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顶上的假期
2017-01-07张惠玲
张惠玲
1
小姨说,等我老了,也会记得这个假期的。我可不想知道七老八十是什么样子,第一次能坐小车出济南,就够高兴啦。
李木子的爸爸带着我、小姨、李木子、二姨和西西。明星家的车跟在后面,她爸爸开车,里面坐着明星和我爸妈。出济南,要回老家给姥爷过生日了。我最害怕长途汽车上的气味,喜欢乡下姥姥家,有时候一想到汽车上难闻的味道,就不想回了。现在这么多人,带了大蛋糕,好多吃的喝的,车里是香水味,当然兴奋啦。
明星叫范冰冰,那个电视里演狐狸精又做广告的范冰冰长得很漂亮,是我最喜欢的。这个范冰冰我不喜欢,我和李木子叫她明星,其实,我们偷偷地叫她胖妞。她和李木子早就认识,我是“六一”节一起去野生动物园时才认识她的,这次我们商量好不跟她坐一辆车。李木子的爸爸叫李成功,这个名字有意思,我一想起来就能笑半天,他还能叫李失败不成?他有好大的公司,好几个宾馆,可有钱啦。可他再有钱,也得求我小姨教李木子。
“妈妈,你看,好多圣诞树啊!”西西指着路边的树告诉二姨,一车人都笑了。西西两岁多点儿,从记事起还没出过城呢,看到大树就都是圣诞树。他大脑袋,小眼睛,胖乎乎的,我有一阵子可烦他啦,一家人围着他转,我说话都没人听。现在我倒觉得他挺可爱的。
一想到要带李木子他们看老家,看小狗陶陶,看姥爷养的花、姥姥种的菜,从屋顶上下到别人家去玩,我就十艮不得马上到家,可是又有点儿担心,怕我一个月后回学校,会成了班上最差的一个了。小姨给我请了一个月的假,真不知道“好”老师怎么答应的,班主任姓郝,那个字不好写,我们就叫她“好”老师了。
“你很幸运,有你小姨这样的家长带你。”“好”老师说,李木子的爸爸也这样说过。“宣传委员还是你的,回来要在黑板报上画你在农村看到的人和事啊。”上到四年级,我不记得有人请过一个月的假,“好”老师一点儿也没担心我跟不上课。要是成了班上的落。后分子,像李木子一样,就太没面子了。
我升二年级时,小姨回济南,买了个房子,我就跟小姨一起住了。我们一人一个卧室,我的卧室是高低床,有时候小姨来我的卧室,睡在我上铺,她从不让我睡上铺,十白我掉下去摔傻了。有时我赖在她的大床上睡,她说我晚上睡着了,又踢她又推她。反正我小时候在自己家床上摔下来过,妈妈说她在梦里就听到响了,像西瓜掉地上摔坏了的声音,把她给吓个半死,以为我脑袋肯定摔坏了,等跑到我房间,打开灯,看到我自己哼哼着爬到床上又睡了,第二天问我疼不疼,我一点儿不记得,真神了。
有了小姨,爸妈再不用管我的学习了。我吃啊、住啊,几乎都归小姨管,不好的就是她禁止我吃麦当劳和肯德基了,还有饮料,也不能乱喝。但是,还是跟着小姨好,她有学问,我的功课她都会,我都不用读《十万个为什么》了,问她就行。她把我当朋友,我问她孩子是怎么生出来的,她才不会骗我说是捡来的呢,她什么都给我讲,我们俩经常谈心。从小我妈就说我五音不全,唱歌不行。小姨一来,就让我参加学校里的合唱团了,她说,世界上唱歌最好的那个男的,连谱都不识呢。我忘记那个人的名字了,可能比梳着辫子的刘欢还厉害。
小姨给人当翻译。我上学去,睡着了的时候,她就翻译东西,挣了钱供我们生活。她还能变着花样做饭吃。她住的小区也比我家的好。真不知道姨父为什么会喜欢别的女人?妈妈说男人没什么好东西,有钱就变坏。我说要把我姥爷和爸爸除外。
我偷听大人们说话,知道小姨离婚了,才回了济南。大个子的小姨父还来过济南,小姨带我一起去吃自助餐,小姨让我说:叔叔好。从姨父变成叔叔,喊出来还挺别扭的。我去上餐厅里的厕所,好干净啊,每个空格都比我的房间还大呢!回来我看见他拉小姨的手了,还要哭的样子。哼,鳄鱼的眼泪,我才不希望他们和好,小姨有时候晚上一个人哭,我知道的,我不想小姨再嫁给他。我想让小姨嫁给李成功,这是我和李木子的计划。到那时候,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李木子啊,是班上最捣乱的了,所以老师让我跟他同桌,说是可以帮助他。他上课时从来就没有好好听讲过,抽屉里,书包里,什么东西都有。可能那一次他听讲了,胡老师讲牛顿的故事时,说老师讲的总是对的,我们要听老师的话,才会养成爱思考的习惯,成为有用的人才。李木子就举手问胡老师:“牛顿的老师是谁啊?他那么对,是不是比牛顿更厉害的科学家?”把我们全班都笑翻了,胡老师气得直翻白眼。
有一次李木子拿了五百块钱,带我们好几个人去吃了肯德基,每个人还拍了大头贴。他爸爸找到“好”老师,结果,我们的家长都给请去了,大头贴都还了回去,吃进肚里的肯德基是还不回去了。小姨让我面壁思过了一小时,理由是贪别人便宜。那学期我退步了好多,小姨找到“好”老师,要求给我换同桌,“好”老师说,要是我帮助不了李木子,班上就没有别人帮得了他了。那倒是,我是班上最厉害的女生,他们都叫我小辣椒。班上的同学每学期换个同桌,但我和李木子,自从他跟原来的同桌打架,调到跟我同桌,都快两年了。
没办法,小姨就让我带李木子来家里一起做功课,周末有时带我们出去玩。李木子一下子就喜欢上小姨了,他很听小姨的话呢,慢慢也爱学习了。他说他喜欢的就是问不倒的老师,能被学生问倒的老师太笨了。我妈妈说是一物降一物。再后来,他爸爸就请小姨给李木子当家庭教师了,每个月好多钱呢,他出差好几天的时候,也让李木子跟我们一起住。他老出差,李木子都快成我家的人了,他爸爸来接时,他有时也不愿意回去。
他爸爸每次来,都会让司机搬来很多吃的喝的,小姨的房子小,都快摆不下了。李成功好像很喜欢小姨呢,李木子当然更不用说了,他想要把家搬过来似的,他那些男生的玩具,占了我和小姨的好多地方了。就连中午他也跟我回小姨家吃饭了。
我本来在学校吃小饭桌的,那里的饭,比猪食都难吃。李木子倒是有人给送饭的,或者接到他爸的宾馆去吃。我小姨来了之后,就不让我吃小饭桌了,反正就三站路,让我中午放学回家吃。李木子后来也跟来了,小姨不让我坐他家小车回家,我们就一起坐公交车回家吃中饭,李木子以前可是从来没坐过公交车的。我们俩上学同桌,放学一起吃饭,还真有点儿像兄妹了。
我跟小姨抱怨,家里插脚的空都快没有了,小姨说,拿了薪水,就得为人做事,她既是家庭教师,又像是保姆了,我们需要钱,就得将就点儿,这是王作,王作就得负责任,不能抱怨,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我不太懂,但我觉得小姨挺喜欢李木子的,她说李木子聪明,就是没人管教罢了。我有时候有点儿妒忌,说小姨重男轻女,喜欢李木子和西西。
李木子说,要让他爸爸给我小姨换个大点儿的房子。他家的房子可大了,有院子,还有游泳池,那是富人的别墅区。李木子说胖妞家的更大,她爸爸有好多书,都是假的,光有一个外壳,里面啥都没有。那样的书,比买真的书花钱还多。
李木子的妈妈在美国,我开始还以为她在国美呢,因为我妈妈就在国美上班。他妈妈离了婚就去美国了,我见她回来过一次,化着很好看的妆,跟小姨带我和李木子去吃披萨,还送了小姨好漂亮的香水,给我和李木子一人一个拉杆书包,她跟小姨可亲了,她们两个搂着肩膀说话,我还没见小姨跟我妈这样亲过。
班上的同学说我和李木子是夫妻,我才不在乎。我不会跟李木子结婚的,长大了,我要嫁给爸爸那样的男人,他总给妈妈夹菜,给妈妈捶背按摩,他们挺恩爱的。要是我爸爸再幽默一点儿,就更好了。
李成功带那个女朋友回家,李木子在她包里放过两条蚯蚓,还把她的手机在水池里泡了又放回去,反正李木子挨过好几顿揍,那个女的就再也不到他家里去了。
李木子说要把每个想给他当后妈的女人赶跑,她们才不会对他好呢,只想要他爸爸的钱罢了。但他说小姨好,小姨很像妈妈。我说小姨才不会想嫁他爸爸呢,小姨父跟他爸爸一样,是有钱就变坏的男人,小姨肯定不喜欢。
李木子说他爸爸已经浪子回头改邪归正了,我们应该想办法让他和小姨多在一起吃饭聊天,说不定两个人就相爱了。
我妈妈也说,小姨要是嫁了李成功还挺好的,有了家,生了孩子,肯定会开心好多,现在她带我和李木子,就是一个人太孤单了。我看小姨根本就是不喜欢跟大人们讲话,她跟我爸妈,跟二姨二姨父都不太说话的,跟我们小孩子在一起的时候,她说得很多,很开心,西西也是跟她玩的时候,最乖了。
小姨家里马上就更热闹了。“明星”的爸爸范雨轩,和李成功是好朋友,也想把“明星”交给小姨带。明星上的是贵族学校,后来贵族学校的人把贵族的钱都骗跑了,她就转到我们学校来了,我是四年级三班,她是一班。小姨担心照顾不过来,家里地方太小,我们三个要趴到一个饭桌上写作业,饭桌是不够用的。要是她爸也出差,把明星丢给小姨,我们连卧室也不够用了,小姨就只能睡沙发。
所以,小姨还没答应,我倒是愿意小姨多挣钱,但我不喜欢“明星”,动不动就噘个嘴巴,多了不起似的。妈妈说我可以在学校做广告了,就说小姨给富人家的问题儿童开辅导班,那样她也可以不去国美上班了,给小姨打工就行。小姨说才没有问题儿童呢,只有问题家长。范雨轩拍着胸脯说给小姨换个大房子,他就是盖房子的,好多个小区都是他建的,跟我们回老家,也是到县城看他的房子。
不知道小姨什么时候去看的房子,反正没带我去,她说是两层,每一层都比现在的大,可以有一个大点儿的学习室,三个卧室,而且三个洗手间呢,住到那样的房子就好了,自己家里就有楼梯。但她卖不掉现在的房子,就没有钱买那个。我听到爸爸妈妈说要借钱凑给小姨,不让她卖房子,要是买明星爸爸的房子,就是地板价。我问什么是地板价,爸爸说就是低得不能再低了,比我小姨的两个都大的房子,才花一样的钱。小姨买了如果再卖掉,就能赚五十万元。五十万元,得多大一堆钱啊!
