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流之
2017-01-07阿袁
阿袁
2015年11月湖北法国文学周期间,法国作家勒克莱齐奥倡议与会者创作“水”同题小说,本文即为响应之作。从本期开始,我们将陆续推出相关作品。
在周荇住进我们八号楼之前,苏小粤的房间是楼里年轻老师们经常聚集的地方。
八号楼是旧楼,在我们学校的西南边上,有着很老式的红砖黑瓦,宽阔的楼梯,斑驳且到处缝隙已经很大的木地板。楼前面还有好几棵栗子树,春天栗子树开花的时候,会有“温柔的粉香”——“温柔的粉香”是苏小粤引用茨威格对栗子花香的形容。苏小粤是外语系的老师,教法语的,但她的文学修养,比我这个中文系老师还高呢。当时我们坐在她房间的窗前,有风吹过,一阵栗子花香若有若无地传了进来——我说若有若无,是因为栗子花香我完全闻不到,就算后来在苏小粤的一再启发下,我似乎也闻到了一点点什么气味,那也不过就是植物特有的草木腥味,谈不上什么“粉香”,还“温柔的粉香”,好像花香也和女人一样,还有“温柔”和“不温柔”之分。这是我的问题,我在所有风花雪月的事情上面,感觉总有些迟钝的。对我来说,花朵里只有栀子花和桂花的气味我能辨认出来,其它都差不多。而苏小粤正相反,她鼻子灵得很,空气里飘过什么花香她都能区分出来,“这是桃花香”,“这是李花香”,“这是樱花香”,我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桃花李花樱花的气味到底有什么区别呢?不都是一股子草木味吗?但苏小粤就是能十分细腻地将它们区分开来。你应该学植物学,我不无惋惜地对苏小粤说。你不应该学文学,苏小粤亦不无惋惜地对我说。
在苏小粤的惋惜里,有批评的意思,我知道。当她说栗子花是“温柔的粉香”时是看着我的,当时房间里有五六个人呢,但她只看着我说这个。什么意思呢?我不明白,当然其他人也不明白。后来她自己解释说,“温柔的粉香”是茨威格的形容,茨威格在小说里就是这么写栗子花的。她之前也不知道栗子花呢,但茨威格把栗子花写得那么美,所以她在读了那个小说之后,特意寻找了好长时间的栗子花,也没找到。如今中国城市里种的花朵一般也就是桃花樱花玉兰什么的,栗子树真是很少见了,她差点儿就上奥地利的维也纳去了,去那儿感受一下茨威格小说里写到的栗子花的“温柔的粉香”。苏小粤是有这个探本究源的习惯的,或者说有用实践检验理论的习惯。当她在《追忆似水华年》里读到普鲁斯特将玛德莱娜小饼干泡在椴树花茶里的那美妙感觉,她就在某个暑假上巴黎去吃那种小饼干了——可惜没有喝到椴树花茶,没有椴树花茶的玛德莱娜饼就不是普鲁斯特的玛德莱娜饼,苏小粤这么对我说。每回她只要说到和文学相关的话题时,她就看着我,指望我这个文学专业的能和她会心一笑,最好也能就这个话题展开议论一番,但我总是让她失望,我自己也颇不好意思。
茨威格我其实是读过的,但我读书总是囫囵吞枣,最多记得个大概,那个男人怎么怎么样,那个女人怎么怎么样,假如苏小粤谈的是这个,我也是能插上几句嘴的,但苏小粤谈栗子花,我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而且,说老实话,我也不喜欢栗子花,毛毛虫一样,丝毫没有花瓣团团簇簇的样子,也没有花的姹紫嫣红的颜色,它白里带绿,绿里带青,垂下来的样子,就像一条条桑毛虫。但苏小粤赞不绝口,说这种花美得不落俗套美得不落言荃。于是大家也就跟着说栗子花如何如何美了,也跟着夸栗子花如何如何有“温柔的粉香”了。没办法,人云亦云也是一种学院礼节,何况苏小粤在花的审美上绝对是权威,这个是我不得不承认的。
周二晚上我们一般都在苏小粤的房间扎堆。这“我们”,大都是八号楼里的单身男老师,偶尔也有不是单身的男老师参加,比如历史系的李孟起,他结婚了,而且还有了九个月大的儿子,但他喜欢跑到我们这些单身老师房间来凑热闹,以此“缅怀从前的自由时光”。可他的“缅怀”从来不会超过半小时,有时“缅怀”才开始几分钟,走廊上就会传来他老婆尖声尖气的声音,“李孟起,李孟起”,他老婆知道他在苏小粤的房间呢,但她从来不走近,就远远地站在走廊另一头叫。
李孟起的老婆不喜欢苏小粤。
为什么呢?我从来没有得罪过她?苏小粤颦了眉问我。
我觉得她是明知故问。“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善淫。”——你苏小粤长得这么蛾眉,别的女人能不嫉你谣诼你?
可这不是冤枉我么?我这么月白风清,哪有淫?
这倒是。我们这群人那时候聚集在苏小粤的房间,整个就是一部《谈艺录》呢。我们谈文学,谈音乐,谈绘画,谈电影,可以说,七大艺术像走马灯,被我们轮流谈来谈去谈了个遍。当然,在苏小粤的提议下,每次都会有个主题的,比如某个夜晚我们应该谈亨利·詹姆斯的《金碗》,某个夜晚我们应该谈杨德昌的《一一》,某个夜晚我们应该谈印象派的莫奈或野兽派的马蒂斯。一般是这一周就定好了下一周的,下一周又定好了下下周的。这是必须的,我们这群人里,有好几个是理工男,如果不事先布置好,那是没法谈的,也没法听,他们怎么可能知道亨利·詹姆斯?怎么可能知道莫奈和马蒂斯?连是谁都不知道,还谈什么谈?听什么听?
但事先布置了就不一样,他们可以提前做功课,理工男都认真,都思维缜密,一旦有所准备,倒也能谈个或听个八九不离十——甚至偶尔还会有“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别开生面的艺术见解。
我不知道这些理工男老师为什么如此热衷来苏小粤的房间谈艺术听艺术,或许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毕竟苏小粤是我们八号楼长得最好看的女老师,又小姑所居独处无郎,所以他们过来谈谈或听听艺术,说不定就在这谈和听的过程中,成为苏小粤的“郎”了呢。虽然有些男老师论条件,要做苏小粤的“郎”尚有距离,但男女的事谁说得定?尤其是苏小粤这种喜欢谈文艺的女老师,会不会有可能不在意那所谓的世俗距离?——他们或许是怀了这隐秘想法来的。
当然,他们也可能是另外的情况,像我一样,之所以喜欢往苏小粤的房间跑,不是要打苏小粤的主意,而是因为无聊,虽然谈艺术听艺术也无聊得很,但比起一个人的无聊,还是大家在一起的无聊更好打发些。
而且在苏小粤的房间里,我们能在不是学习的时间里学习到一些东西,这让我们窃喜。我们这些人,多少都是有学习癖的人,喜欢在任何事情上学习新的知识,就如家庭妇女什么时候都喜欢占小便宜一样。而苏小粤这儿,最不缺的就是知识,特别是文艺知识,这方面她是有家产继承的——她父亲是我们城市晚报的前文学编辑,母亲是我们城市晚报的前美术编辑。作为一个文学家和美术家的后裔,苏小粤自然继承了不少非物质文化遗产,所以她一谈起文艺问题,都是如数家珍的。比如她谈莫奈,就和我们谈的不一样,我们只敢浮光掠影浅尝辙止地谈几句莫奈的《睡莲》,而苏小粤就要谈莫奈的池塘,就要谈莫奈池塘上的那个日本桥,就要谈莫奈的《草地上的午餐》。那个坐在中间的女人叫卡米尔,是莫奈的女人,苏小粤说。这时候我们除了膜拜还能做什么?虽然我是怀着有些复杂的心情膜拜的,毕竟让一个女人拜倒在另一个女人的石榴裙下,不符合物理学上“同性相斥”的原理。即便我是一个相当大度的同性,相当大度到什么程度呢?按我以前同门师弟的比喻,是“如山如河,委委佗佗”。但他们不知道,在我“委委佗佗”的精神和身体最深最深处,也是杨柳一样纤细的女性,和苏小粤还是“相斥”的关系,只不过我“斥”的方式和程度与李孟起老婆不一样而已。
但不管如何,我们都觉得在苏小粤房间度过的时光是有意义的时光。我们喜欢在人前人后有意无意地提到我们周二晚上的这种聚会。我们在路边看到某种花草,也会这么说:“这是不是我们在苏小粤房间争论不休的植物?”我们打了个哈欠,也会这么说:“困死了,昨天晚上在苏小粤房间谈某某某的小说谈到半夜呢。”那个某某某,都是莫奈和马蒂斯之类的遥远的人物,但我们提起他们时偏偏用很随便的语气,仿佛在说我们身边的某个同事,在说我们的日常生活。是的,那时我们就是用谈日常生活的方式谈艺术的,好像艺术就是我们的日常生活。这让我们感觉不错,有一种很小众很精英的虚荣。
这也是苏小粤乐此不疲地在自己房间组织这种聚会的初衷。她暗示过我们的,她希望我们这个小团体,是“布鲁姆斯伯里”那样的文艺团体,而且是有魏晋风度的东方的“布鲁姆斯伯里”——所谓有魏晋风度的东方的“布鲁姆斯伯里”,也就是我们只清谈文艺,不谈其它,更不做其它。
所以,那时在苏小粤的房间,我们虽然一大群男男女女“厮混”在一起——“厮混”是李孟起老婆骂李孟起时用的词语,“你一个结了婚的男人,总和她们厮混在一起干什么?”她尖声尖气的声音,像绣花针一样把我们这些大龄单身女人戳得生痛,但我们自己知道,我们这群男男女女,那时真是很清白的,和“淫”完全不沾边。
所以苏小粤说“我这么月白风清,哪有淫?”倒是一句大实话。
但这是在周荇住进八号楼之前。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那些单身男老师们一个个像候鸟一样,纷纷从苏小粤的房间迁徙到周荇的房间。
最先过去的,是化学系的何茂盛。
何茂盛是我们八号楼的元老,可能比李孟起还老——说可能,是因为我们谁也不知道何茂盛的年龄,他自己对此也讳莫如深。他虽然还没结婚,头发却已经是花白的——在大多数时间里花白,上半截白下半截黑灰,像楼道里哲学系孟老师家的杂种猫,有一种潦倒落拓之气。那时候的何茂盛远远看上去,就像个老头了,但在某一天,又会突然变年轻了,鸦鬓粉腮地坐在苏小粤的书架后面。那是他的固定位置。
他能不能用好一点的染发膏?苏小粤颦了眉问我。
我也看不惯何茂盛染过后的头发,有一种过犹不及,太黑了,没有一点光泽,是鞋油刷在皮鞋上还没有抛光前的效果。
苏小粤是有点嫌弃何茂盛的,一种看不太出来的有修养的嫌弃。我还以为何茂盛不知道呢,因为他几乎从不缺席苏小粤房间的周二聚会,虽然不怎么开腔,多数时候都安静地坐在书架后的阴影里,却总是来得早,走得晚。
没想到,他也是知道的,不然,他不会第一个迁徙到周荇那儿。
他在追求周荇么?
