产物,若后期上墨于碑制作成拓片,继而翻刻成若干刻本,这无形中又加入了拓工和印刷的多重制作成分,刻工的工艺优劣还直接关系到碑刻作品对书丹本来面目的还原程度,手艺精湛的刻工能忠实反映书丹的本来面目,还有的刻工本身就擅书法,在刻碑时可对原来书写不到位之处加以必要的弥补,使碑刻作品尽善尽美,而刻工手艺一般的,或由于镌刻量大又无暇顾及等等的情况,往往凑刀、使刀就较为匆忙和简单,有时就会出现书丹和碑刻拓片相去甚远的情况,这就需要我们学习者能结合存世碑刻作品中的一些“书而未刻”的朱书或墨迹作品来还原和寻求书丹的真实面目。
甲骨文由于是锲刻在龟甲兽骨之上的书法,同样也有上述书刻分离、书刻同人等等类似情况,无论是锋利刻刀的“锐锋出入”,还是钝刀的“迟涩含蓄”,甚或毛笔的“逆入平出”,哪一个才是甲骨文书写笔法的本来面目,我们不妨结合“透过刀锋看笔锋”的方法论原理来作一下应证。
古代的甲骨刻辞作品的出现,主要是由于殷商人多迷信神灵,大事小情都要通过卜辞占卜来决定,大到祭祀、狩猎、妊娠,小到气候、出行、疾病等等,所以当时占卜之事相当频繁,还设有专门事司占卜的贞人和卜人,由于占卜活动流程的繁琐、且频繁量大,不难推想,殷人的占卜活动也应该是“团体协作”的,不可能是一两人之力所能完成的,其中应该还有明确严密的细化分工,贞人、卜人、书者和刻工各司其职,有时书者和刻者也可能合为一人,也可以是相对独立,甚至有的贞人或卜人也可能就精通书刻之事。往往一个占卜团队有一个固定牵头的贞人或卜人,而下面可以配备多位书者和刻工,而这些刻工也可以同时服务于另外的占卜团队,所以在不同分期和团队的占卜刻辞中有时我们会发现很多面目类似或相同的刻辞作品也就不为怪了,因为当时的刻手都需经过严格的专业训练,从一些习刻甲骨刻辞的作品中有老师的示范和习刻者歪歪扭扭的学习模仿中我们可以看出,真正通过严格训练进入甲骨刻辞的人还是很少的,所以他们凭自己的手艺可以同时服务于多个团队也就极为合理。
据报载:“1984年在在山西襄汾陶寺遗址中发现了一种类似类似甲骨文的神秘文字——扁壶毛笔朱书,经专家认定,这是早于甲骨文的成熟文字系统,距今已有4000年左右。当时在原中科院考古所山西工作队任职,主持襄汾陶寺遗址第一期发掘工作的高炜专家介绍,扁壶上的文字,鼓起一面的字符已经确认是‘文’字。”3从具体的文图资料来看,此“文”字用笔饱满、笔锋清晰明朗,可以证明在甲骨文时代应该已经有了毛笔的书写活动,在甲骨上刻辞只是为了特定的占卜活动的有意而为,从后来出土的一些甲骨片上可以看到朱书或书而未刻的痕迹,也可以证明当时的书与刻是同时并存的,且殷商时期的书法,应以朱书和墨书为其本来面目的。
既然书、刻是同步并存的,甲骨文究竟是“先书后刻,还是直接刻写”一直存有争论,依笔者拙见,较为赞同胡厚宣的“小字不书而刻,大字先书后刻”4的观点。其中“大字先书后刻”的观点,这在甲骨记事刻辞(黄类)D4鹿头骨刻辞中有明显的体现,其中例如“王”字末笔的横画就明显有复刀反复刻画照字模刻的痕迹很重。
当然其中也有不少甲骨刻辞上有书而未刻的字样,这不能简单地认为是忘刻所致,因为毕竟刻工刻辞在占卜活动中是个重要活计,刻工们更是以一己手艺养活自己或全家,古人也不至于会犯如此低级的忘刻错误,我们从具体的刻辞作品中可以看到,不少朱书或墨书字样多靠近龟甲兽骨的边缘,由于龟甲兽骨近边缘处质地较为疏松,难以下刀而直接用朱书、墨书来代替刀刻文字,也甚为合情合理!那么既然书与刻同存,为何不避繁就简直接书丹其上,而非要选择繁琐的镌刻,这估计与龟甲和兽骨作为动物骨骼表面留有胶原蛋白而难以留墨书写的局限,或是贞人需要龟甲受灼后裂开的龟甲纹理作为占卜的判断参考,这些猜测当也不无可能。
