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祝无意义
2016-12-30刘婕
文 /刘婕
庆祝无意义
“现代科技使我们更多地成为消极的观察者和消费者,而不是积极的行动者,这让我们陷入意义的缺失。”
文 /刘婕
30年前,有一款红白机游戏令日本玩家甚为抓狂。它不仅不能存档,还有许多匪夷所思的残酷设定:玩家必须对着手柄唱三首歌,唱得不好会被吐槽“乱七八糟”;打开一张寻宝地图需要等待一个小时,其间不能有任何操作;解锁一个谜题需要按住一个按钮4小时不能放手;游戏最终的道具需要在开始时就购买,否则只有从头再来;主角的死亡方式包括被路人围殴、飞机失事、输错密码……就这样,少有玩家能够斟酌仔细又耐心十足地打到最后,“为什么玩一个游戏会这么无聊,这么没有意义啊?”人们忍不住感慨,却又像着了魔。发行了通关手册的出版社每天都会收到400多份投诉,因为钻研了这本手册的大部分人依然无法将游戏进行下去。
而那些毅力无穷、艰辛历尽终于通关的少数玩家,在屏幕前等来的不是期待中的华丽结局,而是一行令人哑口无言的结束语:“你为什么要这么认真对待一个无聊的小游戏,跟自己过不去呢?”
日本电影导演北野武监制的游戏《北野武的挑战书》尽显了他毒辣的世界观:一路寻宝闯关的小市民总是那么荒诞地反复死去,如同一次次拙劣玩笑,令任何煞费苦心都变得卑微落魄。游戏的结局是对无聊的公开嘲讽,也是对赢家的沉重一击——通关又怎样,总之这毫无意义。
另一种狂欢
“一群人以无聊相互消费,则就是陪伴了。”
在令“脸盲症患者”惶恐的网络直播间、“10万+”的公众号文章里、包裹着“大V”光环的信息碎片中……大概没有人会戏谑地发问:“这件事究竟有什么意义?”但信息化的康庄大道上,漂亮的数据和狂热的资本似乎也难掩其背后无聊的真实。
各路专家感慨网络直播是年轻一代空虚病的解药时,却极少提到这种形态“古”来有之。
20世纪艺术家安迪·沃霍尔(Andy Warhol)早在50多年前就拍摄了一部名为《沉睡》的电影,画面中只有一个睡觉的男人,再无其他。这部321分钟的电影可谓无聊到极致,观众几何,不得而知。而另外一部只有一个镜头、长达485分钟的《帝国大厦》上映时,200位观众在半小时后再也无法忍受而纷纷离场,即便是那时美国高消费文化浸淫下的价值观,依然不能接纳这种现在看来颇具预言性的尝试。
并没有发明视频流媒体直播技术的中国,却成为了直播文化的先行者。一个个“沉睡”“帝国大厦”各处上演,观众趋之若鹜,在成熟技术的撺掇下,内容褪去了“必要”这件外衣。调研显示,有3.25亿中国网民曾经观看过网络直播,而娱乐化的直播内容最受欢迎,比如女主播的卖萌撒娇,以及逛街、做饭、化妆、出行等生活日常。以无聊为宿命的安迪·沃霍尔,在那个时代是因为抛弃了意义而成为离经叛道之人,如果他来到此时此刻的中国,应不会感慨“泯然众人”,而是真诚地赞颂每个15分钟内走红的平民百姓。
媒介难与意义共存。高度资本化的时代,信息号称是“快捷的真理”——从过去的报刊、广播和电视,到如今的互联网和移动互联网,信息铺天盖地,意义却足迹难寻。挪威学者拉斯·史文德森(Lars Svendsen)在《无聊的哲学》中这样写道:“一般来说,意义是将零碎的事物整合成一个大的有机体,而信息刚好相反;在交流的过程中,信息主要是一种二元代码,而意义则具备更强的象征性……很显然,我们无法想当然地摒弃信息而选择意义,因为要在当今世界正常地生活,必须学会批判地处理各种途径铺天盖地而来的信息,任何想要坚持个体经验的人只会以失败告终。问题是,现代科技使我们更多地成为消极的观察者和消费者,而不是积极的行动者,这让我们陷入意义的缺失。”