小姨说这下好了,都是因为我,给姥爷过生日,来了一帮不相干的人。先是李木子知道了,闹着他爸爸周末去乡下玩,然后他爸爸又带了“明星”一家,老家人看到,该乱说了。我觉得挺好玩的,姥爷家里该多热闹呀!我还可以把老家的凯凯舅舅介绍给李木子。
二姨抱着西西,两个人都睡着了,我猜胖妞肯定也睡着了,因为他们几个都胖,胖的人爱睡觉。小姨指给李木子外面哪是玉米,哪是高梁,哪是花生,说到了乡下,我们就可以到田里烤玉米烤花生吃了。“林老师,这是不是烤花生的味道?”李木子问小姨,一路上好大的烟味儿往车里钻,小姨说那是烧荒的,果实收割完了,就把柴禾打成饲料,有的人家不用饲料,柴禾没地方堆,也用不着,就烧掉,可以当肥料,但是这些烟雾真的很污染环境。
2
快到家的时候,我给姥爷打了电话。车子到了胡同口,姥爷已经等在那里了,我在车里叫他,他笑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车到了家门口才停下,姥姥、二姥爷、姑姥娘,还有好多个舅舅、小朋友们都出来了,姥爷也跟过来了。大人们忙着打招呼,都不知道是谁在跟谁讲话了,乱成一团,我喊姥姥,她都没听见。明星和李木子被拉过去叫“爷爷奶奶”,他们的爸爸叫我姥爷“老爷子”。姥爷笑得脸像门里面开着的菊花了。
我们帮着往外拿礼物,大蛋糕、大桶的花生油、装在漂亮盒子里的月饼,给姥爷的茶叶、一套茶具,给姥姥的衣服、豆浆机、糖尿病饼干,给二姥爷的烟和保暖内衣,小姨的咖啡,西西的手推车,我们小朋友的巧克力和一箱饮料。记得带了好多东西的,一分,一下子就没有了。
明星的爸爸还拿了两瓶酒,叫路易什么的,我看到姥爷拿着,好担心掉下来摔坏的样子,肯定很贵了。他们夸姥爷有这么好一个院子,在城里得将军才住得上。那当然,院子里姥爷的菊花、月季花都开了,什么颜色的都有,比李木子家花园里的花儿好看多了。
一院子的人,叽叽喳喳,没人搭理我们小孩了。院子的空地上摆了两张大桌子,有一个桌上的盆里罩着煮好的花生、毛豆、红薯、玉米,我带着李木子和明星洗了手,一人拿一个玉米,就从楼梯跑到屋顶上去了。屋顶上晒满了玉米,就楼上那一间门口前有一小片空地,二姥爷给我做的摇椅还在那里呢。隔壁是一个舅舅的家,他家的屋顶上,是棉花和花生。我们从他家屋顶往前走,每一家都晒了东西,还有黄豆、黑豆、绿豆、红豆,整个村子的屋顶上都是五颜六色,可惜我们从自己家上去,只能到七家人的屋顶,能走遍整个村子就好了。每一家橫着的是堂屋,竖着的厨房、大门都靠胡同,全是平屋顶,就和前面一家的屋顶连起来了。
村子里有两条大路,沿着路有九排房子。四排,四排,然后一排。姥爷家的在第八排,后面是一条路,路后面只有一排房子,再后面就是农田了。但有多少个胡同,我没数过。每家的房子,样子都差不多,平的屋顶,靠胡同的一边,上面就多出一间,像个小炮楼,在屋顶上能看整个镇子,看到小学校的五星红旗,一片片田野被横着竖着的一排排杨树隔开,望不到边儿。
有一个舅舅家的核桃熟了,我们在屋顶上伸手就能够着,我告诉了李木子姥姥家有,不能摘别人家的,但他还是摘了两个。我们躺在一家的棉花堆里啃玉米吃,太阳晒得暖暖的,真像小姨说的,不冷也不热的天气,这时是乡下最好的季节。
“这里天真蓝,比我在青岛海边看到的还要蓝。”明星说。“那当然啦,要不我小姨会让我待一个月!”“我也想待一个月,我不想上学,不想练钢琴,也不想回家,没人跟我玩儿,明天让我爸带钱和我的书包来。”明星不再骄傲地像小公鸡了,“那肯定不行,你没有请假啊!你才在这个学校上了一星期的课,老师不会批准你假的。”到了老家,我也就把明星看成朋友了,觉得她也挺可怜的。
“遥遥,遥遥!”我们刚啃完玉米,小姨就叫我了。我们跑到自家楼顶,趴到栏杆上往下看,原来李成功和明星的爸爸马上要走了。他们要去县城,明天再来接明星和李木子。答应了要听小姨的话,我们继续在房顶上玩。大门口又握手,又是一片叽叽喳喳,都乱了套了。
我拍了拍摇椅,是干净的,可以坐,姥姥知道我们来,一定都擦了一遍了。角落里还有个滑轮架,是二姥爷往上摇玉米的,那样他就不用一袋子一袋子地从楼梯往屋顶上背了,去年他就告诉过我,说可省力了。二姥爷家跟姥爷的房子隔着胡同,一屋顶的玉米、黄豆。姥爷家屋顶上晒的,也都是二姥爷家的东西,姥爷家没有田,二姥爷给他粮食面粉,邻居们的舅舅啦、姥爷啦,都给他送。反正老一点儿的,我就叫姥爷,年轻一点儿的,就叫舅舅,除了凯凯,他和我一样大,我也得叫他舅舅。
可惜我们从屋顶到不了二姥爷家,要是有梯子搭着,就能爬过去了,有梯子,我们整个村子都可以逛遍了,不认识的人家里,我们也能进去。要那样,小偷一下子也能偷一个村子了。现在,我们只能一次去七户人家里。本来可以八家的,但姥爷一家占了两家人的地方,多出来的那一家的地方,说是留着给三姥爷家,三姥爷小的时候就闯关东去了,我妈妈都没见过他,我更没见过了。所以我姥爷家就好大的地方了,种了花啊、菜啊、树啊的,还有葡萄、丝瓜,石桌子石板凳啊,比别人家的都干净漂亮。
小姨用小筐给我们端上来一筐的煮花生、毛豆什么的,还带来了一个舅舅家的月月表妹,让我带着一起玩,当好主人,把客人们招待好,还嘱咐我们不能下到别人家里去,人家有狗看家的。我才想起来没看见陶陶了。就跑下楼梯去找二姥爷:“二姥爷,陶陶呢?”二姥爷有点儿聋,姥姥说:“没有了,送人了。”她一边说还一边对着二姥爷眨眼睛,一看就是在撒谎。
那是我妈妈在泉城广场花一百块钱给我买的啊,“骗人!二姥爷,陶陶呢?”二姥爷这次听到了,“陶陶,卖了,两块钱卖了。”他显得很难为情。
“你干嘛卖了呢?你干嘛两块钱就卖了呢?”我觉得委屈,又好没面子,我的陶陶,才值两块钱!我忍着不哭,还是掉眼泪出来了,这一出来,就憋不住了:“你为什么要把陶陶卖掉?就两块钱?是不是两百块钱啊?”小姨和妈妈也过来了,她们也才知道陶陶没有了。
“不能哭,今天姥爷过生日,有人哭不好的,二姥爷喜欢你,也喜欢陶陶,先听他给你说原因嘛。”小姨跟我讲。二姥爷就像做了错事,等着一堆人审问。他说刚过完年时,听说上面不让养狗了,村里组织了打狗队,查到谁家有狗就来打死,还要罚款,罚好多钱,二姥爷就赶快把陶陶两块钱卖掉了,好多人家的狗都卖了,还有卖一块钱的。二姥爷说,他后悔死了,打狗队的人没来,好多把狗藏起来的人家,又把狗接回家了。他要是早知道,也不会卖掉陶陶,陶陶总跟着他,是个伴儿。我还是觉得委屈,他干嘛不把陶陶藏到姑姥娘家里去。
二姥爷说等秋收忙完了,他就到亲戚家再抱一只小狗来,也起名陶陶,我回家时就有得玩了。反正陶陶没有了,我抹着眼泪,又跑屋顶上去了。我坐在摇椅上,谁也不搭理。明星和月月也过来挨着我坐,李木子躺到玉米堆里,玩他的游戏机。
“我爸爸的藏獒,去年死了,我爸还哭了呢。原先有人拿辆小汽车换,我爸都不换的。”明星跟我说。
“你爸说那藏獒是你妈妈下毒毒死的呢。”李木子接岔。李木子偷偷告诉过我,明星的妈妈啥也不做,老喝酒,有好多男朋友的。反正大人们的事,都乱七八糟的,搞不懂。
“那些把陶陶买去的人,肯定把它杀了吃狗肉了。”一想到这里,我更伤心了。
“我看啊,就是卖狗肉的人造谣,他们就可以一块钱、两块钱买一只狗了,跟白捡一样。”李木子一说,我想着也是,那些人太恶心,但我二姥爷也太笨了。
陶陶在我家只待了半年,后来妈妈说我们房子太小,也照顾不来,想送给二姥爷作伴,到了乡下,陶陶就有好多地方玩儿了。我不愿意把陶陶送走的,但妈妈说给陶陶办个身份证就得好多钱,每年还得交钱,比我花得还多呢。我只好答应了。反正姥姥姥爷是不喜欢小动物的,二姥爷一个人住个大院子,海波舅舅,就是二姥爷的儿子,也是我最亲的舅舅了,和舅妈在湖南打工,卖麻辣烫,一年才能回家一次。二姥爷厨房里住着好几只猫,没人要的猫,都跑他家去了。陶陶去了之后,就跟那些猫们成了好朋友,上一次看到他时,他都有点儿不认识我了。陶陶是长不大的那种狗,只会长胖,在二姥爷家里,他长得好胖了,像个大毛毛虫,跑起来一摇一摆的。
明星把她的HP4借给了月月听,我们几个趴在栏杆上看院子里忙活的大人。跟姥爷坐在一起喝茶的两个胖胖的是我姑姥娘,就是姥爷的妹妹,还有两个人,可能一个叫姥爷,一个叫舅舅吧,不是很亲的。有一个戴眼镜的舅舅,负责倒茶,有个舅妈也坐在那里,我忘了是哪个舅舅的老婆了。我姥姥和二姥爷,一会儿坐那里,一会儿起来忙活一阵子。小姨和我爸爸在厨房里帮忙,一个舅妈负责做饭,应该是月月的妈妈。我妈妈和胖舅舅站在一片红月季花那里,不知道在说什么,胖舅舅是姑姥娘的儿子,月月的爸爸,在银行里是个很大的官儿。小姨推着西西,在门口玩儿,有邻居路过停下来跟她聊天。
“你有这么多舅舅啊,数都数不过来了。”李木子说。
“这还不算多的,过年的时候啊,你不知道,给姥爷姥姥磕头,一屋子都装不下,很多人就在院子里磕了,有些我都没见过的。现在都进城上班打工去了,过年才回来。不过啊,没有一个亲舅舅。因为姥爷就我妈妈、二姨、小姨三个孩子。要都是亲舅舅,我得挣多少压岁钱啊。”
我指给他们看姥爷屋前屋后正在落叶的树。屋子后面一排,八棵杨树。姥姥说,每隔几年,就可以种上新的,大了卖钱。院子里的树可多了。我们在平房顶上伸手就能够得着,叶子像小扇子的,是银杏树。最前面一排,那一家人的屋后面,是四棵香椿树,春天的时候,一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可以来打香椿芽,打了炒鸡蛋,或者腌起来。姥姥说比城里超市卖的香椿芽,不知道香多少倍。姥姥家还有个小方桌就是用香椿的木头打的,上面的花纹很漂亮,是天然的。
“要是我小姨嫁出去,姥爷就把那几棵香椿树全给小姨,打成床和桌子,让开大汽车的一个舅舅给运到济南,那样小姨吃着饭,睡着觉都能闻到香味,做梦都可以笑醒来。我姥爷说的。”
“那村子里的人就没有香椿芽吃了。”“明星”说。
“才不会呢,我告诉你吧,每年春天啊,地上满地都出新芽,我姥爷天天忙着铲,要是不铲掉,就是满院子的香椿树了。别人家有香椿树的,也是从我姥姥家移过去的。到了我结婚的时候,我姥爷说也送我一套家具。到那时候,每棵树抱都抱不过来了。”
进了大门,靠胡同一边和葡萄架的,是三棵核桃树。院子中间,全身黑手乎、有很多分杈的一棵,是杏树,春天开花,夏天有杏吃,现在光掉叶子了。靠邻居的墙边,开着花的那两棵粗的,叫秋桐树,可能因为秋天开花吧。剩下的空地,就是砖头砌的小路了,通到所有的门口和厕所,然后就是姥爷的花、姥姥的菜地了。我家在济南要有这样的地方,真是美死了。那样我一定让妈妈在中间种两棵树,可以吊一个秋千,森林公园里有人那样吊的。
李木子喜欢吃煮的红薯,我又下去拿了几个,给每人带上来饮料,“待会儿,咱们都没肚子装蛋糕了。”
“我们不用吃饭了,我们到前面那家去看看呗,我刚才看到那里有石榴树了,他家里不会有狗吧?”“明星”问。
我想了想,那家的人我叫他老姥爷,死了,他家里应该没有人了。我们决定去他院子里看看。我们转了一个圈,就转到老姥爷家的屋顶上了。我没上学时就在姥姥家长大的,有一次,这家的老姥爷问我:“遥遥,到我家来吃饭吧?”我说:“我才不去呢,我姥姥说你是坏人!”这些,我自己都不知道了,也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了,是我姥姥告诉我的。
他家一屋顶的玉米,我们下到他院子里,没有人,门是锁着的。院子里很干净,也安静得有些吓人,李木子贴着门缝往里面看,我不敢看,怕我说过他坏话,他会出来吓唬我。他家屋子前面的石榴树好大,好多红红的大石榴。我们想每人都摘一个,但又怕他知道了,晚上会出来找我们要。
“没事儿的,今天晚上,这么多人,床不够,我们肯定会跟大人一起睡的,不用害怕他。”李木子说,我觉得也是。我们每人摘了一个,赶紧又跑回姥姥家屋顶上去了。我们打算把我的一个吃掉,他们的,都带回家去。我要待好长时间,说不定还能去摘更多。我到厨房拿了水果刀,李木子把石榴打开,我们分吃了,一点儿都不甜,但都觉得很好玩。
等小姨叫我们去吃蛋糕的时候,我们肚里真没一点儿空了。但还是被逼着每人吃了一块,甜得发腻。我说吃饭的时候就不要叫我们了,反正鸡鸭鱼肉也没人想吃。我们跑回屋顶,吃饱了躺在棉花堆里晒着太阳,天上有云飘过,也像棉花一样地白。我听见开饭了,院子里的大人们分了两桌在吃饭,还有给姥爷敬酒的声音,姥姥让他少喝点儿的声音,就在这些声音里,我还真就睡着了。
小姨叫我时,我以为是做梦。原来她吃过饭,没听到我们的动静,就上来看看,还带了西瓜。我们都醒了,月月偷偷告诉我,李木子在别人家屋顶上捣乱来着,把晒的红豆绿豆黄豆黑豆给胡乱掺合了一通,也不管是不是一家的。我去问他,他承认了。
“你不知道,有人发现了,会站在屋顶上骂街的,骂得可难听了,骂我们祖宗八代,我得去告诉小姨,要不然,我们全家人都得挨骂。”小姨倒没生气,她说,等天快黑了,人们都到屋顶上堆粮食的时候,她带李木子去给人家道个歉就好了。
来的亲戚们慢慢地都走了,月月也走了,没忘带上她的大石榴。院子里只有姥姥姥爷二姥爷和我爸妈围着一张圆桌坐着喝茶了,小姨在洗碗,二姨把西西也抱到屋顶上,他刚一上来,就在玉米堆里面撒了一大泡尿。
我想去找凯凯舅舅玩,二姨不让,说整个胡同,就我们家有人,别的人家都在田里农忙呢。我们又想到田里烤花生,也不让去,说李木子和明星没带换洗衣服,要去了田里,明天就没衣服穿了。真没劲啊!
我带他们下到院子里看花。二姥爷已经走了,姥爷喝了酒,去睡觉了,姥姥还在拾掇东西,一边唠叨着。她老这样,一会儿都不闲着,边干活,边唠叨,唠叨姥爷,唠叨我妈妈二姨小姨,反正都不让她省心。
“姥姥,我算你带大的第四个孩子了,我长大了,会听你的。”我跟姥姥说过。
“你呀,你也不是那可省心的,你们没一个可省心的。”姥姥就是这样,还老说乌鸦话,说她这里有病,那里有病的。“姥姥,你又说乌鸦话了,别人都说自己好,哪有人老咒自己得病的。”这一招挺灵的,我姥姥就会有一阵子不说乌鸦话了,但过一阵子,就又忘了,开始唠叨起来。
姥爷睡着了,打鼾跟打雷似的。我带他们看了看几个房间,没什么好玩儿的,就跑对面二姥爷家去了。我爸妈、小姨,都在呢,二姥爷去田里了。他们在给二姥爷家做卫生。扫地,擦桌椅,把他的脏的衣服、床单啦、毛巾啦,弄出来一大堆,还把舅舅过年时新买的洗衣机抬了出来,在院子里准备洗衣服呢。我知道爸妈晚上肯定会睡在二姥爷家了,家里人多的时候,总会这样的,我们上到屋顶上叫西西,西西过不来,在那边急得大哭。
从二姥爷家的屋顶,可以转八家了。我们探头到每一家去瞧,就一家有人的,我们吓得要跑,一个女的问我:“是遥遥吧?都长这么高了啊!”我不知道她是谁,说了“是的”,马上就跑掉了。
回到姥姥家,姥姥搬了个梯子,要给我们摘核桃了,明天给李木子和明星带着。李木子三下两下爬了上去,他在上面摘,我们在下面捡。一会儿就装满了一筐。姥姥还摘了两个金黄的看瓜,给他们玩的,明天也带着。“明星”最高兴了,说那长得像复活节的南瓜。然后,姥姥拉出来一大袋子花生,让我们挑四个粒的,挑出来也给他们带走。
等都分好,二姥爷也回来了,我们跟着他一起上屋顶堆玉米。这时候,太阳快落山了,西边的天上红彤彤的,像是在喷火,照得我们每个人都成了红孩子,二姥爷成了红老头。西西最逗了,“妈妈,叫救火车,叫救火车。”他家附近的一幢楼失火过,把他给吓着了,以为这又是失火了。
现在每家楼顶上都有人了,大人们边干活边大声说话,还问二姥爷李木子和明星是谁家的孩子。小姨也上来了,端了切成块的蛋糕,在房顶上分给人吃,我们跟着,给小孩分巧克力。小姨问了李木子在哪里掺合了人家的豆子,是一个姥姥家的,小姨道了歉,那个姥姥说:“没事,男孩子不捣蛋,就不是男孩子了。”我看到李木子脸更红了,他是轻易不害羞的。
他们每家把东西堆成堆,拿塑胶布盖上,压好,就行了,也不怕晚上有人来偷。屋顶上的空地多了起来,西西可以追着我们跑了。二姥爷说,村里有小偷来过,冬天的时候,外面太冷了,人都不出门,有个小孩出去撒尿,看到自己家的牛在天上了。就回房间告诉大人“爷爷,爷爷,我们家的牛上天了。”大人出去一看,是偷牛的用吊车正把牛往外吊。
“那吊车就没有声音吗?”李木子问。
“冬天啊,门和窗户都封着,人在看电视,有声音也听不到啊。”二姥爷说。
“那牛不会叫吗?”
“他们给牛打了麻醉针,牛就不叫了。你们小孩在外面,可不能吃不认识的人给的东西。”
“我知道,他们把小孩骗走,就把心脏啊、眼睛啊,弄去卖钱,还有把腿打断的,躺在路上向人要钱。我不跟陌生人说话的。”明星说。
二姥爷就问二姨记不记得她小时候差点儿被坏人骗走。我二姨说记得。那时二姨也是上四年级,跟我现在一样大,有一天下午在田里拾棉花,姥姥在忙别的事,还没到,周围的田里也没有大人。有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在田埂上停下来,问二姨她爸爸是不是老师,二姨就说是。那人就说他要找我姥爷,但不知道家在哪里,让二姨带他回家。我二姨就坐上了他的自行车,他在车上还问我姥爷的名字,我二姨也告诉她了。快到家的一个十字路口,那人就问二姨往哪个方向拐弯,二姨也告诉了他,这时候,离村子近了,也有好多大人下田干活了。那个人犹豫了一下,就说他今天不找姥爷了,改天再去,然后骑车自己走了。
二姨自己走回田里继续拾棉花。晚上回到家,她问姥爷有没有人找过他,姥爷说没有,她就说了这事,一家人都在忙活着,也没人理会她。二姨说她是姐妹三个中最没人疼的一个,“大的疼,小的娇,苦就苦在半山腰”。到了晚饭过后,姥姥又问二姨:“今天下午,你说的到底谁找你爸爸?”
