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亲女的原型
2017-01-07姚刚
姚刚
摘 要: 本文从充当“和亲女”这一角色角度出发,结合盎格鲁—撒克逊时期英格兰社会文化背景,分析了古英语诗歌《创世纪B》中夏娃在维护上帝与亚当之间的和平当中所处的两难境地,得出了其必然遭受失败命运的结论。
关键词: 《创世纪 B》和亲女 原型 夏娃
盎格鲁-撒克逊时期的英格兰还是一个由男性主导的社会,女性更多地处于一种从属的地位。贵族出身妇女的婚姻很难做到自主选择,经常被当做一种政治筹码来缔结和平协议,被嫁到敌对部落以维护和平的贵族女性称为“和亲女(peace-weaver)”。如塔西佗(Tacitus)所说,盎格鲁-撒克逊女性以她们自己的方式参与战争中:
传说中,有许多次已经溃败或将要溃败的战役都被一些妇女们挽救过来。这些妇女不断地祈祷着,并且袒露着胸脯,这样便使男子们俨然感到她们将被奴役,而妇女被奴役乃是他们所最痛心的事。正因为这样,如果从这些部落中获得出身高贵的少女作为人质的话,更可以使他们矢志不渝①。
尽管古英语诗歌的确切来源现在已很难确认,但是我们能够确认的是《创世纪 B》②(Genesis B)翻译自一首残存的古撒克逊诗歌③。派特·贝拉诺夫(Pat Belanoff)认为这首诗的作者创造且完善了日耳曼诗歌当中女性的形象④。贝拉诺夫还认为夏娃是典型的古英语诗歌当中女性形象的代表:男性争夺权力争斗中的牺牲品⑤。在《创世纪 B》中,撒旦引诱夏娃去维护上帝与亚当之间的和平,充当起神与人之间的“和亲女”的角色。然而,急于履行这一职责的夏娃无形中篡夺了本应属于丈夫亚当的权力,最终失败,从而成了不驯从的妻子的典型。更为严重的是,夏娃因其放肆的行为而成了失败的“和亲女”。简·钱斯(Jane Chance)认为,夏娃的失败似乎是不可避免的:
夏娃的失败不是因为她不够聪明,抑或她在哪方面不如亚当,而是因为没有人教过她如何去反抗,去战斗,在逆境当中保持坚强,拥有“男子气概”。相反,盎格鲁—撒克逊社会的“模范女性”是那些懂得如何做出让步与妥协,从而改善人际关系,维护和谐氛围的女性⑥。
钱斯认为,贵族女性被要求学会如何做出让步与妥协,因为她们主要的社会角色就是充当“和亲女”。所以,她们不能抵制诱惑这件事不能归咎于她们本身,而应归咎于强迫她们充当“和亲女”角色的男权社会制度。来自于亚当的肋骨,夏娃一出生就注定要服从亚当,这也是上帝创造她的原因。一旦她篡夺了亚当做丈夫的地位,使他听命于她,她就开始了堕落,注定的堕落。这与盎格鲁—撒克逊和亲女的命运如出一辙。通常情况下,作为来自敌对部落的和亲女,她们要谨言慎行,以免她丈夫的族人怀疑她的动机不良。一旦决定开口讲话,和亲女不得不巧妙地避免招致任何质疑与仇恨,以免遭受夏娃失败的命运。海伦·达米科(Helen Damico)则认为,要想维护部族之间的和平,和亲女只有积极干预部族事务才行,这就要求和亲女必须足够坚定果敢⑦。显而易见,消极被动,三缄其口是无法干预部族事务的,更不用说完成“编织和平(peace-weaving)”这一使命了。
钱斯和达米科都认为,在《创世纪B》中,夏娃的形象似乎是矛盾的:一方面,她“不够坚定”(第590行),不能抵制住诱惑,另一方面,她又胆大妄为地违背上帝的意志。与之类似,盎格鲁—撒克逊和亲女的形象也是矛盾的,这一现象是由两种相反的社会压力共同作用的结果:一方面要求和亲女要少说话,另一方面又要求她们要积极主动地维护和平。鉴于盎格鲁—撒克逊社会“血亲复仇”的传统,部族间的世仇几乎无法由和亲女一己之力来解决,担当和亲使命的女性也就无法获得和亲者这一身份认同。盎格鲁—撒克逊社会既让女性承担了一个无法完成的任务,又没给予她们合适的社会地位,从而陷入了一种矛盾的境地。
如果我们把《创世纪B》中的矛盾冲突理解为上帝与他的首席天使——撒旦之间的冲突,那么亚当和夏娃实际上陷入了比他们强大的多的神与神之间的一场仇怨。在这场神与神的纷争当中,人的参与是被动的、无法选择的。正因如此,夏娃才被看做是:“男性争夺权力争斗中的牺牲品。”夏娃的动机是为了保护自己的丈夫与孩子,这与盎格鲁—撒克逊和亲女保护自己家人的和亲动机如出一辙。
