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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隆河之战中铭军先胜后挫原因探析
——兼论霆军误期

2017-01-01

军事历史 2017年4期
关键词:曾国荃全集曾国藩

1867年初的尹隆河之战是清朝镇压捻军战争中的一次重要战役。对于捻军而言,此战是东捻进入湖北后遭受的第一次重大失败,东捻被迫退回鄂东地区,未能达成抢渡汉水的目的,有学者甚至认为“这场大战是东捻军战争从胜利走向衰败的转折点”①徐松荣:《捻军史稿》,440页,合肥,黄山书社,1996。。对于清军而言,此战是李鸿章接办剿捻事务后,湘军、淮军第一次紧密配合的作战。参与作战的是号称“淮军第一”的铭军和在湘军中素以能战著称的霆军。由于此战过程颇具戏剧性,又因战后不久鲍超即坚决请辞,霆军遂被分拆整合,建制不复存在,因此,一般认为此战是霆军散合的一个主要诱因。

本文拟从战术运用得失的角度,对铭军先胜后挫的原因谈一点粗浅的看法,并尝试对铭、霆两军未能统一行动提出新的解释。

一、作战经过

同治五年(1866年)九月十五日,捻军在河南许州分为两支,一支由赖文光、任化邦率领,是为东捻,另一支则由张宗禹、张禹爵率领,是为西捻,分别向不同方向发展。西捻进入陕西,东捻则越过黄河故道,进入鲁西南。东捻军在北达郓城、南抵徐州的运河西岸千里战线上,“扑渡”了两个半月未果,之后折而向南,经河南抵达鄂东北地区。东捻军进入湖北的目的有两个,一是要将尾随的大量清军甩在山东;二是拟以一股偷渡襄河,循荆州、宜昌西进四川,以一股屯驻湖北作为声援,另以一股进入陕西与张宗禹西捻合并,“倘各路皆不得手,又不能窜回颍亳一带,解散归家,则共趋秦中,勾连回匪,以成负嵎之势”②《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捻军》,第1册,257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

1866年底,清廷得知东捻军进入汉江东岸以后,一面令湖北巡抚曾国荃布防汉江,一面调集铭军、霆军、树军、盛军、仲字营等部队对东捻进行堵截、包围,准备“蹙之于山深水复之处,弃地以诱其入,然后会各省之军合力,三四面围困之”*《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捻军》,第1册,141页。。上述各军纷纷向湖北地区集结,从而形成一个环形包围圈,终在臼口(今旧口)地区压缩合拢。

1867年初,东捻军在距臼口七十里之罗家集伏击湖北的新募湘勇,击伤湘军将领郭松林,半月后又在德安府的杨家洚,截击淮军,将淮军名将张树珊击毙。捻军经两次大胜,士气高昂,顺势抢渡汉水,但均被鄂中水师击退。1867年1月,东捻由宜城循襄河上走,铭军获知敌情后,于2月5日,在冠山口将东捻击败。“该逆受此惩创,折而下趋”*《曾国藩全集·奏稿》,第9册,5540页,长沙,岳麓书社,1991。,在京山西南之杨家洚、拖船埠、尹隆河(今永隆河)等地休整待敌。此时铭军一路追击至下洋港,霆军则由樊城移师南下,由霸山进抵安陆府西臼口镇。2月18日,刘铭传在获知东捻聚于尹隆河后,与臼口之鲍超函约次日“分道前进,霆军由西而东,铭军由北而南,以期两面夹击”*《李鸿章全集》,第3册,39~40页,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遂有翌日之尹隆河之战。

