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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七日

2017-01-07王瑞芸

长江文艺 2017年1期
关键词:小胡凯恩树叶

王瑞芸

1

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那时我已在美国安居。一天接到朋友的越洋电话,说有一件好事:他正在给某地帮忙张罗一个艺术节,为使这艺术节名称前可加上“国际”定语,他请我帮助选几个美国艺术家去参加。“你也借此机会,回国接接地气,”跟着又告诉说,艺术节的主题是“艺术与生活结合”。

我答应了。不只为“接地气”一利,还为主题甚妥。因在美国风闻,国内当代艺术遭遇瓶颈:与生活脱节,人人不懂,弄成一件皇帝的新衣。可巧艺术与生活结合,正是西方当代艺术的得意处,个个把它作为旗帜擎在手里,选几个善处理艺术和生活关系的美国艺术家,容易。果然,没有费太多事,顺手一捞,就抓出七八个人来。其中最叫我中意的,是凯敏和凯恩这两位艺术家。只看他们中文译名倒像是一家子——可猜着了,但他们不是兄妹或姐弟,而是一对艺术家夫妻,凯敏是妻子,一个装置艺术家,凯恩是丈夫,一个摄影艺术家。把妻子置于丈夫前,并非提倡女权,只因挑选时,一眼先看上的是凯敏的作品,凯恩是由凯敏带进来的。

凯敏的作品叫《树叶》。她先花工夫收集到世界上五百种树叶,每片按比例放大十倍。不难想见,这个作品尺度小不了,因自然界树叶五花八门,大小各异,柳叶放大十倍不难,可芭蕉树叶呢……凯敏这人极有原则(美国艺术家通常都讲原则),对所有树叶一视同仁,一律统统放大十倍。然后用布料做成五百个树叶软垫。展览时把软垫堆放在展厅里(铺满了一屋子),听凭观众上去躺、坐、滚、卧,同时墙壁上放映着风中摇曳的树木影像。最要紧处是: 这些树叶软垫不是由凯敏自己做,却是联系学校,让美国孩子每人认领一片叶子回家,照图样做出个软垫来,然后签上自己的名字,就算他们参与的作品。结果《树叶》一下子就把五百个小小的“大众”带进了艺术,“结合”得洋洋大观。

“这个过程让孩子们乐死了……”凯敏告诉我,“当然,即使妈妈帮忙也可以的。展览后,谁做的软垫谁带回家……有的孩子是把自己的名字绣在树叶上的,骄傲得不得了!”她还叫我看了孩子给她的电子邮件,有一封是这么写的:“最亲爱的凯敏阿姨,让我告诉你哈,我现在不害怕艺术这个东西了。我寻思,以后也不会害怕这个东西了。我可不吹牛,你改变了我的人生!永远爱你哦!亲你!喔,还有,给你一个巨大的熊抱!詹尼弗。”

看得真叫人血脉贲张。太值得把《树叶》带到中国去了,也让五百个中国大众和艺术来个第一次握手该多好!凯敏于是成了我首位选定的艺术家。

为成人之美,便问她丈夫凯恩,可有法子用摄影来落实艺术和民众的连接?

“这有何难,这些年我做的正是这件事:让艺术回到大众之中。比如我现在,一直定期去一个印第安部落。为保留那里正在消失的印第安部落的文化,我去直接培训那里的孩子,让他们拿起相机,拍摄他们自己的生活,我再帮他们编辑保存。到中国我也要照样这么做。你瞧着好了,我会吸收当地人来拍摄,用他们的照片编出一组摄影日记来,什么人都可以来参加,随手拍任何他们觉得有兴趣的对象,哪怕是厨房后院,小狗小猫,泥土树桩……爱拍下什么就拍什么。我呢,每天跟他们碰一次头,点评一下他们的照片,选出好的来,告诉他们为什么,第二天让他们再放手去拍,连续七天,最后把这些照片按日子编成七组,放在电脑上陈列出来,作品的题目就叫《中国七日记》,这可使得?”

好!

2

照这样,我选定了七八个美国艺术家,一哨人马就在那一年的初冬在指定时间到了指定地点——中国北方的某市某区某镇。那个“某镇”在艺术界名声极其显赫,在若干年中从穷乡僻壤已经发展成为一个巨大的艺术集散地,分布着许许多多的艺术家,画廊、美术馆、画店、饭店……住着种种精英,办了色色活动,这里也不消多记。只说我们落地之后,组委会的接待真够热情,单看那顿欢迎大餐,一盘盘菜肴在大圆餐桌上出演了叠罗汉,直放了两三层……美国好汉们瞧得目瞪口呆,个个放开肚皮,尽情吃了一饱,也只消费掉十之二三,弄得洋人们又是兴奋又是不安,深愧自己的胃囊辜负了中国主人的盛情,白糟蹋了许多好食材。终席之后,他们舔唇咂舌,红头涨脸地朝我道谢,“中国,噢,中国人……”那样的神情和口气,不知道为什么,让我见了只觉得不大痛快……不过,罢了,我心里可看好美国人的另一份好处,心眼实在,叫来做艺术,就是做艺术,必不胡乱搭浆的。果然,这以后,美国艺术家们就兴冲冲投入了各自的创作。是来前与他们商议定的,作品都到现场做,既替组委会省了运输保险费,又促使美国艺术家们就地取材,保证了作品有生活的原汁原味,货真价实地“结合”一把。

