蔬菜系列
2017-01-06小米
小米
老凹扇
老凹扇的种子跟油菜籽相似,甚至很难区别开。
秋末冬初,下了种,老凹扇不几天就出了秧,秧苗长到三寸多长就可以移栽了,只要水分充足,几乎没有栽不活的。老凹扇的根很小,跟白菜根差不多,植株却比白菜还大,有茎,比手指略粗,叶子在茎上不规则生长,老凹扇的叶子蒲扇一样大,页面碧绿、肥厚,叶柄很短,也可以食用。一茬叶子掰过了,地里似乎只有老凹扇的茎了,过十天半月,另一茬叶子又蓬蓬勃勃长出来,将菜地打扮得绿油油的。
老凹扇生长的冬季,家家户户都杀了年猪,腊肉充足。
家里来了客人,多半都会炖腊肉待客。
炖过腊肉的汤汁,再用来煮老凹扇,最好。别的汤汁煮老凹扇,不是不行,但不好吃。
在炖过腊肉的汤汁里煮老凹扇,几分钟后就好了,就可连汤带菜舀出来吃喝,既简单,又方便。
用腊肉汤汁煮老凹扇之前,得把叶子切小一些,在开水锅里焯焯。焯的火候也有讲究,不能太久,太久了就给焯烂了,不好吃;焯得不够,老凹扇在腊肉汤汁里就煮不好:要使劲嚼才能嚼烂,口感也差,不香,吃草似的。
吃老凹扇,以前只能在冬天,在年前年后。
到了春天,老凹扇就急急忙忙抽了穗,开了花,虽说菜薹也能吃,叶子却老了,吃不了了。老凹扇的花是金黄色的,跟白菜花一样,但比白菜花颜色更深一些。从我童年时算起,老凹扇,家家户户都种。
如今有了冰箱,可以把老凹扇焯好了,搁在冰箱里存着,任何时间,想吃就吃。
在县城,大小饭店的菜单上都有腊肉汤炖老凹扇。外地来了客,主人会热情地,给您推荐这道菜,吃过一回,下次您再来,就会主动点这一道菜。
每年到了冬天,市里、省里,吃过老凹扇还想再吃一吃老凹扇的人,在老家这个县有亲朋的人,就得千里万里委托亲朋,买一些,捎带过去,才可满足口福。
老凹扇是一种很奇怪的蔬菜。说它奇怪是因为,别的地方没有。
老凹扇只生长在我老家的这个县。
是别的地方没人种老凹扇,还是种不活?我不知道。别的地方真的无人尝试着,要种一些老凹扇?从人们对老凹扇的喜爱程度来看,肯定是有的。那么,别的地方,为什么至今没有老凹扇?
答案似乎只有一种:别的地方,种不活它!
这就有些奇怪了,这个县的地域、气候、海拔等等,跟附近几个县没什么两样,为什么我老家的这个县能够种植老凹扇,别的县却不能?
这是一个有意思的问题,但我无法得到答案。
人也是有他的地域属性的,一个人在他的老家可以活得很好,离开家乡去了别处,就水土不服了,就活得病怏怏的了,死了。这也是常有的事。
认准了只在某个并不特别的地方生长,这样的植物,除了老凹扇,我还未曾见过。
芫 根
芫根有些像萝卜,我说的是白萝卜。
芫根的根、叶、花,都像萝卜。唯一不像萝卜的是它的扁圆形块茎,有紫红色的,也有白色的。芫根沿河一带可以生长,高寒阴湿的山林里也可以生长。除了和酸菜,芫根没有别的吃法。我曾尝过刚刚用芫根和出来的酸菜,一点也不酸,却有一丝辣味儿,这是芫根的味道。用芫根轧酸菜,跟芫根的这一丝丝辣味儿,应该不无关系。我想,有了芫根的这一丝丝辣味儿,酸菜可能不容易坏掉。
我童年时,家家户户到了秋末,都要轧酸菜。轧酸菜的那块卵石,重约三十斤。和酸菜不用压,用不着石头,用来装酸菜的,多半都是缸。轧酸菜没有石头不行,用来轧酸菜的,也是木桶,不是缸。木桶高约一米五十,直径大约一米。
和酸菜和轧酸菜,做出来的,都是酸菜。但又有所不同。和出来的酸菜,只能短期食用,轧出来的酸菜,可以长期食用。
和酸菜,任何时间都可。轧酸菜,往往在秋末,一般要花几天的功夫。