战役分为两个阶段。刘铭传先期出兵,单独进击捻军并败挫为第一阶段;鲍超随后率军加入战斗,击溃捻军为第二阶段。检视相关史料,对于第一阶段作战行动的记述详略不同,其中《湘军志·平捻篇》《求阙斋弟子记》《霆军纪略》《湖北通志》《书霆军铭军尹隆河之役》较略,记述较为完整清楚的是李鸿章上奏的《铭军尹隆河挫败片》和《淮军平捻记》,但在细节上略有出入。综合以上几种史料,现将第一阶段的作战要点简单叙述如下:(一)铭军先至战地,霆军后至,铭军遂独自与东捻作战。(二)刘铭传到达战场后,见东捻军驻扎对岸,留两营守护辎重,自己则率其余部队过河,击溃捻军先头马队和步队后,继续深入敌阵五六里。(三)因东捻以奇兵蹑铭军之后,刘铭传担心后路辎重有失,遂抽队回顾,致队形散乱。东捻利用铭军抽队尚未渡河之机,悉力回犯。刘铭传立即调整部署,将十二营分作左、中、右三路迎敌。左军由刘盛藻统带,右军由唐殿魁统带,中军则由刘铭传亲统。左军与任化邦一股东捻鏖战良久,因地势逼仄,力渐不支,被团团包裹。刘铭传遂命中军黄桂兰、张士元、李锡增分率三营往救,营官李锡增率军深入敌中,被枪子所中。右军在救援中军时,亦被东捻一股包围,唐殿魁与诸营官力战不得出,致使唐殿魁及营官田履安、吴维章等以下600余人战死。随后东捻各股并力而至,刘铭传督中军,且战且退。后因霆军的及时加入,战局才得以逆转。

二、捻军作战的主要特点

在分析铭军败战原因之前,有必要对捻军的作战特点做一简要交代。

太平天国时期,捻军曾一度作为友军接受太平军领导,配合太平军作战。天京沦陷后,以赖文光为首的一支太平军汇合了安徽突围而出的张宗禹部捻军,成为后期捻军产生的由来和基础。尽管存在密切的交往与配合,但捻军在作战特点上却表现出相对独立性,与太平军的基本战法明显不同,这主要由捻军的以下特征所决定。首先,战略目标模糊。捻军初期的作战缺少明确的战略指向,其军事行动始终是经济性大于政治性,或者说其作战更多是为了生存,而非夺取政权。后期由于太平军的加入,捻军不再专以“打粮”为目的,但其政治目标仍然模糊,难以对其军事行动给予清晰指引。其次,组织关系复杂。捻军虽有名义上的盟主,但由于组织内部宗族关系错综,人员构成主要以族群为基础,这样一种散漫的组织形式,很难形成真正意义上的集中统一领导。由于内部组织松散,捻军编制没有定额,“其偏裨号旗主,所辖视其所胁之多寡无定额;再上则为堂主,所辖视旗主之多寡亦无定额”*赵烈文:《能静居日记》,第2册,1042页,长沙,岳麓书社,2013。。尽管捻军与太平军合并后,开始有意识地按照太平军的编伍方式对部队进行改编,但始终没有建立起如太平军那样严密、相对完善的编制体制。第三,捻军没有后勤保障制度,作战基本不备军粮,辎重、粮饷主要依靠战利品或抢夺获得,“军装矛子刀之外,无别物,亦无粮运,所至掠以充食”*赵烈文:《能静居日记》,第2册,1042页。。由此推知,捻军作战的规模不会很大,持续时间也不会太长,因为长则粮饷难以为继,只能一走了之。第四,捻军除拥有步队外,还有马队,且马队所占份额较高。特别是在捻军分军之后,骑兵在东捻中所占比重更高。按袁甲三的记述,“其马贼合计不下二万骑,虽不能及官军队伍整齐、技艺娴熟,而以多为强”*《袁端敏公集》,见《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捻军》,第5册,203页。。按薛福成一文,仅尹隆河之战中霆军夺获的东捻军的骡马就有五千余匹*《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捻军》,第1册,364页。。由于有大量骡马可供驭驶,使得捻军作战的机动性好,转移迅捷。第五,装备较落后。捻军的武器装备主要以竹竿和长矛为主。在同清军的不断作战中,亦掳获不少火器,曾国藩在家书曾说,“郭松林一军,失去洋枪近千杆,张海舸(张树珊)亦失近百杆”*《曾国荃全集·家书》,246页,合肥,岳麓书社,2006。,但即便如此,捻军中的火器数量仍非常有限,无法与“械器悉改泰西新式”*《刘铭传文集》,522页合肥,黄山书社,1987,的铭军相比。