这也是惯例了。每回八号楼有新的单身女老师住进来,何茂盛总是要试着追求一段时间的。他干劲十足地帮新来的女老师搬东搬西,带新来的女老师去学校各个行政衙门办手续,去附近的农贸市场和超市买房间里的日用品,俨然一副要捷足先登的姿态。楼里其他男老师这时候会十分礼让,差不多以一种孔融让梨般的礼仪,不争不抢,只远远地看着何茂盛顶着一头黑漆漆的头发在那儿满头大汗枯木逢春般地忙着。谁叫何茂盛是我们楼里资格最老的单身汉呢?男老师这么说,好像多懂先来后到的规矩似的,其实不然,他们不怀好意地等着看何茂盛的笑话呢。就像冰雪天趴在主教楼前的栏杆上等着看人摔跤一样,因为他们知道过不了多久,只要新来的女老师不那么新了,大概知道了何茂盛在八号楼的地理位置,就要开始躲何茂盛的。女人大都敏感机智,所以这时间不会长,一两个月就够了。
之后新来的女老师就会用上了当的表情,明志似的,远着何茂盛了。心肠软一些的,还会藕断丝连地敷衍他一小段时间;而心狠的,就当机立断了。走廊上碰见,何茂盛刚要张嘴招呼,人家已经面无表情地走过去了,把何茂盛晾在那儿,好半天回不过神。
每回差不多都这样。
但何茂盛却不会吃一堑长一智。
西西弗斯一样重复着这种无果之劳动。
周荇需要多长时间呢?
大家心照不宣地等着,等着何茂盛灰溜溜地回来,讪讪地坐回到书架后面的角落里。
可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了,何茂盛非但没回来,干脆还在周荇的房间里做上窠了。
难不成何茂盛这一回的追求成功了?西西弗斯终于把石块推上了山?
男老师们面面相觑。
这也不是不可能。
周荇长得不怎么样,塌鼻子,细眼,疏淡的眉毛,一口参差不齐的牙齿。后来我们知道她的牙齿为什么会这样了,按苏小粤的理论,是因为饕餮过度。什么东西用多了,自然坏得快,苏小粤说,而且,牙不好的人,一般道德也有问题。这话怎么说呢?牙齿和道德,压根风马牛不相及嘛。但苏小粤的论证,却让牙齿和道德相及了,苏小粤说,纵欲者往往意志不坚强,一个人,既然能放纵口腹之欲,也就能放纵其它感官之欲。所以,牙不好的人,道德也不好;反之,牙好的人,道德也好——苏小粤自己,是有一口好牙的,是“齿如瓠犀”的美人。
这理论虽然有点偏,但听起来,也不是没有一点逻辑。
而且,周荇的学历也不怎么样,某所二流大学档案专业毕业的研究生,分到我们学校的档案馆工作。
也就皮肤好,粉红细白的,略微弥补了一些她长相和出处的不足。
你们觉不觉得,她身上有一种家庭妇女的气质?苏小粤说。
这话有些不厚道,但周荇身上,确实散发出一种和我们楼里其他女人不一样的东西。
我们楼里的女人,看起来都有一些共性的,这共性不是说我们都戴眼镜,或者出门时手上都拎个讲义包,虽然我们大多数时候确实都戴了眼镜拎了讲义包,但不是这种外在的共性,而是一种更隐秘的共性。这隐秘的共性到底是什么呢?不好说,却好认,像狗眼和猫眼一样有着明显的差异,虽然很多人从来没有留意过狗眼和猫眼,有什么区别呢?不都是又大又圆像琥珀一样的眼睛。这是傲慢的人类粗心大意的结果。其实狗眼和猫眼,有着完全不同的精神表达。狗眼——特别是我们学校里那些老师们养的狗,都有一双要和主人天长地久的无比温顺和忠诚的眼睛;而猫眼呢,却是“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的世故和隔阂。这个特点和我们楼里的女人有些相像,我们虽然生活在八号楼里,但我们是心不在焉地生活在这里,有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无奈,总有一天我们都要离开的,八号楼只是我们的人生驿站——驿站而已,所以我们所有的人,都是带着这种过客般的潦草的心情在八号楼住着,仿佛我们真正的生活还没开始,八号楼的生活只是生活的过门,重要的华丽的乐章尚在后面。我们就这样带着对未来生活的期待忍受着八号楼的生活。虽然多年后,想起在八号楼度过的那些时光我内心竟然柔情似水,但当时我一无所知,我只是抱怨嫌弃八号楼,和大家一起。尤其是李孟起的老婆,虽然已经过起了事实上的家庭妇女的生活,又带孩子又做饭的,但这让她更加对眼前的生活深恶痛绝。这种对生活的不满和批判还是知识分子式的,所以看起来就不那么家庭妇女了。
而周荇不一样,她和八号楼有一种水乳交融之意:她穿一件灰底蓝紫色花朵的连衣裙,穿一双马海毛线拖鞋(她总是穿拖鞋的,好像整个八号楼都是她的起居室一样),在红砖黑瓦的八号楼前踮起脚晾晒衣裳的样子,简直有“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的效果。
她才来八号楼几个月呢,看上去却比我们这些住了好几年甚至上十年的人更像八号楼的主人。
她小鸟筑巢似的,每天都从外面衔一点东西回来,一个孔雀蓝绿绣花缎子小靠垫,一个金色草编蒲团,一盆开着几朵嫩黄小花的植物——周荇把它放在南面的窗台上,阳光下娇滴滴地开着。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花,柔弱得让我心软,苏小粤说那是凫葵,也叫水葵或荇,是草本植物,春生秋死的。苏小粤的植物知识真是很丰富,不过,她也只限于在书本上多识花草虫鱼,真正的花草她是不养的。有那个时间,不如多看几页书,苏小粤说。
我也不养花草,倒不是为了多看几页书,而是嫌麻烦,我是个懒得连自己都不想养的人,还愿意养其它生物?