酸菜是家乡人最常见的做法、吃法,所有面食都少不了酸菜。我童年时,在乡下,几乎无人用醋,酸菜浆水是醋的替代品,酸菜又可以当菜吃,一举两得。
和酸菜,包白菜也行,苦苣菜也行……很多蔬菜都行,但用这些蔬菜和酸菜,往往只是临时行为,春天夏天,偶尔为之。轧一桶酸菜,一家人,可以吃一年。
从木桶里取酸菜,有时一天一次,多半,一天会取两次。
轧酸菜的蔬菜,只能是芫根。
和酸菜最主要的原料,还是芫根。
芫根收回来,要在阴凉处摊开,晾晒晾晒,等到叶子蔫了,就把叶子从块茎上割下来,切碎,切得越细越好。切完叶子,得装进篮子,挑到河边反复淘洗,控水备用。
芫根的块茎去掉根须,洗净,切丝,装进在木桶底部,一层层压实。
一切准备停当,就可以轧酸菜了。
切细洗好的芫根叶子,在开水锅里焯焯,撒少许玉米面,搅拌均匀,就可以出锅,可以倒进装好生芫根丝的木桶里了。汤汤水水和菜叶全部装进木桶之后,立即搁上石头,压好,盖上盖子,甭让热气散失,轧酸菜的工序,就算大功告成。
盖上盖子之前,也有在桶里倒一碗陈旧酸菜的,这样的陈旧酸菜,叫“酸角子”,跟药引子差不多。也有不倒“酸角子”的。主妇如果缺乏自信,怕自己轧出来的酸菜,有可能不酸,就得使用“酸角子”,确保万无一失。足够自信,则不使用“酸角子”。
酸菜轧好了,过那么几天,尝尝,木桶表面的酸菜,已经酸了,也就可以吃了。到了冬天,酸菜酸溜溜的,让人食欲大增,到了春天,酸菜还是酸溜溜的,到了夏天,酸菜有了一丝丝陈味儿了,但正在吃,到了秋天,没吃完的酸菜,似乎有些坏了,但还得吃。到了秋末,木桶里的酸菜越来越少了,少得只有那块用来轧酸菜的石头了,也就到了为明年再轧一桶酸菜的时候了。
芫根再无其他作用,只是为了轧酸菜、和酸菜。
最先取食的是用叶子和出来的酸菜,后来食用的,才是切细的芫根丝,是轧出来的酸菜。
现在,很少有人轧酸菜了。
现在,人们多半和酸菜。
和出来的酸菜,吃起来新鲜。
因为要吃酸菜,所以,我的家乡,不能没有芫根。
人活一辈子,其实,无需多才多艺。
像芫根这样,只要有一种用途,只要物尽其用,就已足够存活。
韭 菜
我家一直栽韭菜,在菜园一角,一块巴掌大的地,够了。
把韭菜根栽在土里,就有了无穷无尽的韭菜。吃的是韭菜叶子,留下来的,是韭菜根。韭菜根是本钱,韭菜叶子是利润。
过些日子,韭菜就可以割了,割过了,过一些日子,又可以割了。韭菜是一种懒做的蔬菜,不用花费过多的精力。
韭菜可以包饺子。韭菜馅的饺子,只用一个字来形容就可以了:香。我爱吃饺子。饺子是一种奢侈的吃法,我童年时,因为生活拮据,没有吃过饺子。现在不同了,现在,家家户户,饺子常包、常吃。
野生的韭菜耐旱能力很强,野韭菜生长的地方,多为腐殖土,土质疏松、肥沃。
野韭菜比菜园里的韭菜更碧绿,叶面更肥厚。
小时候,我到山坡上放羊,常常抽空掐一些野韭菜。野生的韭菜,山坡上,偶尔会有,但不容易发现。我是在羊的引领下才找到这些野韭菜的。羊也爱吃韭菜。我把羊赶到旁边,不许它们吃韭菜,只许自己掐韭菜。我尽量不损坏韭菜根,小心翼翼地,掐。韭菜的根很浅,稍不留神,根就拔出来了。拔出了韭菜根,韭菜就会死掉。就算它们是野韭菜,我也不想让它们死掉。过一些日子,我又可掐一些回来,给一家人吃。生长野韭菜的地方,我也不给任何人说,它是我的专属菜地。
“九月韭,
香破口。”
这是家乡民谚,说是,九月的韭菜,滋味最好。
在家乡,在童年,韭菜多半是一种下饭菜。
没有下饭菜,饭就吃得不香。
饭是生活,菜是滋味。