由于上述特征存在,捻军在作战方式上表现出一些特有的形态。首先,行踪不定。太平军的作战是围绕重要城池展开的,有进攻也有防御。捻军由于行动上缺少清晰的战略导引,没有建立起相对稳定的控制地域,无坚城可资凭借,所以其军事行动主要在广大田野间展开,以流动作战为主,行踪飘忽不定。清军在镇压捻军初期,以僧格林沁所统率的蒙古骑兵为剿捻主力,捻军流动清军亦流动,虽然偶有克捷,但亦被捻军拖得疲惫不堪,最终被捻军伏击,全军覆没。曾国藩接办剿捻后,由于缺少足够的骑兵,无力在战场上与捻军驱驰奔突,不得不改过去的追逐战为围堵战。从长远来看,这样的做法是正确和有效的,但在具体的作战中,清军以步兵应付捻军骑兵仍备感吃力。

其次,善于避实击虚。捻军作战采用的是寻机歼敌的策略,即尽量避免主动与清军对抗,“必待官兵找他,他不先找官兵”*《曾国藩全集·家书》,第2册,1311页,长沙,岳麓书社,1985。,然后通过骑兵快速移动,调动敌军,使其疲于奔命。在此过程中一旦发现敌方队伍散乱,存有破绽,则必予以坚决打击;若对手难于迅速攻灭,则立时奔散。因此,捻军作战极善避实击虚,按曾国藩的话说是“得粤匪初起之诀”*《曾国藩全集·家书》,第2册,1311页。。对于捻军的这一特点,参与剿捻的清军几位主帅都有深刻体会。曾国藩在给李元度的信中说:“捻匪势极猖獗,善战而不肯轻用其锋,非官兵与之相逐相迫,从不寻我开仗。偶战则凶悍异常,必将马步层层包裹,困官军于核心,微有不利,则电掣而去,顷刻百里”*《曾国藩全集·书信》,第8册,6148页。;曾国荃亦称:“此股捻逆乃百战精锐之余,行则剽疾,急则数日千里,缓则旬月之间旋转于数百里之内。善战而不轻试其锋,每乘间以抵隙;欲南必先奔而佯北,使所向之皆迷”*《曾国荃全集·奏疏》,第1册,104页。;左宗棠也说:“捻逆惯技在飙忽驰骋,避实乘虚。始犹马步夹杂,近则掠马最多,即步贼亦均乘马。……其乘官军也,每在出队、收队、行路及未成列之时,遇到官兵坚不可撼,则望风远引,瞬息数十里,俟官兵追及,则又盘折回旋亟肄以疲我。其欲东也,必先西趋;其欲北也,必先南下,多方以误我”*《左宗棠全集》,第5册,4035~4036页,上海书社,1980。。所以,清军统帅均认为同捻军作战远比同太平军作战困难,必须始终全神贯注,时时保持警惕,“稍涉大意,容易为贼所乘”*《曾国荃全集·奏疏》,第1册,104页。。