我们有一天还看见周荇从集市上买了一大摞白色的碗碟回来。我们就不明白了,她一个人,需要一摞碗碟干什么?那应该是婚姻生活的繁衍物吧,难不成是未雨绸缪?那未免也绸缪得太早了些,我们在一边揶揄着。
八号楼除了那些已婚的年轻夫妇他们会在走廊里支上煤气灶自己做饭,单身老师一般都是去食堂的。八号楼后隔个篮球场就有教工食堂,虽然食堂的饭菜难以下咽——米饭里不但能吃出沙砾,时不时“会给人以不期然的伤痛”,偶尔还会吃出黑乎乎的老鼠屎——我们怀疑那是老鼠屎,为此我们向学校总务处反映过,但食堂的人说,那是稗籽而已,是我们这些书呆子五谷不分。其实要证伪是很容易的,只要让何茂盛把那黑乎乎的东西拿到实验室做一下成分分析,就真相大白了。但何茂盛不肯,有什么用呢?他说。这倒也是,谁叫承包食堂的人是某校领导的堂姐夫呢!没办法,我们只好当五谷不分的书呆子,继续在教工食堂忍受“不期然的伤痛”和间或的“稗籽”。比起柴米油盐样样要自己动手,我们还是情愿在食堂将就着解决我们的胃部问题。我们一边吃着难以下咽的饭菜一边发着牢骚——这“一边……一边……”已经是我们人生的基本范式了:我们一边住在简陋破败水电都没有保障的八号楼,一边抱怨学校不顾年轻老师的死活;我们一边上空荡荡的图书馆查资料,一边抱怨学校不搞藏书建设;我们一边开着例会听着书记念各种文件,一边抱怨学校怎么可以如此浪费年轻讲师和不年轻教授的宝贵光阴。“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似这般都付于断井颓垣”,有女老师学《游园惊梦》里杜丽娘那样缠绵悱恻地唱道,大家热烈鼓掌,但也就是热烈鼓鼓掌而已,之后我们还是会参加各种会议的。我们也知道自己犬儒,也暗暗鄙视自己,但聊以自慰的是,我们至少还是时不时会作几声訇訇状的犬儒,而不是像周荇那样“温顺地走进那个良宵”的犬儒。
周荇是如此地安居乐业,好像八号楼就是她的家了,她准备在这儿生活一辈子了。乐土乐土,爰得我所。她看上去,差不多就是要安营扎寨的样子。
她的红色单口煤气灶,锃明瓦亮地放在走廊里的桌子上,桌子靠墙边上是一长溜装了各种调料的瓶瓶罐罐:油盐酱醋、花椒桂皮、八角茴香——还有茴香!那专业程度,别说我们这些单身狗,简直比那些结了婚的夫妇还像模像样呢。
她还在楼前的两棵栗子树之间拴上一根黄尼龙绳,用来晾晒衣物和被单。只要有太阳,她总是有东西要晒,整个八号楼里,再也没有比周荇喜欢洗东西晒东西的女人了。苏小粤那个恼火,就因为周荇这个极家庭妇女式的生活习惯,她再也没法坐在窗前看栗子花了,一推窗,还没看见栗子花,先看见周荇的被单了。
周荇甚至还开始养猫了,一只有着淡黄色和玳瑁色相间条纹的猫,苏小粤说,那是狸花猫,善于抓老鼠的。
我们楼道里有老鼠,特别是灯光昏暗的水房和厕所那儿,会有很肥胖的老鼠出没。女老师们经常被它们吓得尖声惊叫,你想一想,当你正屏声静气地如厕着呢,突然在脚底下窜出这么个黑乎乎两眼还贼亮贼亮的东西,魂飞魄散不?
周荇的房间离厕所不远,想必是因为这个才养猫的吧。
楼里还有一只猫的,那是哲学系老孟养的猫。老孟是教授,本来不住八号楼的,与老婆分居后借了同事的房间住过来,这一住,竟然好几年,且看样子,还要住下去。也不知是他乐不思蜀,还是那个“蜀”不让他回去了。反正老孟性情孤僻,和楼里谁也不往来,每天抱着猫躲在房间里读他的黑格尔。所以老孟养猫,不是为了抓老鼠,而是为了某种情感慰藉——一种除了“哲学的慰藉”之外的慰藉。想必人类,即使如老孟这样独来独往的人类,也还是有情感需求的吧?猫似乎也很清楚自己的使命,从来不多管闲事去和楼里的老鼠发生干戈缭乱,除了偶尔一脸孤傲地到楼门口的栗子树下走走或坐坐,其它时间就忠于职守地待在房间里慰藉老孟了。
我们本来指望周荇的猫会把八号楼的老鼠捉个干净——不捉的话,至少也要把它们吓到隔壁的六号楼去。那只猫不是善于抓老鼠的狸花猫吗?苏小粤说过的。没想到,那只狸花猫也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的学院派,计较得很,除了把周荇的领地看管好,多一点事情也不肯做的。
楼里有两只猫,竟然还让老鼠大行其道,苏小粤和我实在不甘心,有几次甚至让男老师到菜市场买了小鱼放在水房,我们想引诱两只猫,让它们养成到水房觅食的习惯。但两只猫却置若罔闻,依然清心寡欲地待在它们各自的房间里。猫不吃鼠,也不吃鱼,这个世道到底怎么了?
它们甚至也不恋爱,在春天所有的花儿都开了的季节,我们在夜里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两只猫到屋顶叫春。
我们不知道周荇是怎样训练她的猫的,那只狸花猫几乎足不出户地很安静地趴在那只圆圆的金色蒲团上,眯了眼打盹,一边反反复复地听着邓丽君的《甜蜜蜜》和《何日君再来》。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
邓丽君的歌,水一样在楼道里徜徉。
周荇的门总是不关,只在门腰中间用图钉挂了块花布门帘。所以我们从她门口经过时,只要往里瞥一眼,就能看见她的小半截灰底蓝紫色花裙子,有时是粉紫色花裙子,还有裙下那双白白圆圆的小腿,还有那只趴在蒲团上的慵懒无比的猫。
那情景,会让人有些恍惚。仿佛一下子,我们就进入了岁月的深处。
苏小粤房间里的聚会,是在陈亥走后彻底结束的。
我没想到,陈亥有一天也会迁徙到周荇的房间。
那时苏小粤这边已经有寥落之意了,在何茂盛之后,陆陆续续又过去了几个男老师。
周荇的干豆角烧肉,实在太香了。
周荇的苤蓝炒肉丝,真是绝好的下饭菜。
周荇干煸的小泥鳅,比“一箪食”还好吃呢。
他们纷纷这么对我们说。
有解释的意思。毕竟他们这样,在某种意义上,也算喜新厌旧了,是背叛。
也有安慰的意思。好像他们迁徙到周荇的房间不是冲周荇,而只是冲周荇的菜——周荇,和周荇的菜,这两者自然是不同的。
男人细腻起来,也是可以很细腻的。
这倒也说得通,周荇房间的地理位置,确实有点儿像码头。她就住二楼,楼梯口的斜对面,大家从食堂买了饭菜回来,上上下下时,都要经过她的房间。
而周荇这时候,一般都站在走廊里炒菜。
真香,他们忍不住赞叹。
尝尝?周荇总是很客气地问。
他们于是就不客气把调羹伸进了周荇盛菜的碗盏,或者锅里。
她也不嫌弃。
那调羹刚刚还在他们嘴里吧唧呢,上面不会有口水?不会有细菌?
苏小粤觉得不可思议。
苏小粤有洁癖。别说让男人把调羹伸进她的碗里,就是她房间里的杯盏,都不让人碰的。和妙玉一样。
大家到她房间时,喝水杯子要自备,有时谁忘记了,就要回自己房间取,反正也不远,就在这栋楼里。如果实在懒得动身,那就只能用一次性纸杯了。苏小粤的抽屉里,总是备了那种纸杯的。
当然开始时大家不知道这个。有人大咧咧去动苏小粤的另一个杯子。苏小粤的桌子上,是有两个釉里红瓷杯的,上面画了一种我不认识的很奇怪的植物,叶子不像叶子,花朵不像花朵,团团缠缠地绕在一起。是我家老杜画的,苏小粤说。老杜是苏小粤的母亲,那个前美术编辑。两个杯子一个她自己用,另一个应该是客用吧?但就是这个客用的杯子,那个男老师刚伸手去拿,苏小粤就把纸杯拿了出来,“用这个吧。”
男人不长记性。下一次,又有某个不识趣的人去拿那“另一个杯子”,苏小粤又把纸杯抢先拿了出来,“用这个吧。”
之后就成规矩了。
苏小粤的规矩不止这个,还不能在她的房间里抽烟,如果有哪位实在烟瘾犯了,就只能“出去走走”。
“出去走走”就是到走廊或门口的栗树下抽支烟,抽完了,还要哈哈气,把嘴里的烟味散一散,再回来。
晚上十一点之前必须离开。不仅男老师,也包括我。有一回我因为心情不好,想在苏小粤的房间多磨蹭一会儿——这是我的坏习惯,我心情不好或心情好的时候,就不想独处,总想和别人说话,即使不说话,也喜欢和人一起干坐着发呆,就算当时和我在一起的那个人并不是我喜欢的人。
但苏小粤逐客了。郦,我们明天再聊好吗?
