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龙虾宴上想起的
2017-01-07刘亚洲
刘亚洲
在一次宴席上,上来一道冷菜:龙虾刺身。龙虾刚被活生生地剥去壳,肉被削成一片片的。它还活着,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放射出可怜的光,长须颤动。
我不吃,不是不能吃龙虾,而是这种吃法与我理念不合。我见不得这种吃法。如果为了表示新鲜,你告我一声也就得了,为什么非要用这种残忍的方式?我绝没有指责你们的意思,因为全国都是这种吃法,都是这副德性!江南人很柔弱吧,苏州是胭粉之地,温柔乡里一掷千金。那里也有一道名菜:“松鼠鳜鱼”,很残酷。鱼儿被剐、被切、被油炸,端上桌还务必得活着,嘴巴翕动,否则不足以展示厨师的手艺。宾客点头,大快朵颐。你们想过没有,他们仅仅是为了新鲜吗?不是的。这其中折射的是我们这个民族的一种阴暗的、残忍的心理。
中国文化有相当残忍的一面,它发明了最毒辣的对动物的烹饪法和食用法。
河北有一道菜唤作“生离死别”。把活甲鱼塞进蒸笼里,只留下一个小孔,孔外放一碟香油之类的调料。甲鱼在蒸笼里受热不过,就伸出头来喝一口香油。甲鱼熟了,香油也浸进五脏六腑了。再把梨切成瓣放在周围,就是生梨(离)死鳖(别)。动物何辜,遭此荼毒?
动物是人类的伙伴,它们也是地球的主人。有些动物我们是绝对不能再吃了,再吃,或再残忍地吃,我们民族是要遭天谴的。动物也会报复我们,动物并不比人类傻,有时比我们还聪明,至少它通人性。
昨天我回来,当汽车开在大草原上的时候,我不停地望着窗外。草原已不是草原,沙漠则更是沙漠。敕勒川仍在,天还似穹庐,风仍在吹,草却消失了。我又想起来一件事:有一年大旱,草原上的草全死光了,动物大饥。政府从千里之外运来草料,是我爸爸所在的二十一军汽车营运的。草装在车上,盖着帆布,严严实实。可是真奇怪,当车队从草原上驰过时,那些饥饿的动物像马呀、羊呀、牛呀,真是有灵性,它们竟知道这车里装的是草料。这肯定是一种天生的求生本能和直觉。它们拼命地跟在汽车后面追呀追呀,真是奇景。每一辆汽车后面都有一大群动物,它们掀起的烟尘比汽车尘土还大。它们太饥饿了,又如何能跑得过汽车?一头又一头动物哀号着倒毙,横尸千里。
我读过一篇文章,说的是内蒙古国境线有一条国防公路,在宝格达山的森林中穿行。每当开车走在这条公路上,打开车灯,夜色中就不停地看见有野生动物穿过公路。有野猪,有鹿,还有狐狸。 但是非常奇特的是,所有的动物都是朝着一个方向,就是往蒙古方向跑。就是说,连动物都明白,只要一受到惊扰,宁可冒着危险穿过公路,暴露在你的灯光下,也要拼命跑到对面国家去。蒙古人口三百万,而身后这个国家有十三亿人,天天都在琢磨着怎么把你吃掉,并且是残酷地吃掉。令人伤心哪!我对这篇文章是深信的,但我还想亲自感受一下那个气氛。一天夜里,我谁也不惊动,只带一个司机和一个警卫员,开车来到文章所说的那条公路上,验证此事。夜很深,我们打开车灯,奔驰了几十公里,竟连一个野生动物也没见到。
突然,明亮的车灯下有个东西在蠕动,开过去一看,是一只刺猬。它有点拙笨,慢腾腾地,但居然也是朝着那个方向——蒙古。
天曰昭昭!原来有句话:中国之大,放不下一张书桌。现在我说:中国之大,容不下一只刺猬。
今天我们人口空前的多,资源又空前的少。更不幸的是,人的欲望又空前的高。中国有多少资源还容我们如此糟蹋?杜甫说,国破山河在;谌容说,国在山河破。从内蒙古到大同,一路风尘,一路嗟叹。
【原载2016年第20期《青年博览》】
插图 / 拒吃鱼翅浪费? / 李宏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