其三,惯用迂回包抄的“打圈”战术。捻军虽不善攻坚,但由于骡马众多,行动迅速,颇亦善围*《曾国荃全集·家书》,245页。。其经常使用的“打圈”战术,效率极高,对清军威胁极大,“贼中相传秘诀曰:‘多打几个圈圈,官兵之追者自疲矣’”*《曾国藩全集·家书》,第2册,1311页。。所谓“打圈”,即利用骑兵的快速机动能力,对敌军进行迂回包抄,或扰敌后路,或分割包围,如此则“马队四面包围,而正面则马步夹进”*《曾国藩全集·家书》,第2册,1253页。,进而“得逞其包抄猛扑之技”*《左宗棠全集》,第13册,10983页。,将疲惫不堪的敌军一举歼灭。曾国藩在给鲍超的信中对“打圈”战术的实施过程有过比较详细记述,他说:“闻此贼与官兵接仗时,先以马贼数十骑诱敌,且前且却,追则四散,而其大支马贼已布作远势,分抄两旁。中间则步贼数十团,团或千数百人,手持二丈余长矛,低头挨进,俟我军排枪放过,即冒烟冲入,横矛骤至,锐不可当。往往我军前枪甫发,后枪未燃,而贼矛已及矣,此步贼大略情形也。至于马贼,技艺尤精,顷刻之间布成一大圈,周围包我,圆而且匀。我军阵脚稍动,则步贼乘隙猛扑,我军无懈可击,则马贼如飞而去”*《曾国藩全集·书信》,第8册,6148页,长沙,岳麓书社,1994。。可以看出,捻军的“打圈”战术即穿插包围之法,是以发挥马队的快速机动能力为中心的。该战法对于地形要求较高,所以,只要清军妥善地选择作战地形,使捻军骑兵的作用得不到有效发挥,取得胜利仍是可能的。

但清军对于捻军骑兵的快速突袭能力和包抄能力普遍估计不足,常以对付太平军的旧办法来对付捻军,所以失败。曾国藩在总结失败时也有类似的认识,所以不断叮嘱部将“慎勿狃于打发逆之长技,而不豫防其包抄也”*《曾国藩全集·书信》,第8册,6148页。。

其四,以抢夺敌方辎重、粮食为主要作战目标。捻军不设粮台、不办粮饷,亦无后方基地,一切后勤保障物资皆因粮于敌,因此抢夺敌军辎重、粮饷和其他战利品成了作战的主要目标,故李鸿章戏称捻军为“捻乃贼中偷儿也,人中怪物也”*《李鸿章全集》,第29册,494页。。曾国荃在上奏的《分途扼剿获胜疏》中专门讲到了捻军的这一特点,他说:“查此次捻匪入境,剽疾异常,赖汶洸(赖文光)、任柱率李、何、吴、牛等酋,列为四股,分为前、后队,遇迎头之师则以前队冲阵,而以后队掳粮;遇蹑尾之兵则以前队蔓延,而以后队抗拒。无兵之地,掳掠甚惨;有兵之地,奔窜如飞”*《曾国荃全集·奏疏》,第1册,80页。。可知,捻军作战往往抄袭敌军后路,除包抄的意图外,亦有抢夺辎重、粮饷等战利品之意。

三、铭军先胜后挫的原因分析

在尹隆河之战的第一阶段,由于霆军晚至战地,铭军只能独自对敌,在取得对东捻先头部队的胜利后,被敌抄袭后路,匆忙回顾,以至队形散乱,终被捻军团团围住,死伤甚众。所幸霆军适时赶到,铭军方得脱险。由于缺乏完整记述此战的史料,我们只能根据仅存的零星资料,辅以相关当事人的记述,并结合捻军的作战特点,对铭军此战失利的原因做简要分析。

其一,轻敌冒进。曾国藩极善识人,对于刘铭传,他的认识是血性忠勇、“横厉捷出,不主故常”*《曾国藩全集·诗文》,290页。,在同辈诸将中,军事才能最为突出,但缺点是遇事缺乏持重、冷静的态度,易为意气左右,反映在作战上,则是“好战轻敌”,勇猛冒进。曾国藩始终认为“打捻与打长毛迥不相同”,因此在指挥作战时要求“诸将平日要走得快,临阵要打得稳”,因为“小挫一次则贼焰立长,要以不挫为好”*《曾国藩全集·家书》,第2册,1305页。。他在离任后,曾数次叮嘱李鸿章要劝诫刘铭传“不可骄蹇”*《曾国荃全集·家书》,257页。,不可“视贼太轻”*《曾国藩全集·书信》,第8册,6147页。。遗憾的是,曾国藩不愿看到的情况还是在尹隆河之战中出现了。