生活如饭,饭平平淡淡的,但不吃饭不行,不吃饭就不能活下去。菜如滋味,没菜吃虽说完全可以活下去,但没有菜,饭就少盐没醋的,缺了滋味。
饭要很多才行,菜需少许即可。
人生就是这样:让你牵肠挂肚的,使你有滋有味活着的,不是很多,只有少许。
北 瓜
屋顶上,围墙上,总是摆放着北瓜,或聚集一处,仿佛北瓜开会,或一溜儿排开,仿佛北瓜排队。
北瓜收回来,总是露天摆放着,不能算存放:存放已有了收藏的意思。北瓜不值钱,不值得存或藏。它们只是被摆放在那里,如此而已。过路人看见了,无论认得认不得,张口跟你要一个北瓜,“给一个就给一个,你自己选一个,抱走就是。”主人也不心疼。露天摆放北瓜,也是有理由的:是有意地,要让冬天的风霜,“煞一煞”北瓜,风霜煞过的北瓜,颜色更红,味道更甜。
北瓜要是丰收,一株瓜苗可以结七八个甚至十来个北瓜,一个大北瓜,足足十来斤。种北瓜的好处是,北瓜几乎不会占用土地,把瓜籽种在地边,让它“向外发展”,即可。地里还可以种别的作物。北瓜耐旱,地里的其他庄稼晒得半死不活的了,地边的瓜叶,也耷拉着,收拢了伞盖,阳光不那么强烈了,叶柄又精精神神地,将伞盖撑开。
瓜叶荷叶一般大,瓜藤指头一样粗,瓜藤里饱含水分,瓜叶瓜藤上,均密布细长的毛刺,昆虫鸟兽,都不吃它。一株瓜苗到了盛夏,延展得满坡都是瓜藤瓜叶,北瓜则在叶子的掩护下,静静地肥硕。
有些地方,北瓜,也称南瓜。
“腊月八,杀北瓜。”是本地民谚。
杀北瓜做什么?做北瓜米饭。
一刀下去,北瓜“呀”一声裂开,向两边晃动、摇摆,露出金黄色的瓜瓤,似在炫耀。
民谚里这个“杀”字用得好:准确、传神。我一直认为,民间不无语言大师,于此民谚,可见一斑。
腊月初八开始,就已进入过年的程序。
腊月初八这天,家家户户都“杀”一只北瓜,蒸一锅北瓜米饭,以示庆贺。
杀开了北瓜,先得掏出瓜瓤,滤出包裹在瓜瓤里的瓜子。瓜子攒着,晾干了,过年才可炒了吃。瓜瓤通常不吃,给了猪,猪却狼吞虎咽,转眼之间,一丝不剩。
切了瓜,去了皮,剁成块状,备用即可。
旧时做米饭,得把米煮到半熟,再滤出米来蒸,谓之蒸米饭。蒸米饭前,将切好的小块北瓜,捂在半熟的大米上面,要一同蒸才行。大米蒸成米饭了,北瓜也就蒸熟了,但还不能吃。蒸熟的北瓜,软软的,糯糯的,搁大油,撒盐,把米饭和北瓜在锅里均匀搅拌,再焖焖,出锅前,缀之以葱花,就可以吃了。
米饭是粮,北瓜是菜。
北瓜米饭是一种简单的吃法。北瓜米饭的金黄底色里,夹杂着星星点点的雪白和星星点点的碧绿,是“金镶玉”,又是“金镶翠”。
北瓜米饭,甜得腻人,香得诱人,看得馋人。
米饭属于细粮。细粮是难得吃一回的。
北瓜比糖还甜。甜味儿是小孩子的最爱。
吃北瓜米饭,我常常吃得太快,我常常噎着了自己。
我已有很久不怎么吃甜食了。
人活一世,总是从喜欢甜味儿起步的,人总是尝完了酸甜苦辣之后,才会珍惜生命里的那些甜头的。
一个人可以不吃甜食,但不能忘记生命里的那些甜。
萝 卜
“头伏萝卜,二伏菜”。说的是播种时间。
“冬吃萝卜夏吃姜”,是民谚,也是养生之道。
在我们乡下,萝卜更通俗的称呼是水萝卜,水萝卜所包括的,有红皮萝卜、绿皮萝卜、白萝卜,把它们统统叫成水萝卜,只是为了跟红萝卜区别开,没什么道理。
红萝卜更通俗的称呼,是胡萝卜。
我小时候,爱吃红萝卜。
作家莫言有一篇小说,题为《透明的红萝卜》,约在三十年前,我刚刚读这篇小说时,就觉得这个题目取得好,现在我仍这么认为。那时我还是个文学青年,对那篇小说只是囫囵吞枣,匆匆忙忙浏览了事,当时并未读懂。后来再读就把小说读懂了,就更觉得这个小说题目,取得太好了。