那么,我们可以“透过刀锋看笔锋”的习书方法论原理来应证甲骨文的笔法,不管甲骨文是直接镌刻还是先写后刻,从甲骨刻辞留存的字面形态上来看,先写后刻的字往往比刻出来的字笔画要粗些,刻刀的特殊属性所限是很难表现出书写线条的粗细和圆转曲折的,所以在刻辞上多表现出来的是劲直爽利的单刀,起笔收笔处能见刀锋直入而下和出的锋芒,而对应到毛笔书写的笔法中,我们就有必要来弥补一下单刀锐锋直入的外露和张扬,我们需变“尖入尖出”为“逆入平出”,这理当也应是甲骨文书丹时的本来面目,尤其到了甲骨文的后期形态,书丹的用笔加强了横画的“尖入肥中尖出”的用笔意态,也更接近后来的简牍和金文的厚重用笔,所以,甲骨文书法的用笔,其直接在甲骨上镌刻的,是无书辞笔锋可作参照的,且用笔也多为逆锋直出,坚挺爽利。即使是“先书后刻”有了书辞作为参照的,其早期的甲骨文主流用笔应是“逆入平出、瘦劲挺拔”的单刀直线笔法,与后期出现的“起笔粗实尖出锋”为特色,形状如“蝌蚪”状头粗尾细的“蝌斗文”的用笔应是同时并存的,且后者只是前者的拓展和衍生,直线型用笔应是甲骨文用笔的基本形态。
二、线性——甲骨文笔法的核心
无论是甲骨文的“直线笔法”,还是“蝌斗文”的笔法,归根到底强调的是线条的“线性”,这线性的基本特征就是“逆入平出、线条匀直、用笔爽利”,而“蝌斗文”的用笔就是在“直线型笔法”的基础上衍生出来的,加强了起笔的按笔和收笔的提笔,让其出现起笔重按和收笔轻提的用笔特征,但总体上来说还是以“直线型笔法”为主。
归结到书法的用笔上,甲骨文的用笔方法有如下几个书写的要点:逆入平出,起笔藏锋,爽利直行,收笔直提,不作刻意的回锋。尤其是每一笔画的收笔之处,不作刻意回锋,其空中蓄势是为了更好的承接下一笔的起笔,在连贯的笔中完成上下笔的联动和贯气。甲骨文的字形重“形象”更具画意,不少字直取动、植的外形特征,所以在笔法的笔顺上没有太多的苛求,往往多是应势而生,在符合运笔顺序大规律的前提之下,不强作笔顺上的要求,旨在要能顺手和顺势,有的笔画甚至可以倒着由下而上进行书写。从书写的速度上来看,还需要辅助一些运笔的速度,速度太慢,用笔则滞涩,辅以一定的速度后,则线条爽利和挺拔,“易笔为刀”后在纸上写出“刻画”的感觉,也更接近甲骨文的用刀方法,我们在常规的笔法训练中可以作如图所示的“画线”(附图)练习,从基础的直线、竖线入手,藏锋直行,收笔自然上提,不作刻意回锋。甲骨文书法的结体多为直线和斜线的组合,把“直线、竖线”这些“零部件”打磨好了,再进行后期的据字“组装”就变得简单和易行了。而“蝌斗文”状的写法,只不过是在起收笔上做些适当按提的改造而已。