《无聊的哲学》于1999年由挪威奥斯陆的一家书商出版,而10年之后,挪威电视台播出的一档名为《毕尔根铁路》的电视节目仿佛成为史文德森观点的极端印证。这档节目拍摄了一列火车由奥斯陆开往西南城市毕尔根长达7个小时的旅程,吸引了120万人观看,占到挪威人口总数的24%。之后电视台播出了134小时的邮轮旅程,吸引了300万挪威观众。也许湖光山色尚有看头,但黄金时段连续直播12小时壁炉中燃烧着的一堆柴火,实在令人费解——挪威电视台还在画面外配上背景音乐和专家讲解,并在脸书上邀请观众给出如何摆放柴火的建议,结果收视率创下新高。“我睡不着觉,简直太兴奋了。”一位观众在观看直播时发表评论说,“他们到底什么时候会往里添新的柴火?”寒冷的北极圈附近,百万观众选择在百无聊赖中看着类似节目以捱过漫长的寒冬。评论家大卫·乔纳森(David Johansen)用“病态的着迷”来形容这群观众,他认为人们观看这个节目与观看F1大赛的动机别无二致,就是为了“等待意外发生”。而起初因为工作需要不得不盯着柴火燃烧数小时的他,却发现自己最后仿佛被钉在了电视机前,竟无法离开一步。
国内的网络直播,在内容和形式上都被点缀了更让人痴迷成瘾的浮夸色彩,其中一些虽不可描述,却足以让信息过载导致的贫乏注意力难得地集中起来。早年困扰挪威电视台制片人的问题——“观众们太想参与到这些直播中来,但我们还没有找到解决方案”——在移动互联时代被轻松解决,弹幕、评论、虚拟货币以及眼花缭乱的“樱花雨” “法拉利”令直播市场热闹非凡。好奇心与窥私欲、陪伴与参与感混合而成的心理需求不断加持这个90亿元规模的庞大产业链。同时,那条金句也被反复验证:在网络上,性是第一生产力,无聊是第二生产力,免费是第三生产力。
“一群人以无聊相互消费,则就是陪伴了。给无聊以意义,给无聊以温情,并且,给无聊以真实。”
刚刚过去的20世纪对“无聊”而言十分重要,加拿大卡尔加里大学希腊和罗马研究院教授彼得·图希(Peter Toohey)认为,从那时起,世俗化和人类传统的丢失致使人们越来越孤立,因为无聊工作和商业化开始盛行,还因为社区意识和传统意识逐渐缺失。其中,技术担当了不完全无辜的角色。就在今年9月8日的苹果秋季新品发布会上,有人注意到了一张来自20世纪30年代的照片——电话连接员正在交换台前操作着连接线,他发出了这样的感慨:“终有一天万物都将不再以实物连接;嘴唇碰不到嘴唇,刀剑也碰不到刀剑;爱憎与热望,只能在虚空交换。未来历史学家会这样追忆逝去的21世纪——那时候最伟大的发明家殚精竭虑,一心只想让人类活得更孤独。”
还好,想象的社群(imagined communities)正在拉近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联系——这也是抵御无聊的一种方法。历史学家尤瓦尔·赫拉利(Yuval Noah Harari)在《人类简史:从动物到上帝》一书中写道:“虽然(想象的社群)成员并不真正认识彼此,却想象大家都是同一伙的。”在市场中,这个社群指的是倚靠消费定义自己的大众。
“一群人以无聊相互消费,则就是陪伴了。给无聊以意义,给无聊以温情,并且,给无聊以真实。”——互联网评论人阑夕的引用足够精辟。
意义的幻觉
“谁也不能够一锤定音。哪怕是新福音,到尼尼微繁荣昌盛的时候不也已经变成旧福音。——毛姆,《月亮与六便士》
试想,莎士比亚带着他的才华和商业头脑来到当下依然会赚得盆满钵满,素来擅长自我炒作制造新闻的高更在这个时代还会收获更多拥趸。不过,多数人对他们私生活的兴趣也许更甚于其他。
当多数自媒体人还在冥思苦想广告以外的内容变现渠道时,一款号称“你睡了,你的问题还在为你赚钱”的付费语音问答产品,今年5月中旬在微信平台上线,全新的三方游戏规则设置十分巧妙:答题者首先明确擅长领域、设置价格,提问者提出问题,答题者在限定时间内用语音形式作答;而偷听者能够通过付费来偷听已有的答案,这部分收入由答题者和提问者均分。“现在大家可以堂堂正正地用头脑里的知识来变现,”果壳创始人姬十三曾这样评价旗下这款名为“分答”的产品,“知识经济和粉丝经济并不对立,反而粉丝经济是知识经济的放大通路。”
虽然诞生时便拥有清晰的商业模式和逻辑闭环,但分答也许在两个地方出了问题:一是低估了知识的定义,二是高估了大多数人对知识的真正需求。尼尔·波兹曼(Neil Postman)在《娱乐至死》中就曾指出,电视新闻节目这种形式其实是一种为娱乐观众而上演的表演,“要在不到1分钟的时间里报道一个具有相当严肃性的事件几乎不可能”,而在60秒时间里用语音分享一条所谓“知识”的真实价值又有多大?波兹曼认为电视新闻并不想提醒观众某条新闻有严肃的内涵,否则观众在新闻播完后必定还要继续思考,这样就会妨碍他们观看下一条新闻。如你所见,这些判断放在分答身上依然说得通。