然而,作为一个失败的和亲女,夏娃不是被拿来与亚当作比较,而是与魔鬼作比较。阿兰·雷诺阿(Alain Renoir)认为,与通常人们的解读不同,《创世纪B》的诗人比较的是夏娃的心态与魔鬼的心态,而不是夏娃与亚当的心态⑧。夏娃与撒旦都是不忠实的仆人,撒旦背叛了上帝,而夏娃背叛了亚当。魔鬼以未来和亲女与母亲的角色诱惑夏娃,夏娃没有经受住诱惑,对自己肩负的维护亚当与上帝之间的和平及荫庇后代的职责深信不疑。人的堕落(the Fall)的后果明显强化了夏娃作为和亲女的作用,和亲女的形象对盎格鲁—撒克逊人来说并不陌生。因为夏娃的行为越过了盎格鲁—撒克逊和亲女应守的界限,所以她对社会秩序颠倒这一后果理应负有一部分责任。然而,简·钱斯则认为夏娃因为不顺从所犯下的罪,并不比她的主人亚当所犯的罪更严重⑨。作为“男性争夺权力争斗中的牺牲品”,夏娃的命运是受男性操纵的。夏娃之所以走向堕落是受男性争斗的压迫,而非出于她自身的软弱。尽管如此,夏娃与撒旦还是因其不忠于主人而被联系到一起。
撒旦代表的是那些意图篡位夺权而背叛主人的家臣(comitatus)⑩。相似的,夏娃代表的是那些想要篡夺丈夫的权力,影响他的决定的妻子。撒旦背叛主人的行为在盎格鲁—撒克逊文化当中可谓是最为恶劣的罪行,违背了武士忠于王的价值观念。诗中描述了撒旦的罪行:上帝啊,我们的首领,万事的主宰;您的宝座受到了自立为王者的觊觎,他谋划着要去统宰那些自以为是、疏于职守的武士们(第299-326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撒旦不仅要求他的手下效忠于自己,推翻上帝,而且要求亚当和夏娃一样对他尽忠。在推翻上帝的企图失败之后,撒旦被打入了地狱接受惩罚,不知悔改的他还在以曾经的赏赐为由,鼓动手下想方设法逃出地狱去再次引诱亚当和夏娃(第409-420行)。
为讨好主子,受鼓动的手下忠实地执行了引诱的任务。引诱者以证明对上帝忠诚为由来要求亚当服从命令,恪尽职守。引诱者如是说:“(在偷吃了禁果之后)你的力量会变得强大,技巧变得娴熟,头脑愈发敏锐,体型愈发完美,四肢孔武有力,从此你会富足安康。”(第501-506行)“现在你已经遵从了我主的意愿,忠实地履行了你的职责,博得了上帝的满意,证明了自己的价值。”但是,从更高一个层面来理解,与引诱者所吹嘘的相反,亚当并没有顺从上帝的意志,因为上帝早就告诫过他死亡之树所结之果实。亚当没有被引诱者蒙骗。引诱者转而来引诱夏娃,因为上帝赐予夏娃的是“不够坚定的意志”(第590行)。结合盎格鲁—撒克逊的语境,“不够坚定的意志”也可以被认为是和亲女身上的一个缺点。
引诱者以夏娃的双重身份来引诱夏娃:一方面,作为未来的母亲,生下健康的孩子是她最为关心的事,另一方面,作为和亲女,维护敌对部落之间的和平,或者同一部落敌对家族之间的和平是其首要职责。引诱者劝告夏娃应该遵从上帝的意旨,吃下禁果以保护她未来的孩子免受这世上最严重的伤害。他还说,吃下禁果能使亚当免受上帝的迁怒,如果她能劝说亚当也吃下禁果甚至能博得上帝的欢心。引诱者一再强调减少亚当与上帝间敌意的重要性:我敢肯定,当我从漫长的旅途返回的时候,上帝亲耳听我告知你们两个违背了他从东方传递过来的意旨,一定会迁怒于你们(第511-516行)。
如果身为上帝仆人的亚当和夏娃未能效忠主人,那么必然激怒上帝。借此接口,引诱者诱导夏娃充当起缓和上帝与亚当之间敌意的和亲女:“好好想一想,正如我所言,你可以使你和亚当免受惩罚。”(第562-563页)达到这一目的的途径就是吃下这个苹果(禁果)。此外,引诱者还刻意夸大亚当与上帝间的矛盾冲突,以此提醒夏娃身为和亲女应该有所作为。他说:“如果你真诚地告诫亚当你是如何遵从上帝的意旨,他定会效仿你,舍弃对上帝的敌意。”(第570-573行)作为对夏娃维护上帝与亚当之间和平相处的回报,引诱者说他会向上帝隐瞒亚当对他的不敬。
在盎格鲁—撒克逊社会当中,女性的首要职责就是维护和平,避免战争的爆发,夏娃在自身职责的召唤之下听信了引诱者的话。夏娃在吃下禁果之后,劝说亚当也效仿她的做法,她的理由有两条:首先,是她对引诱者“善意(第654行)”的信任,相信他所说的长期忠实地服侍上帝的说法;其次,她迫切地想要减少亚当与上帝之间的敌意,就如一位忠实地履行自己职责的和亲女一样督促她的丈夫吃下禁果,她想要博得上帝的好感:
获取使者的好感总比招致他的敌意对我们有好处,只要我们遵从他,即使你今天说过什么不敬的话,他也会原谅你的。与上帝使者的争吵能给你带来什么好处呢?我们需要博取他的好感。因为他能替我们向万能的上帝求情(第659-666行)。
当亚当吃下禁果之后,他们才意识到招致了上帝的不悦而非博得了他的欢心(第768行)。失去了上帝的信任,夏娃开始哀叹起她作为“和亲女”的失败:“这个妇人悲悔莫及,因她辜负了主对她的垂爱与信任。”(第770-772行)夏娃的悔恨并没有得到亚当的同情,亚当责备了她,为失去主人的爱而痛惜不已。亚当与夏娃对人类的堕落做出了不同的反应——夏娃坦诚地承认自己犯了错,而亚当则拒绝承认自己的过错,认为是夏娃把他领向了歧途。堕落之后,亚当开始感受到饥饿、口渴及赤身裸体的羞愧。赤裸的身体使人类饱受风霜雨雪之苦。夏娃再一次勇敢地站了出来,自愿为大家用树叶制作衣服,以此劳作来赎她的罪,此种惩罚看起来也算是符合她所犯的罪{11}。亚当的责备与埋怨让夏娃开始意识到她只不过是“男性争夺权力争斗中的牺牲品”,无力左右自己的命运,从而也就甘于接受自己的命运,不多做抱怨。
被动地卷入上帝与撒旦的争斗当中,夏娃注定要遭受失败的命运。这与盎格鲁—撒克逊的和亲女们在维护部落和平过程中所做的努力注定是徒劳的何其相似。盎格鲁—撒克逊版本的《创世纪B》为我们明确地提供了一个遭受失败命运的和亲女的原型。
注释:
①塔西佗,著.阿古利可拉传.日耳曼尼亚志.马雍,傅正元。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59页。
②普遍的观点认为盎格鲁—萨克逊诗歌《创世纪》是由至少两首不同的诗组成的。第1至第234行以及第852行至第2935行经常被称为《创世纪A》,可以追溯到公元8世纪初。文风明显不同的第235行至第851行被称为《创世纪B》,则可追溯到公元9世纪中期。本文所引用《创世纪B》中诗行由本文作者翻译自S.A.J.Bradley翻译并编撰的Anglo-Saxon Poetry (London:Everymans Library,2000)第19至第35页。
③尽管文学史研究者们承认女性可能参与了诗歌的创作与吟诵,但是普遍的观点认为盎格鲁—撒克逊诗歌的作者可能都是男性。由于这一时期的诗歌作者几乎都是匿名的,所以我们很难准确地评价这种口头创作与传播对个体诗歌的影响。考虑到抄写诗歌者皆是教士,加之《创世纪B》的宗教文学属性,它的作者很有可能也是一位男性。
④⑤Pat Belanoff.The Fall of the Old English Female Poetic Image.PMLA,Vol.104,No.5.Oct.,1989:826,827.
⑥Jane Chance.Woman as Hero in Old English Literature,New York:Syracuse University Press,1985:74.
⑦Hellen Damico, & Alexandra,H.O,Eds.,New Readings on Women in Old English Literature,Bloomington and Indianapolis: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90:176.
⑧⑨{11}Alain Renoir.“Eves I.Q.Rating:Two Sexist Views of Genesis B” Div.on Old English Language and Literature,MLA Convention. Huston.28 Dec.1980:56,71,78.
⑩盎格鲁—撒克逊的Comitatus可译作家臣或者扈从,他们的职责是护卫主人,随主人出征,在主人遇难时,要为主人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