二姨又把经过讲了一遍,姥姥才一拍大腿说“天呐,那不是遇上人贩子了,差点儿把孩子给拐走卖掉啊!”
二姨给我们讲着,声音都变了,很委屈:“哪像你们啊,我们那时候,不上学时就干农活,拾棉花时胳膊上、手上啊,都给划得一道一道的。”
“那你也太笨了,别人要找我姥爷,还不知道我姥爷的名字,那明显就是骗子嘛。”
我们都笑了,二姥爷也跟着笑了。“那时候的小孩,哪有你们这么多心眼,那时候坏人少,大人也没教过不跟外人说话。”我觉得二姨还是笨,小姨和我妈也嫌她老是笨手笨脚的,但她脾气最好了,我和西西都不怕她。
我们在屋顶上坐到天全黑了,星星都出来了,贼亮贼亮的。西西指着一颗星星:“妈妈,那颗星星怎么那么亮啊,是谁把它放那里的?”这时候,姥姥就在院子里叫我们吃晚饭了。
晚餐有扁豆粥、白米饭、玉米窝窝、烧饼,姥姥自己泡的黄豆芽,她种的黄瓜、小青菜,我妈妈烧的糖醋鲤鱼,还有中午剩的一大堆。姥姥和二姥爷吃剩的,我们都抢着喝豆扁粥,抢吃窝窝,好香啊。姥姥宣布晚上李木子跟姥爷睡,二姨和西西跟姥姥睡,我和“明星”跟着小姨睡屋顶上那间,我爸妈就到二姥爷家。
姥爷打鼾太厉害,李木子这一晚上别想睡好了。李木子说他爸爸打鼾也跟打雷一样,他才不怕,打雷他都醒不了。小姨担心我睡着了拳打脚踢,会把第一次住我们家的范冰冰半夜给打哭了。我们吃着饭,还有人给送来了一筐花生,说要给我爸妈带回济南去,等不及晒干了。大人们起来又是一阵叽叽喳喳,等他们把人送出门,接着吃饭时,我们已经吃完了。
姥爷的规矩是吃着饭不能开电视机,他每天晚饭吃完刚好看新闻联播。没办法,我从小就没争赢过他,他说规矩就是规矩,但他到我家时,就得按我家的规矩了。小姨安排我们挨个洗澡,洗澡间就是院子里楼梯下面一间小房子。今天人多,现在不洗,待到最后就得挤疙瘩了。
天凉了,姥姥家开始用热水器。夏天的时候,他们就晒水,屋顶上有个黑色的塑胶桶,每天早上姥姥提水上去,把桶加满,盖好盖子,晒上一天,水就很热乎了。有个管子把水接下来,天一黑,我和姥姥姥爷就排队洗澡,一桶水刚好够我们三个用,就像做游戏,很好玩的。夏天每一家屋顶上都有一个黑不溜秋的大黑桶,有方的,有圆的,有扁的,都是晒了水洗澡的。现在没办法给他们看那个笨笨的黑桶了,有点儿遗憾。姥姥家这乡下,很多东西,看着还挺科学的,大黑桶、滑轮啦、摇摇椅啦。
我们洗过澡也不想睡,就到屋顶上的摇椅上坐着,小姨十白我们着凉,给一人一个大浴巾。有人家的屋顶上还亮着灯,可能还在于活吧。我们闻得到炒菜的香味、蒸馒头的味道、烧荒的味儿、泥土的味道,能听到汽车的喇叭声、狗叫的声音、老牛哞哞和小羊咩咩声、蛐蛐的叫声、小孩的哭闹、大人们像吵架的声音,还有我们房子后面杨树叶子哗啦哗啦的声音。李木子说讲鬼故事,一人讲一个。“你敢?!”我是想听的,但又害怕,每个黑咕隆咚的地方都像藏着鬼。
小姨也上来,她搬了个小马扎,坐在我们旁边。我不害怕了,就要小姨给我们讲鬼故事。小姨不愿意,说讲了鬼故事她也会害怕,就给我们讲村子里小孩子的故事。
她说,我姥爷的爷爷,是这一带的有钱人,我姥爷的爸爸,有兄弟四个,姥爷的爸爸是老二,老三呢,很小的时候,就死了,可能比我们现在还小。因为家里富有,老三被人绑架了,他们想要钱,拿到了钱,就会把老三放回来。绑架的人里面,有一个是他家的远房亲戚,老三认出了他,说了“我认识你,你带我回家吧”。那些坏人就很害怕,把他扔在一个枯井里了。家里人找到他时,早就没气了。
“那家里给那些绑架的人钱了吗?”“明星”问。
“那些坏人被抓起来了没有?”我问。
“没有,兵荒马乱的。重要的是,他人死了。”小姨说。
“他死了,谁说的这个故事呢?他要不说,怎么知道有个坏人是亲戚呢?”李木子是什么都要问到底的。
“可能是参与绑架的人中,有人后来慢慢讲出来的吧,或者讲给了他们的亲人,慢慢就传开了。”
我们就不再问了,我想着他在枯井里,可能喊坏了嗓子,都没人听见,就饿死冻死了,也可能坏人把他掐死,就扔到枯井里了。
小姨还讲了金环的故事,她比小姨小两岁,要是还活着,应该上了名牌大学,结了婚,生小孩了。金环上五年级的时候,夏天去割猪草,小姨那时候夏天也要去割猪草,主要是现在超市里卖的那种马齿苋,以前只给猪吃的。夏天的时候,玉米地、高粱地里又热又闷,还会被玉米叶子划伤胳膊划伤脸的,也有人在里面中暑过。小姨说她有一次就跑出来在路边大哭,哭她为什么要生在这里,干这样的活,但哭完还得去挖猪草,那样猪才能长肥,才能卖钱交学费。不知道金环有没有像小姨一样,从玉米田里跑出来哭过。
金环学习可好了,人长得胖墩墩的。有一天,金环去挖猪草,中饭也没回家吃,她妈妈在田埂上到处喊,也没人答应。子是整个村子里人都放下手里的活,去找金环了,小女孩们留在家里。有人在一块玉米田里发现了她的一只鞋,就知道出事了,后来在附近的一个水井里看到了她。等装上抽水机,把水井抽干了,才把金环捞上来。那天晚上,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在哭。金环的妈妈,从那以后就变了,经常跟她爸爸吵架,“你还我的闺女,还我的好闺女。”人都说是村里的一个神经病把金环害死的。从那以后,村子里的人,再也不让女孩子一个人下田干活了。
我小姨讲完,我们就都不做声了。我身上起了好几次鸡皮疙瘩。没想到,这个小村子里,装着这么多故事。
小姨看我们和她一样,都有些伤心,就给我们讲了她和小伙伴们到桑树林摘桑葚,在麦垛堆里捉迷藏,夏天的夜晚沿着路边的杨树逮知了,好给姥爷下酒吃的好多好玩的事。他们放了学就跟小伙伴们一起玩,才没有家长接送孩子呢。没有肯德基,没有游戏机,也没有英语学习机,他们还不知道英语是什么,但总有做不完的游戏,每天都要等着大人们扯着嗓子喊吃饭了才回家。她都上三年级了,才第一次见到香蕉,但不知道怎么吃,以为应该像苹果一样,洗洗就啃。他们啥都没有,倒还挺恣儿的。
小姨说,她上小学的时候,大大小小的伙伴们经常喊着一起去上学,附近的人家,只有姥爷有一块表。有一个冬天,邻居家的哥哥姐姐们叫小姨她们去上学,小姨看到窗户外面,已经很亮了,就慌着要起床,怕迟到了。姥爷看了看他的手表,才两点多,就让外面等着的回家接着睡觉。那天晚上,好亮的月亮,从屋里往外看,真以为天亮了。叫小姨起床的时候,已经有三家的孩子起来了。半夜两点起来去上学,真是太好玩儿了。
忙了一天,小姨累了,也要我们都去睡觉。她先把李木子带去姥爷的房间,我和明星讨论谁睡到最里面,小姨肯定是在最外面挡着我们的。我想睡中间,明星也想,她是客人,就让着她了,我睡靠墙的最里面。小姨上来,把门闩好,我们半夜谁想小便了,把她叫醒就行。我还想再听故事,小姨太累太困,一会儿就睡着了。
我半夜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让小姨给叫醒了。“明星”要小便,叫醒了小姨,小姨就把我叫醒了,要一起下去。她开了灯,平房上的灯亮了,院子里的,还有院子最边上的厕所里,灯也都亮了。我们下了楼梯,小姨让我们就撒在银杏树和秋桐树坑里,说给姥爷的树上点儿肥料,她自己去厕所。除了灯照亮的我们家院子里,别的地方都黑洞洞的,能看见树的黑乎乎的影子,还有风吹杨树哗啦哗啦的声音。我很害怕,老觉得自己后面有东西站着。
“徐牧遥,你怕不怕?我好害怕啊,像是有鬼。”“明星”一说,我更害怕了,有点儿想跑,却又拔不动脚。我们不敢上楼梯,等小姨过来,我们才敢上去,还是老觉得后面有东西跟着。走进房间,小姨把门闩好,我才不那么怕了。我问小姨怕不怕,小姨说不怕,小孩会怕,她小时候也怕。但是,怕的时候,不能说出来,一说出来,就会更怕了。
我们一觉睡到姥姥叫我们吃早饭。吃完饭我们就可以到田里去玩儿了。姥姥和姥爷每天起得可早了,他们天刚蒙蒙亮时就起来散步,围着村子外面的田野转一圈,再做早饭。二姥爷像是不吃早饭的人,姥姥姥爷不让他一个人做饭,每次吃饭都要等他一起的,除了早饭。他一早出去到田里,不回来吃早饭。我们早饭有小米粥,姥姥用新豆浆机,给我们打了今年最新的豆浆。还有南瓜饼,自己家的南瓜做的,一人一只咸鸭蛋,自家腌的。还有一种小咸菜,不知道叫什么。
吃过早饭,我们就急着要到二姥爷的田里去。小姨找了她从前放家里的衣服给“明星”穿,“明星”是胖妞,能穿起来小姨的衣服,穿上还挺好看的。又给她找了一双鞋,她穿着那名牌皮鞋,可不能到田里去。没有李木子的衣服,他才不怕呢,穿脏了他爸马上就买新的。小姨、我爸妈,都打扮成了乡下人,带着我们要下地干活了。姥姥给我们每人带了一瓶饮料,姥爷说二姥爷有一地吃的,饿不着,但姥姥还是让我们给二姥爷带上了南瓜饼和咸蛋。
3
我们一大队人马,走着去二姥爷田里,一路上,不停地跟人说话,有去田里的,有从田里回家的,走着的,骑自行车的,蹬三轮车的,开三轮拖拉机的,开小卡车的,都说我妈妈带来了这么一大帮劳动力。
二姥爷有好大一块田,玉米和大豆都收割完了,用收割机收的,他不用收割机收花生,说那收不干净,把花生都铲坏了。他就自己一颗一颗地刨,已经刨起来很多了,再刨两天,就收完了。他呀,不让我爸爸帮着刨,说这活又脏又累的,他自己做就行。我爸刨了两下,把土里的花生都给刨坏了,只好跟着我妈妈小姨一起,去摘二姥爷刨起来的花生了。二姥爷嘱咐我们,不能在收完的玉米田和大豆田里乱跑,下面的茬还露着,会把脚给扎破的。
逼着二姥爷吃了南瓜饼,我们就在花生田里找蝈蝈和蚂蚱,有的吃得好胖,飞得慢,飞得快的,我们就把爸爸叫来帮忙,爸爸还真有两手呢,帮我们捉了好几只,都装在二姥爷编的一个柳条小笼子里。多捉一些,就可以烧着吃了。
我们跑进了玉米地、大豆地,只要小心点儿,就不会扎到脚,也跑进了别人家的田里,他们会告诉我们哪里看到了大蚂蚱,有的还帮我们捉。田里干活的大半是女的,她们都喜欢拍拍李木子的脑袋,夸他长得好看。其实他最讨厌这一套了。我们跑过了好几家的田,看到了凯凯舅舅在他家田里,我就拉凯凯舅舅跟我们一起捉蚂蚱,凯凯舅舅捉这些最厉害,一会儿就能捉住一只,他说,等捉满了小笼子,就烧给我们吃。
凯凯舅舅带我们去了一个山楂园,一圈长了刺的植物围着山楂园,进不去,里面还有狼狗的叫声,我们只能在外面看。每一棵树上都长着一串串红红的山楂果,像是小灯笼,我不喜欢吃山楂,只喜欢吃糖葫芦,但好想进去看看。我们就围着山楂园转,希望能看到主人,就可以求他让我们进去看看了。
还真看到了一个女的在里面,我就冲着她喊“阿姨”,她半天才转过来,问我是不是在叫她。我说是啊,我们就是想进去看看,保证不摘山楂吃。她又问,我们是不是城里的,我说我们从济南来的。她就让我们从一个木栅栏门进去了,还把她的狼狗拴了起来。那个阿姨告诉我们,可以每人摘几串的,但要带回家,洗洗吃,因为都喷过农药。
里面一行行的山楂树,也没什么好玩的。我们每人摘了几串山楂,跟那个阿姨说了谢谢和再见,跑出来了。等转回到二姥爷的花生田,二姥爷在田头已经生火烧水了。刚才我没看到,原来二姥爷田头上还有一个砖头泥巴垒的炉子呢,这下,我们也可以烧蚂蚱吃了。
凯凯舅舅要我们去路边捡些干树枝,他去他家的田里拿一只锅过来,可以煮花生煮玉米吃。原来他们都在田里烧火做饭的,中午就可以不用回家吃饭了。路边好多大杨树,根本不用担心捡不到树枝。爸爸在附近的水井里打来了一桶水,明星问我,会不会是淹死金环的那口井,我就跑去问二姥爷,二姥爷说了不是,可以放心用。一会儿,凯凯和他奶奶就带着锅,还有玉米棒子、红薯过来了。我爸爸把花生和红薯放进锅里洗了几遍,然后就都放在锅里煮起来了,我们也不用回家吃饭,比在森林公园野炊都好玩。
凯凯负责烧火,要等着底下烧过的柴火够多时,才可以把蚂蚱埋进去,也可以埋花生进去,保证一会儿就能熟。我们围在炉子旁边,着急地等着凯凯把蚂蚱埋进去。等到锅里的水滚起来,凯凯才用小铲子把炉底一大堆带着火星的灰弄出来,中间留个坑,把那些蚂蚱蝈蝈往坑里一倒,又飞快地用灰埋起来,生怕蹦出去跑了。等玉米花生煮熟,蚂蚱也就能熟了。锅里的水一直在滚,我恨不得凯凯马上说:玉米煮好了。好像等了有一年那么长时间,凯凯舅舅才停止加树枝,炉子下面又堆了一堆灰,他让我们每人拿一大把花生,埋到炉子下面的灰里。
可以开饭了,我们把大人们叫过来。二姥爷又叫上了另外一个我不认识的人,大家围着炉子坐了一圈,啃玉米,啃红薯,剥花生的,有吃有喝。凯凯把蚂蚱从灰里拨拉出来,好香的味道,像是烤羊肉串的味儿。凯凯先吃了一只,教给我们吃法。我和李木子马上就学会了,拿来就吃,明星不敢,她说看着恶心。但看我们吃得香,尝了一个,就说好吃了,比羊肉串好吃。小姨和爸爸也凑过来,每人吃了一只。小姨说我们的中饭还是挺丰盛的,有荤有素。我把我的饮料让给了凯凯,这一餐饭吃得最是高兴了。二姥爷乐得合不上嘴巴,他的田里,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我想起陶陶来,要是它也跟着,肯定跑得最欢了,那该有多好。
野餐结束,二姥爷躺在花生秧上,要眯一觉,凯凯跟他奶奶去摘花生了。我们可不想睡,总觉得这里到处新鲜,哪里都想看看。二姥爷一个人刨,用不了那么多人在后面跟着摘。小姨就带我们到处转转。田野里、大路两边都是高高的白杨树,树上、地上,都是黄叶子了,顺着阳光,看远处的,一片金黄,太漂亮了,我在黑板报上肯定画不出来,也许刘东方可以画出来,他是班上画画最好的。
我让小姨带我们去最高点的三角架,姥爷散步的时候带我去过。那里就一片空的沙地,没有庄稼和树木,比周围的平地都要高,可以看出去很远。有一个大的铁三角架立着,是地质队的人竖起来的,表示地下有矿产,也许是金矿呢。三角架在那里有好几十年了,等我们到了高坡上,却看不到三角架了,原先立着三角架的地方还有个大坑。小姨说肯定是有人偷走卖废铁了,跟偷城里下水道的盖子一样,几十年放那里没人动的东西,一下子就没了。本来是我可以向李木子和范冰冰炫耀的,竟然没有了,有点儿没劲。
小姨告诉我们,这附近的地下是个大煤矿,快要开采了。到那时候,周围的庄稼、姥爷的村子,都没有了。
“那姥爷怎么办呢?”