无论怎样,凯敏的《树叶》肯定是其中最棒的一件,落实起来却也最为费劲。她先是改了章程,打算在中国宁可先买好和裁好布料再发给孩子们,这样可以保证五百片树叶图样不散出去。虽然这改动费钱费工——要买布、要剪裁,可我觉得她改得对(也好让中国学生做起来简省些)。好在组委会极是配合,我们住下的第二天,凯敏的布料就被为组委会的几个年轻助手们在附近集市上买了给扛到酒店来了。凯敏一见那些送来的黄的,红的,绿的,蓝的,紫的布料,倒像骑手看见了自己心爱的马匹,眼睛亮成了两颗钻石,让她显得美。嗯,凯敏铁定该过五十岁了,因为在飞机上她告诉我,她与前夫的女儿刚给她生了一个外孙。不过,她不那么显老,做艺术家的人,怎肯很快老掉。她寻常的打扮是把那一大把亚麻色的头发编成一根独辫子,辫梢俏俏地卷曲着,显出点调皮的劲,脸的四周一圈儿有刘海和垂鬓装饰着,姑娘似的。实话说,那张脸上五官的线条已经没法隐瞒她的年纪了,她也就不隐瞒,从不涂脂抹粉地强行掩盖,也不奇装异服地勉为其难,只随意地穿着棉织的衬衣,牛仔裤,运动鞋,与人素面相对。可她那对灰色的眼睛,盛满了诚恳和善,是她脸上最美的部分。

凯敏开始把自己关在酒店房间里大剪特剪起来,我怕她忙不过来,不禁建议她,可否考虑少做些叶子,难道非要五百片,四百不可以么? “不碍事,剪上六百片我都愿意呢。” 凯敏朝我坦然笑道。凯恩在一旁插嘴说,“她啊,就是这样,要她偷懒,休想!反正她的每个作品都特别费事、费工、费料,那是她的创作方式。”

凯敏脸上溢出快乐的笑容,孩子似的张开两只手说,“就是就是,我就是这样的。你还没见我当年的毕业创作呢,做了一地的大砖头,摆满一操场,我在每块砖头上印上手肘印子,啊,那叫一个累啊。嘿嘿!”

凯恩目光灼灼地看她,露出赞许的微笑。

凯恩看上去比凯敏年轻些,中等身材,体格消瘦。虽是白人,但那样黝黑的肤色几乎该让他愧对自己的种族属性才是,那是他总在户外跑来跑去,宁肯叫自己一身泥一身水的结果吧。这种人当然是爱朴素而不打扮。如同凯敏,他衣着也相当简单,头发完全不计形状,任尔东西南北,只脖子上总有一条围巾松松地圈成一圈,那是唯一可以表明他艺术家身份的饰物。他的眼神跟凯敏的温柔走的是全然不同的路线,因眼窝深陷,他那一对褐色的眼珠子,总隐在眉弓后面看人,加上神情专注,弄得他的眼神射出来仿佛一对出鞘的利剑。他果然就我行我素,平日里大家一起谈话时,他不敷衍,不附和,想听才听,而且听得极其入神;不想听,他直接走开了事。一般情况下他沉默寡言,但只要跟他谈得入港,他会滔滔不绝,而且字字珠玑。凡我们三人一处在饭铺里吃饭时,他会时时向我展示口才。他告诉我,他的艺术立场是,“作者死了”!“听说过罗兰·巴特这一句话吗?”凯恩用他品牌般的眼神盯紧我,“……在后现代时期,没有人再接受艺术家的自以为是了,一直以来,总是艺术家自己抱着一架相机东拍西拍,最后呈现的全是他自己的角度和取舍——还真以为自己是全知全能的,这是过时的现代主义立场呀……落后!我现在做的,是要让作者从作品中撤离,躲得越远越好。所以,你瞧,这就是为什么,我的作品只吸收当地人自己来拍摄。”

凯恩滔滔之时,凯敏总是默然,微微的有笑,分明是欣赏。每见此,我就忍不住朝凯敏丢一个眼神过去,意思是:“厉害吧,你丈夫。”凯敏也用眼神回我,“当然,他是个好样的,我爱他。”