在冠山口之战中,捻军是由宜城上犯,而铭军斜出,对捻军发动突然袭击,是出其不意,攻敌无备,故而取得大胜。由于此战得胜较易,且战果颇丰,“擒贼酋郭包子、王信等,俘斩千余人”*《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捻军》,第1册,第54页。,导致铭军在紧随捻军至下洋港备战尹隆河时,产生了轻敌之心。《归庐谈往录》对战前铭军的决策过程有这样的记载,当时“忠壮(唐殿魁)请以守为战,力主持重。帅(刘铭传)意不然,廉访(刘盛藻)又急求见功,帅益怒忠壮之怯”,最终由于刘铭传的坚持,力主持重的意见未被采纳,而代之以主动出击的冒进策略,终至“刘军先驰,遽败走,帅随之,……忠壮奋勇阵死,一军尽覆”的结局。《归庐谈往录》将唐殿魁的死归咎于刘盛藻的轻进,“忠壮之亡,事由廉访”*《归庐谈往录》,卷一,17页,台湾文海出版社,1972。。从战后清廷对尹隆河之战得失功过的认定来看,也将刘盛藻的“督队不力”视为导致失败的一个因素,故而惩处其拔去花翎、撤销勇号*《李鸿章全集》,第3册,39页。。两种史料相对照,大体可以推断《归庐谈往录》中对于战前决策的描述是可信的。捻军因冠山口失利,退归尹隆河休整待敌,对即将到来的尹隆河大战做了比较充分的战前准备。一是选择河畔作为战场,从而引诱铭军渡河作战;二是在岸边布设伏兵,随时准备断敌后路,这样就形成了捻军以主待客、以逸待劳的局面。

其二,接仗过猛。李鸿章总结铭军失利的原因时用了“接仗过猛”*《李鸿章全集》,第3册,40页,一说,曾国荃也认为“省三猛勇性急,不为围裹缓图之谋,而用急切猛打之计,以致吃亏”*《曾国荃全集·家书》,257~258页。。从实际情况来看,铭军至少在以下两点符合这个“猛”字。一是过分深入。在击溃东捻先头马队和步队后,铭军随即率军追击,深入敌阵五六里。由于过分深入,又因没有防范捻军善袭后路的一贯作法,当后路惊传有贼时,回转困难,以致慌乱无措,阵形散乱。曾国藩在指导湘军作战时,一再强调“胜后不宜猛追”*《曾国藩全集·家书》,第2册,1261页。,即是针对这种过度深入,自陷于不利境地,易为敌乘的情况而言的。二是将主要兵力用于进攻,而对后防用兵过轻。前文已提到,抄袭后路、抢夺辎重是捻军作战的一个重要目标,亦是其发动进攻的主要着力点。曾国荃曾针对捻军作战的这一特点,提出在兵力分配上,“每战十营之中,只以二三营交锋,其余七八营概系防其包抄,推之三十营,只可用八九营交锋,其余皆宜作接应,以防贼马之包抄为妙”*《曾国荃全集·书札》,425页。,即以总兵力中的大部用作守御或接应部队,而以少部作为冲锋部队。而在尹隆河之战中刘铭传仅以两营作为后路,守卫辎重,而将其他十数营悉数用于进攻作战,显然冒险的成分过大。

其三,队形不整。捻军战法的核心在于调动敌人,通过忽左忽右的快速移动,撕开敌阵,“必窥破我有破绽,然后恋战”。面对这种局面,应对之策只有反其道而行之,以静制动,以整制散。正如曾国藩所言,“若我阵甚整,彼便电掣而去,不肯交锋”*《曾国藩全集·书信》,第9册,6182页。。因此,阵形严整对于骑兵数量居于劣势的湘、淮军而言,是取得胜利的关键。