“政府会给钱,也许会给房子,搬到县城或者别的地方,那时候,你们再也不可能在屋顶上跑来跑去了。他们会住得跟城里一样,没有自己的院子了。”
“城里也有院子,我家就有,好大的花园。我们那一片都是!”“明星”叫起来。
“但大多数人是没有院子的呀。没有院子的人都会想有个院子,种花种草,就像苏州园林。”我小姨说。
“林老师,我让我爸给你一个有院子的!”
“那不行,林老师可买不起,你爸给打了折,我也买不起的。你以为买房子,就像买个汉堡包一样容易?有的人读了博士,工作一辈子,也买不起一个房子。”
“我爸就是博士呢!”明星说。
“你爸的博士是假的,你爸自己说的!”李木子老跟“明星”对着干,我心里暗暗得意。
“我才不管假的真的呢,反正他还去大学里讲课了,我家就有照片。”
我站在三角架的地方,往周围看,四周的村子、田野、横排竖排的白杨树,在金黄的太阳下,暖洋洋的,要是建了煤矿,这些都会没有了。
“煤矿会有多大,会大到县城吗?”我问小姨。
“不清楚,反正污染会很严重,如果发的钱够多,我们就给姥爷姥姥到济南买房子,济南也污染很严重的,也许我们可以去青岛,去威海。”
“我喜欢威海!”暑假的时候,小姨带我和姥姥姥爷去过一趟,我们就住在海边,在那个房间的洗手间,坐在马桶上就可以看到大海。我在海边玩水的时候,还被水母螫了一下。
“我喜欢香港,那有迪士尼!”李木子说,他暑假去了香港,坐飞机去的,玩过迪士尼,我也很想去的。
我们坐在沙地上晒太阳,“明星”说她会去英国的,等她读高中的时候,她爸会把她送出去,所以她要把英语学好。还是爸爸有钱好,他们想去哪里都能去,电视上看到的那些好玩的地方,他们买一张飞机票,就去了。
小姨告诉我们,去不去英国,都要把英语学好,更要把母语学好,到那时候,说不定英国人都跑中国来留学呢。要是去学别人的东西,结果把自己的优点丢了,才是最糟糕的。她给我们讲“邯郸学步”的故事,李木子叫那是“憨蛋学步”。
太阳渐渐往西移,照在我们身上,暖融融的,把我们晒得都要犯困了。李木子的爸爸来了电话,他们在县城,要来姥姥家接人回济南了。我们走到二姥爷田里,叫上我爸妈要一起回家。李木子想起我们的花生还在炉子下面埋着,他要不说,我们还都给忘了呢。
掏出来的花生还是热乎的,也真的熟了,装到个袋子里,准备带回去,这可算是自己烤的呢。又是二姥爷一人在田里了。
姥姥已经准备下好几个袋子了,给我爸妈的,给二姨的,给李木子的,给明星的,放在那里一大堆,比我们来的时候带的东西还多。姥姥还在给他们分吊瓜、丝瓜、干豆角,要把家里东西都给他们带走似的。等要走的人都洗过脸,换好衣服,车也到了,不只两辆,是三辆,多了一辆小货车。原来里面拉了几盆花,给姥爷的,还有一棵放在大花盆里的桂花树,开着一簇簇金黄色的花穗呢,整个胡同都闻得到香味。
姥姥姥爷高兴得又是叹气,又是搓手的。这肯定是姥爷最喜欢的礼物了,他养的花,都没人敢碰,连浇水都不让别人动手。所以,他们去一趟济南,也顶多待三天,好像时间一长,二姥爷就能把他的花给照顾死似的。大门口又是叽叽喳喳一片,我把姥姥家的电话号码,抄下来给李木子,让他有情况就打电话给我,上课时帮我听着课点儿。
终于,他们都上车走了,村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家里只有姥姥姥爷、我和小姨了。我们都看那几盆花,连小姨也叫不上名字,她要到网上查查,告诉姥爷怎么养,不然就养死了。姥姥和姥爷在争桂花,姥姥说桂花是树,应该归她管,姥爷说桂花是花,应该他管。要是归了姥爷管,这桂花,谁都不能碰一下了,我于是也帮姥姥,说桂花是树,应该归姥姥管的。姥爷说盆里的都归他管,就不再理会我们,找地方要放花盆去了。
姥姥安慰我,桂花会长大,那花盆,早晚会显小的,桂花得移出来,栽在院子里,到那时候,就归她管了,我也能给它浇水上肥。哼,等着瞧吧!
姥爷围着院子转了几圈,研究了地形之后,决定桂花跟秋桐树一排,但离秋桐要有点儿远,免得中午照不到阳光,就放在离楼梯口很近的地方。
然后又研究他的另外几盆花,并把他养花的好几本书搬了出来。姥爷一个人走路都咧着嘴巴在笑,我看他是占到便宜了没事儿偷着乐。
我跑到屋顶上,昨天堆起来的玉米,又铺满了一屋顶。小姨在房间里上网,我坐到摇椅上,发呆,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又跑到各家的屋顶上转了一圈,都安安静静的,真的就我们家有人。有这屋顶真方便,有时候,有人送吃的,借东西的,聊天的,就从自家屋顶上走过来,从屋顶一喊,就知道是谁来了,也不用走胡同绕路。
但我姥爷很少上屋顶,更不从屋顶到别人家去。他从来走大门的,走到谁家门口还要咳嗽两声,别人就都知道是他到了。姥姥说姥爷文明、人样,免得听了不该听的话,看了不该看的事情。他哪里是走到别人门口咳嗽,走到自家门口都咳嗽,上个厕所也咳嗽,明明家里就他一个男人嘛,男厕所也不会有别人。不过,谁让他是当校长的呢,整个村子里的人都是他的学生,连姥姥也是。
姥姥偷偷嘱咐我,有人问起来,不要说小姨帮人带孩子,说当翻译就够了。
“哪里是带孩子?又不是保姆,是家庭教师!是有知识的人做的事情!”
“你懂什么?还不都一个意思,名牌大学出来的,当的什么家庭教师啊,说出去让人笑掉大牙!”姥姥不高兴地说。
“谁爱说谁说去吧,小姨自己工作赚钱,还是他们求小姨的,小姨也没求人,又没犯法,有人想当还没那本事呢!”大人们就是事儿多。
但我还是答应了姥姥,不说出去。反正这里谁家都有秘密。我知道有个开沙场的舅舅,家里有个老婆,县城里也有一个;还知道有个男的,父母不是亲爸亲妈,他是从黑龙江抱来的;有个胖老奶奶,她的孙子埋在煤矿下面死了,但没有人告诉她;有个女人跟隔壁的男人好,每天晚上就从屋顶到他家里睡觉;还有一家人的女儿,在济南当小姐,每次回村里来开辆小白车……
小姨从电脑上列印下来好多养花的学问,给了姥爷。姥爷像接过什么宝贝一样。天慢慢暗了,开始有人从门口过,进来瞧瞧是什么花这样香。姥爷就高兴地给人看他的桂花,他们围着桂花转,又是看,又是闻,就是没人敢碰一片叶子,看来所有的人都知道姥爷的规矩。他们问姥爷能不能剪枝插活,能不能像香椿一样,每年发一大片,可以过来移一棵。姥爷很得意,说可以插活,明年春天他就可以插了。
二姥爷也回来了,闻着桂花转了几圈,我们两个就上屋顶堆玉米去了。每一家屋顶上都有人了,看见我没走的,都很奇怪,二姥爷就说我要在乡下参加秋收秋种,体验生活。大家都在屋顶上说说笑笑。屋顶上跟院子里,好像不一样的世界,大人小孩都更快乐史开心。
等把两个屋顶上的粮食都堆好,姥姥也叫我们吃晚饭了。晚餐有红烧肉,还有鱼,姥姥要二姥爷多吃肉,因为他一天到晚都在忙活。小姨规定了我每天晚饭后,可以有一个小时看电视的时间,随便看什么节目。然后可以读故事书、科学书,写日记什么的,九点半上床睡觉。我当然要到二姥爷家去看电视啦,争不过姥爷的。二姥爷的电视机小一些,但二姥爷从来不跟小孩争台。
不过,不看电视,我晚上也不用发愁会闲着的,带来了一堆杨红缨的书、英语小故事,一堆小豆豆什么的书,家里好几个书架姥爷的书、小姨的书,还得写日记,哪闲得下来?小姨也看一些像是小孩的书,那个有很多图画的《一个人住第五年》,我也喜欢看,我觉得她一个人住还挺恣儿的。
“要不是你跟着我捣乱,我一个人住也挺恣儿的!不过,有你捣乱,我们两个也挺恣儿。”小姨这么说,我觉得也倒是。但我刚开始跟小姨住的时候,我妈妈老担心,怕别人以为我是小姨的孩子,不敢给小姨介绍男朋友,喜欢她的男人,也不敢追她。我们俩还真有点儿像,都有酒窝,一次我们去买鞋,那个卖鞋的阿姨还说我们是母女呢。
但是,我妈妈和二姨还是发动了好多人给小姨介绍男朋友。要有钱,有学问,要对我小姨好,这是我妈提的条件,她说,绝不能再找一个没钱的人,等着他有钱之后变坏了。反正都是坏的,有钱的坏蛋要好过穷光蛋坏蛋,眼看着一个穷光蛋有了两分钱就变坏,不够恶心人的。
我知道的是我小姨去见过一个大学教授,还去见过一个开医院的人,都够有钱的。但她跟我妈妈二姨发了一次火:“你们介绍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啊?以后不要再管我的事了,一个人过一辈子也不会跟那些个人结婚!”她们打那以后只偷偷地发愁叹气,再不敢给小姨介绍男朋友了。
睡觉之前,小姨已经把我这几个星期的课程表定好了。上午的课从九点到十一点,下午的课从两点半到四点半。这是她给我上课的时间,语文、数学、英语和科学课,那两个小时也不是全上课,中间有好大一会儿课间休息。手工、劳动、体育、品德什么的,就在其余时间,边玩边学了。体育课,可以早上跟姥爷散步,手工课,跟姥姥学做饭,学种菜,跟姥爷学养花,跟二姥爷学种庄稼,学垒兔子窝。品德,就在故事书电视和生活中学习啦。还不错,比学校上课的时间短多了。小姨说我们的效率会很高的,不会比学校的进度慢。
4
反正我姥姥家是过着比闹钟都准的日子,就是假期,也得跟闹钟一样,每天干什么,都排得满满的。我周末也不会闲着的,在那两天里,若没有客人,又不出门做客,姥爷会每天在家里上两个小时的少儿古文课,从下午两点半到四点半。什么《三字经》啊、四书五经啊、唐宋诗词啊,旁边邻居们的小孩,愿意过来的就过来听。我上一年暑假就听过一次姥爷的课,后来还把《三字经》给背下来了。
刚开始的时候,就旁边几家的三四个小孩来听,后来啊,快把小村子的孩子都招来了,最多的时候,有二十多个人,家里的座位不够,他们的大人就自己搬板凳、搬椅子过来。幸亏不是整个镇里的孩子都来,不然就是一个学校了。我妈妈说,有的人,就是不想看孩子,丢到姥爷家两个小时,大人就偷懒去了。但那些小孩,不敢在姥爷家捣乱的,他们中笨的、不听课的,也很乖,知道姥爷是他们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的校长,哪还敢捣乱?