巨大流量和全民狂欢伴随自带话题属性的大V网红而来,“无聊经济”无情碾压“知识经济”——人们对“国民老公”择偶条件的兴趣远远胜过一个有真实价值但不猎奇的提问。除了与偶像近距离接触的动机,利用游戏规则、想要“躺着也赚钱”的提问者必须费尽心思,想出一个迎合大多数人口味的问题——后者又往往带有窥私的本能色彩。如此一来,与其定义这款产品代表了知识分享和变现的新意义,倒不如说它依然是一个简单的时尚产品:越来越快的步调让提问和回答都变得表面化,这样就会有更多新的提问、回答和偷听,然后,就会产生更多新的交易。
国内最大的网络问答社区“知乎”,其原本知识社区的定位由于用户数量的激增而被稀释,裹杂着抖机灵的经验分享加之价值观和文化语境的冲突,令一部分具有高质量内容生产力的用户逃离;老“知友”对黄金时代怀念的同时不免夹杂了些“英雄已死,月光之下再无出色人物”式的悲凉。美国黑色幽默小说家库尔特·冯尼格特(Kurt Vonnegut)在《哈里森·伯格郎(Harrison Bergeron)》中描述了一个追求绝对平等、丧失个性的世界,“没有人更聪明、更好看、更强壮或敏捷”:聪明的人被迫戴上心智残障接收器,美貌的人无奈地被丑陋的面具遮盖,播音员需要为自己美妙的嗓音感到抱歉,芭蕾舞者不得不戴着脚镣起舞……如此一来,他们便不能占有“不正当”优势了——有人曾借此讽刺庸众的胜利,也有人认为那些只不过是精英的狂妄。归根结底,消费者是唯一的裁决者。
跟它保持距离
沙发是我港湾/肚子空空画饼做梦/如何放轻松/天天KPI/不如现在,收起你的匠人情怀—— 金承志,《感觉身体被掏空》
2016年夏天,在一张画质粗糙的电视截图上,被称为“葛优躺”的身体和情绪姿势表现出了类似的无聊状态,在互联网上广为流传着。不久后,上海彩虹室内合唱团的一首《感觉身体被掏空》形式讨巧地诠释了城市白领时常陷入的无意义感,而团长金承志的创作灵感来自一位朋友提到的北京四惠东站,“一边是高楼大厦,一边是自行车和蚂蚁般的人群,两者的反差非常魔幻”。歌词中的调侃与自嘲据说表达了为生活疲于加班的年轻人在难得不苟且的狭缝里,臆想所谓的诗与远方。“我要去云南”,歌里唱道,或者什么其他地方,但不是在折叠的北京,也不是现在。陷在沙发里快意飞马的空想更像是对反抗无聊的屈服和投降,以至于一封“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的辞职信,都能让白领们陷入一场集体无意识的狂欢,靡靡之中,产生了想要马上放弃地上的六便士而去追求头顶月光的恍惚。
精致的生活就不空洞了?美国电影导演伍迪·艾伦(Woody Allen)从来没有停止过对中产阶级知识分子“恶趣味”的嘲讽,“在各种场合中显得博闻广识、通晓掌故、妙语连珠——在这种镜花水月的痴人说梦中自我陶醉”。即便如此,观众一次又一次心甘情愿地享受他的狠辣讪笑,如同在《北野武的挑战书》前发誓通关的游戏玩家那样。
德国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Max Weber)认为中世纪的农民能够带着对人生的满足感离开人世,是因为感到自己完成了人生的有机圆环,但近代人在离开时却只留下了对人生的厌倦感。在《第4消费时代》的作者三浦展看来,这种厌倦和不完整是因为,人类很难完全摆脱新事物和信息不断涌现的消费社会。新的事物层出不穷,却未必就比旧的事物好到哪里去,后者很快便被抛弃遗忘了;喜新厌旧的消费者却始终会感到空虚,因为物质欲望满足的瞬间满足感就消失不见,人们便会在这两种状态交替之间不断追求新的事物,也就永远无法得到终极的完成和满足。
“如果要让人生有意义,可以选择与其保持一定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