苏小粤叫我“郦”,我的姓名是马郦,她叫我郦,这是表示亲密了。八号楼里,也就她这么叫我。
这意味着,在她而言,我已经是最亲密的朋友了。
可即使是她最亲密的“郦”,也不能在她的房间超过十一点。
那一次之后,我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不怎么愿意去苏小粤的房间,怎么说呢,有点没意思。
当然之后还是去了,在苏小粤叫过我几次“郦”后。说老实话,除了苏小粤那儿,我也没有什么地方好去的。
不知道陈亥是不是也和其他男老师一样,因为走廊里的“尝尝?”这样开始去周荇房间的。
也或者是因为周荇的猫,陈亥似乎喜欢猫。有一天我经过周荇房间时,周荇的花布门帘被撩了起来。我看见陈亥蹲在那个金色蒲团前在逗猫玩呢,何茂盛和他一起。而周荇,托了腮坐在桌边,温柔地看着他们,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场面美得像一幅静物画。
我不由身主地站住了。而苏小粤竟自上楼了——当时苏小粤也在。
自从陈亥去了周荇的房间,苏小粤就再也不看陈亥一眼了。
也再不和我提陈亥。就好像没有了这个人。
陈亥伤了苏小粤。
也是,别人去周荇那儿也就去了,苏小粤不介意,可陈亥是不能去的,他不知道?
我一直以为陈亥和苏小粤会“终成眷属”的——我是说总有一天他们要“终成眷属”,没有什么特别的根据,就因为他们两个人,不做眷属实在说不过去。他们一个是八号楼最好看的女人,一个是八号楼最好看的男人,不说家世背景或性情志趣,两人连脖子长得都是一样的,都是又瘦长又挺直,像莲梗——他们站在一起或坐在一起的样子,就是并蒂莲的样子。
苏小粤肯定也这么以为,所以就十分淡定地等着陈亥。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苏小粤在等着陈亥逑呢。
偶尔楼里有某位女老师对陈亥主动些,苏小粤就会冷笑着对我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因为这个,我对陈亥总是自觉保持距离的,我怕苏小粤也说我是癞蛤蟆。
我不知道陈亥有没有向苏小粤“逑”过,或许没有,不然苏小粤也不至于后来连拈酸吃醋的名分都没有。
一开始,楼里传说的,是何茂盛终于把周荇搞上了手。
这么粗俗说话的,当然是男老师。男老师虽然是老师,平日谈艺术时,语言也是十分文雅的,但一旦谈论男男女女的话题时,他们就会返祖般用十分低俗的语言。何茂盛这家伙把周荇搞上手了,他们兴奋地说。语气里,颇有垂涎之意。
有人撞见何茂盛半夜从周荇的房间出来。
这也没什么,当年张生和崔莺莺,不也半夜在西厢“绣纬里效绸缪”吗?那还是男女大防的明清时代呢,何况现如今,男大女大的,在房间里“绸缪绸缪”,有什么好“人言可畏”的?
我们不大惊小怪。不管怎么说,我们也是一群整天谈文艺的年轻人,不至于像弄堂里的老太太那样古板封建。我们只是有些兴奋和激动,“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那段时间,我们就如被春风吹乱的一池水,泛起一圈又一圈涟漪,在这样的春天,楼里终于发生了一件有点春天意思的事情。
不说喜上眉梢,但楼里的男男女女,那段时间,真像邓丽君歌里唱的那样,一个个都是“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
之前我们过得太一本正经了,太一本正经的生活,虽然是正确的生活方式,但过起来,还是很乏味的。
人有时候,是需要放纵的,像张爱玲《更衣记》里那个骑自行车的小孩,骑着骑着,突然一撒手,让自行车摇摆着掠过人群。一刹那,满街的人,都景仰地看着他。当然,不是所有人都有突然一撒手的胆量,因为怕摔得鼻青脸肿,但看着别人撒手,也是一件欢悦的事。
男老师只是有点替周荇可惜,老牛啃嫩草哇,他们说。
我们女的不这么看,尤其苏小粤。你们觉得周荇是嫩草么?
我们楼里的单身女人,最年轻的是基础课部的顾凤艳,也有二十七了,早就不属于男老师嘴里的嫩草了。但大家都是从嫩草过来的,知道嫩草应该是什么样子,至少都清瘦,有着还很含蓄的身体。
而周荇丰腴,且不是薛宝钗那种少女的珠圆玉润的丰腴,而是一种不匀称的丰腴,像毕加索的雕塑,不合人体的比例,某些部位夸张地丰满肉实,比如下巴,比如肩背,比如胸——周荇的胸,比李孟起的老婆还大,李孟起的老婆还在哺乳阶段呢,可看起来,那部位也没有周荇的大。
她个子又不高,坐着时还好,一旦走起路来,几乎就摇摇欲坠了。
整个人,圆滚滚的,是“绿树成荫子满枝”的样子。
那样的身体,怎么能说是嫩草呢?
肯定早就,早就——
早就怎么了?苏小粤不说了,即使只是和我,她的“郦”,苏小粤也是有所言有所不言的——也不需要言,我虽然迟钝,但这种话,也还是能听懂的。
后来想想,苏小粤打一开始就对周荇怀有一种微妙的恶意。这真是奇怪的事情。本来周荇这样长相普通的女人,按说是不会招致其他女人的恶意的,可以说,她没有姿本招致其他女人的恶意,尤其还是苏小粤这样的女人。女人和女人之间的恶意,只有在风头差不多的情况下才会发生。而相距甚远的两个女人,一般都能相处甚好。就像我和苏小粤。每回我们因为什么不愉快了,苏小粤都会大人大量地主动找我。“郦”,“郦”,她若无其事地叫。我不认为这是苏小粤境界高,或者风度好。只不过是她在我面前有优越感罢了。一个人一旦在另一个人面前有了优越感,就会变宽厚的。有时候,宽厚其实也是一种该死的傲慢。而计较,倒是一种真正的尊重。
但苏小粤对周荇,却没有这种宽厚和友善。她每次说到周荇,都有一种不能压抑的刻薄,这真是不可理喻,就好像她是一只乌鸦,能未卜先知一样。
我们都以为过不了多久就要吃何茂盛和周荇的喜糖的,也就是从楼上搬到楼下,或从楼下搬到楼上,再在门上贴个大红“囍”字,简单得很。繁复些的,就再贴副对联,“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或者,“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反正楼里书法好的老师有好几个呢,小篆、隶书、草书,甚至甲古文,都能写。当初李孟起和他老婆,也是这样先偷偷“绸缪”呢,没“绸缪”多久,就给大家发喜糖了。
可不久楼里又有人撞见别的男老师半夜从周荇的房间出来。
什么意思?周荇这么快就和何茂盛分手了?和别人好上了?
这也太水性杨花了吧!