我姥爷对这事儿,可认真了。他还上过报纸、上过电视,那之后,更认真了,总让我小姨帮他找书啊、查信息什么的。我看,村里的人,都有点儿怕我姥爷,二姥爷也有点怕他,来家里的人,会跟姥姥跟二姥爷说笑,跟姥爷,就是另一种口气了。靠大马路的镇上,人们也有点儿怕他,都叫他“林老师”。姥姥说:“谁怕他啊?又不当官,又没钱的,那不是怕,是尊敬。”
我最不怕他就是了。我负责搜他的口袋,看有没有藏的烟和打火机,负责有客人来的时候,夺他的酒杯。负责监督他吃饭的时候慢点儿。他吃饭最爱说的就是:男人吃饭,狼吞虎咽;女人吃饭,细嚼慢咽。我就会说:姥爷,斯文点儿,你看你,哪像个老师样儿啊!当然,这是姥姥教我说的。她说这个家里,只有我能管姥爷了。
姥姥家,星期一,包饺子;星期二,烧鱼;星期三,炖鸡;星期四,进城,买回什么好吃的就吃什么;星期五,红烧肉;星期六、星期天,是打开冰箱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这是姥姥告诉我的规律。他们周末从来不进城,嫌人多。每个星期四,有个开小客车到县城的舅舅就会到门口来拉他们。姥爷不让那个舅舅来接的,说自己走到马路上坐车就可以。但那个舅舅每次还是来到大门口。星期四,吃过早饭,大门口有喇叭响时,我就知道是那个舅舅到了。
我跟小姨说,我们也把星期四当周末,不上课。小姨一下子就答应了。
姥姥和姥爷是每天六点钟起床,然后散步。小姨觉得六点钟对我来说太早,要求他们每天六点半起床,我就可以一起散步了。姥姥说老的睡不着,小的睡不够。小姨就说睡不着的起来在院子里转圈,打打太极拳,等着我起床。小姨不会早起的,她白天辅导我功课,晚上要翻译文章,就睡得晚。我们中午饭过后,都要睡一小时午觉。这也是姥爷定了很多年的规矩。所以,一点到两点之间,从来不会有人来串门,也不会有人这个时候打电话给姥爷。
自从跟小姨住,我才开始六点半起床的,以前都是六点,真是命苦,总是被妈妈掐疼了我才起床。小姨说,小孩子睡得少不好,多睡一会儿是一,会儿。面包片、牛奶、鸡蛋,我都会自己加热,再带一个苹果或者香蕉放书包里,饿的时候吃。也不用小姨起来做早餐,有时候她会迷瞪着眼起来给我:中点儿麦片、煎个鸡蛋什么的,然后接着睡觉,其实不用她冲麦片的,我也会。冬天的时候,她会和我一起出门,我去上学,她去跑步,随便洗把脸就和我出门了。小姨说不担心,大清早的,都急吼吼地出门上班上学,没人看见她。
小姨不像我妈妈,我妈妈只要出家门,就得化妆。就是到门口买个馒头买个油条,也要在脸上画一阵子,鼓捣半天,太臭美了。我还是喜欢小姨这样,不太化妆,出门办事的时候,三下两下,也收拾得很精神。我参加演出时,也化妆,在镜子里一照,跟小鬼似的,但小姨说在舞台上会很好看。
在我姥姥家,只要把时间定好,一切才正式开始。有了课程表、作息时间表,我的假期才算正式开始了。
我六点半准时起床,姥姥姥爷已经在院子里溜达好几圈了。姥爷拄上他的拐杖,我们把小姨锁在家里就出门上体育课了。没几步路,就走出了村庄,太阳刚出来,秋天的早晨,有点儿凉了,空气倒是新鲜,比城里不知干净多少倍。姥爷不能走太远,也不能走快,不然,就像姥姥说的呼哧带喘了。他们也走得太慢了,哪里是上体育课,简直是比赛谁走得慢。我就跑步,每跑一段等等他们,我在班上六十米可是女生中的第一。
他们倒是有耐心,天天走的路,还东看西看,跟路上的人、田里的人打招呼。他们会问姥爷:今天出来得晚了呀!他们习惯了姥爷的时间。路边的草上都沾着露水,红太阳一照,亮晶晶的,像宝石。田里已经有很多人在干活了,他们起得可真够早的。姥姥说早起的鸟儿才有虫吃,我就说早起的虫子给鸟吃。这是李木子告诉我的,全班都知道。
路上老有三轮的拖拉机开过,装着菜啊、布枓的。原来星期一是镇上赶集的日子,我问姥姥要不要去赶集买菜,我想去逛逛呢。姥姥想了想,家里种的菜,还有别人送的,都吃不完,包饺子的肉馅也有了,就说不去。不去就不去吧。
姥姥家很少在镇上买东西的。大马路的两边有很多商店,小超市什么的,但小姨说很多东西都是假的。牙膏、洗发水、洗面乳、洗衣粉、酱油、醋啊、白糖啊、牛奶啊,都是冒牌货,小孩吃的糖果,冰棒、点心啦,都五颜六色的,像我们演出时化的妆,牛肉也鲜艳,是添了色素的,猪耳朵也红红的,小姨都不让买。镇上还真没有多少要买的东西了,所以,我姥姥姥爷才每星期去县城一趟。但很多人家还是在那里给小孩买吃的。
进城一般买猪肉馅,买带鱼,买虾,还有牛奶、洗脸洗头的。不用买水果。有开着拖拉机,到家门口来卖的,车上挂个小喇叭,卖什么就喊什么,一会儿不停,吵死个人,也挺好玩。也有收破烂、卖菜、卖豆腐、收粮食的,都挂个喇叭。苹果、梨、青菜啦,都可以用粮食换。我姥姥家要用钱买。他们有好多粮食,都是二姥爷还有邻居们送的,吃也吃不完,但姥姥说不能拿去换苹果,那样子不好。别人给的东西,拿去换别的是对不住良心的。姥爷好像是整个村子里工资最高的人,他们买的东西、种的东西,也经常送给别人。
“有我和小姨进城买东西,你们还去不去?”
“我们才不去了,你以为我觉得进城很好玩儿?哪儿都不如我们家好,都不如我们小院干净又清静。”姥姥说。
“要是开始挖煤了,你们想不搬走,也得把你们赶走。”我们散步最远就到三角架,我想起来那底下埋的煤来。
“很多年前把你姥爷家的田地都给收走了,现在再把我们赶走,连家都没了,没那么容易!只要有一口气,我就不搬!”姥姥像在跟谁赌气。
我们站在最高处,看早晨阳光下的田野,还有点儿雾,像蒙着一层纱。
“姥爷家的田,是不是跟二姥爷家的一样多?”
“你二姥爷那点儿田就够吃饭的,要不你海波舅舅会出去打王?你姥爷家的田啊,我们站在这里,往南边看,只要看到的地方,都是!”
“哇,太厉害了!我姥爷家有这么富啊!”我往南边看,越过庄稼地,越过栽满杨树的路,还是庄稼地、树木,看不到头,走一天都转不过来。
“那我姥爷小时候是不是跟李木子一样,上学有人开小车接送?”我想象着姥爷小时候肯定有那样幸福。
“他们那些算什么?你姥爷家又不是暴发户!”姥姥说完就不再理我了。
姥爷把拐杖插在沙地上,活动胳膊腿,我也跟着脖子扭扭,屁股扭扭,然后往家走了。回到家,我们洗刷刷,姥姥开始准备早饭,小姨没起,我是不敢叫醒她的。她说了要睡到自然醒,不会耽误吃早饭的。我跑到各家屋顶上,巡视了一圈,该下田的下田,该上学的都去上学了。
每天早上,可以朗读诗词和英语故事的。我就坐在姥姥家和隔壁舅舅家屋顶之间的矮栏杆上,开始大声背《三字经》。当背到“蔡文姬,能辨琴。谢道韫,能咏吟。彼女子,且聪敏。尔男子,当自警”,小姨就起来了。《三字经》有很多我不明白,得要老爷讲,每一句,他都能讲半天的。
吃过早饭,把二姥爷堆的玉米摊开,我们就开始上课了。星期一上午是数学,下午语文。数学从“角的分类”开始讲,语文要讲毛泽东的一首诗。我们就在屋顶上的房间里上课,下面有人来也不会打扰我们。小姨有好多方法,也有好多工具,我们从房间里讲着讲着,就跑到屋顶上了。小姨给我看家里各种东西的形状,摇椅、滑轮啊、树杈啊,什么的。说几何学就是来源于生活的,还会讲古埃及的灌溉,讲金字塔,讲二姥爷垒兔子窝和建房子的技术,比学校课堂上有趣多了。
中间休息的时候,我就跑到院子里和各家的屋顶上找各种各样的角的形状。第二节开始时,就听到姥姥剁馅子的声音了。姥爷肯定在看武侠小说。自从退休,他就喜欢上了武侠小说,各种各样的都读,从星期一读到星期四,星期五和周末,除了上课,就读古书,戴着他的眼镜,一说话,就从眼镜上边翻眼看我。
镇上有家租书店,姥爷的武侠书,除了自己的,就是那家店的了。开店的是姥爷亲戚的孩子,姥爷把他自己不要的书,也都给店里了。姥爷每次去他那里拿书看,看完再还,不要钱的。我不喜欢那个人,长得胖墩墩脏乎乎的,又矮,老爱吹牛皮,我姥爷也不喜欢他,他到姥爷家来的时候,不停地说话,姥爷一般不搭他腔。
那人一走,姥姥就会说姥爷了,“你那么烦人家,还跑他那里借书看?人家来了,你就顺着他说两句了!”姥爷就会哼一声,不放在眼里的样子。那个人也在县城开手机店,专门卖旧手机,还发了财。小姨说很多偷手机的人,就是把手机倒腾给这些店的,我姥爷又会哼一声,一样不放在眼里。
上完课,小姨就吩咐我帮姥姥包饺子去,说是手工课。包饺子的时候,我姥爷负责调馅,姥姥有时忙不过来,他也帮着包。别人调的馅,他嫌不好吃。要依着姥爷,他天天吃饺子都不厌烦,别人可受不了。每个星期一会包很多的,当天吃不完的就冻在冰箱里了,那就都是姥爷的,他哪一餐想吃,就下一碗来吃。他还最喜欢煮熟的饺子剩下一碗,下一餐用油煎着吃。看他吃得美滋滋的,简直像吃天底下最好的食物。
有饺子吃的时候,家里就不炒菜了。桌上放点儿醋,放点儿大蒜,所以,每次吃完饺子,小姨就不让我对着她说话了。在济南,如果吃过饺子要出门,她是禁止我吃大蒜的,免得出去让人讨厌遭人骂。
二姥爷吃过中饭不会在家睡午觉的。他家里也总有活干,他的鸡窝、兔子窝,总有要修理的。有人家修自行车、修房子,也总来叫他。
吃饺子时,他说他想用海波舅舅攒的钱在县城买套房子了,海波舅舅不能老在外面打工,总要回来的。问小姨能不能找明星的爸爸买一套,县城买一套就快二十万块钱了,要是找了明星的爸爸,十万块钱就差不多了。他们找银行的舅舅借点儿钱,就能买了。
我看小姨有点儿为难的样子,我知道她不愿意求人,但还是答应二姥爷帮着问问。吃过饭,我们上屋顶睡午觉,小姨说,凭二姥爷的本事,他要是以前出去了,现在就是房地产大老板,别人都会排队找他买房子的,哪用得着求别人?
“二姥爷有那么厉害?”我从来没见过二姥爷生气,也没见任何人害怕他。
小姨说,二姥爷很早就带着一帮人搞建筑了,他没读过多少书,但他自己会看图纸,也会画。大家都很穷的时候,二姥爷是村子里最早富起来的人。后来,他可以带着一帮人去南方承包工程,但是二姥娘得了癌症,花了好多钱,也没治好,一年多就去世了。海波舅舅在上小学,二姥爷没去成南方,就一直在村子里当农民了。以前跟着二姥爷当小王的,有个已经在广州当了大老板了。姥爷说那个人,垒个最简单的猪圈墙,都能垒出十八道弯来。
“你有没有看到二姥爷不高兴过?”小姨问我。
“没有!”
“是啊,这就是乐观。一个人可以很富有,也可以很穷,可以升得很高,也可以摔得很重,但心里面充实了,就没什么害怕担心的。”
“你不想求范冰冰的爸爸,是不是问了他,我们就占了小便宜了?”我问小姨。
小姨想了想,“要是占小便宜,也是他占我们的小便宜。”
“为什么呢,怎么成了他占我们小便宜了?”
“比如吧,一只鸡蛋,我们花一块钱就能买到,但是啊,有人就是要卖五块钱,我们觉得太贵,就讲价,那卖鸡蛋的说,看在我们认识的份上,两块五卖给你们算了]房子就是那卖五块钱一个的鸡蛋。所以啊,他们本来要占我们大便宜的,一讲价,他们算是占了小便宜。”
“那鸡蛋是金蛋啊,他们也太黑心了!”我算着他们挣一堆堆的钱,数都数不过来。
“不过,要是买下来,范冰冰爸爸算帮了我们大忙的,要感激人家。你不能在外面说是占我们小便宜啊!”
“那就买呗,济南的,还有二姥爷的,都让他帮着买。”
我们慢慢聊着,就睡着了。
5
姥姥家的生活慢吞吞的,但每个人都忙着自己的事情。
家里也会有人来,约姥爷打打牌,都是退休的老人。姥姥不喜欢姥爷去打牌,怕坐久了对姥爷身体不好,更怕他跟那些人在一起了会抽烟。这个时候,我的任务就是把姥爷叫回家来。打牌的人看见我就害怕,他们都知道我是家里的老大,姥爷不敢不听。
也会有人来陪姥爷喝茶,天气好的时候,他们就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围着石桌,喝点茶,晒着太阳,眯缝着眼睛聊聊天。
常来的人里面,姥爷最喜欢的人就是小姑姥娘了,她是姥爷最小的妹妹,儿子在县城银行的那个,她就住在大马路边上的银行里面,因为姑姥爷原来也是在银行工作的,她离得近,几天就会走来串门一次,每次来都提个竹篮子,里面装些水果、青菜、她蒸的肉包子之类的,她家在银行里面,也有个小菜园,走的时候,她的篮子再装些姥姥家的东西回去。她一般不留下来吃饭,快到晚饭的时候,她就回家做饭去了。
每次到大门口,她都会大喊一声:谁在家里啊!然后就迈着八字脚,慢慢悠悠地走进来了。小姑姥娘是这个家里嗓门最高的人,她一到,就像家里来了好多人,热闹了很多。她一笑起来,声音都飞到屋顶上,飘来荡去的。
有一次,她在院子里不知道讲什么故事,引得所有人都笑起来,我们在上面听到,连我姥爷都笑得咳嗽起来了。上过课,我赶快跑下去问他们讲了什么笑话,那么好笑。姑姥娘就又给我和小姨讲了一遍:
姑姥爷想去县城逛一下,就和姑姥娘骑上那辆老年乐的三轮电动车进城去了,姑姥爷开车,姑姥娘坐在后面的车斗里。有一段路正在检修,不太好走。从县城回来的时候,姑姥爷建议绕一段工路,避开修路的那一段。然后两人就下了大马路。车开得很慢,姑姥娘坐在后面,感觉到一只耳朵痒痒的,以为有毛毛虫,就拨拉了一下,但一会儿,另一只耳朵又痒痒的了,她又去摸耳朵,结果一摸,摸到了一只手,把她吓得一哆嗦,随后反应过来,别人把她的金耳环摘跑了。是两个骑摩托车的人,一个骑在车上,另一人跟着姑姥娘的电动车小跑,摘了她的耳环。摘走了耳环,骑摩托车的就停下来,掉头,另一个坐上去,跑了。
姑姥娘开始破口大骂:“你们这些狗日的!天打雷劈死你们!再跑就给大车撞死你们!你们祖宗八代不得好死!”
姑姥爷开着车,问姑姥娘怎么了,姑姥娘只顾得上骂,哪还顾得上跟姑姥爷说话?可把姑姥爷给吓坏了。因为姑姥娘从没骂过人的,他以为姑姥娘在田地里走撞到鬼,中邪了。慢慢把车在路边停下来,一问,才知道是姑姥娘的金耳环让人给抢走了。
讲到这里,所有的人又都大笑起来。
姑姥娘的金耳环肯定追不回来了。我和小姨看了看姑姥娘的耳朵,没有拉破,小姨说算幸运的,人没事就好。姑姥娘说,她回家生了好一阵子气呢,没想到人都坏到这份上了。小姨说,没想到城里抢包抢首饰的飞车党,已经来到这小地方了,人学坏学得这么快,好的地方没学到,坏的都有了。
我看,姑姥娘真是个讲故事的专家,她能变好多种声音,模仿好多人的动作,我们听她讲,就像看电影一样。要是她参加我们学校的讲故事比赛,肯定是得第一名。
姥姥是喜欢家里来人聊天的,那样就有人陪她说话了。姥爷不太讲话,小姨也不爱跟大人们说话,每天下午我上完课,他们才会在院子里看看花草,谈谈天。二姥爷倒是能说,但他忙啊,一般只有吃饭那一会儿才看得见人影儿。
每天午睡起来,是姥姥最清闲的时候,她搬个小马扎,出大门,坐到屋角胡同口那里跟人聊聊天,讲东家长西家短的。小姨老跟她说:别讲人家的是非,只听,不要去说。姥爷就会说:只听?光听了她能憋得住?他很不喜欢姥姥跟那些婆婆妈妈们聊天的,但是,姥姥把打听来的消息,跟他讲的时候,他听得也很起劲的。
一次姥姥拿着马扎聊天回来,就坐在院子里发愁,很不高兴的样子,我去问谁得罪她了。
她就问我:“遥遥,那天一起来的那两个男的,哪个对你小姨好?”
“都挺好的啊!”
“我说的是谁会跟你小姨结婚?”她不耐烦。
“范冰冰有个变态妈妈的,她爸爸肯定不会跟我小姨结婚的。李成功嘛,我也希望他和小姨结婚啊!李木子也这样说的。我们在想办法让他们结婚。”
“光你们小屁孩想办法管什么用?李成功想不想结婚?”
“我看他还挺喜欢小姨的。”
“他有过什么表示没有?”
