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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火》的奇诡想象及其意蕴

2016-12-28朱崇科

汉语言文学研究 2016年1期
关键词:意蕴想象力鲁迅

朱崇科



《死火》的奇诡想象及其意蕴

朱崇科

摘要:《死火》相当精彩地呈现出鲁迅奇诡的想象力与博雅学识的精妙结合。他把“死火”放在临界点上,既可以借梦与科学的杂糅保证其科学性、多义性和安全性,同时又呈现出自己独特的宇宙观。我们同样也可看出“死火”意象背后隐喻的彷徨、寻路、坚守与决绝;同时,如果从爱(情)视角加以解读的话,我们不该过分坐实现实环境,而更应该结合鲁迅性格看到背后的大爱及更多纠葛和指涉。

关键词:《死火》;鲁迅;想象力;意蕴;彷徨

1925年4月23日完成的《死火》可谓意义非凡。它是鲁迅以“我梦见”开头的《野草》系列散文第一篇,可谓引领众艳的开山之作;同时又是《野草》集子中风格独具、不可踵武的名作,充分展示出鲁迅作为作家的天才气质。在这篇佳作中,鲁迅展现了奇诡的想象力,融合文学虚构与科学思考,同时又不乏对现实人生的另类观照,外加上此文相当精致的结构和独特的文字描述,的确不乏惊艳之处。但唯其如此,也给此文的解读和诠释带来了挑战和魅惑。

目前相关研究成果大体可分为宏观研究和微观研究两大类。前者主要包括两类:一是比较研究,如鲁迅和梁启超(如曹亚明、宋剑华《“饮冰”与“死火”——论梁启超与鲁迅的创作心境与文化心理》,《河南大学学报》2013年第4期)、鲁迅和海明威(如张静、陈述斌《海明威“打不败”精神与鲁迅“死火”精神之比较》,《江西社会科学》2007年第11期)、鲁迅和穆旦(如易彬《杂文精神、黑暗鬼影与死火世界——鲁迅与穆旦的比较并兼及新文学传统的话题》,易彬著《穆旦与中国新诗的历史建构》,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版)等;二是将《死火》置于鲁迅的整体创作中加以论述,但由于《死火》指向的多维性,这种论述往往未能真正切入《死火》的核心意义,而更多将之按需求分门别类安放在既定的观点网络和框架中,这自然也是宏大叙述的弊端之一。

更值得关注的是有关《死火》的微观研究,即论者们集中笔墨探究《死火》的意义及诗学建构。观点大致可分为三种。其一,将“死火”视为革命、理想,并结合当时现实加以确认,更多凸显出鲁迅的革命性和牺牲精神。如李何林指出,“鲁迅当时这样的一种思想和心情,即:我决心向黑暗势力作拼死的一战,我愿意牺牲,但希望人们和未来的世界有光明,‘希望’是有的……把‘死火’不当作‘革命者’,当作‘理想’或‘希望’,即当作鲁迅思想的一个侧面,也可以”①李何林:《鲁迅〈野草〉注解》,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14页。。其二,将“死火”视作被压抑的爱情,且往往结合鲁迅、朱安、许广平的婚恋加以解析。较具代表性的,如鲁迅好友、鲁研专家许寿裳(1883-1948)就指出,“至于《野草》,可说是鲁迅的哲学。其中,《死火》乃其冷藏情热的象征”②许寿裳:《我所认识的鲁迅》,《鲁迅回忆录·专著》(上册),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502页。。当然,此种说法亦有发展,甚至走火入魔,过分坐实(下节述及,此处不赘)。其三,将“死火”意象视为鲁迅彷徨心态和可能转型的表征,认为《死火》“是鲁迅思想情绪变化的象征。具体说来是他两次思想情绪与心态巨大变化的反映。一是指辛亥革命失败后的思想苦恼与寂寞;二是指‘五四’低潮时思想的犹疑与仿徨”①李彪:《鲁迅〈死火〉象征意义新释》,《吉安师专学报》1994年第1期。。