我几乎也要爱他,因为他的作品比凯敏的《树叶》落实起来容易太多了,他只需要找几个本地的志愿者,最后作品用电脑展示,又不费钱,又不费人,真是好事一桩。想想看,参与者每天把随便拍下的照片交给他,而他逐一作点评,那根本是免费的摄影课——且还是“外国专家”。若不是太忙,我都要报名。却万万没有料到,宣布出去竟没有一个人来搭话,好生奇怪。看看偌大的乡镇,闹嚷嚷一条街市,密匝匝遍地居民,没有闲人,那不可能!何况凯恩又不挑,随便什么人,长着眼睛,长着手的就成。再有,如今相机早已不是奢侈品,凯恩对此也不挑,傻瓜的就中……怎么会没有志愿者上门?我不懂,也无奈。召我来的那个朋友,已经飞到欧洲去办个展,而组委会的头——人呼“主任”的,是个小小巧巧的女子,却做成个指挥四方八路的大将,听说艺术节空缺部分的经费全是她去筹来的,看她不是在电话上,就是在饭桌上,忙着巧笑倩兮,挥斥方遒……我手边的这些蝇头小事,怎好意思不时去絮叨她。组委会的一个助手小胡,是位艺术学院刚毕业的女大学生,见我两眼望天,无计可施,朝我抿嘴一笑,顿了一顿,才说,“要不……再等等罢……” “再等等”是可以的,眼下凯恩这件活儿还等得起,离开展览还有九天,他的作品只需七天。

可小胡的神情不知怎么让我有点起疑,她仿佛有什么事不肯告诉我。我还开始感到,欢迎的热潮过去,一切都要靠自己跋涉,且还得拖拽着这七八个老美。我吸了口气,对自己说,凭它溺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耳:既来之,艺术必须和生活结合之!对人、对己、对中国、对美国、乃至对天、对地、对祖宗、对良心,艺术都必须和生活结合之!

定一定神,我回到凯敏那里。五百 片树叶量真的大,她几乎已经剪得寝食俱废,但她倒是快快乐乐,无怨无悔,埋头死做。我但凡有一些儿空闲,就去帮她,也叫自己定心:只凯敏这一件作品,就能成为整个美国展的亮点,怕怎的。我当然不会再劝她少剪几片了,心里对于她的执著认真,只有感激,但愿人人都像她这样才好!但愿人人都像她这样才好!!纵然她现在干得苦,可往下却最容易,只消把剪好的布料送到学校去发给学生,等着去收就行。组委会虽还没有给我学校的消息,那也不能叫我慌张,我早打听了,这一带,学校有三四所呢,找五百个孩子会有何难?组委会千头万绪,越是容易的事越是打靠后。我已经在期待,当中国孩子给凯敏(给我)写了邮件来,和美国孩子的放在一起看,才是一乐呢。

凯恩因一时无事,拉我陪他在乡镇里转转,他对中国的民间生活有无限兴趣,在街边集市上看到出售老人的棉鞋啊,孩子的兜肚啊,干柴似的一捆天麻啊,煤屑似的一笸箩花椒啊,他凑近了又看又闻,当然也拍摄。照这样我跟他在人群中溜溜达达,有时候,长舌村妇的窃窃私语会飘进耳朵:“那是两口子吗?”“不一定,是个傍老外的吧。现在的姑娘就好这一口。”我听见了,目不斜视,心中连微澜都不起。凯恩也是的,他有时候会挨着我挨得太近,这在他不过是无意。我当然也注意到,他对街市上脸盘子亮的年轻女子不免也会多看两眼……不过,人家是艺术家,又是个男人,这够有多么正常呢。而且,他与凯敏的甜洽,全在我的眼里。

只说昨天晚上,我敲开他们房门,被眼前的景象吓了好一跳,两天没来,凯敏和凯恩的房间,已经被排山倒海的纸样、布料塞得几乎无处下脚,凯恩被挤得只能蜷缩在他那张单人床的床头,手提电脑搁在曲起的腿上。

“可不得了,” 我朝凯恩笑道,“连容身之地都快没有了,亏你可以忍受。”

“这件作品还算好呢。上一年凯敏在德国做的一个作品,那才叫挤到没有地方。现在这一个,你还能走得进房间来,德国做的那个,人是无法走进房间的……这就是凯敏。”

“哈……那我至少知道,你绝对是个好丈夫,一句怨言都没有。”

“这不算什么,因为我爱她,她做的一切事情我都接受,都喜欢。而且,你要知道,我们两个总是分头参加不同的展览,聚少离多,可以和她身处一室,我很满足,谢谢你把我们两个都选上。” 凯恩的眼睛炯炯发光。

我转脸看看凯敏,她脸上的幸福,也跟眼下这间房似的,满得插不下脚去。

“我一定要向组委会申请一下,叫他们提供一个工作室才好。……你们晚上,怎么睡觉呢?”