“我又不是他肚里的蛔虫,我哪知道?”
“他有没有在你小姨家住过?你小姨在他家住过没有?”
“你把我当间谍了,不敢去问小姨的问题,来问我。你问我,我问谁去?”
“算了,算了,白疼你了。你是吃谁的跟谁近。还有什么秘密不成?”
“姥姥,我看你脑袋想歪了,看电视看多了吧!我反正没看过他们搂搂抱抱,也没看见过亲嘴。她说不定还看不上李成功呢。他们只谈工作。”
“这哪有女人不结婚的?都这么大了,还让人操心。疼别人的孩子有什么用?喜欢孩子不自己生一个?别人问起来,让我怎么说呢?把大车小车引到家门口,不知道,还以为傍了大款。咱也不敢管,管不了了。女大不由娘。”
姥姥还唠叨,说小姨是天生就招小孩子喜欢的,因为她自己就是没长大的小孩。小姨读了初中、高中的时候,邻居们家上幼稚园的小孩子总跟到家里来找小姨。
“我也希望小姨结婚啊,她结了婚生个女孩最好了。你就别操心了,这事儿,包在我身上!”
“你要有那能耐就好了。我告诉你,你长大了,可得孝顺你小姨。是她把你养这么大的。你小时候住在这里,奶粉钱,买衣服的钱,生病看病的钱,可都是你小姨寄来的。你爸妈挣的,还不够他们自己花的。你一个小东西比大人能花多了。”我姥姥这话都说过几百遍了。
“知道啦!”我拉长了声音不耐烦地说,“可我小姨说了,不指望我养老,我十八岁就得自己挣钱了。”
“那是现在,等她老了,病了,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能行吗?老了就知道,老来难啊!”我姥姥叹气。
“老来难,老来难,劝人莫把老人嫌。当初只嫌别人老,如今轮到我头前。”二姥爷屋里就挂着一大幅“老来难”的图,我快给背下来了。
“去,去,去,看样子也指望不着你。”姥姥一挥手,不再理我了。
晚上睡觉前,我跟小姨聊天。
“小姨,你多大了?”
“三十多了。”
“三十多,到底三十几啊?”
“女人的年龄,是不应该问的,过了三十岁,就更不能问了!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老了?”
“三十岁也挺大的了,你还是找个人结婚吧!只要对你好就行,钱啊、房子啊,都不重要的。”
“你都操心起这来了,说得还挺像那么回事儿,谁教你的?”
“我自己这样想的,你要总不结婚,等你老了,谁照顾你啊?”
“思,是个好提议,我会好好考虑的。”
“你骗人,你根本就不认真!”
“我要工作赚钱,还得管着你,哪有时间想那些事情啊?”
“你可以不用管我的,我爸妈又不是不能管,大不了我就再跟他们一起住,继续忍受他们呗。”
“谢谢你,宝贝儿。从今天起开始认真考虑这事情。”
“你觉得李成功怎么样啊?”
“不错的,但我们是王作关系,是老板和员工的关系。”
“我看他挺喜欢你的,嫁给他也不错,李木子也喜欢你。”
“不是你说的那种喜欢,可能有点儿欣赏吧,他是教子无方,爱子心切。可不能自作多情哦。”
“管他什么喜欢欣赏的,我看,是你不喜欢他,那你是不是喜欢那个张中华?”我一想起那个蓝眼睛、高鼻子的外国人叫张中华,就想笑了。
“谈不上喜欢啊,我们只是认识不久的朋友,还有工作关系。”
听小姨的口气,是有点儿喜欢的。一定得把情况告诉李木子,让他爸爸抓紧行动。
说起来,要不是李成功,我们还遇不上张中华呢。暑假里我们先去威海玩了几天,等回到济南,李木子也从香港回来后,小姨想给我们俩每人报一个班,学点儿东西,我一直在上舞蹈班,但是我还想学游泳的,去了一趟威海,我就更想学游泳了,以后再去海边,就能到海里游了,免得只在边上瞎扑腾。李木子已经会游泳,他想学跆拳道。小姨就打电话跟他爸爸商量。李成功一听就不同意,说李木子这样捣乱的孩子,学了跆拳道,以后就不只是捣乱了,就会出去找事儿。他让李木子也跟着游泳,不用去报班了,到他的酒店去练习。李木子很喜欢游泳的,也没有抗议。小姨不想到李成功的酒店里去,觉得又是在占便宜了。李成功说外面的游泳池里人太多,会交叉感染,酒店里人少,一个人没有,也得天天换水,天天消毒,我们去游泳了,才不至于浪费。
第二天,他就给小姨送来了一张贵宾卡。说不拿卡也行的,只要小姨去了把名字一报,里面的人就会允许我们游的,给张卡是以防万一。还说李木子不用教练就学会了,我这么聪明,也用不着教练,在水里多练练就会了。李木子也说容易得很,他都可以当我的教练了。于是,我们就开始每天下午去酒店游泳了。
小姨先让我在电脑上看了一些学游泳的视频,从蛙泳学起,记住了动作要点。反正有她和李木子两个会游泳的人在,我也不怕会给淹死。小姨给我买了游泳衣、游泳镜,我们带上饮料,带上巧克力和一些饼干,就去游泳了。进了酒店,一路走到游泳池,果然没人拦我们。
小姨没给买救生圈,说一开始不要那些东西,才能学得快。我在浅水区熟悉水性,练习呼气和吸气,学水中漂浮,练习蛙泳腿。真的很舒服,整个游泳池,除了我们,也就还有两三个人。小姨在深水区游上一圈就过来教教我,李木子也是,但我不让他碰我。他们两个都游得很好看,特别是我小姨,穿上游泳衣可漂亮了,我恨不得一下子就学会。小姨说她要在陪我学游泳的过程中把仰泳学会,李木子要学到能代表学校参加比赛的水平。
后来有服务员给我们端饮料过来,小姨不要,服务员就说是李总吩咐的,尽管用。饮料还加了冰的,太爽了!
我们每天下午去那里,待两个小时。游泳池里从来都是五六个人,就像专门给我们几个开的。游了几天,就在游泳池遇到那个张中华了。第一天,他只跟我们说了声Hello,第二天他就跟小姨聊天了。没想到第三天,他还在那里,连着好几天都碰到他。我和李木子觉得他是故意在那里等我小姨的,李木子说要赶快把情况汇报给他爸爸。小姨告诉我们,他大名张中华,是个德国人,产啤酒的那里出来的。现在在青岛,是家企业的老板,他经常来济南出差,常住这家酒店。他开始还夸我小姨幸福,有这么一对儿女。
当我能在水里游那么一小段的那天,他带我们去吃烧烤。我们从宾馆回到家,休息了一阵子,快到晚饭时间,他就开车到楼下接我们了。七拐八拐,把我们带去了烧烤一条街。看样子,这个老外对济南熟悉得很,我们不知道的地方,他都知道。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那么多人一起吃东西,一整条街,烧烤摊一家挨着一家,看不到头,我觉得明天,世界上就可能没有吃的了。我们在街上走,不断地有人往自家店里拉我们,有的人都快要把我抱起来了,又讨厌,又好玩。
每家店都把电视机搬到外面来,全部在放足球赛。那些人,围着高桌子,坐着长板凳,也有围着小方桌,坐着马扎的。男人们有穿着拖鞋,光着膀子的,女人们有穿着超短裙,带着熏人的香水味,屁股一扭一扭的。男人女人们喝着啤酒,吃着水煮花生、水煮毛豆,更多的是吃羊肉串了,炉子有的几米长,羊身上的东西,什么都有,在炉火上烤着,羊眼、羊板筋、心管啊,听着很吓人。男人女人,猜拳的,大叫的,唱歌的,还有人唱生日快乐歌,鼓掌的,拍桌子打板凳的,还有摔酒瓶的,真够刺激!也有卖玫瑰的小孩儿,卖唱的,算命的,给画画的。那个张中华可真会找地方,让我东看西看,大开眼界。
坐下后,要了扎啤和雪碧,我们商量着先要五十根羊肉串,还没开始点,一大把羊肉串就放我们桌上盘里了,原来,他们是烤了什么就挨个桌子发,人走得飞快,还没来得及说不要,就给放桌上了。自己不想要的可以让人拿回去,吃什么也不用数几串,大概估计一下就行,最后结账,就数一下桌上有多少个串肉的细铁签。真服了他们了。
小姨和张中华叽哩哇啦说英语,我和李木子就猛吃羊肉串,我们两个还吃掉了一盆麻辣小龙虾,辣得嘴巴都疼了,还是想吃,又猛喝饮料。李木子也没来过这里,吃饱后我们就想到处看看,小姨不让,说会有拐卖小孩的,给个迷魂药一闻,就跟人走了。
我们吃饱喝足,街上有两帮人就打起来了,围的人越来越多,我们赶快撤,害怕酒瓶子会砸过来。
后来好多天,我都想再去那里吃羊肉串,李木子就说里面放了毒品,让人吃了还想吃,其实他也馋得不行。小姨说她一个女人可不敢带我们两个小孩去那里,等我爸妈有空一起去。我就和李木子商量好,要他缠着他爸爸请小姨去,这样我们就可以去了,还可以给他们俩创造机会。李木子说谈恋爱才不会在那里呢,得在西餐厅,有钢琴,有瀑布还有咖啡。
不过,我们的计谋还是成功了,李成功出差回来,真的带我们又去烧烤一条街饱餐了一顿。小姨说那是我们成年之前最后一次去了,那里是少儿不宜。
张中华想让小姨到他的公司王作,薪水很高的。
“那你就不能在家里了。你是不是烦老跟我们小孩儿在一起了?”
“不烦啊,很充实。我就是想尝试一下。”
“上班就去上班吧,反正大人们都这样,大人就该和大人在一起。”我心里有点儿担心小姨不管我们了,但她要上班,也是在济南啊,反正走不了。可李木子一听小姨要去上班时,差点儿要哭出来。
小姨最后也没去上班,她说不愿意一大清早就在公交车上给人挤得像纸片一样,不愿意陪各种各样的人吃饭,说各种各样的假话,挺累的。Yeah!
她和张中华常打电话,给他的公司翻译资枓,家里也多了收入。可他们两个每次通电话,小姨就笑得可开心了,没见她那样笑过呢。她真嫁给张中华,也不错的,那个人长得又高又帅。
李木子说男人女人谈恋爱就要请吃饭,送礼物,他要让他爸爸请小姨吃饭,送小姨礼物。可是吃饭都是我们四个人,我们俩没当电灯泡的时候,不知道他们两个大人有没有一起吃饭。
星期五晚上李木子打电话过来,说他科学课上给罚站了,我早知道,李成功打电话跟小姨说过。我问他每堂课的进度,小姨讲得比学校快,我们效率确实挺高的,一点儿没落下。李木子羡慕得不得了。
星期六,来听课的有十一个人,带着自己的马扎和水瓶。姥姥说有的小孩下地帮家里干活去了,不然会来更多。天气不冷不热的时候,就在院子里讲课,我和他们一起围着姥爷坐下,姥爷坐他的高马扎,堂屋外墙上挂个小黑板,有时候姥爷会站起来写几个字。这次姥爷讲的是辛弃疾,还有他的一首诗:“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辛弃疾是济南人,会写诗,还会种田、打仗,以前的人就是厉害啊,我听得很认真。
课间的时候,姥姥给打了绿豆浆喝,打完一壶又一壶,每个人都有。我告诉姥姥,明天来的孩子肯定会多起来,姥姥就说我小气。第二天,还真的多来了四个小孩。
二姥爷的花生收完了,都堆在房顶上晒着,在家的时候他就垒兔子窝,准备种完麦子开始养塔兔,长大了就可以卖钱。他每年冬天都这样,闲不住,还跟着建筑队给人盖房子。小姨跟他说,六十岁,不能再干那活了。但是二姥爷说不累,要闲一冬天,他才难受,跟着建筑队,有人说话,有烟抽,也不分给他重活,尽千技术活儿。只要还能干活儿,二姥爷就觉得自己有用。他垒的兔子窝可好看了,好几层,每一层都好多间,一次可以养六十只兔子。我不上课的时候,就帮他和泥、递砖,累了就在房顶上的摇椅上躺着。
不是周末的时候,小孩们都去上学了,我下了课,在屋顶上转一圈,再转一圈,也看不到几家院子里有人。周末的时候,不上课,我就可以和凯凯他们在一起玩了,一会儿从这家院子跑到屋顶上,又从那家跑到屋顶上去了。姥姥说,有一些他们自己从来没去串门过的人家,也让我给跑遍了。
6
村子里有个老人,一声没吭,一下子就死了。
我和二姥爷垒兔子窝时,听到有人哭起来,二姥爷让我去看看。我上到屋顶上,顺着声音往那家走,趴在栏杆上看到那家院子里好多人了,还有好几个人在哭,好像有人死了。我跑去告诉二姥爷,他洗洗手就出去打听消息了,我在家看家。后来我还听见有救护车的声音。
我姥姥也从家里出来打听消息去了,姥爷就在胡同里走来走去,后来停在家门口等着。姥姥和二姥爷回来,说是个老人死了,在田里干着活,就一头栽倒了,拉回家来的时候,就没气了,叫来救护车也没用。我小姨也从屋顶房间里来到胡同,好像村子里的人都出来了。都在说死的那个人。他跟二姥爷一样大,得的是脑溢血。他们就在那里叹气,也有人说他享福去了,一下子就死掉,不用受罪。
姥爷和小姨听完都回家了,姥姥和二姥爷又跟人说了会儿话,才都各忙各的去了,二姥爷说把和好的那些泥用完,就不再和新的,他要去办丧事的那里看看,有没有啥需要帮忙的。
“你不是说死的和你们不是一家吗?你干嘛要去?”
“只要有人死了,全村的人都能去帮忙。现在年轻的都去打工了,村里人少了,我们这些老头子、妇女,就要去帮忙。”
“那姥姥姥爷去不去?”
“不用都去,他们年纪大了,不用去。你姥爷,以前,村里谁家有丧事,都要请他,他是总理。”
“总理?有这么厉害!”我笑了,姥爷哪里像是国家总理呀!