但诡异的是,何茂盛并没有失恋的样子,他还是春风满面地在周荇房间进进出出。
周荇的房间,越来越热闹了,有时简直是门庭若市的盛况。
我们经常听见李孟起老婆站在三楼楼梯口尖声尖气地叫,“李孟起,李孟起。”
有一回,是个周末,苏小粤回她父母家了——自从陈亥迁徙之后,苏小粤就经常回家了。我一个人,从食堂打了饭菜回来,经过周荇门口时,里面乱哄哄的,有人叫,马郦,马郦,进来进来。
是顾凤艳。
顾凤艳和苏小粤关系不怎么样,但和我的关系还行。只要我没有和苏小粤走在一起时,顾凤艳见了总是很热情地招呼的。
周荇的桌上,放了一个两耳大铝锅,上面冒着腾腾热气,几个人正团团围坐在一起吃东西。
周荇起身帮我也盛了一碗。
是荠菜豆干水饺,里面还放了香菇丁什么的。
那个新鲜,不是我们在外面吃的“大娘水饺”所能比的。
自己包的,正好在菜市场碰到有老乡卖新鲜荠菜,一时心血来潮,就想包水饺了,周荇笑眯眯地说。
我无语。这个女人真像苏小粤说的,是个天生的家庭妇女,心血来潮时竟然会包水饺,还包上这么多——像我妈。
我妈就是这样的。清明节包艾叶粑,端阳节包碱水或腊肉棕子,从不计算,总是多多益善,蒸上一大木甑。家里的儿女,邻居家的老小,甚至从家门口偶过的路人甲乙,她都热情招呼,“尝尝,尝尝”,也不管人家想不想吃,她真心实意地劝,直到人家吃撑了,吃得打嗝了,她才欢喜。
父亲那时候就一脸酡颜,端然坐在桌子上方,看着大家,看人间美景似的。
上一代女人才会这样吧。她们身上有哺育万物的母性。而我们没有,我们能自哺就不错。
我也开始去周荇那儿了。
在苏小粤回去的日子。不知为什么,我会有意无意地避着苏小粤。当苏小粤待在八号楼的时候,我还是不好意思。
我其实用不着这样忠于苏小粤的,虽然苏小粤叫我“郦”,我们八号楼的其他人,也把我看成“苏小粤的人”,我们经常同进同出比翼双飞——但那是在苏小粤有比翼需要的时候,想散步了,想去青苑书店看看了,想一起坐在栗子树下听听鸟叫。有段时间外面的栗子树枝上有小鸟筑了个巢,一到午后就啁啁啾啾地叫个不停。苏小粤来找我,郦,郦,她在我门口艳若桃李地叫。我一般都招之即去,我这个人,心野,只要有呼唤,就禁不住要响应的。再说,坐在树下一起听鸟叫,这辈子会有几个人邀你做这种事情呢?我珍惜这种机会。
但让我颇不快的是,如果我找她一起去哪儿,苏小粤就可能“有点事”,也可能会“有点累”。
要说,苏小粤“有点事”也不是不可以。如果我是个心胸宽广或粗枝大叶的男人,这句话就没有任何问题。但之前我说过,在我如山如河的外表下,内心也是杨柳般纤细的女性。于是这句话对我就造成了伤害,一种纯粹属于女性意味的细腻的伤害。“我还要备课呢”,“一会儿有学生来找我”,我认为,以我们的关系而言,苏小粤至少应该这么具体地说。
而含糊其辞的“有点事”,实在是太简慢和疏远了。
于是,下一次,她来找我的时候,我就睚眦必报地也“有点事”了。
可就算这样,我也不想选择这种时候表达对苏小粤的不满,那有“墙倒众人推”之嫌,苏小粤房间已经很冷清了,我再走,就更“门前冷落车马稀”了。
周二之夜的聚会结束了,“这段时间我妈妈身体不好”——即使在我面前,苏小粤也是这么说的,好像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似的。
苏小粤后来,有一半时间不住宿舍了。有课时她才过来,没课她就回家住了,她家就住省府大院,坐上公交,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
再后来,苏小粤就找了男朋友,男朋友也是大院的,两家是世家,和苏小粤算青梅竹马,在美术出版社工作,据说前程远大,有可能要当副社长的。形象也不错,文艺范儿十足——大夏天的,脖子上还系了条赭色棉麻围巾。
他不热?何茂盛问。
这样不会捂出一脖子痱子?顾凤艳问。
但我们不得不满怀酸楚地承认,大夏天系赭色围巾的苏小粤的男朋友,挽着苏小粤走进八号楼的样子,真是风度翩翩。
毕竟是苏小粤,什么时候都可以立于不败之地的。
之后我去周荇那儿就不必避着苏小粤了。
周荇的好,我是次第见识的。一开始只是基于食物的诱惑。在苏小粤房间我们是清谈,一般只有白开水,间或也有茶叶佐谈,花草茶,苏小粤是把喝茶当艺术活动来进行的。“你们不觉得看花草在玻璃壶里慢慢盛开的过程,就如听了一曲《还魂记》?”可那一壶一壶的花草茶真是中看不中用,在谈了两三个小时的艺术之后,大家就饥肠辘辘了。但苏小粤房间没有吃的,最多有一两个或红或青的苹果,或几颗或红或青的圣女果,放在桌上青花釉里红的水果碗里,那也是当画放的,“只可远观不可亵玩”——苏小粤房间里的东西,一般都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再说,就算可以吃,人这么多,也不够分的。况且,大家也没有养成随便吃苏小粤东西的习惯。只好不停地喝水,不停地喝水,一个晚上喝下来,肚子里的水,在后半夜就要“水漫金山”了。于是在周二晚上,大家上厕所的次数,明显会比平时多几次。
但周荇那儿不一样。男人在苏小粤这儿的教养,一到周荇的房间就全没有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他们一个个都喧宾夺主起来,渴了自己倒水,饿了就去翻周荇的饼干盒或书架。书架是我们八号楼的标配,每个房间都有一个的,或者几个。像老孟教授的房间,就有好几个书架,也不知他从哪搞来的,上面堆满了书,甚至地板上床上也是书。反正教授别的没有,书有的是,我们真担心有一天他的书会把楼压塌了。但周荇的书架,却不能叫书架了,只能叫食橱,因为只有最上层有几本书,而其它几层,放的全是杯盘碗盏。碗里常常会有些剩菜,几块红烧肉,半碗腌萝卜,男老师撩开布帘一看,“哇哇哇”地大叫几声,就不客气地把它端了出来,大家直接用手就解决了。
不吃还好,一吃更饿了,“弄点吃的,弄点吃的”,有人叫嚷着,周荇就很听话地去弄吃的了,下一大锅面条,煮一大锅粥。
我最爱喝周荇的红豆粥,里面有花生仁和芝麻。冬天,小半夜了,肚子里又空虚又凄凉,喝上一碗这样香喷喷热乎乎的粥,内心就生出一种温暖如春的缠绵。
大家想必和我一样,吃饱喝足之后,也不舍得散,继续或躺或坐东倒西歪地待在周荇的房间。
高雅的文艺话题早就不谈了,原来在苏小粤处那种“一觞一咏”意味的聚会,现在变成了“一饮一啄”。
但我们开心得很。
桌上杯盘狼藉,也不管,统统留到周荇第二天早上清洗。
反正周荇在档案馆上班,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早点去晚点去,有什么关系?
不像我们这些做老师的,上课迟到一分钟也不行。讲台下不但有学生,还可能有督导呢,我们这些年轻老师,正是督导们喜欢督导的对象。
包括何茂盛,后来都这么轻慢地对待周荇。
他在周荇房间里的样子,让我顿生“橘生淮南则为橘,生淮北则为枳”的感慨。他不再寡言且“自矜持”地坐在书架后的角落里,而是和王羲之在东厢一样,逍遥自得地“在床上坦腹卧”——这个床,可不是王羲之的坐榻,而是货真价实的床,周荇晚上要在上面睡觉的。虽然周荇在床单上面铺了一块墨绿色旧浴巾,算是屏风般的隔,但在我看来,那是形同虚设。
不单是何茂盛,还有另一个男的,后勤处的电工小余,也喜欢那个位置。
两个男人,经常在那个位置此起彼伏的。
这其中是不是有某种寓意?我想问顾凤艳的,但没问——这种话一出口,就近乎在败坏周荇的名声了。
也或许是我想多了,他们只是随便罢了,谁叫周荇脾气好?所以大家行事就没有章法了。
我不也一样?一开始还温文尔雅,可没“尔雅”上多久,就也放肆起来。不知为什么,我们在周荇面前,不知不觉就成李逵了——“一片天真烂漫到底”。
“周荇,你那儿还有腌柚子皮么?想吃了。”
“周荇,陪我去一趟火车站怎么样?我表姨来了。”
周荇总是有求必应的。但偶尔她也有迟疑的时候,想必不怎么方便,可我不管她方便不方便,总是霸王硬上弓地拉了她就走。
也是奇怪。我和苏小粤做朋友这么多年,进退都一直很有分寸的,从没有这么逾矩过。
但周荇身上,就是有一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软弱。
我们其实都喜欢软弱的人。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陈亥喜欢周荇的原因。
陈亥后来也开始追求周荇了。
一开始大家还不信。以为陈亥频繁地往周荇房间跑,无非是贪恋那儿的烟火气。他怎么会看上周荇呢,他那么心高气傲,又志存高远,怎么会看上家庭妇女一样的周荇呢?但顾凤艳看过陈亥写给周荇的情书,“遇见你之前,我没想过结婚,遇见你之后,我想结婚了。”
我们普遍觉得匪夷所思。何茂盛追求周荇我们理解,他是惯性使然,而且年纪老大不小了,所以“饥不择食”;电工小余追求周荇我们也理解,他一个后勤人员,长得且黑且矮,和周荇那是“才貌相当”;甚至如果李孟起追求周荇我们也理解,毕竟结了婚的男人,只要不是自己老婆,别的女人个个都如花似玉——而且,就算不如花似玉,也不要紧。毕竟婚姻久了,总易生出厌烦,所以偶尔换个花样,调剂一下,就如课间溜出去抽支烟,所以就不讲究了。
但陈亥,怎么会?
世上万物,难道不应该有其秩序?连幼儿园的小朋友都知道呢,“排排坐,吃果果”。
女老师们更加愤愤不平。周荇凭什么可以吃陈亥这个其大无比的“果果”?
苏小粤那段时间又开始频繁地找我了。也没有事,只是到校园后面“瞎转转”。校园后面有小丘,有池塘,有樟树柳树苍蝇树,是个瞎转转的好地方。
只是还没瞎转上半圈,苏小粤就开始说周荇了。
她找我就是为了说周荇呢,不说不行,她如鲠在喉,如芒在背,我知道的。
而且,她也只能说周荇,不能说陈亥——说陈亥,就太伤自尊了,不是苏小粤的风格。
郦,你觉得,周荇那个女人如何?