整个房间中,只有凯恩待着的那张单人床上没有布料,成为一座孤岛。

“我们只用一张床就够了。”凯敏对我转过一张笑眯眯的脸。

“那不行!太挤了。”

“不用,就是没有这些布,我们也只用一张床。”凯敏说。

凯恩假装没有听见我们对话。

3

凯敏终于气喘吁吁的爬到山顶——树叶全部剪裁完毕,我开心得不得了,隔天一早就拉上她去了组委会,还没有进门,可巧听见小胡和主任正在说学校的事。

“为什么偏要找学校?”主任的声音,“怎么会想到学生的?人家哪有闲工夫……布料不是都买给他们了,连针线都买了……”

我马上从门口打着招呼走进去:“哈,主任,早上好!……知道你忙,但这件大作品就剩最后这一件事了——找学校,展览计划中不是全写清楚的?你们可没有对我说‘不啊。主要是,这正是《树叶》最要紧的部分……你们要的不就是和生活结合吗?不是吗?!”

女主任抬眼看看我和凯敏,眼神中分明有不满和责备,她没有说话,却动手慢条斯理地归置起桌上的纸张和文件来。眼睛看着手上的活儿,才徐徐开口道:“现在的学生怎么抽得出工夫做这种事……先不说人家有没有时间吧……你请人家帮忙,打算花多少钱?”

“钱?什么钱?给谁钱?谁给钱?!”

“姑奶奶,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如今在中国,找人做事可以不给钱?”

“哎呀,可别叫我姑奶奶,主任……我该叫你祖宗才是。拜托!人家美国人的这件作品,找学生做,并不是图他们帮忙(有没有搞错!),实际是帮他们的忙——吸收他们参与,理解,建立和艺术的新关系,好事一桩,不是吗?不是吗?!”

主任倒笑了,“哎呦……做艺术也是件活儿,谁说做艺术可以免费了?你请人做,难道不是麻烦人……就算不付工钱,至少也得管人一顿饭吧……”

“……”

我的舌头完全说不出我想说的话,凯敏就在我身边站着呢。我又惊,又气,又急,却没法痛痛快快地跟主任闹上一场……在一大团混乱郁闷之中,只有一丝缝隙还让我能透出口气来:万幸凯敏不懂中国话!

凯敏的眼睛紧张地从主任和我身上已经走了无数个来回了,她当然看得出事情在某处卡了壳,于是求助地看着我,满心希望我给她翻译主任的话。“凯敏……”我朝她期期艾艾地说,越是急着要编一个体面借口,越舌拙口笨。天可怜见,我的胃出场配合了。我身上的这件好宝贝有一个习惯,情绪一波动,它马上手舞足蹈。眼下,腹中像是有一只手,这当儿打算用我的胃来打上一个结或者什么的……我屏住气,把注意力全转移到自己身上,生怕从腹腔中发出什么可怕的声音。

Are you okay? (你没事吧?)凯敏问我。我朝她摆摆手,在对她匆匆一看之时,忽然觉得梳着辫子的凯敏突然老掉了,像个大娘了。

是小胡出来救的场:“……头儿,要不这么着,我跟这儿中学校长见过几次的,有点认识,要不,我带她们直接去问问校长?问问总不碍事吧?”

“成。记着,说话软和着些,求人的事!”

我们三个坐车去了镇上的中学。学校是个好学校(现在的中国学校个个盖得体体面面),有漂亮的黑铁盘花大铁门(紧腾腾地关着),里面三五栋四层的楼,墙体漆着大刺刺的明黄色,愈显得新簇簇的。走到办公楼里……楼梯也宽大,门脸儿也漂亮,一间一间的门口嵌着铮亮的金属铜牌:“会计科”,“教学处”,“总务处”,“校长室”……我们进入的一间是“会议室”,巨大的玻璃窗,深而亮的栗色地板,大大的黑皮沙发沿墙围了一圈,可我们谁都没有坐下。

小胡朝门口探了两次头,校长终于出现,是一个中等个头的男人。大概是他的头发梳得太整齐黑亮了,反抢了他五官的风头。他坐下后,往前直伸的脚上,一双皮鞋也乌黑铮亮,呼应着头顶的亮……真亏他能把头脚弄得这么有亮点,然而,头脚精光铮亮的校长与这个新崭崭的环境相当般配,叫人看着心生喜欢,毕竟……谁不乐意看见自己的同胞整齐体面呢。校长也算周到,与我们每个人都握手,请坐,看茶,场面蛮正式的。反倒是凯敏的那身衣着(藏青羽绒服,黑围巾),在这个场合里,让她看着活像是这个中国乡屯里走出来的一个村妇,且还低眉顺眼地在大黑皮沙发上只坐了三分之一的面积,两只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她那个样子……不知怎么的,让我突然觉得:她才是我的同胞。

校长从一开始就话少,他一边看凯敏的作品图片,一边听我介绍凯敏的作品和意图。 “这些树叶,尺寸真大!” 他突然开腔道。哎呀,他必是正好翻到那张最大的树叶照片了:两个美国孩子头挨着头,躺在一张几乎有床那么大的“叶子”上——那是让凯敏最得意的一张叶子呢。

“校长,小的才多,大的不多。”小胡反应比我还快,而且声调糯软。

可校长没看小胡,只抬眼朝着我说:“我看太费工夫了,我们这里的学生恐怕没有时间做。”