“就是给人分派任务,别人都得听他的,帮着办丧事。要是国家总理就好了!”二姥爷也笑了。
“现在谁是总理啊?”我问。
“一个年轻点儿,身体好,说话有威信的。”
我对姥爷不能当总理,心里有些失落,不然我就能跟他一起分派任务了。
二姥爷去帮忙了。我从屋顶上过去,比二姥爷先到。看着那家院子里,有哭有叫的,吵吵闹闹,乱成一团,竟然还有人笑,真没劲,我原来还以为人死了都跟着哭呢。
回到屋顶躺到摇椅上,看着红霞从西边慢慢就铺满了整个天空,天空每天都不一样地美丽,但有一个人就轻易地死了,除了那个院子里忙活着的,别的人都像啥事儿没有似的,有一天,我姥爷姥姥、二姥爷也会死,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也有人在下面院子里笑,我想着想着,就有点儿伤心了。
吃晚饭的时候,就听到大喇叭响,是死了人那家的。二姥爷领了任务也回来了,他的任务就是明天和几个人垒一个大锅灶,发丧的那天好用来做大锅饭。那大喇叭一会儿都不停,不只是放音乐,也唱歌、唱戏,还在里面广播找人,想要找谁,就不用专门走路到家里去找了,广播一下,全村人都听得见,吵得人心里烦。小姨说喇叭会师到半夜,连续响三天。吃过饭也没法看电视了,二姥爷家离那家近,更吵,我只好回房间读小豆豆,但我们房间,因为是屋顶上的一间,听广播听得更清楚,吵死了。小姨正戴着耳机在电脑上打字。有两件宝贝,没有她同意是别人不能碰的,一个是电脑,就比一本书大点儿。一个是印表机,也跟电脑差不多大,还能打彩色的,可漂亮了。
我嫌吵,小姨说这喇叭,就是广而告之,告诉周围的人们这儿有人去世了,让人来上吊礼。就是发丧的时候,每家认识的都要出钱。有当官的人家,发一次丧能挣好多钱,有的人家,就发不起丧的。小姨把电脑让给我,我戴上耳机看她下载的电影《企鹅日记》了,她自己躺床上看书。电影太好看了,可惜啊,看完电影,喇叭还在响,好不容易睡着觉了,早上起来,也还在响着。
早饭之前,姥姥和几个本家的女人,一人拿着几张烧给死人的纸和一块手帕就去那家了。我也跟着去看。她们说说笑笑,一出胡同,就把手帕往眼上一蒙,开始哭嚎着往那家走,也不像哭,更像唱戏:“我的兄弟来呀,你死得早啊!”“我可怜的大叔啊!”每个人喊的都不一样,声音有高有低,我看没有一个淌泪的。手帕可能就是遮住眼睛,免得让人看见是在装哭罢了。
然后她们进到那家院子,我听到有人喊了一声,屋里就哭成一片了。进到那家屋里,屋中间停着死人,身上盖着白布,也看不到脸,两边一边是男人,一边是女人,男人跪着,女人坐着。我姥姥她们就哭着在死人前面找空地一坐,屋里哭声很大,但没几个掉泪的,有的人边装哭边眼睛到处瞄,然后就有人把我姥姥她们给拉了起来,好像要是不拉起来,她们就会在那里哭个没完没了。
等我姥姥她们没事儿一样地出来,又有一队女人哭着进去了。我跟姥姥说,这哪里是人死了,简直就是在演戏,她们几个没一个淌泪的。把她那一队人都给逗笑了。
吃过早饭,就有放炮的声音了,是要把人拉走火化的。
“昨天还是一个大活人的,今天就成一把灰了。人这一辈子,眼一闭就啥都没了。”我姥姥自言自语。
二姥爷兴冲冲地出去垒大锅灶了,只要帮人干活,他就很高兴的样子。
人死第三天发丧,是星期六,姥爷也不上课了,真要上课,也没有小孩能听得进去。我就跟凯凯舅舅在外面看热闹。
那家门口,竖着个很高的杆子,顶上是个纸糊的天鹅,门外胡同里还放着纸扎的屋子、小轿车,还有请的吹喇叭的,他们又吹又唱,胡同里面搭着个棚子,摆了好多桌子板凳,是准备吃饭用的。只要有花圈到了村头上,就会有戴着白帽子的男人,排着队,弓着腰,哭喊着把花圈接到家里去。
后来,我们就跑到屋顶上去看。原来,二姥爷垒的大锅灶就在那家院子里,已经放上大锅炸起丸子来了,那几个人,边炸边捏起来自己吃。还有一大筐的白馒头、肉、大白菜,已经切好放在大盆里了。盘子、碗,一摞一摞的,都像没洗干净,到处都是苍蝇嗡嗡的,看着还挺恶心。
“我敢打赌,这大白菜他们不会洗的!”
“反正我待会就在这里吃饭,全村人都在这里吃,你也可以吃的,没人敢赶你!”凯凯舅舅说。
“太脏了,我才不吃呢!”
我跑去问姥姥,是不是全村人都可以在那里吃饭。
“是的。”姥姥说,“我们不去糟蹋人家的粮食,都跑去吃人家那餐饭图个什么,都不缺吃缺喝的。丧局里的饭,哪有干净的?”她也不让二姥爷在那里吃饭。
我这天也不睡午觉了,吃过饭就往外跑。
“还出去疯?你看发丧的看得还少?有什么好看的?!小时候,有发丧的我就背你去看,背都驼了!”姥姥不想让我出去。
“可是我不记得了呀!我小姨都批准了的!”我一溜烟跑了出去。
发丧的那里还没开饭。凯凯舅舅拿着他的弹弓正趴屋顶上往下瞄,不知道想射谁。
原来,有人丢了手机了。凯凯说,有的小偷,专门在发丧娶媳妇的时候偷东西,这时候人多,又乱,不容易被逮着。他已经瞄准一个妇女了,她没戴白帽子,没有白袖章,也没有白鞋,就不是这家的亲戚,但她也不是这个村里的人。
“那你还不快去报告,不然她就跑掉了!”
凯凯说他去找总理,就跑下楼梯,跟进院子再跑到胡同里。我在上面监视着那个女人,后来就看到凯凯和一个男的偷偷看那个女人,凯凯又跑了上来。
太刺激了!我感觉我们就像侦探一样。凯凯拿了一把玉米粒,要当子弹。
这时候,广播里说开饭了。人又乱成一团,从好多胡同里走出人来,有戴白袖章的,也有不戴的。然后那个女的,我一眼没看到,就真的被逮着了。手上拿着个刚从一个人裤兜里偷的手机。我们赶紧跑下楼梯,往人堆里面挤。已经有人揪着她头发,打了她一巴掌,半边脸都肿了,我看着直害怕,边喊凯凯舅舅边往外面挤。等凯凯舅舅出来,说原先丢的那个手机,也在她身上找到了。可是我一点儿都不高兴。
我们跑到屋顶上去看,她已经跪到地上求他们不要报警了,披头散发的,哭得好厉害,是真的在哭。凯凯舅舅说,肯定会报警,抓到派出所里,一打,她就会把同伙供出来。我都想哭了。
“能不能不报警啊,她已经把偷的东西交出来了,你看她多可怜,还是个女的。”
“才不可怜,还有人装成大肚子偷东西呢!”
凯凯舅舅跑去吃饭了。警车一会儿就到了,把那个女人给扭到车上带走了。
我找到一块晒着棉花的屋顶,躺着,觉得好没意思,都怪凯凯舅舅逞能,我以为抓到坏人,就会有当英雄的感觉,可是却只想哭。
凯凯舅舅一会儿就吃完饭了,在屋顶上喊我。我过去,看他拿了个大圆烧饼,上面放着好几样点心,都是小卖部里颜色鲜艳的那种。
“我说了是带给你的,吃吧!”
小姨肯定是不让我吃这些东西的,但是,凯凯舅舅专门带给我的,我还是吃了几块小点心。
我们从大门口的屋顶往下看,有的人吃完饭了,还有的人刚去吃。我还听见王帅的爷爷跟王帅说:“再去拿几个。”
只见王帅跑到棚子下面,一会儿就一手拿两个烧饼、一手拿个大馒头出来了,然后就往他家跑。凯凯舅舅说他已经看到王帅拿了一趟了。
王帅是这里最讨人厌的小孩,又脏又坏,到谁家去,谁家都赶他。我不想让他到姥爷家听课,可姥爷说,只要他不捣乱,就让他来,捣乱了,再把他赶走,是他家大人没教好,不能怪小孩子。也奇了怪,他在我姥爷家,就从来不敢捣乱。
人们慢慢都吃过饭,最热闹的马上要开始了。我回家把姥姥叫出来时,发丧的队伍已经在大街上了,两边是看热闹的人。男人们在前面作揖磕头,女人们在后面哭。然后就有人笑话谁磕得不像样,谁磕得好,看着挺没意思,我又跑后面看女人们哭。前面的几个女人,头上戴大白帽子,简直像个斗篷,遮着脸,就有人凑到眼前看哭得厉害不厉害,后面的就戴小点儿的白帽子,有人哭,有人光低着头,还有人在傻笑。我看了一圈,只要前面磕头的人磕个没完,后面的人就得哭个不停,喊个不停,我听着,有的人嗓子都给喊哑了。
没什么劲,我去找二姥爷。这一天不用垒锅灶,也没看到他在家闲着。去了办丧事的那家,板凳桌子,已经往车上装了。盘子碗,一摞摞的,都没洗,也装上了!找不到二姥爷,我只有从屋顶回到他家,看到姥姥从胡同口也回来了。
“姥姥,你知道吗?那些人吃饭的碗,都没洗就要拉走了。”
“知道。都不洗的,等下一次有发丧的人家,拉到谁家谁家洗,就这么个风俗。”
“什么破风俗啊,真恶心,吃了不生病才怪呢!”
“是呀,这破风俗,就是折腾人呗。我们死的时候,就不发丧了,一埋就行。我可不愿意有人跑家里来,踩得我的院子不像个样!把家里的东西,使劲给人糟蹋,像八辈子没吃过饭似的。”
我告诉了姥姥王帅偷东西,姥姥说,王帅偷馒头不奇怪,要是他哪天不偷人家的馒头才奇怪呢。
吃晚饭时,二姥爷才忙完回家。我问他那个偷手机的女的放出来了没有,他也不知道。我又问她到派出所会不会挨打。他说只要抓进去,就会挨打。
“你确定?”
“反正一般都会。”
姥爷也说,等他死了,亲近的人祭一下,就一烧一埋,埋到银杏树下,谁家的礼也不收,坚决不能发这样的丧。二姥爷就不同意,他说:
“你给别人办了这么多丧事,到了自己,不发丧,还不给人笑话!”
“笑话就笑话去吧,反正死人啥也不知道了。”姥爷说。
姥姥说,这里还不算最糟糕的,有的地方,人一死,不只一个村子的人去那家吃饭,附近衬里的人也跑去吃,不好好吃,专门去糟蹋人家的粮食。穷的人家,就发不起丧。穷的人家,也娶不起媳妇。
我问是不是娶媳妇的时候,也一个村子的人都去吃饭。姥姥说不是,是媳妇那家要很多钱。要一万零一块钱的见面礼,有的涨到三万三了,还要开口费,要买衣服的钱。我问为什么一万零一块,姥姥就说万里挑一,万里挑一挑来个媳妇,显得金贵。丑八怪也是万里挑一挑来的。开口费就是女人叫男人的爸爸妈妈也叫爸爸妈妈,原来什么都得用钱买。要是一家有几个女儿的,就发财了。
我问姥姥姥爷有没有发财,收了多少钱见面礼。他们可是有三个女儿,加起来应该很多。
“发财!一个钱毛都没看到,别人家女儿金贵,咱家的女儿都倒贴的。”姥姥不高兴地说。
姥爷假咳嗽了一下,姥姥再不吱声了。
小姨停了一会说,要是没有姥姥姥爷了,可不能这样子办丧事,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又唱又哭,连哭三天,她是做不到的,真伤心的人哭不出声音来,也不会哭给人看。人一死,不过就几个亲人们伤心,别的人,还不都是看热闹的,又何必在乎他们说什么!有钱有能力,活着的时候,对老人好点儿就够了。有的人,对老人不好,人一死,倒哭得比谁都响,是假的。
7
快到中秋节的时候,我妈妈从济南回来了一趟。说是给姥姥姥爷拜节。晚上我跟妈妈一起睡,她告诉我,她把小姨买房子的合同带回来了,小姨签了字,按了手印,明天妈妈带回济南,那个复式的房子就是小姨的了。
“真的?”我好兴奋,没想到这么快,那房子就是小姨的了。小姨为什么没告诉我呢?再说,她也没那么多钱呀。
“真的,然后,我们家就住你小姨现在的房子,自己的那个就卖掉,你不是老嫌我们那小区又脏又破,房子又难看吗?”我妈妈说话也很兴奋。
“但小姨没那么多钱啊!她找李成功借的?”
“你小姨从来不找人借钱。钱是我和你爸借的,主要找你那个银行里的胖舅舅借,还有你二姨有点儿,我们家自己有点儿,就当是我们买了你小姨的那个房子,她又拿钱去买了那个复式的。”
“这两个一样的钱?”
“你小姨那个复式的,李成功让范老板压到最低了,给的算很便宜了。你小姨自己买你们住的这个时,也不止这些钱,这两年还涨了,屋里的家具、装修,她也不带走。”
我有点儿迷糊,一下子算不过来,“那你和我爸就吃亏了?”
“吃什么亏?我们占了便宜,小姨要把房子卖给别人,得多十几万,还会有人抢着买。”
“那你借舅舅的钱好多吧?你和爸爸能还得起吗?”
“不担心,我们自家的房子一卖,马上就能还。要是我们还不起,你胖舅舅也不敢借给我们。你不花我们的钱,我和你爸才能攒下一点儿,我们都欠你小姨的,所以,我们才都想给她找个好人。你没看到她工作很辛苦的。”
“那我就放心了。只要咱们都有好房子住。小姨啊,我长大了肯定会对她好的。”想着我小姨家以后就是楼上楼下了,我爸妈就住小姨现在的房子,也很舒服,我都想要跳起来了。从我记事起,爸妈就天天为房子犯愁,没想到像做梦一样,我们一下子就有房子了。
“这样的事你不要说出去炫耀,要是好多人都来找你小姨帮忙买房子,她会生气的。”妈妈嘱咐我。
“二姥爷也要小姨帮着买房子呀,也不是我炫耀的。我可什么都没说。”
“二姥爷是自家人,那是我说给他的,没想到他就记下了。你小姨会帮他问的,也只会帮他问,要是别人,你小姨是不会管的。又不是她有权力。”妈妈说。
“那她肯定会带范冰冰了。带就带吧,她要敢惹小姨不高兴,我和李木子来整治她。”
姥姥姥爷肯定也高兴得不得了。他们俩第二天,一大早没去散步,坐那个舅舅的车去县城买螃蟹和虾了,还有肥肠、酸奶,这都是我小姨最喜欢吃的东西了,当然我也喜欢。家有喜事,姥爷是要庆祝了。他还是打算给小姨用香椿木打张床,打个书桌书架。等秋收秋种完就找人伐树,找木工来打家具。小姨说等装修完了再说,不然打了跟整个房子不搭调。二姥爷说小姨一定得要,那种木头的家具,城里想买都买不着。
他们商量着过几天跟二姥爷一起,到县城看看房子,选一个好楼层、好朝向。一家人高兴得很,好像二姥爷的房子在眼跟前似的。二姥爷说做梦都没想过,死之前还能帮着舅舅买套县城的房子,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二姥爷的田里没有多少活了,就等着种小麦,也是机器耕种,不累的。我和小姨散步去他田里时,他再不让小姨动手帮他干活了。他觉得小姨在电脑前面写写字就是工作,很神奇,很有面子,到处跟人吹牛炫耀,我还真担心他会把买房子的事也到处炫耀呢,到时候小姨可就烦心了。
我妈妈吃过中饭就坐长途车回济南了。再过一天就是中秋节,不只是要吃饺子,还得烧鱼炖鸡。姥姥吃过饭一边忙活一边唠叨,说过节过得没什么意思了,人越来越少,村子里的人老的老,小的小了。什么东西吃得都不如以前香,鸡都是吃加了药的饲料长大的,买不到草鸡,看着又大又肥的,其实不好吃。水果也不敢吃,葡萄看着好看,在城市里的超市还卖那么贵,其实,果农都是把农药直接抹到葡萄上,还得用袋子把每一串包起来,才长成那么好看的,人总有一天,都得把自己给吃死。姥姥说得咬牙切齿,就像跟谁有仇似的。
十四的晚上,月亮已经很圆了。小姨陪姥爷二姥爷看电视,我和姥姥坐在摇椅上看上面的天,黑蓝黑蓝的,没有一点儿云。姥姥说小姨要是生个孩子,她这一辈子就圆满了,死也瞑目了。姥爷一高兴,也会多活好几年。她不敢跟小姨说的话,就总跟我唠叨,也不管我听懂听不懂。她说小姨上学可聪明了,生个孩子肯定也聪明,比我和西西都聪明。但小姨谈恋爱不聪明,她早知道那个男人不诚实,可小姨听不进去,姥爷也知道,但姥爷从来不说话,姥爷就是那种人,自己的女儿领回家一个瞎子瘸子,他都不会反对,只要他们高兴,他就高兴。可是小姨不幸福,他会是最难受的,但是不说出来。女人谈恋爱要是不聪明,一辈子就得完蛋。
“那么多人离婚的,也不光我小姨一个人不聪明啊。”
“就是命啊。一个女人,连个家都没有,带别人的孩子算什么?”