此外,书法的笔法除了基本的起收笔之外,还有笔画的枯湿、浓淡之别,均衡匀整的用笔作为用笔的基本方法固然重要,但写出枯湿浓淡的变化,自然更是用笔的上乘之法。将甲骨文引入书法创作的实践,学界多以罗振玉1921年撰《集殷墟文字楹帖》一书的出版为分水岭。民国学人董作宾、胡小石、潘天寿、沙曼翁等一大批学人将甲骨文书法的创作引入了一个高峰,综观这些学人的代表作品,由于可供使用的甲骨文数量很少,其中的作品样式也多为少字数的集联作品,其中不外乎这样如下几种类型,一种是以摹写为主的集字创作,以罗振玉为代表,他坚持“谨而不肆、法度端严”的标准,加之精通文字学和篆书,尝试着用中锋篆法和金文的笔法来写甲骨,徒有甲骨外形,实为金文和小篆用笔之法多谨严之态,在现在看来确实缺少丰富的表现张力,但在当时选择以甲骨文为临习对象无疑是具开创之功的。
除此以外,还有董作宾为代表的摹写法,强调逼真的描摹,这既与他所从事的甲骨研究工作有关,且起、收笔皆尖锐,几近锲刻之效果,这从董作宾存世的作品来看,也多有“蝌斗”的用笔之法,坚持起粗收细的用笔特点。
此后的胡小石也曾用金文笔意来写过甲骨文,而民国学人简经纶不在停留于机械的小篆和金文似的摹写,而是重点强调甲骨文的瘦硬刻画的用笔特点,尽管有些字法的使用上经不起推敲,但毕竟在书写的尝试上向前迈进了一大步。
综观民国这一时期的甲骨文书法作品的用笔或以“蝌蚪文”为用笔方法,或以笔画停匀的“直笔法”为方法,线条墨色均匀,多属于写实类的作品,而多少有枯润之笔,更有不少民国学人以金文、小篆、汉篆之用笔方法来写甲骨文,徒借甲骨之字形,而无甲骨五期风格之美。而江苏的沙曼翁先生却是个少有的例外,师从萧退庵,颇具典范意义,在1979年“全国群众书法征稿评比”的评比中,以一副甲骨对联获得一等奖,这无疑给甲骨文书法创作打了一剂兴奋剂,其后学习效仿者不少,将甲骨文的用笔从“写实”带向了“写意”,沙曼翁主张“用笔需松”灵活自如,线条挺拔,墨色多变,常以秃笔、细毫、宿墨、渴墨写出甲骨文萧散闲逸之趣,可谓开甲骨文书法创作的一代新风。这与沙翁精书画、篆刻之理来融通甲骨的笔法之趣不无关系。
尽管董作宾先生对甲骨文进行了五期的风格分类,在现在看来有些历史的局限性,诸如没有考虑到不同时期会有不同风格的甲骨刻辞的同时出现的问题,分类过于绝对化、一刀切等问题。但通过五个分期甲骨的实物和相关图片资料来看,甲骨文的书法用笔多是表现出“直线型”的用笔,爽利而坚挺,甲骨五期的后期作品中明显带有复刀肥笔的出现,也表现出刻工对后期甲骨文书法中普遍出现的“蝌斗文”笔法的向往和追随,这也是书法审美不断发生变化的历史必然,一如甲骨文瘦劲挺拔的笔法逐渐被金文粗狂厚实的笔画所取代一样。
三、结语
甲骨文书法作为大篆书法中的一种风格样式,距今年代久远,但是由于发现较晚,不过百年的历史,对甲骨文书法的专业研究还有很大的空间可供开拓,从具体的笔法研究入手,以“通过刀锋看笔锋”的方法论来应征,甲骨文书法的笔法以“直线型”笔法为主,与“蝌斗文”用笔并存,而“蝌斗文”的用笔就是在“直线型”笔法基础上衍生出来的,并以线性练习作为甲骨文书法练习的核心之所在,以期对当下甲骨文书法的创作和相关教学有所启迪。
注释:
1.王国维,收入《静庵文集续编》.姚淦铭,王燕编.《王国维文集》.中国文史出版社,1997,卷四,页33.
2.启功.《启功论书绝句百首》.北京荣宝斋出版社,1995.
3.《北京晨报》2010年7月29日.
4.胡厚宣.《卜辞杂例》.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8本,1993:401.
附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