洗干净的红萝卜,举起来对着太阳看看,跟玉似的。
红萝卜像一个人的童年,仿佛是透明的。
小时候,我饿了就从菜园里拔一根红萝卜,洗洗,嘎嘣嘎嘣嚼起来。红萝卜脆生生的,甜丝丝的,很好吃。
我有很久不生吃红萝卜了。熟的也不怎么吃,不想吃。我不知不觉地、慢慢地,对甜食有了一些抵触。不知道为什么。
水萝卜,我仍常吃,也喜欢吃。
人对口味的追求,越到中年老年,越趋于平淡,浓烈的,厚重的,慢慢就不那么喜欢了。怪。
萝卜一年四季都可以吃。吃法也很多。
“心里美”,也是一种萝卜,是人们最近几年才对某种水萝卜的称呼。这种萝卜,表面绿色或白色,里面却是红色,美其名曰“心里美”。
大家都喜欢这个名字,我也喜欢。
这个名字深受欢迎是因为,美的东西,人人都会喜欢,哪怕这个喜欢它的人,自己并不怎么美。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不美的人,也会爱美。
香 椿
春天是成长的季节。
万物都在成长,香椿也在成长。
别的树我不关心,我只关心香椿。我关心的是椿芽。香椿是最先萌芽的树,椿芽零零星星,从枝条末端,“喷涌”而出,似已憋不住萌发的欲望。黄中带褐的椿芽,几天之后,就已长到手指那么长了,绿油油的,像一只攥紧的拳头,刚刚松开手指。这时候的椿芽最好,足够大,香味足,仍细嫩,也好吃。我可以爬到树上,掰下来,给饭桌添一抹绿色,给日子添一缕香醇。
爬树掰椿芽,是我的事。乡下的孩子都喜欢爬树。小时候,村子里,几乎没有我上不去的树。
香椿树枝条稀疏、柔韧,上了树,我得使劲晃树才能把枝条晃到够得着的地方,才能逮住枝条,掰掉椿芽。这个枝头掰一朵椿芽,又使劲晃树,好不容易揪住一根晃过来的枝条,又只能掰一朵椿芽。最先萌芽的,往往只是个别枝条,大部分枝条似乎不为春天所动。
掰椿芽是一件苦差事,费时、费力、危险,一不小心就会掉到树下,跌得龇牙咧嘴。但我乐此不疲。
人一旦攀上了高枝,就会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进而,会萌发出唯我独尊的感觉。这种感觉无人不喜欢。尤其在春天,在枝叶稀疏的树上,视野开阔,这种感觉会更强烈。
椿芽仿佛“春之芽”,是春天的第一道鲜菜。
每年,我都是我家最先品尝椿芽的。我喜欢吃生椿芽。别人都是上了饭桌才能吃,我在树上,先挑选合意的椿芽,剥了皮,我只吃碧绿晶莹的芽茎。看上去,剥了皮的椿芽茎跟莴笋一模一样,但莴笋滋味寡淡,椿芽茎却醇香、绵长,余香满口,回味不绝。
后来我才暗自发觉,仿佛为了对付我一般,椿芽并不同时成长,先出来的一拨,给我掰了,吃了,紧接着出来的一小拨,当我想起它们时,已经长老了。老了,就不能吃了,又何必掰它?就让它长吧。树也需要长得大一些,枝条多一些,到了明年春天,到了无穷无尽的春天,才能提供更多的椿芽。
掰过了椿芽的香椿树,有一些狼狈,一小部分枝条上,仍有较短的椿芽在成长,大部分枝条末端,光秃秃的,似乎仍未从冬眠中醒来。
别的树还未萌发,香椿已经萌发,别的树早已披红挂绿,春意盎然,香椿却是东一束宽大的树叶,西一撮拘谨的椿芽。整整一个春天,香椿树都是这么一副不伦不类的狼狈相。
你不让我成长,我就更快更好地成长,我就见缝插针、努力成长,让你望树兴叹,鞭长莫及。到夏天了,已无椿芽可掰了,别的树迎风招展,香椿树也在迎风招展,它已全然没了“童年”时的委屈,可以挺直腰杆堂堂正正地,做一棵树了。
对一棵树来说,在生命力最旺盛的春天受一些磨难,没啥了不起的。