研究方法上也有新兴理论不断被应用到《死火》研究中来。比如符号学的借鉴,如吴晓铃、吴华《〈死火〉的符号诗学解读》(上篇刊于《鲁迅研究动态》1989年第12期,下篇刊于《鲁迅研究月刊》1990年第1期),可谓新意迭出,开人眼界;还有现象学的使用,如吴翔宇《现象学视野下〈死火〉的时间意向性》(《燕山大学学报》2008年第3期),此文偶有新意,但有生搬硬套之嫌。

日本文学评论家厨川白村(1880-1923)指出,所谓深入的描写者和开掘者,“乃是作家将自己的心底的深处,深深地而且更深地穿掘下去,到了自己的内容的底的底里,从那里生出艺术来的意思。探检自己愈深,便比照着这深,那作品也愈高,愈大,愈强。人觉得深入了所描写的客观底事象的底里者,岂知这其实是作家就将自己的心底极深地抉剔着,探检着呢”②[日]厨川白村著,鲁迅译:《苦闷的象征》,收入《鲁迅译文全集》第2卷,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242页。。毋庸讳言,鲁迅选择以相对隐晦的方式和梦的形式谨慎地传递内心的繁复、痛苦和幽深,《死火》是其代表作之一,其中也必然掩藏了某些真实的生活及视域,我们有必要认真加以检视。

在我看来,鲁迅以相当富有想象力的方式营造出一个物理/科学上的临界点存在,并以此幻设出一个相对科幻的冰谷世界,令人叹为观止;同时,他又在这物理世界之上投射了自我、现实、人生的隐喻世界,这两重世界相互辉映、光彩夺目,也令人眼花缭乱。

一、临界点及其设计

某种意义上说,鲁迅的敏感聪慧加上其相当繁复的跨学科体验(私塾、水师、路矿、医学等)和相对于绍兴的丰富异域经历(留学日本、工作地点由绍兴到南京到北京等)让他往往具有令人讶异的想象力,同时又具有严谨认真的科学精神。这在他早期的文言论文书写(如《科学史教篇》等)和(科幻小说)翻译中就有所体现。如人所论,“鲁迅由对科幻小说的倡导开始,逐步深化对科学与文学之间关系的认识,由单纯的强调科学普及,到同时关注科学与文艺对于人性的作用,以至于最后试图以纯粹的文学作品来作用于人性,这其中的思想轨迹清晰可见,同时也为鲁迅‘弃医从文’这一重大事件的发生提供了确实而详尽的理性说明”③任冬梅:《论鲁迅的科幻小说翻译》,《现代中文学刊》2012年第6期。。这在《野草》中有进一步强化,《死火》就是其中相当精彩的一篇。

(一)梦与科学的合奏

作品伊始,鲁迅写道:“我梦见自己在冰山间奔驰。”这样的“画梦”开端给这篇文章的后续开拓了奇思怪谈的更大可能空间。接着是一种相当幻设的景色描写,“这是高大的冰山,上接冰天,天上冻云弥漫,片片如鱼鳞模样。山麓有冰树林,枝叶都如松杉。一切冰冷,一切青白”。恰恰是因为“我忽然坠在冰谷中”,才制造出“我”与“死火”的奇遇。需要指出的是,恰恰是因为梦境对偶然性、荒诞性、非理性等“异”的包容能力特别强大,鲁迅才让“死火”的现身与重点推介显得相对合理——即使“死火”的设计有瑕疵,甚至不合科学逻辑,这也是可允许的存在,因为有梦作为保护盾和外壳。

相当耐人寻味的是,鲁迅其实把“死火”变成了一个精心设计的临界点:“这是死火。有炎炎的形,但毫不摇动,全体冰结,像珊瑚枝;尖端还有凝固的黑烟,疑这才从火宅中出,所以枯焦。”作者还特别写到瞬息万变之物出现定形的难能可贵:“当我幼小的时候,本就爱看快舰激起的浪花,洪炉喷出的烈焰。不但爱看,还想看清。可惜他们都息息变幻,永无定形。虽然凝视又凝视,总不留下怎样一定的迹象。死的火焰,现在先得到了你了!”