“凯敏,有没有可能……把那些特别大的叶子去掉……没有人会在乎的……这是在中国!”我又一次怂恿她。

“那些大叶子,我自己来做,发给学生的都不是大的。你跟他说,这样行不行?”凯敏说完,马上转脸看校长,脸上的表情诚恳得不得了。

小胡坐得离校长最近,一听完我翻译给校长的意思,马上满脸堆笑,微微侧着头让自己能从下往上去看校长,脸上是娇憨甚至调皮的表情,说:“校长您看啊,大的叶子艺术家自己做,那就容易多了。后天不是周末吗?学生把布带回去——全裁好了呢,缝一下就行……很有意思的活儿,不会太难,不耽误多少时间。再说,您瞧,美国人来了,多少算个国际项目呢,学校也……”

校长又低头去翻看作品照片。室内一时很静。在这个校园里居然听不见任何学生的声音,能听见的只是远处公路上的车流声,还能闻得出会议室内有淡淡的烟味。

校长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图片,抬起了脸,是对着我的,飞快露出一笑,可眉头却皱了起来:“得说实话啊,真是不愿意拒绝……可是,现在的学生,不容易,太不容易,中学生尤其!……送到我们这所封闭式学校来的学生,家长们的期待值都很高。你也看见了,我们校门都是锁起来的,好让他们一心无二用。所以……这种事情,我们乐意了,家长都未必乐意,会提意见的……学校不好交代。嗯……我建议你们联系小学试试,小学的情况应该会好些——不是说家长可以帮忙的吗?我们这样的学校模式,家长想帮也帮不上,小学会好些,嗯?”

“……”

还能怎么样,我们只能走了。

我翻译给凯敏的版本是:校长特别乐意参与,只可惜时间正好不巧,下周区里要来学校进行检查,全校上下都在准备,可惜了。早一周,晚一周……就全无问题。

我懒得去留意凯敏的表情了,她信还是不信,她这么想还是那么想……我可不愿意去深想了。我只觉得浑身好累,想找个地方躺下来,就躺下来就好。

待回到了组委会,单独我和小胡时,她朝我说:“姐,我早知道的,就凯敏的作品最难办,一开始就知道,找学校,难着呢!……其实,这里有裁缝店,不如包给他们做,一两天就完了,花点钱……”

我正在脱外套——屋里其实并不热,不过是心里躁罢了。小胡的话让我“呼”的一声把外套往塑料钢管的折叠椅上一摔:“……对了,我还想到了更简单的办法……主任呢?这个话要对你们主任说去:就直接把那些未做成的布料往展厅一堆,那才叫棒呢……《树叶》的中国版!”

小胡的脸泛出了红色。

我捋了捋头发,叫自己定了定神……为什么要跟这个比我年轻十岁的姑娘生气,她一直在努力帮我呢。我放慢了语速朝她说:“小胡……这么告诉你吧。我问过凯敏的,在美国你只把图纸给学生,连布料都得他们自己去准备,让孩子们好麻烦呢。凯敏说,就是要让他们经历所有的麻烦啊,他们才可以真正体会到,艺术是怎么一回事。观念艺术不是作品本身,是过程,是过程对人心的影响……好,现在在这里,我们把布料买好,剪好,让学生去做,也行!因为至少,这件作品的含金量还剩着一半。如果全由别人做,甚至叫裁缝做……shit!(臭大粪)这个作品就只剩个空壳,一具尸体!我们干吗来了?费这么大劲,就为了用一堆树叶软垫把展厅填满?! ……啊,我不喝水……你不用倒。小胡,你听好了,你我都是中国人 ……咱们往哪里不能丢脸,偏要在美国人跟前丢脸!我为丢脸来了吗……我脑残啊!”

“姐,我懂。所以……你的意思,学校还得找啊……”

“必须找!而且,打死也不能给学生钱!我干吗来了,费这么大劲!”

“姐……我也直说了吧,嗯……对的,花钱雇人,那的确不像样,学生那里也不该给钱,这我都明白了。可是要让一位校长答应接受,其实,其实……瞧,我是说,不妨备点礼物啥的……嗯,我们不是时间太紧吗。”

不知什么缘故,我一听她的话,竟下意识左右看看。愣了一忽儿我才弄明白,是羞愧指使的:这么清楚的一个大道理,我怎么会没有懂,把事情弄得这样大费周章,纠结淤塞……只怕这里许多双眼睛全在看我的笑话吧!我垂了一会子头,等脸上的羞惭之色略退,才抬眼瞅着小胡笑道:“你别叫我姐……是我该叫你‘姐才对。……你年纪比我小了十岁,聪明倒要超过我十倍,哈……别脸红啊,我也不白叫你,请你帮我把这个事去办了吧,回头我请你吃饭……叫我为这事拎上礼物……我办不到。你得体谅,我是要整天面对凯敏那双眼睛的,你呢,却不用……就是这样!就照你的法子办!不错……这样对凯敏,至少我们成全了她找学校,对我,至少守住了不付钱给学生的底线……对了,凯恩的事也请你一样办吧,一总到我这里算钱就是了。”