对一个人,也是如此。童年遭受的磨难是这一生受用不尽的财富。
芫 荽
芫荽又名香菜,既是调味品,也可当作菜。我喜欢芫荽,我的楼顶菜园,芫荽是“保留节目”,年年都种。芫荽是常见的蔬菜,可以随时种随时吃,但多半在秋天种,冬春时节才吃。冬天吃芫荽叶子,到了春天,芫荽的叶子和嫩茎,都可以吃。
芫荽长得大些了,可以吃了,但不会吃很多。作为调味品,三五棵即可,当作菜来吃,一小盘即可。芫荽一旦可以吃了,就供大于求了。吃不完的给邻居送一些,邻居也不想天天都要我的芫荽,他也怕落了我的人情,会觉得不好意思。一点点芫荽,值不了几个钱,落了人情,似乎也不值得。所以,我种的芫荽,从不勉强送人,人家跟我要了,就是真的需要,我当然乐意送他,人家不想要,不愿落这个人情,我也不勉强。吃不完的芫荽,就让它们在地里长着,不能物尽其用,至少还能养眼。
种芫荽,巴掌大的一块地就已足够了。芫荽的种子像麻籽,但比麻籽小了约一半,种芫荽前,得把包裹着种子的硬壳碾碎,让细若针尖的种子露出来,否则出芽率不高。撒了种,只需随随便便盖一层薄薄的土即可。几天之后,黄绿色的芫荽芽,仿佛倒过来的“人”字,“丫头”一般,争先恐后,破土而出。
芫荽种得越密,长得越好。拔节长茎以后,那一小块芫荽地仿佛微缩的森林,或者,像森林的标本,如果设身处地想一想,每一棵芫荽,都像一棵参天大树,盯着我的芫荽地一动不动地看,就有一种面对热带雨林的幻觉。
芫荽喜欢竞争。在竞争中各自成长着,也在竞争中,各自完善着自己。
生命世界没有竞争机制是不行的。没有竞争就没有发展,没有竞争,不会进化。
洋 姜
我家种过几年洋姜。远远近近的村子以前都没有洋姜,不知道父亲从哪儿弄来的洋姜种子,我只记得,是父亲到县城开会时,弄来的。父亲让母亲种洋姜,母亲就种。母亲总是听父亲的。父亲做得对,说得对,母亲听父亲的;父亲说得不对,做得不对,母亲还是听父亲的。在一家人面前,母亲理屈词穷也要替父亲分辩。听从父亲,顺从父亲,母亲已经成了习惯。她一生都是父亲的忠实维护者。
母亲把洋姜种在一个不足两平方的角落里。洋姜出来了,母亲也不怎么管它。我以为结不出洋姜来,可是到了秋天,砍掉植株,挖开那块地,洋姜们一个一个,鲜活地呈现在泥土里。
洋姜的植株有点儿像向日葵,但比向日葵略微细些,能够食用的,却是洋姜长在地下的块茎。这跟向日葵就完全不同了。
挖出来的洋姜,跟洋芋一同堆放着。洋芋很多,洋姜很少。洋芋已经吃完了,洋姜还没有吃完。洋姜可以泡成泡菜,也可以炒着吃。
我家种洋姜时,温饱已经有了保障,母亲种的洋姜,每年只吃很少的一点点,不吃一点,似乎对不起洋姜。剩下来没吃的,就未再吃,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看不到那些剩下来的洋姜了,母亲好像喂给猪吃,她是舍不得丢掉它们的。
我家不怎么吃洋姜,附近,别的人家,从来不吃洋姜,都不知道该怎么吃,都不知道洋姜是什么滋味,都无品尝洋姜的念头,就不吃。如果不是我家种了洋姜,我的乡亲们就认不得洋姜。在我们村,洋姜是个“外来户”,虽然扎下了根,却不被人认可。
第二年母亲就不种洋姜了,但在头一年种洋姜的地方,又长出几棵洋姜来。洋姜出了苗了,我觉得碍眼,想要拔了它们,母亲却觉得,洋姜既然长出来了,也就没有拔掉的必要了。母亲意志坚定,不许我拔,我也就不拔——反正这么几棵洋姜,也不占用土地,权当野草好了,我又何必跟母亲过不去呢?母亲让洋姜自生自灭,可洋姜只生不灭,年年都在原地长出那么几棵来,每年到了秋天,挖开泥土,都有数十个洋姜的块茎,鲜活地呈现出来。