“死火”的存在恰恰是一种短暂的定形。一方面,如果继续呆在冰谷中,它将最终冻灭,“我也被冰冻冻得要死。倘使你不给我温热,使我重行烧起,我不久就须灭亡”。另一方面,如果给予它温热,若“永不冻结”,它“将烧尽”。死火这种悖论性和《影的告别》中的“影”有相似的存在逻辑,它具有很强的依赖性,但又想保持自己的个性和风格,“我不过一个影,要别你而沉没在黑暗里了。然而黑暗又会吞并我,然而光明又会使我消失”。

钱理群指出:“这‘死火’的生存困境,两难中的最后选择,都是鲁迅对生命存在本质的独特发现,而且明显地注入了自己的生命体验;因此,我们可以说,这是一种‘个性化’的想象与发现。”①钱理群:《对宇宙基本元素的个性化想象》,《苏州科技学院学报》(社科版)2003年第1期。鲁迅对“死火”的设计显然有个性的想象力和科学性。在临界点时,“死火”远比“冰水”这种零度环境中水的转化形态来得刺激和富有张力,而“死火”被冻住的实践好比琥珀的形成,具有相当的合理性,但同时鲁迅又顾及到水(冰)/火难容的特征,设计出其短命的暂时性风格,这种操作不可谓不精妙或苦心孤诣。

稍微推开去,鲁迅在《野草》中也喜欢那种稍纵即逝的东西,或者是极富悖论的精神思考与物质关联。其他还有《影的告别》中的影子,彷徨于明暗之间,徘徊于“无地”;《雪》中的雨、雪与日光、冰等元素之间有一种复杂和往复的密切关联。从此角度看,鲁迅对《死火》的刻画也是一种记录自我瞬间的抒发,如人所论,“写作本身对于鲁迅而言,正是一种经验或思想的瞬间的最好的保存方式,因此,对于抽象的、易逝的事物的喜爱与描绘,也即构成了他写作的动因与特质之一”②张洁宇:《独醒者与他的灯》,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87页。。

(二)冰火及其物理世界

鲁迅在描写“死火”及其周围世界时,亦观察细致、描写传神。“这样,映在冰的四壁,而且互相反映,化为无量数影,使这冰谷,成红珊瑚色。”利用反射和折射原理,冰冷而青白的世界有了亮色。同样,鲁迅还写到直接遭遇“死火”时的复杂反应:“我拾起死火,正要细看,那冷气已使我的指头焦灼;但是,我还熬着,将他塞入衣袋中间。冰谷四面,登时完全青白。”其中既有尖锐的触觉感应,又有冰谷冻人的本真面目。孙玉石先生指出了冰谷的象征内涵:“这冰山的形象,是作者处于那个暗夜一般冷酷的社会中而又存在很强孤独感的自我内心的寒冷、虚无情绪的一种深层象征。”③孙玉石:《现实的与哲学的——鲁迅〈野草〉重释》,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版,第156页。这当然深刻而发人深省,但不容忽略的是,这种孤独和寒冷更是物理/精神世界内外夹击、心冷身冷合力的细微感受,如此更彰显冰冷的双重效果。

鲁迅继续书写“死火”受热之后的表现:“我的身上喷出一缕黑烟,上升如铁线蛇。冰谷四面,又登时满有红焰流动,如大火聚,将我包围。我低头一看,死火已经燃烧,烧穿了我的衣裳,流在冰地上了。”这种描述亦是相当文学,却更是科学的,“死火”一旦被唤醒,对冰谷来说,具有强大的杀伤力,令人触目惊心、印象深刻。

鲁迅具有令人敬佩的想象力,不仅刻画冰谷的动人魂魄,还通过“我”与醒来的“火”的对话重新强调了“死火”的来龙去脉,临界点功能可谓又是一种强化和深化。当然,这样的设计背后更是为了凸显如何走出冰谷的策略。此处又让人不得不佩服鲁迅的科学知识与想象力互融的神奇,“他忽而跃起,如红彗星,并我都出冰谷口外”。以神力窜出冰谷,却又即刻遭遇劫难,“有大石车突然驰来,我终于碾死在车轮底下,但我还来得及看见那车就坠入冰谷中”。但无论如何,“死火”最终得偿所愿,跳出冰谷,直至“烧尽”。