能如何呢?在苏小粤这儿,只能“不如何”了。
这倒不是我“墙上一棵草,风吹两边倒”,而是出于一种道义的考虑,我在奉行一种不道德的道德。既然陈亥在逑周荇,那么周荇就处于上风了,而一直等陈亥来逑的苏小粤就落到了下风,我对处在下风的人,总怀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情意。于是我想抚慰苏小粤,而彼时彼刻,抚慰苏小粤最好的方式,也就是和苏小粤一唱一和,嘲讽嘲讽周荇。
郦,你说周荇这个女人,有意思吧?好歹也在大学工作,也算是个文化人,却从来没看过她读书,总站在走廊里做饭,那样子,简直像食堂的大妈一样。那么喜欢做饭,为什么到档案馆工作呢,她应该去食堂工作嘛。
自己开个饭馆也行呀,那也算“天生我材必有用”。
还系围裙,人家李孟起的老婆都不系围裙呢,她还系围裙。
也是,太夸张了。
还养猫,真是闲。
也是,养的猫还不捉老鼠。
还在栗子树上拴绳子晒被褥。
——这是苏小粤最恼火的事情。苏小粤说,在周荇住进八号楼之前,八号楼虽然也很烂,但至少还有几棵栗子树的诗意;周荇一来,八号楼就彻底沦落了,变成了小市民的窝。
也是,还在树上拴尼龙绳。
我鹦鹉学舌般的附和,多少让苏小粤心情好了些。
我们于是能够相对心平气和地谈论另一个问题,那个问题后来成了我们八号楼所有女人都好奇的问题,以至于我们多年之后碰到一起时,还会谈论它。
那就是,为什么八号楼的男人,会对乏善可陈的周荇趋之若鹜?
有段时间,陈亥和周荇似乎确定了恋爱关系。顾凤艳说,周荇已经去过陈亥的家了,周荇手上戴的那个金戒指,就是陈亥的父母给的。
那个金戒指我们都见过,老式的韭菜叶形状,没有纹面,也没有镶嵌任何珠宝。周荇在靠手掌心那面,缠了一小截朱红丝线,想必戒指略微大了点——陈亥的父母,是不是想给陈亥找一个指节更粗大的媳妇?指节粗大,意味着能干活,是“敏于行讷于言”的女人。我们家乡也有这种说法的,挑媳妇,要嘴小、手大,这样的女人吃得少做得多,还不挑拨离间。挑拨离间的女人最娶不得,因为会把家里闹得鸡犬不宁。
相对于周荇的小个子,她的手已经算大了,也肉实富厚。如果是苏小粤,估计那戒指压根就没法戴了,她的手指,纤细得有些不像话,是那种“指若削葱”的淑女手指。
这种手指,也就翻翻书,劳动起来,就不怎么好使了。
这是不是陈亥选周荇不选苏小粤的原因?
我们打趣地议论着。
不管怎么说,周荇现在已经是陈亥“父母之命”的对象了。
但周荇的房间还是和从前那样热闹,我们虽然在背后没少议论周荇,却仍然爱往周荇的房间跑。人有时候,实在是很卑劣的,又卑劣又矛盾。我们一边轻视周荇,又一边喜欢和周荇来往。
包括何茂盛和电工小余,也和从前一样,还在铺了墨绿色旧浴巾的周荇的床上此起彼伏。
陈亥的度量真大呀!
这样的感喟里,听着像是褒扬,其实却是闪烁其辞的揶揄。
那些传言——有人看见不止一个男人半夜从周荇房间出来——陈亥难道没听见,或者听见了也不介意?
甚至还有陌生的男人来找周荇。一个衣冠楚楚的四五十岁的瘦削男人,长得有点儿像《失乐园》里的久木,神情清冷,拎一个黑色电脑包,隔上一段日子,就会来一回八号楼。每回都要在周荇的房间里,待很长时间。门窗都关着,也不知他们在里面干什么。
顾凤艳说,那是周荇的研究生导师。
顾凤艳的房间和周荇门对门,又话多,又循循善诱,所以会知道许多大家不知道的事。
可一个男导师,在女弟子毕业后,还用得着这样过来躬亲指导?
怎么也说不通。
但大家除了感喟一句“陈亥的度量真大呀”,也没有谁多说什么。
流言也是看人的,我们说何茂盛,可以畅所欲言,但说陈亥,就谨慎多了。
陈亥严肃,人们对严肃的人,总是更忌惮些。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我们又一次匪夷所思。
周荇没嫁给陈亥,却嫁给电工小余了。
小余有一天爬上了我们学校主楼的楼顶,主楼十一层高呢,他横骑在护栏上,那样子,如一只麻雀栖在树枝上。当时是饭点,坐在对面食堂吃饭的师生闻风都跑了出来,卖饭菜的大师傅跟着也出来了,手里还拎着打饭的饭勺呢。大家一起人头簇簇地往上看,看戏似的。
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小余在上面扯了嗓子喊:
周荇——周荇——周荇——
你是我的人——你是我的人——你是我的人——
我们面面相觑,周荇是他的人?这是什么话?周荇明明是陈亥的人呀,她手指上还戴着陈亥家的韭菜叶戒指呢,怎么是他小余的人?
难道“有人看见不止一个男人半夜从周荇房间出来”不是虚语?而是实有其事?
我之前还在顾凤艳面前帮周荇说过话呢。我说,即使有男人半夜从周荇房间出来又怎么样呢?说明不了什么的。因为周荇那个人,我们都知道,不会逐客。本来单身女人谁没有逐客的本事?那不是基本功么?就如少林武当的马步桩,一上来就要先学会的。没学会这个女人还怎么单身住?总会有某个男同事或男同学,在已经不得体的时间里,有意无意地赖在你房间不想走,这时你就要看墙上或桌上的钟,越来越频繁地看;或者打哈欠,越来越频繁地打。如果还不走,那就不能客气了,只能用李白那一招了,“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这是下下策了,因为那种话一说,就完全没有女性的婉约了,是图穷匕见的凌厉了。不过学院男人一般不会这么不开眼,好歹也是受过教育的人,你只要多看几次墙上的钟,人家也就懂了。像木心诗所写的那样,“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你锁了,人家就懂了”,我们虽然不是从前的人,但有些规矩自古至今也是一样的。当然奇葩也是有的,我就遇到过,那还是我在复旦读博的时候,在某次乡党聚会时认识了一个男人,他是有妇之夫,来复旦做博后。我们认识之后他有事没事喜欢来我房间“小坐片刻”,开始时还好,真是名副其实的“片刻”,但后来就“一片一片又一片”——没完没了啦,我急鼓繁花地看闹钟也没用,急鼓繁花地打哈欠也没用,没办法,最后只能“我困欲眠”了,那奇葩有妇之夫起身后还彬彬有礼地问一句,“一起眠如何?”
我不知道周荇这种时候会怎样,总不会真“一起眠”吧?
小余说不定就是这样把周荇眠成了他的人。
周荇面软,从不逐客——至少我没有看见过她逐客,人家在她房间待得再晚,她也始终带着佛殿里观音似的笑意,在一边陪坐着。从那笑意里,看不出来她是乐在其中的,但也看不出她不乐。别人说话的时候,她不怎么插嘴,眼睛倒是看着说话的人,也不是顾凤艳那样目光炯炯含义丰富地看——李孟起说,在八号楼,夜里有两样东西是不能看的,一是三楼西边角落里的一面裂成三面的破镜子,半夜看了,不定会看出什么东西来;另一样就是顾凤艳的目光,电光石火般,看了让人毛骨悚然。也不是何茂盛躲躲闪闪地看,何茂盛这个人,永远是你看他时,他不看你;你不看他时,他却在看你。但周荇的看,不一样,有一种春风杨柳的和熙——是不是这和熙,让那些男人对她趋之若鹜?