若干年之后,不知何故,洋姜没有了。
我也不追究洋姜为什么会突然没有了。
洋姜会自己长出来。母亲是不可能拔掉洋姜的。拔掉洋姜让它不能延续下去的,极有可能,是我弟弟。弟弟不像我,常跟母亲对着干,母亲拿他没办法。
洋姜没有了,也就没有了。
它的出现,我不庆幸,它的消失,我不失落。
只因它跟我没什么关系。
世间的事,多半是这样。
洋姜似乎没什么特别的。
没有特别之处,再怎么努力,也难发展自己。
魔 芋
我没有种过魔芋,我也不吃魔芋。魔芋的口感淡淡的,似乎没什么味道。魔芋可以炒着吃,但通常用来凉拌。魔芋做出来的菜都是调味品的味道,或者,是其他辅料的味道,不是魔芋的味道。魔芋的味道,淡得似乎无味。
我不爱吃魔芋。借助他人成全自己,不足取也。
我的妻子儿子都爱吃魔芋。所以,我家餐桌上,不时就有魔芋。
我见过魔芋的植株。有一次,跟朋友们去农家乐玩耍,看见一处菜园里,生长着一种张牙舞爪的植物,一看就不喜欢,但我不认识,问了朋友才知道,那就是魔芋。
人要内敛,一株植物或一种蔬菜,也要内敛。内敛既是一种品质,也是一种姿态。内敛的,我觉得好,不那么张扬,不那么咄咄逼人:你的内涵是让别人品味出来的,不是你自己说出来的。别人品味出来的,说明人家需要你;你自己说出来的就有了强加于人的嫌疑。人不能强人所难,就算人家喜欢你,你也不能把自己强硬地塞给别人。
我常常是这样的心态:让你能够看见我,就可以了。你是不是需要我,那是你的事儿。你若需要,尽可拿去,为你所用;你若不需要,视而不见就行。我不想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我只是在我喜欢的地方默默存在着,你可以不喜欢我,但你不能不许我存在。
别人爱吃魔芋,那是他们的事,与我无关。
我允许魔芋时常光顾我家餐桌,但我不吃魔芋。
我也不许妻子强迫我吃魔芋。谁强迫我,我跟谁急。
妻子却是常常逼我吃魔芋。
妻子这么做,当然不是魔芋的原因,是妻子这个身份使然。中国的这么多夫妻中,做妻子的总想时不时地,强迫男人做这做那,都是传统观念使然。她们这么做,会有一种管住了男人的安全感、成就感。我愿配合妻子,我也需要妻子常常都有这种安全感、成就感,但她不能做得过了头。我的妻子,知道分寸。发觉我急了,她也就不再逼我了,而是低下头去,不搭理我,却跟儿子一起,有滋有味吃魔芋。
菠 菜
青枝绿叶,甜美有加。菠菜站在春天,是谁家的村姑?
嫩绿,肥厚,即使一片叶子也饱胀得似乎要裂开。
有了受用不尽的红润,也就有了可以肆意挥霍的青春。
炫美是女孩天性,炫美也是菠菜本性。
年少时,谁不曾妄为?
看上去,菠菜真的很美。是不加掩饰的美,是天然去雕饰的美,自然而然的美。
也是张扬着的美。
小时候,我爱吃菠菜,我爱它叶梗上的那一丝甜味儿,我知道那是青春的滋味。现在我已经不年轻了,对甜味儿也不那么痴迷了,但我要是发现了菠菜,就像发现了漂漂亮亮的女孩子一般,还是忍不住会多看一眼,再看一眼。现在我不怎么吃菠菜了,过了中年这一道坎儿,对甜的需求似乎已经越来越淡了。但我仍然喜欢菠菜。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出于本性,非关年龄。
花 菜
花菜,白得一尘不染,白得过于洁白,白得都不像是一种蔬菜了。
我吃过花菜,但我没见过生长着的花菜。
供人食用的花菜,是花菜的花和花托吗?