从鲁迅对死火的描绘来看,这当然是一个相当有趣、神奇而博杂的物理世界。如果加上鲁迅通过想象而幻设的更繁复的经历与视野的话,其中的科学与虚构、平实与惊奇、温热和冰冷、决绝与死寂既互相对立,又和谐共存,展现了鲁迅宏阔而精致的宇宙观。如人所论,“《死火》实际上是诗人宇宙观的反映。世界不是由孤立的、分离的物质组成的,是永远运动的、互相关联的物质的组合。物质之间的关系的基本原则是相生相克,对立共存。鲁迅在他创造的诗的世界里,把这个相生相克的过程形象化了,死火便成了体现宏观世界的微观世界”④吴晓铃、吴华:《〈死火〉的符号诗学解读(下)》,《鲁迅研究月刊》1990年第1期。。

二、彷徨与坚守

厨川白村指出:“艺术的最大要件是在具象性。即或一思想内容给了具象的人物、事物、风景之类的活的东西被表现的时候,换了话说,和梦的潜在内容改装打扮了而出现时,走着同一的径路的东西,才是艺术。而赋与这具象性者,就称为象征(symbol)。”①[日]厨川白村著,鲁迅译:《苦闷的象征》,收入《鲁迅译文全集》第2卷,第240页。毋庸讳言,在鲁迅以梦幻勾画艺术的实践中,象征手法自是得力武器,我们不妨考察一下《死火》中相当丰富而又奇谲的意义指向。

(一)人生无路/歧路之痛

《死火》的临界点首先隐喻了主体的尴尬、彷徨与存在状态的暂时性:一方面,它似乎有二元的选择,或烧尽,或冻灭,但却近乎没有选择,因为都是死灭;另一方面,它又必须尽快选择,毕竟它的临界点身份并不长久,而冻灭的可能性似乎更大。这种辩证的两难结构折射出鲁迅内心的苦痛,也反证出认清现实之后牺牲的可贵。如人所论,“上述矛盾两极,思辨理性(认识)的彷徨苦闷与实践理性(伦理)的昂扬奋进,相反相成地构成前期鲁迅独放异彩的心理特征,双重逆向结构的‘死火’精神。为后来者肩着闸门,独战黑暗的苦斗形象,就是鲁迅光辉人格的确证”②税海模:《“死火”意象简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7年第4期。。

回到“死火”的象征上来,我们自然可以将这被瞬间冻住的火视为诸多象征物,而很多含义在鲁迅小说中也有所体现,比如启蒙者的困惑(如《在酒楼上》)、革命理想的停滞与自我背叛(如《孤独者》)、美好瞬间的机械存留、乃至涤荡罪恶的火种欲望(如《长明灯》中的“我放火”)等等;但鲁迅的深刻与独特似乎并未就此戛然而止,又通过“死火”加以凸显。李欧梵指出,“‘死火’隐喻着鲁迅的内心状况,陷入自己心中那冷的、荒芜的深处是一种受难,他并不愿永远蛰伏下去,因而呼唤一种有行动的生活。但是按照诗中矛盾的逻辑,这行动又终将导致死亡”③李欧梵著,尹慧珉译:《铁屋中的呐喊》,长沙:岳麓书社,1999年版,第113页。。

我们有必要重新审视冰谷——也即“死火”被遗落的生存环境,冰冷而青白应是题中应有之义,但更值得警惕的是,周边环境对“死火”的欺骗式裹挟和利用。鲁迅曾经提及先知先觉者被傀儡化、偶像化的悲剧性,他指出,(“预言者”)“他要得人们的恭维赞叹时,必须死掉,或者沉默,或者不在面前……待到伟大的人物成为化石,人们都称他伟人时,他已经变了傀儡了”。(《无花的蔷薇》,收《华盖集续编》)当然更有甚者,甚至可能帮统治阶层做“醉虾”。鲁迅曾经犀利地自我批判道:“中国的筵席上有一种‘醉虾’,虾越鲜活,吃的人便越高兴,越畅快。我就是做这醉虾的帮手,弄清了老实而不幸的青年的脑子和弄敏了他的感觉,使他万一遭灾时来尝加倍的苦痛,同时给憎恶他的人们赏玩这较灵的苦痛,得到格外的享乐。”(《答有恒先生》,收《而已集》)这样原本的先驱就反倒变成了助纣为虐者。类似的道理也呈现在“死火”的角色中,它的微红在冰谷中被反射、映射,反倒变成了青白主流真相的一种装饰和助兴。天真的人们还以为冰谷世界的主持者真正尊敬“死火”及其象征,实际上“他们早已去掉了先觉者和革命家的锋芒,使之成为他们的护身符、保护伞”④陈安湖:《〈野草〉释义》,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12页。。当然,冰谷的人们(被统治者)或许在这微红里相对怡然,继续被欺骗和奴役。