事情当然都给小胡办妥。那个小学校长接受了树叶时提了两个附带条件:一,学生做的树叶一定要保证再还到学生手中(这个原不是问题);二,大尺寸的树叶学生不做(这个对凯敏也不是问题)。是我和凯敏雇了车,把剪好的树叶送去学校的。凯敏眉花眼笑。我呢,顺便也给校长提了一个附加条件:希望展览开幕后,组织学生去看看展览,至少那些做了树叶的学生该去看看……不然,白做了。

校长,是个女的,比我大不太多,穿得可比我时髦不少,朝我一笑,对我的要求没有说行,也没有说不行。

4

凯恩的作品出钱雇来了三人,两个小伙子,一个大嫂。我只需留心着给他作翻译时,记着只用“自愿者”这个词就好。不过连这个顾虑也不必有了,我已没有时间给他做翻译,凯敏那里,新一轮的劳作已经开始,她要自己动手缝制七八十片硕大的树叶,我非帮她不可。我又请小胡临时帮凯恩找一个粗通英语的人(我付钱哦!)这个事办得却意外的好,小胡不光一个电话就找来了翻译,而且还说不要钱!不到半个小时,果见一个姑娘灰扑扑地进来了,是个住在乡屯里的盲流艺术家,穿得鼓鼓囊囊,一件草绿色的晴纶棉旧外套,黑白格子的围巾弄得看不见脖子,下面是膝盖磨白了的牛仔裤,脚上是一双沾了灰的白运动鞋,身上斜背着一个大大的旧书包,长头发在脑袋后束成一个圆球,用一根筷子插紧了,通身正有一种艺术家的随随便便的派头。我很中意她那种稀里哗啦满不在乎的模样,只问了她一句:“你……应付得了吧?”她对我抿嘴一笑“我的英文马马虎虎够用吧。”那一笑,倒有股子妩媚劲儿,好像灰堆里亮出一点火星。我匆匆谢了她,连她的姓名都不曾用心记住,就把凯恩和他的团队丢给她了。

我呢,在短时间内帮凯敏完成了两件事,一是替她在镇子上租到一架缝纫机,另外是从组委会争取到一间工作室。“凯敏,”我在帮她搬那些叶子时得意洋洋地朝她说:“你有没有觉得,现在你和凯恩的房间变得两倍大了……嘿嘿。”凯敏倒并不像我那般起劲:“就在这个房间里做其实没事。”“凯敏你这人啊……听着,我喜欢你哦。嘿嘿。”

离布展的时间越来越近了,我总算给每一个艺术家的作品都安上了轮子,把它们推上了运行轨道,一切都朝着我们的目标顺顺当当地滑动起来。凯恩每天上午召集他手下的三个“兵”,分析作品,启发鼓励,下午,甚至晚上,他还是爱在这个乡屯里四处转转,感受中国和中国的当代艺术。听说翻译非常尽职,全天陪同。凯敏则如同上班,每天去工作室做大叶子,工作室里甚至有床。到了临近布展的那两日,听说凯敏干脆就住在那里了。嘿,这就是凯敏!

布展前一天,我去工作室“检查工作”,一进门,没来由地,突然觉得哪里不对——静得有点儿反常。我忙转过一大堆叶子软垫,赫然看见凯敏在——她当然会在。只奇怪她愣愣地坐在缝纫机前,竟没在干活儿。我的心无端跳了一下,“凯敏……”

凯敏抬脸看看我,嘴唇灰白,两只眼睛镶着一圈红边,却奇怪地朝我微笑着,光秃秃地吐出三个字,“他爱她!”

我活像被火烫着了,一脚跳起来,“不可能!”

该死!我怎么可能没有预感呢,我简直要抽自己两个耳光才对,我不该粗心到没有预感的!两天前我偶然撞见,她的长发虽然还是那样在脑后盘着,但插的已经不是筷子,而是一支真正的银钗,银钗上有精致的银流苏垂挂下来,随着身体的走动摇曳生姿。衣服换成了收腰蜡染的中式小袄,全方位露出曾被草绿色腈纶棉旧外套遮掩了的身体曲线,紧身的黑长裤腿上甚至绣着妩媚的粉色花朵……此外,她还用了蓝色的眼影,紫红色的口红,原来那张不引起注意的脸已经红是红,白是白,像花朵一般开放了,这样的“花朵”被凯恩那张黝黑的脸一衬,愈加显得灼灼有色(凯恩还是照那样,喜欢跟人挨得近),她跟我第一眼见的那个灰扑扑的姑娘根本已经不是同一个人了。说实在的,她若是照这样妖妖娆娆地出现,我八成也许会……也许会多少有点警惕吧。天知道我在哪里出了错……最主要的是,我怎么可以随便对凯恩起疑,凭什么我可以心思猥琐到对此起疑?!若要起疑,我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 任何人——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只要亲眼看见凯恩和凯敏两块饴糖般的样子,就不会……而且,老天,这群美国艺术家这一趟一共在中国只呆十天,而凯恩的这个翻译,才替他工作了五天(第一天是我翻译的)!