刘铭传善于结阵,曾国藩对其创制的方阵曾给予过很高评价,并建议鲍超舍弃霆军惯常使用的一字阵,而改学铭军的方阵,因为“一字横排,势长而不能顾后面,方阵则能四面御敌”*《曾国藩全集·书信》,第8册,6148页。。关于铭军的方阵具体形式,无从查考,但曾国荃关于湘军阵形的一段文字,当可作为理解铭军方阵运用的参考。曾国荃说:“现在我军与战,每营必结为团阵而行,亦系学捻逆之结多阵也。……行列必须蹴整,为出队修队之地。贼败之后,即欲乘势穷返,万不可散漫队伍,必先以探马逢村搜村、逢林搜林,乃可预防其伏贼。如此击之,方为万全之策”*《曾国荃全集·书札》,425页,。在这段文字里,曾国荃特别强调了队形要疏整,不可散漫,目的是要发挥阵形整体对敌的优势,同时也是为了防备捻军抄袭伏击。可以推知,铭军方阵的功能应当大体与曾国荃所说的阵形类似,意在发挥阵形的整体优势。铭军尽管缺少骑兵,所以能在之前的战斗中屡获胜仗,与其步兵本身较强的快速突袭能力以及严整的阵形有着必然联系*在陈澹然的《书刘壮肃公碑阴》一文中,有刘铭传以巨金悬辕门外,选练士卒奔袭能力的记述。见《刘铭传文集》,542页。。然而此次作战,由于主观上太过轻敌,进攻时又用力过猛,被敌突袭后路,造成铭军极大的心理恐慌,致使阵形散乱。尽管后来重新组织队伍,分队迎敌,但还是难以扭转被动局面。

其四,以寡击众。据《霆军纪略》,“此股捻逆,纠合精悍原多,骑贼居半,合计不下十万之众”*《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捻军》,第1册,257页。,不过在这十万人当中,大量的是裹胁来的普通百姓,所以实际的作战人数应当远低于这一数目。更可靠的数据来自于曾国荃的估计,他认为在臼口地区的捻军人数“步贼三万余人、马贼七八千人,极为精悍”*《曾国荃全集·书札》,433页,。从构成上看,又分为南队和北队,北队以任化邦为魁首,另有七名酋目副之;南队则以赖文光为渠魁,酋目另有五人。北队人员因较南队为多,故实力更强一些,而与铭军对阵者正为北队*《曾国荃全集·奏疏》,第1册,117页。。铭、霆两军的参战人数,按薛福成一文说法,“浙江提督一等子鲍武襄公超总统霆军二十二营,合万六千人,今福建台湾巡抚前直隶提督刘公铭传总统铭军二十营,合万人”*《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捻军》,第1册,363页,,霆军人数当大体无误,铭军营数似被高估,根据《淮军平捻记》及李鸿章的《铭军尹隆河挫败片》来推算,铭军参加此战当有十四或十五营,总计约7500人左右。加上霆军的1.6万人,铭、霆两军总兵力在2.4万人左右,虽然人数与捻军相较仍处劣势,但“由于两军皆曾屡当强敌,其战斗力甚强,翦此巨寇,当无问题”*庄练:《中国近代史上的关键人物》,上册,190页,北京,中华书局,1998。。可惜两军未能统一行动,铭军先期与敌接战,以少击众,这是导致失利的一个重要因素。