我和苏小粤讨论上面问题时这么说。
苏小粤说,这是姑息养奸。
那件轰动一时的跳楼事件之后,陈亥就去北京了,到清华去做博士后,再之后,就留清华了。
听说走之前,他找过周荇的,说不管发生了什么,他还是希望和周荇好。
但周荇还是把戒指退给了陈亥,和小余结婚了。
婚后他们搬出了八号楼,小余在“桂苑”搞到了一套单元房,是一居室,只有三十几平米,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有厨房,有厕所,有阳台——虽然苏小粤说“那不是阳台,只能算飘窗而已”,但我还是颇艳羡的,我这个人,对厨房什么的,不怎么在意,但对阳台那东西,却向往得不行。
如果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不势利的,那就是清风明月了。而有阳台的人,清风明月就是他家的。
阳台是出世的好地方,人在阳台上待着,就如在读庄子的《逍遥游》了。
一把藤椅,一壶茶,一卷书,马上就可以进入“世间破事,去他个娘”的境界。
不过,周荇家的阳台,却让人没法出世只能入世。
没有藤椅,只有一个小马扎。周荇坐在那儿择菜削皮,一把茼蒿,一个苤蓝,周荇要弄上半天,她真是仔细,也真是慢,慢得像绣花。
周荇坐那儿的样子,看上去,简直就像坐了一生一世。
也是奇怪,周荇住八号楼,她和八号楼就水乳交融,一住进“桂苑”,又和“桂苑”水乳交融了。
她家的阳台是封了的,用玻璃和镁锰合金,小余自己的活,材料是从学校基建队搞来的,也没花钱。墙上的涂料是他自己刷的,厨房和卫生间的瓷砖是他自己贴的,他家所有大大小小的家具,沙发、床、衣柜,阳台上的小马扎,全出自小余自己之手。小余什么活都会干,木工活、泥工活、电工活——电工活当然不用说,他本来就是电工。
阳台外面还做了两个又大又结实的不锈钢架子,长的那个是晾衣架,方的那个是花架,应该是花架吧?上面放了好几盆植物呢,植物全长一个样,都细细长长的,苗条得很,看上去简直就是袅袅婷婷的“嫩草”,是江南常见的小香葱。周荇说,小余爱吃鸡蛋葱油饼,也爱吃小葱拌豆腐,在阳台栽上几盆葱,想吃了就掐,方便,还新鲜。
果然。我和顾凤艳去他们家蹭饭的两次,一次就吃鸡蛋葱饼,另一次吃小葱拌豆腐。
也就那两次,后来顾凤艳再邀我一起去周荇家,我坚决不肯去了。第一次小余还算客气,第二次去的时候,小余的脸色就不太好了。
后来——也就几年光景吧,我们这些原来住八号楼的人,差不多都作鸟兽散了。
我们都纷纷结婚了。婚姻这东西,说难也难,说易也易,只要不过于挑剔,想解决还是好解决的。
即使何茂盛,也结婚了。他找了个生物系的女老师,生物系女老师比何茂盛大好几岁,离了婚,有一个上小学的女儿。
我们后来再也没见过何茂盛鸦鬓粉腮的样子,他现在不染发了,就那么一树梨花地和生物系女老师走在一起。这也好,看不出谁大谁小了。
这家伙,倒是一步到位,在教学楼课间休息时遇到李孟起,他打着哈哈说。
我们这群人时不时还会遇到的,不是在教学楼,就是在教务处;不是遇到这个,就是遇到那个。大家虽然不住八号楼了,但还在一个单位揾食呢。
遇到了总要寒暄几句,我们这些旧邻在一起寒暄什么呢?不过“某某某”如何如何了,“某某某”又如何如何了。
这“某某某”里,出现频率最高的,除了周荇,就是何茂盛了。
我们喜欢谈论这两个人,谈论别人时,我们会习惯性地谨小慎微,字斟句酌,就怕一不留神,说出了什么不合适的话,授人以柄。结果聊个天,弄得像开会发言一样严谨正经,没意思了;而谈论他们俩,我们就无所顾忌了,想怎么谈就怎么谈,想谈什么就谈什么,“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酣畅得很!而且,谈论他们俩还不会影响食欲,谈论别人就不一定了,比如陈亥,每次谈完他之后,总会让人食量大减,本来吃两碗的,只能吃一碗了,本来吃一碗的,只能吃半碗了——又在什么什么权威杂志发表论文了,又拿了多少多少经费的国家项目了,老是这一类消息,让我们这些在三流学校混日子的旧邻听了,不能不有“停杯投箸不能食”之郁闷。
不是我们心眼坏,听不得别人的好,而是别人的好,把我们的处境反衬悲惨了。
我们还是喜欢“葱绿配桃红”的参差关系,要大家差不多,“你好我也好”,或者“我不好你也不好”。
所以为了养生故,我们还是少谈陈亥之流,多谈何茂盛和周荇——谈他们,总是让我们胃口大开。
周荇生女儿了。
周荇的婆婆现在和他们住一起呢,过来帮他们带女儿。
周荇的每月工资,都要交给她婆婆的,她婆婆负责买菜,周荇负责做菜。
关于周荇的事情,一般都是从顾凤艳那儿来。
顾凤艳和周荇一直都有来往——说来往或许有些不准确了,因为周荇其实是来而不往的,以前在八号楼也这样,都是别人去她的房间,但她从不去别人的房间。这一点,正好和顾凤艳珠联璧合,顾凤艳最喜欢去别人家串门,还有本事不怎么看别人的脸色。不过后来周荇家里也实在没法去了,尤其在周荇的婆婆来了以后。“那老太太,小气得要命,我去周荇家,她就像猫头鹰一样坐在边上,目光炯炯地看着我们。周荇给我盛碗绿豆汤,她就说现在绿豆多少多少钱一斤;周荇给我拿块糯米糕,她就说现在糯米多少多少钱一斤;就是只喝杯白开水,她还说这个月的煤气费比上个月多出了两块钱。”
那个家,不是周荇的家,是小余和小余妈的家。顾凤艳替周荇鸣不平。
但周荇自己不觉得,周荇说,她婆婆只是过日子仔细。
可工资什么的,怎么能交给婆婆管呢?
老人喜欢管钱,就让她管呗。周荇说。
还能说什么呢?就是顾凤艳,也不好多说了。
她们后来就在办公室见面了。好在基础课部和档案馆离得不远,顾凤艳下了课,就去周荇的办公室坐坐,歇歇脚,再喝上几杯水润润嗓子。
顾凤艳的“歇歇脚”,可不是一句虚话,而是真正意义的“歇歇脚”。她喜欢穿高跟鞋上课,“不累么?”我问过她。“累呀,可累也得穿,不然,我看不见后排的学生。”这是小个子女老师的烦恼,人高马大的我是从来没有的。但穿着高跟鞋把两节课——甚至四节课上下来,脚的酸痛可想而知。
周荇的办公室有拖鞋,她是那种一到办公室就换上拖鞋的女人。因为顾凤艳常去,所以周荇也特地为顾凤艳准备了一双。
赤脚伸进马海毛拖鞋里,你不知道有多舒服!
还有茶水。罗汉果茶。那种茶生津止渴,清热润肺,一杯牛饮下去,通体舒泰!
还有点心,周荇自已做的戚风蛋糕,又香又软。她现在庖厨的手艺更好了,什么都会做,不单中国菜川菜湘菜粤菜会做,就连外国菜,什么韩国的杂菜,日本的寿司天妇罗,都会做呢——反正档案馆清闲,她一天到晚坐那儿没事,光研究菜谱了。
只可惜,我们是吃不上了。
小余真是有福气,娶到了周荇。顾凤艳啧啧说。
但周荇的婆婆不这么说。
周荇的婆婆我是见过的,在“桂苑”花坛那儿,她带了周荇的女儿在那儿玩呢。我结婚后其实也住在“桂苑”,和周荇家只隔了几栋楼,我婆婆有时也会抱了我儿子下楼去那儿晒太阳的。
花坛那儿经常有好多婆婆,但我一眼就能认出周荇的婆婆——且黑且矮,和小余长得一个样。
婆婆在一起,总是要议论媳妇的,这是天底下婆婆的乐子。女人岁数大了,也不剩什么乐子了。只是“桂苑”的婆婆,议论起媳妇来,也入乡随俗颇有学院风,多是微辞,且有转折。不仔细琢磨,就不能曲尽其妙的。
我家周荇,什么都好,就是做事有点慢,慢得像蜒蚰。
蜒蚰是什么东西?我不知道,学生物的老公告诉我,其实就是蜗牛一类的东西,爬起来特别慢,从水池这边爬到那边,要好半天光阴的。
这也不算诋毁周荇,因为周荇做事确实慢。只是把一个女人,比喻成蜒蚰,想起来还是有点恶心。
我家周荇,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好吃——马上就要吃午饭了,她还要拈块芝麻糕吃;夜里十点多了,我都上床睡觉了,听到厨房还窸窸窣窣地响,起来一看,她在那儿煎麻糍呢。那几个麻糍,我打算第二天早上用来当早饭的。
倒不是舍不得她吃。只是麻糍这样的东西,睡前吃,能消化?
她都这么胖了!好看不好看的,还在其次,只是再这么吃下去,对身体不好的。
还爱喝酒,酒量比我德宝还好,我德宝只能喝两小盅,多喝一盅,就醉了。她能喝三四盅,也没事。
“我德宝”,也就是小余,小余叫余德宝。
我德宝也是命苦。养一个这么会吃会喝的老婆,等于别人养了好几个呢,所以才那么瘦,都是累的。
世上的事,原来可以这么亦白亦黑的。在顾凤艳那儿是“小余真是有福气,娶到了周荇”,到周荇婆婆这儿,就成了“我德宝也是命苦”。
“桂苑”的婆婆,一般在“桂苑”待不长。有的一两年,有的几个月,就各自回各自的地方了。
她们过来,不过是帮忙带孙子孙女,只要孙子孙女稍大一点,大到可以上幼儿园了,就急着和媳妇“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了。
婆婆和媳妇住一起,总是两不相宜的。
但周荇的婆婆一直住在“桂苑”,周荇的女儿上幼儿园了,她还住这儿;周荇的女儿上小学了,她还住这儿;周荇的女儿上中学了,她还住这儿;周荇都不住这儿了,她还住这儿。
谁也没想到,周荇和小余会离婚。
是小余要离。
小余要离,周荇就同意了。
她怎么能这样呢?他要结,就和他结,他要离,就和他离。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世上哪有这样的女人?顾凤艳替周荇鸣不平。
连苏小粤也觉得气。就这么个“粪土之墙不可圬也”的女人,当初竟然把陈亥抢了,抢了还不要!