好像是。
花菜的花也太多了,太密集了,太拥挤了,拥挤得都要无处开放了。花菜的花托太大了,太粗鲁了,太笨拙了,笨拙得不知道怎么托举了。
见过残留的花菜叶子,有点儿像包白菜的叶子,但比包白菜叶子要小一些。花菜的植株是什么样子的?至今未曾“眼见为实”,花菜虽常吃,我却不怎么了解。
我老家那个村子附近,大约是受气候条件制约,至今仍然无人种植花菜。要吃花菜,就得花钱去买。平常,我老家那个村子附近的人,也不怎么吃花菜。但是,要是摆宴待客,往往会买花菜。花菜似乎是一种比较贵重的蔬菜,其实不是那么一回事儿。
自己要吃的,往往到菜园子里,去找,去拔,去挖,去割,要待客了嘛,就得准备准备,以示敬重,要准备的还得是价格能够接受的才行。我老家那个村子附近的人们,都喜欢买花菜,用来招待客人。
买花菜待客,恰好。
这是一种量入为出的行为。量入为出,最好。
在什么枝头开什么花,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
这也是一种分寸。与人相处,没有分寸不行。
花菜,很多人叫它菜花,但我叫它花菜。对一种蔬菜,该怎么称呼,于别人,也许只是习惯使然,于我却是一种坚守。
我只叫它花菜,不想叫它菜花。
我固执地认为,叫成花菜,食欲大增,觉得美,叫成菜花就俗了,就不那么美了。
生 菜
生菜植株不高,簇生,叶面灰绿,叶柄略白。
生菜可以生吃。
生菜脆、嫩,甚至过于脆弱了,过于娇嫩了,略加折损就会破碎,一旦破碎,很快就会腐烂、坏掉。我总觉得生菜是一种“公主菜”,公主只可远观,却是招惹不得。公主脾气正常人受不了,公主生活普通人望尘莫及。公主生于宫殿,长于闺阁,俗世生活,人间烟火,仿佛与它并不适宜。
生菜就是这样。
然而它是蔬菜。
贱若草民,却难以经风历雨,俗世之物,却是一副公主模样。奈何?
为了生菜不腐烂,不坏掉,我的回答是,尽早吃了它。
洋 葱
没有种过洋葱,但我爱吃洋葱。偶尔吃过一次洋葱,就一直爱吃,一见钟情。
洋葱的鳞茎,有辣味,切洋葱或剥洋葱,有时候,眼会刺激得流泪。
妻子不喜欢洋葱,估计,跟洋葱的辣有关。以前,妻子也不怎么买洋葱,给一家人吃,常常是我提醒她了,要她买些洋葱回来,妻子才会买洋葱。后来妻子查出了高血压,医生说是,对于高血压,洋葱也是一种挺不错的食疗方法,此后,妻子就不时地,主动买洋葱,用不着我提醒她了。
我总觉得洋葱是一种非常好的蔬菜,可以存放很久,却不至于浪费太多,也不会坏掉。它是经得住时间对它的考验的。
我始终觉得,洋葱很美。
洋葱洁白里透出红润,是健康的美。洋葱丰满、圆润,是丰腴的美。洋葱皮干得纸一样没有水分了,剥了皮,里层依然鲜活、滋润,是自然的美,不加雕饰的美。
美有多种表现形式。丰腴是美,肥胖不是美,亭亭玉立是美,瘦骨伶仃或骨瘦如柴,也不是美。当今女性往往以瘦为美,殊不知瘦得过头了,让人看了,也就不会觉得美了,甚至有了丑的嫌疑。
黄 瓜
黄瓜可以生吃,多半用来凉拌。虽已凉拌,却还是生吃,黄瓜并未被做熟,只是添加了调味品而已。
切片、切丝、切块,黄瓜均可。从前在乡下老家,母亲常把黄瓜切成片,用来凉拌,结婚进城后,妻子爱将黄瓜切块,主要还是凉拌;妻子偶尔也将黄瓜切成丝,拌凉面。如果用来拌凉面,切丝当然最好,和谐。
在我家,黄瓜是常备蔬菜,我们一家都爱吃黄瓜。
有一段时间,我常去饭店里吃饭,在其中一家饭店,我偶然发现,黄瓜居然不是切出来的,是用菜刀拍成了块状的。拍成块状的黄瓜,大小不一,长短不一,粗细不一,显得朴拙、随意,这样做,我觉得有创意,很不错。回家后向妻子推荐,无奈妻子固执,并不接受我的建议,她仍我行我素,将黄瓜切块。更无奈的是,见过也吃过了“拍黄瓜”,我已难以接受黄瓜切成块状了。切块的黄瓜,我越看,越觉得呆板、拘谨,让人不舒服,食欲也受了影响:我居然不想吃妻子切出来块状黄瓜了。于是真就不吃了。我不吃黄瓜,妻子看我一眼,再看一眼,沉默一会儿,又开了口,劝我吃。家庭也得和谐不是?既然劝了我了,我也就敷衍着,拿起筷子,格外挑剔地,吃一点点黄瓜。这是被动吃黄瓜,主动与被动,吃的虽然都是黄瓜,但已有了很大的不同。主动吃,是想吃,爱吃,被动吃,只是为了照顾妻子的情绪。