“绝对不可能!凯敏,你看着我,你瞎猜……”

“凯恩亲口对我说了。”

我的眼泪顿时泄了出来,我扑上去一把抱着凯敏,“噢,凯敏!不,凯敏!不,不,不要啊!不要啊!啊,啊,啊……”

凯敏没有哭,她轻轻地挣脱开我的胳膊,脸色吓人地苍白,一个人像是缩小了一大圈,头发在她脸的两边披挂下来,好像她刚从水里被捞起来。

“……凯敏!凯敏!!凯敏!!! ……不能,噢,不,不,绝对不能啊!”

凯敏还是那样奇怪地笑着,问,“你能怎么做,这种事情,你能做什么?”然后,轻轻地像对自己说:“怎么做都不合适啊!”

我绞着两只手,耳朵轰轰地鸣叫起来。心疼得一抽一抽的,膝盖打着哆嗦,脑壳里有一个声音在哇哇大叫:“我可怎么对得起凯敏,怎么对得起凯敏!噢,噢,噢!天哪,帮帮我,上帝啊!菩萨啊!真主啊!谁来帮帮我……他妈的所有这些!组委会、艺术节、学校、叶子、该死的‘艺术与生活结合……所有所有与之相关的一切,都不配来毁掉我只认识了几个月的,一个叫凯敏的美国女人的幸福。”

我发疯般跑回我们住的酒店。凯恩不在房间里,整整一个晚上,我去敲了无数次的门,只差没有躺到他的房门口了,可是凯恩没有回来,一夜都没有回来。(凯敏已经完全在工作室里住着,不回酒店了。)

第二天一早,我顶着铅做的脑袋,迈进组委会。小胡他们几个助手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我对他们不瞅不睬,连主任也一并不理,直往会议室去,凯恩是在那里每天召集他“部下”的。凯恩还没有来,里面一个人都没有。我坐下,等。小胡走过来给我倒了杯水,轻轻放在我面前,眼睛里满是问号?我闭上眼睛。我知道不该恨她,可是我连她也恨。小胡退出去了。我等啊,等啊,那三个“兵”陆续都来了。他们并不与我搭话,一个个都站在一丈之外,仿佛我是“瘟疫”。咦,他们知道吗?对啊,他们每天和那两位见面,他们该知道什么吧?我逐个去看他们,一个小伙子是从本镇文化站来的,身子瘦小灵活,嘴唇红得不可思议,眼睛活像在枝头跳上跳下的鸟;另一个是从画店里拉来的小伙计,正好相反,看人时两只眼睛定定的,带着一种和他年龄不相称的阴郁神情;那个大嫂则长得胖大,移动起来又慢又稳,带着母牛般的庄严神气……尽管他们三人如此不同,可他们的神情中有一种共同的表情:“你们这起人只管闹你们的去好了,跟我们一点点关系都没有。”

什么意思?他们这是针对“我们”闹“艺术”,还是针对闹“爱情”?我算多少看出来了,在这个艺术之乡,“艺术”其实算个球!那么男女之事呢?只怕更加是……更加什么都不是!我分明感到,房里四个虽全是中国人,可是他们三个与我陌生得像是来自两个星球,交流的可能是一点点都没有的。甚至,我周围的“同胞”个个都跟我隔着星空般的距离,只剩下我和凯敏,哆哆嗦嗦地蜷缩在一起……我的心苦得让喉咙发干,舌头僵硬,半天才叫自己哑着嗓子发出声音: “凯恩他平时迟到吗?”“没有的事,老美守时得很。今天例外。”眼睛像蹦跳小鸟的小伙子回答我。“操,他今天不能不来!他不敢不来!”我咬牙切齿地说出了声,用的是英文。小伙子朝我看,英文他听不懂,可是他的眼神让我知道,他懂得英文之外的很多很多东西,而我只除了懂英文,其他什么都不懂,我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了鄙夷。

凯恩终于出现了,只有他一个人出现,女翻译不在他身边。他们当然得分开出现啦——这种狗血剧情中必须的场景。

“啊,你在正好,我需要翻译。请告诉他们,我抱歉来晚了一点,不得不处理一些事情……”凯恩分明看见了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表情,可他没事人一样对我说。

我不理会他的话,张嘴只问,“哼……那个(该死的)翻译呢?”

“她今天没法来,跟我说了。”

“没法来!跟你说了!在哪里跟你说的?!”