四、对铭、霆两军未能统一行动的进一步分析

关于铭军、霆军缘何未能统一行动,《淮军平捻记》《湘军志·平捻篇》《霆军纪略》的说法相对中立,仅指明霆军未按商定的时间到达战场。李鸿章的说法则带有了明显的倾向性,认为“因鲍超期会偶误,致有此失”*《李鸿章全集》,第3册,40页,,将铭军败挫归咎于鲍超误期。受李鸿章认识的影响,清廷最终认定“惟误由鲍超,未照约会分路进剿,致令刘铭传骇退挫败,鲍超更不得辞咎”*《李鸿章全集》,第3册,39页,。但在另外一些史料中,情节则被反转过来,如在《清史纪事本末》《湖北通志》《清鉴纲目》等书中,将未能统一行动归咎于刘铭传贪功先进。而薛福成在《书霆军铭军尹隆河之役》一文中也认为是“鲍、刘两公意气不相下”,刘铭传求胜心切,为抢夺战功,没有遵守先前约定,而有意提早出师,将未能统一行动的责任推到了刘铭传身上。原文如下:“先是,鲍、刘二公意气不相下:鲍公自谓宿将,歼勍寇功最多,刘公后起战绩不如霆军远甚,乃亦比肩为总统,意稍轻之;刘公谓鲍公勇而无谋,仅一战将才耳,顾闻其威名出己上,尤悒悒不怡。然此时鲍公志在协力剿贼,无他意也。刘公召诸将谋曰,度我军之力可以破贼,若会合霆军而获捷,霆军必居首功,人且谓我因人成事,不如先一时出师,俟歼此寇,使彼来观,亦当服我铭军之能战也。乃于庚午日卯刻秣马蓐食,由下洋港逼尹隆河”*《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捻军》,第1册,363页。。因该文对于双方战前的心理细节描述最为完整,所以历来被视作刘铭传刻意提早出兵的最有力的证据而被反复引用,然而这样的说法疑点很多。

首先,薛福成虽与淮系关系密切,但身处事外,缘何能知晓二人极私密的心理活动。其次,既然刘铭传对鲍超颇为轻视,又认为自己的实力足够强大,完全可以单独应敌,而不必采取前一日函商统一行动,后一日又出尔反尔,执意要单独行动,这样一种易为他人留有口实的做法。再次、从刘铭传一生的经历来看,“自始战江苏,讫台湾,凡五进而辞,退乃十有八焉,乞退之疏存者,乃十有四”*《刘铭传文集》,487页。,而且皆是在恩纶稠叠之时。对于皇帝恩眷都不放在心上,却要以可能的失败为代价博取虚名,未免把一代名将的心胸看得太促狭了些。

值得特别注意的是曾国藩、曾国荃和左宗棠对于鲍超的评价,或许这些材料又可以让我们从另外一个方向来解释误期的原因。现将几条史料罗列如下:

(一)曾国藩说:“霆屡次迁延,几成疲症,而上元日大捷,可谓一鸣惊人”*《曾国藩全集·书信》,第9册,6217页。;此信撰写时间为二月初四日,“上元日大捷”即指尹隆河之战。

(二)曾国荃说:“新正初三夜接奉十二月二十七日手书,知大旗尚地樊城,不觉惊怅!岂六七次函咨,飞请移军由枣阳进扼洋梓各书,均未达览耶?”*《曾国荃全集·书札》,436~437页。。

(三)左宗棠说:“臣于前年疏辞鲍超之归臣节制,并议减其人,足其饷者,以此。然彼时但嫌其拙而未料其骄,一至于此也。其所以骄至于此者,以同时军务咸推其勇决,贼亦实惮其威名,故主兵之人,每遇贼悍事急,辄争欲致之,以为重耳。其所以如此者,盖谓此军本有战功也。其所以独擅战功者,以贼强不轻战,兵少不肯战。其战也,又必以全军并之一路,虽所统至数千盈万之多,亦不肯分支,故其军驰驱往来之日多,而接仗之日少,其获胜在各军聚集之日多,而独当大股悍贼之日少也。鲍超好自矜战功,报仗多夸张之词,有出人意外者。主兵之人欲招致之,非美其词不可。諛之而犹不应,必且于章奏中逾分以优扬之,于是鲍超之勇闻于天下,而鲍超亦居之不疑,气矜亦日甚矣”*《左宗棠全集》,第4册,3520~3521页。。