“小姨怎么没有家?不是还买了新房子?”
“房子不算家,房子里有男人女人孩子才算家。”
中秋节,我和小姨照样上课。姥姥和二姥爷杀鸡宰鱼,把二姥爷养的一只大公鸡给宰了,这下我姥姥应该高兴了,因为这不是饲料鸡。村子里有好多家养鸡的,就在村子外面,搭着养鸡的大棚,快走近的时候就能闻到鸡屎味儿。姥姥家一般不买这样的鸡吃,她买那种自己家养的,邻居们知道姥爷家的习惯,有时就会问姥爷家要不要,然后就送一只过来,姥姥就会称好,把钱给人。就是这样的,姥姥也不放心,说现在都买饲料喂鸡,有黑心的人,饲料里什么都掺。
包饺子的时候,我们都下去帮忙。放过鞭炮,开始吃饺子了。我三口两口就吃完饭了,巴不得马上到田野中上课。
小姨已经讲到了《鸟的天堂》,她早就计划这节课我们到田野中上,她说待在城市里的人感觉迟钝,到田野中会把感觉都给叫醒。让我学会用眼睛用耳朵用鼻子用手感觉外面的大自然。我太高兴了,这一定会把同学们给羡慕死。
下午,金黄的阳光照着我们,就像一件暖暖的衣裳穿在身上,我和小姨在村外的田间路上,看阳光怎样照在每一片树下,看树叶怎么样在风里落下,看小鸟怎样从这一枝跳到那一枝,听它们不同的叫声。我才知道,原来,秋天的叶子,不只是金黄,还有红色、紫色,各种颜色有深有浅,好多种黄,像脐橙的黄,像香蕉的黄,粉红、鲜红、深红。小鸟一纵身飞走,树枝上树叶落下。有的树叶自己落下来,像是听到有声音召唤它,有点犹豫,有点儿留恋,然后就飘下来了,无声地落在地上。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秋天的样子。
我们来到一大片收割完的田边,在田埂上坐下,小姨开始读《鸟的天堂》,让我闭着眼睛听,在脑袋里想象鸟的天堂。那儿真的好美,有山有水,有小船有塔,有椿树和荔枝树。我们一起读一遍,我再读给小姨听一遍。小姨就开始跟我讲巴金,讲课文了。
等我们闻着工的香味,听着鸟的叫声,穿着满天的红霞回到家,姥姥已经开始摆供了,有月饼、苹果、葡萄和饺子,她说她老了,磕头弯不下腰了,要我代她磕,我在天帝神和门神面前各磕了一个头,姥姥在一边念叨着,请神保佑全家平安团圆,保佑在外面工作的人都赚好多钱。
这一晚是晴天,月亮一出来,周围的星星都看不见了。姥姥说“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八月十五要是晴天,正月十五就不会下雪了。姥爷这晚还破例喝了点酒,吃过饭,我们一家人都跑屋顶上看月亮,很少上来的姥爷也看了一会儿,在屋顶上转了几圈,说十多年没有这么高兴地过中秋节了,因为小姨自从去上大学,十多年没在老家过中秋节了,今年他最高兴了。姥爷这样说话时,有点儿害羞有点儿腼腆,像是憋了好久才说出来。
小姨就说以后尽量多回老家陪他们过节。在城里过节就是逛商场买礼物,多少年都没有好好看过十五的月亮了,还是在老家能看到月亮。我也是,在城里没看到太阳怎样升起来怎样落下,没看过月亮一晚又一晚从月芽儿变圆,没看过花骨朵慢慢开成花朵,在这里都看到了。
李成功打了电话,问我们全家过节好,他和李木子都还在酒店,我抢着要跟李木子说话,他在吃着冰淇淋,我说可惜他看不到月亮,我看到了鸟的天堂,看到了秋天的样子。其实我也真想吃冰淇淋了,在姥姥家快有三个星期了,我有点儿想济南,想学校了。要去学校,开始的时候,可能会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赏完月亮,我们就去看电视,姥爷一高兴,也不跟我争电视机了,把遥控器赏给了我。
等看完电视,我上到屋顶的房间,小姨躺在床上发呆,看着不高兴的样子。
我摸摸她眼睛,“小姨,你哭过?”
“没有。”
“你为什么不高兴啊?你看月亮的时候还挺高兴的。”
“遥遥,你还记不记得那个姨父?”小姨头看着天问我。
“记得呀,不是已经叫叔叔了吗?”
“嗯,他破产了。”
“哦,那他是不是要跳楼?”
“为什么要跳楼?”
“女人失恋就跳楼,男人破产才跳楼。”
小姨一下子笑了,“你在哪里学来的这些东西?他不会跳楼的。”
“他打电话告诉你的?”小姨一高兴,我也就高兴了。
“是的。”
“他凭什么有钱的时候和别的女人好,倒霉了又给你打电话!这样的人不要理他!”
“哇,还是你厉害,长大了,不会吃亏的。他没说别的,过节了,打个电话。”
“那你还会去找他吗?我不愿意你走的。”
“傻瓜,我不会走的。我们的新房子还没住过呢,我怎么会走?”
“那就好。那他倒了霉了,你是不是很开心?”
“不怎么难过,也不开心,就是有点儿遗憾吧。就像你趴在屋顶上看人家发丧,就像在看别人家的事情。我刚才就在想我为什么就这样了。”
“那你们以前多有钱啊?是不是像李木子家一样有钱?”
“要像李木子家一样有钱,我们买房子还用这么费劲?没多少钱的,就是两个人都努力工作,刚刚有点儿钱。可有的人就是不明白,刚刚有点钱的时候,忘了自己是谁。现在很多人都这样。”
“我知道了,就是姥爷上课讲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他没做到。”
“是的。看来你姥爷没有白教你啊,有进步。”
“那他就不是大丈夫了,白长了那么高。”
小姨开心地笑了。
我也上床,躺在小姨身边。我最喜欢我们俩这样聊天了。
“小姨,我问你个事儿,你得答应我不生气。”我怕小姨一生气就不理我了。
“问吧,今天中秋节,可以随便问。”
“你跟姨父离婚,是不是因为他喜欢别的狐狸精女人了?”
“他呀,没喜欢别的女人,他喜欢他自己。别的女人,换成这一个、那一个,对他都一样。你长大了就会明白的。”
“那你为什么要跟他离婚?”
“因为欺骗。有的人撒谎,多了,就成了习惯,不尊重人,也就不值得别人尊重和信任了。”
“就像《狼来了》里面的那个小孩,最后谁也不信他,就给狼吃了,对不对?”
“嗯,对的。你真的长大了,懂这么多。”
我们关了灯,月亮从窗户里照进来,房间里也亮亮的。我想熬夜,求着小姨多聊会儿天,小姨也答应了。
小姨真的打算课余教范冰冰了,多出来的收入,她明年就带姥姥、姥爷和二姥爷出去旅游,趁他们都还能走路,不然,等有一天不能走路了,有钱想出去也没办法。小姨说等回济南,要给李木子报个钢琴课的班,他家地方大,练琴的时候也吵不到邻居。他妈妈跟小姨在网上聊天也说过。我还是继续上舞蹈班。现在学校考试不排名次,不公布成绩了,就是不让小孩子只知道读书。小姨还说,我小学毕业的时候,会奖励我去香港迪士尼,等我小学毕业了,她也会有些积蓄,就自己开个公司,办一份绿色杂志,到那时,我、西西、李木子、范冰冰,都可以上她的杂志,就都是真正的明星了……我听着开心着慢慢就睡着了。
8
中秋过后,也快到国庆节了。其实小姨也就给我请了三个星期的假,国庆节大家都放假,那一周我就不算请假了。小姨说李成功国庆第二天会来接我们的,李木子当然也来。我这几天就天天盼他们来。
等那天他们快到的时候,我就跑到胡同口那家的屋顶上等着,这样,他们一拐到村子的路上,我就能看到。我等呀,等呀,终于看到有车拐过来,两辆,可能是明星一家也来了。
我跑到姥姥前面那家屋顶上,报告客人到了,他们都到大门口来接了。我连忙往自家屋顶上跑,从楼梯跑下来。
就来了李木子和他爸爸,还有明星的爸爸,明星没有跟来。又要搬礼物,红酒、螃蟹、一箱子很贵的进口水果,还有外卖打包的两个披萨,太好了。小姨说不能买这么贵重的东西,这样可拿得都不好意思了。
大人们说话的时候,李木子拉我到车门口,他从里面拿出个袋子,又从袋子里拿出一个包来,很神秘地跟我炫耀。
“给我姥姥的?”
“给林老师的!”
“可我看着像老人背的!好老气啊!像我姥姥装土豆的那个包。你让你爸买的?”
“不是,他出国时买回来的。说是给林老师的,是名牌。”
他把包拿过去,递给小姨。
小姨一看到这个包,脸就红了。
“太贵重了,这么重的礼物,我真不能收。”
“林老师,这可是老李出国专门给你带回来的。你若不收下,让他送给谁呀?”范雨轩笑着说。
“送到家门口的东西了,让人拿回去不好。一个包,你就收下吧。”姥姥高兴得很,对小姨说。
“妈,你都不知道这一个包多少钱?一两万块的!”小姨有点儿急了。
我姥爷、姥姥、二姥爷都凑过去看包,我也挤过去。
“一个包,一两万块钱,也太贵了,农民一年到头都挣不到一个包啊。”我二姥爷说。我们都不相信这个灰不拉叽的包值一两万块钱。
“我本来打算回了济南再给你,木子不同意,非得带来。”李成功说。
“林老师,你收下吧,你要嫌难看,收下了给徐牧遥的妈妈也行啊。”李木子说。
我们大家都笑了。
“都送过来了,就收下吧,赶紧到屋里来喝茶。”姥爷手一挥,大家就都听他的了。
我问李木子真的不是他让爸爸买的。李木子发誓不是他让买的。他爸爸真想和小姨结婚了。
“是真的?不骗人?!”我问李木子。
“真的,我听到他打电话跟胖妞爸爸说了,快一个月没见着林老师,真的挺想她的,说要是林老师跟人谈了恋爱,他再后悔就来不及了。”Yeah!
我马上跑去找姥姥,大人们都坐在堂屋里喝茶聊天,说着一堆客套话。我摆手叫姥姥出来,她不理我。我又走过去,贴着她耳朵,“姥姥,我告诉你个好事儿,天大的好事儿。”
姥姥跟我出来,“什么好事儿?”
“我告诉你,你以后就可以不用瞎操心了,李成功吧,要开始追求我小姨了。”
姥姥像个特务似的,看了看周围,其实周围根本没有人,然后小声问我,“谁告诉你的,是真的?”
“我不是跟你说了,包在我身上吗?你就放心吧。”我骄傲地宣布。然后跑屋顶找李木子去了。
我先让他看看我的每一本书,看我有没有跟上上课的进度。不错,我每一样都跑在学校的前面了,让李木子帮我听着课点儿,他倒是真听了。
我给他看了我收集的秋天的各种颜色的叶子和花辦,还有各种各样的种子。看二姥爷给我捉的蝈蝈,养在小笼子里,晚上它会叫。我还把凯凯舅舅送我的一个弹弓,给了李木子。然后我们又从屋顶转到凯凯舅舅家。
好多小孩都在凯凯舅舅家门口的胡同里玩。他们用砍下来的桑树条做弓和箭,已经做了好几个了。凯凯舅舅给我们也做了两个。每人只有一张弓,但可以有好几支箭。做完之后,带上自己的弓箭都跑到屋顶上比赛射箭。
屋顶上有好几个空纸箱,有大的、中的,还有小的,前后的纸板撕掉,中间就是空的了,放在一个木架上,先放大的,远远地划一条线,人站线后面射,看谁的箭能从纸箱中间通过,只要有一支通过,就能到下一关,一支箭也通不过的,只能在前面捡箭了。下一关就是中号的空纸箱了,最后一关就是小号的了,反正越往后越难。我只过了一关,李木子过了两关,凯凯舅舅当然过了三关。后来我们又分了两对,看哪支队伍最厉害。
等看到姥爷、小姨和李成功也在屋顶上了,我们就跑过去,拿弓箭给他们炫耀。范雨轩已经回县城了,他不在我家吃饭。我问小姨为什么,李成功就说,范老板来一趟,县城里有人要排着队请他吃饭。我们又跑去射箭,等叫我们吃饭的时候,已经练出来一身汗了。
吃饭时,把披萨也端上来了,一人一块拿着吃,二姥爷说好吃是好吃,就是太贵了,不就是面饼,拌点儿菜放发面饼上就行了。他要到济南去卖这个,不知道有没有人买他的。大家都笑了。大人们都喝了红酒,我和李木子喝可乐,我看,最高兴的就是我姥姥了。她激动地唠叨个不停。
吃过饭,他们喝茶,小姨和我到屋顶小房间收拾东西。我又拿小姨的包研究了半天,也没觉得为什么值那么多钱。
“小姨,我觉得这个包不时髦,你背上也不好看啊。”
“是呀,要是背上这个包出去,就是告诉别人我是暴发户了。”
“为什么呢?”
“因为国内的好多暴发户背这个包,能一眼看出品牌,说明自己有钱。也有好多人几十块一两百块钱买假的,背着,别人也看不出来真假。”
“暴发户总比没钱好,你背你的,别人背别人的,管他呢。反正我觉得不太好看是真的,显得好土气。”
“你呀,人小鬼大,倒是什么都想明白了,长大了不糊涂就行。你的建议我都听。“
小姨告诉我,范老板也拍了胸脯要给二姥爷便宜房子的,我们这一趟回家,还是给老家做了贡献,功劳也有我的一份。
收拾好东西,我们要回济南了。又是大包小包,花生、核桃,新的玉米面,西西的棉袄棉裤,我们的蝈蝈、弓箭。二姥爷在大门口握着李成功的手不肯放,又说了一堆感激的话,感激他操心帮着买房子,省下那么多钱,下次来,就给他杀兔子吃。我们听着都笑。
车子开出来,三个老人一直跟着车子,走出了胡同口。小姨和我都从车里伸出头来,让他们回家,他们还是站在那里看着我们走。姥姥姥爷二姥爷,变得越来越小了,到了拐弯的时候,就再也看不见了。
小姨说,她上大学那一年,他们三个也是这样,站在路口看着小姨坐上了同学家的车走了。有个同学也考进了上海的大学,她爸爸在县城当局长,就送她们一起上学。姥爷想去送小姨的,但车子坐不下,小姨不愿意姥爷到了上海花钱住宾馆,就这样十八岁的时候离开了家,后来回来得很少。现在十多年过去了,感觉自己没长大,他们居然老了这么多,老得她有时候都不敢看他们了。
李成功就说,以后可以常来的,反正离济南也就两个多小时的路。
我看了看李木子,他在开心地吐舌头。
收割完庄稼的田野,树叶快落光的树,都在往后,退去。他们在车里商量着李木子要上钢琴课,讨论着小姨的房子要装修成什么样,感觉就像从不吵架的一家人,李木子就是他们两个人的孩子似的。
小姨收了那个值钱的包,应该会嫁给李成功吧,我这样想,要那样,我和李木子也是一家人了,就不能同桌了。我们班上有一对双胞胎,从来就没有同桌过。
“要是他们结婚了,你想要他们生个弟弟还是妹妹?”我偷偷问李木子。
“妹妹!”他想都没想就说了。
“想到一块儿了!”我们两个拍了拍手。
(选自台湾《联合文学》2010年11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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