而陈亥之后还念念不忘。他父母还在这个城市生活,所以过春节的时候,他父母如果不去北京,他就会在年前或年后回来一趟。有时和爱人小孩一起,有时就一个人。一个人回来的时候,他就会找周荇,一起吃个饭,或喝个茶。
周荇每次都去。
据说这是小余和她离婚的原因之一。
也还有其他原因,比如周荇的导师,那个神情清冷的中年男人,时不时还是会来找周荇,到周荇的办公室。周荇的办公室本来还有另一个女人,但另一个女人经常点个卯就走了,所以周荇的办公室,一般只有周荇在。
一个女人的办公室——尤其是周荇有拖鞋有绣花靠枕有镜子有沙发的办公室,和闺房也差不多了,怎么可以接待男人?
小余不让周荇在办公室见导师了。
不见就不见吧,周荇答应了——周荇是习惯答应的女人。
可答应归答应,等到导师来了,周荇又见了。
没办法,周荇说。
周荇就这样,既不能拒绝小余,也不能拒绝导师。
和陈亥也是如此。明明答应了小余不再见陈亥了,可只要陈亥打电话来,周荇又会偷偷地去见陈亥。
没办法,周荇说。
但每次见过了,小余都会知道——也不知道他是如何知道的。
不怪我德宝的,怪只怪这个女人,不自重。周荇的婆婆说。
说这话的时候,老太太已经不是周荇的婆婆了,所以“我家周荇”,就变成了“这个女人”。
小余和周荇离婚后,不久就再婚了,和校医务所的一个女护士。六个月后,生下了一个儿子,儿子小鼻子小眼,乌漆墨黑的,和小余、小余的妈如出一辙。
这也好,至少是“青出于青”了。
不像以前,小余或小余的妈,带小余女儿出去,经常会有人忍不住这么说上一句,“哇,这是小余女儿——青出于蓝,青出于蓝哪。”
这是夸小余的女儿长得好看。
小余的女儿确实长得好看,圆圆的眼睛,雪白的皮肤,理个西瓜头,穿件圆领花褂子——好看得有点儿不像小余的女儿了。
所以小余或小余的妈听了“青出于蓝”,总有些不高兴。
不知道小余后来离婚,会不会和这“青出于蓝”也有关系?至少小余妈妈在“桂苑”散布的舆论隐约有这个意思。
但顾凤艳说,这是倒打一耙了!明明是他让校医务所的女护士怀上了,然后奉子离婚。周荇说过,有段时间,小余总感冒,一感冒就喜欢去校医务所;后来就是校车队女司机家的各种电器总坏,一坏就给小余打电话。当时周荇还对我嘀咕过,日光灯怎么会总坏呢?保险丝怎么会总断呢?原来两个人是在“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呢。
周荇搬出了“桂苑”,她在学校后面租了一间屋。我们学校后面有一条街,叫后街,也叫堕落街。那里住的人,多是贩夫走卒,卖重庆鸡公煲的四川男人,贴手机屏保的人老珠黄的妇人,胳膊上纹了秃鹫或龙的年轻人。没有哪个学校里的老师会租那儿的房子,还是女老师。
周荇为什么租那儿的房子呢?
房租便宜呗, 一室一厅的房子,月租八百,还不到“桂苑”的一半呢。
周荇和小余离婚,房子归小余,女儿归小余,存款——小余说,家里没存款,一个子儿也没有——他们家的经济,一直是小余和小余的妈在管的,他们两个有分工,大钱小余管,小钱小余的妈管。
四十多岁的周荇,如今“孑然一身”地、住在“又破烂又危险”的后街上。
周荇的门窗,相对于那些胳膊上纹了秃鹫的年轻人来说,真是一点儿也不结实,太不结实了。都不需要用什么力气,只要轻轻一拽,估计就摧枯拉朽了。
这个顾凤艳倒没太夸张,那门窗我也见过。在学期末的某天,有学生请我到后街吃盐烤鱼——秋刀鱼吔,老师,后街竟然有夏目漱石写过的秋刀鱼。这个学生是日本文学迷,而且和苏小粤一样,也喜欢身体力行地考证作品里的食物。
我之前没吃过秋刀鱼,不知日本的秋刀鱼滋味如何,但我们学校后街的秋刀鱼真是难吃,不新鲜,胡椒和酱油放了太多,想必是为了掩饰那臭味,但在我吃来,却欲盖弥彰得像老妇脸上搽的粉,只让人更憎厌了。
但学生却吃得津津有味,好吃,老师,好吃!
我能说什么呢?也只能“好吃”了。
年轻就是好,有佛的眼,和佛的胃,看什么都好,吃什么都吃得下。
秋刀鱼尖嘴猴腮的样子,有点儿像小余。
周荇就住附近,想到顾凤艳说的“孑然一身”,我突然想去看看周荇。
后街后面的住房没有门牌,样子看起来都差不多,黄不黄白不白的外墙,狭窄曲折得如鸡肠般的楼梯,但我一眼就认出了周荇的家。
阳台水泥栏杆上有好几盆植物,开着嫩黄色细花朵叶子圆圆的植物,记得以前苏小粤说过,那是凫葵。还有开绿白色花的有着很粗茎管的花不花草不草的东西,我不知那是什么,后来周荇告诉我,那是洋葱。
洋葱放久了,发了紫芽,我干脆把它种到盆里,没想到,洋葱的花,也这么好看,周荇说。
明黄色的尼龙晾衣绳上,晒了花被单,花裙子。
其实没有阳光,阳光被前面的房子挡住了,那些花朵就开在这半明半暗的天光里,像宋时扇面上的画,有《清明上河图》那样的旧黄色,只是那旧黄色里,却奇怪地氤氲出一种生之鲜艳来。
我站在下面,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明明是那么丑那么破烂的房子,让周荇一住,怎么就有一种“老树着花无丑枝”的情态?
房间里,亦如此。十几平米的一居室,簇簇地摆放了不少东西:装竹荪的篾篓,装腌芥菜的瓦缸,装酿米酒的双囍坛子——这花花草草坛坛罐罐之间,还有一个搽了宝蓝色蔻丹染了暗红色头发的妇人。
是隔壁的陈姐,在前面开美甲店的,过来看我的豆芽——靠近水池那儿的一个圆口木桶里,竟然养了黄豆芽。
周荇这个女人,真是能繁衍,也不过在这儿住了一年,就如住了一辈子。
周荇的面色,也好得出乎我的意料,我以为会看到一张“桑之叶落其黄也陨”的脸,怎么说,她现在也是《氓》里的那个女主角了,不应该合乎情理地“其黄也陨”么?没想到,周荇的脸,既不黄,也不陨,虽然不至于“其叶沃若”得像她阳台上的洋葱,但脸色看上去还是粉白的珍珠色。
“四十多岁了,还孑然一身地住在那种地方,太凄凉了”,大家谈起周荇的时候,语气唏嘘。
“如果当初周荇嫁给了陈亥,而不是小余,现在就住在清华园了。”
陈亥住在清华园,李孟起去过他家。李孟起说,从陈亥家到朱自清写过的荷塘,慢慢走,也不过十来分钟而已。
“如果周荇嫁给了陈亥,她每天就可以绕了朱自清的荷塘散步了。”
而不是这么“凄凉”地、“孑然一身”地住在后街。
但从周荇那儿,我一点也没有看出凄凉之意。
住在后街的周荇,仍然是“爰得我所”的安乐欢喜——也许因为周荇是圆脸,圆得像荇菜的叶子,我婆婆说过,圆脸的人,看着喜气,是福相。
有一回,应该是某个春天,栗子花开的时候,苏小粤突然打电话给我,说想去八号楼那边转转。那时我们已经很少见面了,人到中年之后,杂事纷陈,有些顾不上旧交了,而且,我们毕竟不是那种不见面就会想念的关系,就算偶尔,因为什么事情想起来,也不过一闪念而已,我们并不会为此去做些什么。但苏小粤的电话一来,我还是隐隐有些激动。也不知为什么。八号楼看着更旧了,在那儿进进出出的,都是些生面孔了。除了老孟和他的猫。老孟一直住那八号楼,看那架势,似乎要在八号楼一直住下去了。我和苏小粤坐在栗子树下的长椅子上,老孟的猫也在那儿,依然是从前的孤傲脾气,睥晲我们一眼之后,就自己想自己的心思去了——猫应该也想心思的吧,至少老孟的猫应该会想心思。也不知它认出了我们这两个旧邻没有。或许没有。苏小粤这一回没有说周荇了,实际上,自周荇和小余离婚后,苏小粤就没有我和说过周荇了。我们谈了一会儿老孟的猫,谈了一会儿栗子花。和以前比起来,栗子花开得有些少了,香味也清淡了不少,闻不出以前那种“温柔的粉香”。是我们的鼻子老了,还是栗子树老了?苏小粤问我。都老了吧,我说。后来苏小粤就没再说什么,我们静静地在栗子树下坐了一会儿,就各自回家了。
再后来,八号楼就拆了。
责任编辑 吴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