以上三人均与鲍超共事多年,对其性格秉性、行事风格了如指掌,三人均在尹隆河之战前后抱怨其迁延、骄矜,官气太重。然而如果仅凭上面这几条材料,就认定是鲍超有意误期,是待铭军衰敝及捻军专注抢夺辎重之时,坐收渔利,也未必可信,亦如薛福成一文认定刘铭传有意提早进兵一样,逻辑上亦有漏洞。

由于捻军行踪不定,清军情报获取困难,给统一指挥带来诸多不便,所以曾国藩督办剿捻期间奉行“自战主义”,即让各统领根据形势需要,自行决定应敌之策,而不过度干预。他说:“捻匪忽来忽往,眴息百里,探报最难的确。余于不确之信,向不转行各处,反不如听各统领自探自主,自进自止,犹为活着”*《曾国藩全集·家书》,第2册,1310页。。而且曾国藩一向不主张约期进攻,在其信件中,提醒部将勿约期打仗,以免误事的文字有很多。如咸丰十年正月初五日给胡林翼的信中说:“金(国琛)、余(际昌)内外会攻之说,实不易易,记得塔、罗半壁山时,杨、彭扎钓鱼台,东距陆营仅四十余里,三日不能通一信;雪琴在吴城时,约厚庵同攻湖口,亦屡约不能如期。……不约期则各自进止,毫无牵挂,约期则彼此牵挂,反恐误事”*《曾国藩全集·书信》,第2册,1197页。;同月二十四日给金国琛的信中,曾国藩又强调“约期打仗,最难到恰好地位,且有因而误事者。阁下若与山外订约,仍须做到各打各的,可进则进,应收则收,免致彼此牵制,或有疏失也”;*《曾国藩全集·书信》,第2册,1235页。咸丰十一年三月初五日曾国藩写信给唐义训,质问其“昨日面订湘、强、亲各营由西门绕至南门,今何以绕至北门?面订不过桥,今何以过桥”,而在信的末尾曾国藩再次强化了之前对于约期打仗的判断,“约期打仗最易误事,此欠阅历之故,若阅历多,则不约期矣。”*《曾国藩全集·书信》,第3册,1743页。由此可以看出,即便是当面商订好的事情,在实际的作战中也可能因战场情况与计划出入太大,而根本无法实施。从这个角度来看,刘铭传先期发动进攻,未必真是要抢头功,而更可能是通过形势判断,认为提前出兵更为有利,或者迫于形势,不得不先期出兵。设计再严密的战斗计划,永远也赶不上战场形势的变化,尤其是面对捻军这样作战飘忽,行踪不定的敌人,更无法按照计划出牌。同样,考虑到道路梗阻、部队集结等可能的延宕因素,霆军迟后加入战斗也应属正常情况,无可厚非。

至于清廷对刘铭传和鲍超二人的功过认定,似有扬刘抑鲍之意,一些研究也将此事与派系之争、甚或铭军先进或霆军误期联系起来,做过度的解读。然而,曾、李、左等人在信件中均曾表示过对作战期间的奖惩贵在持平,免因畸偏畸重造成将领之间的隔阂,影响后续军事行动的开展。而清廷对二人“均加恩免其议处”*《李鸿章全集》,第3册,39页。,即对两人不奖也不罚,正好符合贵在持平的奖惩原则。

结语:

受材料所限,能够找到的可以作为驳斥薛福成一说的证据仅限于上面数条,且主要是间接史料,并不充分。但在更有说服力的证据发现之前,我们还是更愿意相信早出兵和晚出兵都是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一种常规的、极有可能发生的情况,而不是主观设计好的行为。我们不否认湘、淮军有派系争风存在,但派系争斗的波及面绝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广,在战场上为争一己之私而意气用事也不大可能。将铭军、霆军先至后至战地与抢夺战功挂接起来,是用政治斗争的思维来分析军事问题,会结论先行,容易用已经确定的结果来反向推解事件发生的过程,有可能把原本简单的问题复杂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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