更后来,妻子凉拌黄瓜前,很少进厨房的我就自告奋勇亲自操刀,替她拍黄瓜,然后才给她凉拌。这么干预了一段时间,妻子终于接受我“拍吃黄瓜”的建议了。
我爱吃黄瓜,生吃,不加任何佐料。生吃黄瓜,只要洗洗就可以吃。不加调料,又脆又爽,满口都是黄瓜味儿,没有别的味道。
后来我又留意到,黄瓜也可以作为汤菜的辅料。但我觉得这样并不好,黄瓜的脆嫩感、爽口感,都没有了。哪怕黄瓜只是一种蔬菜,却也不能让它丧失了本性。
另有一种,也叫黄瓜。有必要说说。
这一种黄瓜,在乡下,母亲年年都种,我童年时母亲却没有种过,我也不曾吃过。调到县城工作以后,母亲就时不时地,给我拿一些这种黄瓜。第一次见到,我问母亲:“你拿来的是啥?”母亲说:“黄瓜。”黄瓜?的确是“黄”瓜。表皮浅黄色,一点也不绿。这种黄瓜比常见的黄瓜更短(约有一半),更粗(约为一倍),形状也规整,两头圆而钝,中间粗而肥,是匀称的纺锤形。这一种黄瓜表皮虽不厚,但又硬又光滑,削皮才可食用。削皮之后,颜色纯白。我尝了尝,味道跟黄瓜一模一样。据母亲说,这是一种土生土长的老品种黄瓜,不知道母亲从哪儿弄来的黄瓜种子,我忘了问她。
这一种黄瓜,果肉的柔韧性要更好一些,可以生吃,可以凉拌,也可以切成片,炒着吃。
母亲是个保守的人,她只种这种老品种黄瓜。
水芹菜
芹菜也叫水芹菜,冬季常吃水芹菜。我吃不惯水芹菜,有浓郁的中药味。水芹菜少见虫害,莫非虫子也不喜欢它的中药味儿?
水芹菜好看,葳蕤、葱茏、碧绿,人见人爱。
好看的,不一定好吃。这是我的想法。
第一次吃水芹菜,我已成为青年。
在我家乡,水芹菜非常普遍,但我老家那个村子,那个村子附近的大大小小的村子,都无人种水芹菜。估计,跟它的味道不无关系。炒了或焯过,水芹菜还有浓郁的中药味儿。
水芹菜要保持自己的品质,错了吗?它是对的。不对的是我。我既然想吃水芹菜,就得接受它的中药味儿。爱一个人就得包容他、谅解他,谁都不是完美的人。你认为是缺点,于他,也许,并不以为是缺点,或许还是长处呢?后来我就习惯了水芹菜。我的妻子儿子,仍然不习惯,仍不喜欢吃。我家餐桌,水芹菜难得出现一回。偶尔上了餐桌,也是我在吃,别人的筷子,很少光顾。
妻子查出高血压后,在我家,水芹菜的出现频率,多起来了。
疾病可以改变一个人,比如我妻子。人在疾病面前不屈服不行,但这屈服不能是臣服。人不能臣服于任何东西。妻子也是这样,她虽尝试着吃起了水芹菜,却也不是必需吃,非吃不可。她只是妥协,仅此而已。
我吃水芹菜,也是一种妥协。人生在世,不妥协是不行的。
茄 子
茄子谁都见过,谁都吃过,用不着我说。我想借茄子之名,说点儿别的。
在我乡下的老家,种茄子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事。此前我家没有种过茄子。
童年时,乡下人几乎不会买菜吃。种了什么,就吃什么,没有种的,就不吃它。买菜吃也不是不行,却是不可能的事。没钱。即使有了一点钱,也不会用来买菜,还有更重要更必需的很多东西,都需要花钱。
茄子也是一种常见的、普通的蔬菜,我童年时却没有吃过茄子。仔细想想小时候,我在乡下能够吃到的蔬菜,其实很少。乡下不仅是我的故乡,它也是蔬菜的故乡,在蔬菜的故乡难以见到普普通通的蔬菜,生活水平之低下,于此可见一斑。
吃饭如果成了问题,吃菜就不是主要的了,就是排在第二位的了,排在第二位的,是可以精简的、省掉的。我童年时,很多看似普普通通的蔬菜就这样被动地,被精简了,被省略了,方便易得的、产量大的、必需的,才能拥有一席之地。
现在当然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