凯恩目光尖利起来,可是神情依然镇定。他,还有屋子里的另外三个,神情全比我镇定一百倍。我强忍住气,“凯恩,我们出去,我有话说。”凯恩的眼睛看看他的三个“兵”,耸了耸肩,摊了摊手,可还是照了我的话动身往外走。眼睛像鸟的小伙子开腔了,“我们干吗?还让我们等啊!”“等着!我付过你们钱了!”我用中文高声朝他说。

我们一前一后走出会议室,走出办公楼,直走到噪声喧哗的街上……我在一个楼房的转角处站下来,迎着凯恩张嘴就问,“你和那个翻译……”

“正是!……凯敏告诉你了。”凯恩马上打断我,迅速地说。

“她人呢?”

“我说了,她暂时不来了。可是,瞧,我们的作品也基本完成了,今天正好是《中国七日》的最后一天。志愿者明天也不必来了,我只需在电脑上把七天的摄影作品编辑排列好就成。”

“我需要找她谈谈。”

“不用,你找我谈。……可是有必要吗?别忘了,我是美国人……主要的是,我已经跟我妻子亲口谈过了。她没问题。”

“上帝!她没问题,你忍心说得出来,她没问题!可是你有问题!”

凯恩朝我一看,眼神比刀子还锋利:“我也没有问题,一切都明明朗朗。……我们来了,我们做了答应要做的作品,一切都正常、合法……其他,就不在这个范围内了,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他说完,眼睛在眉弓后面直直地盯着我,两个嘴角微微朝上扬起。我当然看得懂,他那个无言的表情,比他的语言更有杀伤力。可是我非常不甘心,还想再试一次——为他:“凯恩,你不了解中国……”但只出口了半句,就哆哆嗦嗦地住了口。并不是因为凯恩的眼神分明已经成为两股无情的利剑,尖锐到伤人的地步,而是,我在窘迫中失去了组织语言的能力。我不知道怎样才能稍稍体面地,不让他难堪地告诉他,从他的《中国七日》中生出的断不会是爱情,(否则,为什么他那三个“兵”的神情中有一种让人不舒服的,高高在上的鄙夷神气呢?那会是看见纯洁爱情之后的反应吗?)……让我更加难出口的是,他这位美国艺术家,除了一双眼睛具有魅力,他的身体消瘦到不及此刻他身后街边上那个摆水果摊的中国老汉。除去不年轻(那姑娘该比他小二十五岁吧),他根本不是一个好看的男人,他只在与凯敏的搭配中显得合适,凯敏宽厚稳定,像一个石砌的底座,而他是安在这个底座上的尖峭嶙峋的灯塔,失去这个底座,灯塔就会歪倒在地,不久就成一堆废铁。他真以为他的眼神锐如鹰隼吗?眼下的中国,连我这个来自原产地的正牌中国人都看不大懂,他真以为他在中国碰到了他的好运么? ……可是已经没有时间给我组织语言了,我倏然发现,站在我面前的凯恩,看我的眼神是一个彻彻底底的陌生人。早几天,我们一起在酒店房间里,在镇上小馆子吃饭时的那些亲热的谈笑,那些对于艺术上的热情讨论,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我的心像浸在冰水里……可是凯敏呢……她现在的心会浸在什么样的东西里呢?

……

纵然我猜得到我会碰到什么,我还是照小胡给我的路线图,摸到那个翻译在乡屯里的住处,门上是一把锁。一直到我们最后布置好展览,展览开幕,那个门上都是一把锁。

展览开幕后的第三天,美国艺术家们全体都返回了美国,只有凯恩一个人改了回程的机票,不知所踪,凯敏是独自回去的。

我回到美国后,从小胡的电邮里知道,那个展览从头到尾,学校没有组织学生去看,做了叶子的学生也一个没去。小胡在展览结束后,如约把学生做的叶子都送回学校了,唯有凯敏做的那些大树叶,没人认领,也没处可放,后来找了垃圾车来拉走的,为此还花了钱。

5

事情过去两年后,我在美国甚至避免打听,可那个不出所料的消息还是传进我的耳朵:那姑娘与凯恩结婚后,果然在美国又分手了。我对这个事连一点是非好坏的感觉都没有了。我在意的只是凯敏。恍惚听见说凯敏又结婚了,又听见说是传错了……我无法确认,因为我无法再见凯敏。虽然,以我所知凯敏的性格,她不会来记恨我,她这样的一个人,字典里没有“恨”字。可我还是觉得无法见她。

问题已经不在凯敏,问题变成了我的。我到现在都没有结婚, 而且,我已经改行不做艺术了。我现在在美国的一家出版社工作,做美术编辑,工作不算太累,工资也不错,我过上了美国典型的白领生活:工作有效,思维清晰,动作利索,外貌整洁……绝对没有人能看得出来,我会常常被一个问题困惑:为什么从那个时候起,一切事物对我呈现出一种陌生的异样之感。这些年来,尤其夜深梦醒之时,这个熟悉的问题就会自动跳出来,只要思想一进入这个问题,我的大脑就会陷入麻痹状态。

我大概永远都无法明白了。

要命的是,我也再也回不到原来那种与一切事物的关系之中了。

责任编辑 何子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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