正因如此,“死火”才做出逃出冰谷、哪怕烧尽的抉择,和“我”一条心,如红彗星一样,“出冰谷口外”。毋庸讳言,“死火”和“我”其实都是鲁迅自我认同(self-identity)的象征并共同组成了鲁迅的内心世界以及彷徨的精神结构。如人所言,“‘死火’和‘我’是鲁迅内心中两个自我的象征,是一个鲁迅所分裂成的两个不同角色(身份)而已,鲁迅借助于这一有力的结构方式,力图呈现出一个心灵深处充满着矛盾冲突、正在进行着激烈搏斗的灵魂的全貌”⑤李玉明:《“人之子”的绝叫:〈野草〉与鲁迅意识特征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07页。。

尽管如此,无论是“死火”“我”以及背后的鲁迅,都呈现出相当决绝的反抗绝望实践,与其困守在冰谷的逆境中等死/冻灭,不如冲出去,发光发热,死得其所,而二者的对话更彰显出鲁迅内心的彷徨、分化、整合与再抉择。有论者言,“‘死火’和‘我’其实是鲁迅内心主客体的映象;‘死火’是沉寂多年的鲁迅,‘我’是自我拯救的鲁迅,二者的对话是鲁迅内心的犹豫和抗争,是鲁迅理智与激情的交锋与碰撞,最终激情胜出,是鲁迅对言说与沉默的艰难取舍和抉择,最终在沉默中爆发”①曹颖群:《冻灭还是燃烧——从〈死火〉看鲁迅的生命哲学》,《名作欣赏》2012年第8期(中旬刊)。。

(二)左右为难的爱(情)

或许正是由于《野草》中颇多难以直说的苦衷,《野草》往往被不少学者解释为爱情主题的散文诗,如李天明著《难以直说的苦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等。其解读作为一个方向和维度,自然有新人耳目之效,但后继者往往难以持中,慢慢放大了爱情主题诠释说的偏执:或者夸大其词,如胡尹强著《鲁迅:为爱情作证——破解〈野草〉世纪之谜》(东方出版社,2004);或者过度坐实现实,变成了“索引派”;或者相对单一、僵化,反倒将自己的臆想和小气投射并强加给鲁迅。

《死火》是否可以解释为爱情抒发?似乎未尝不可。比如,冰谷给人的感受可能寄托和投射了鲁迅和朱安有名无实的婚姻现实。鲁迅曾经多次对友人说:“她是我母亲的太太,不是我的太太。这是母亲送给我的一件礼物,我只负有一种赡养的义务,爱情是我所不知道的。”冰谷的冰冷和青白是否也映射了没有爱情的苍白生活?同样也可能部分暗含了“禁欲”的存在后果,如郁达夫在《回忆鲁迅》中的看法:“同一个来访我的学生,谈起了鲁迅。他说:‘鲁迅虽在冬天,也不穿棉裤,是抑制性欲的意思。他和他的旧式的夫人是不要好的。’”②郁达夫:《回忆鲁迅》,鲁迅博物馆等选编《鲁迅回忆录:散篇》(上册),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150页。甚至更进一步,我们还可以看到《死火》中鲁迅对爱的矛盾态度。如人所论,“作品抒发的是作者思想中曾经闪现的关于爱情的一些小感想。被‘遗弃’在冰谷中冻灭了的‘死火’经‘温热’后‘惊醒’、‘燃烧’,其象征意义是被压抑、扼杀,‘死灭’了的爱情在一定条件下的复生。‘死火’出冰谷时的犹豫,便是在爱情问题上的顾虑和思想矛盾的折光反映”③蒋荷贞、李秀贞:《〈死火〉象征意义新解》,《鲁迅研究月刊》1988年第5期。。这种矛盾的态度并非偶然,在《过客》中,过客对小姑娘的“爱”的布条最终加以拒绝;《死火》中“我”的温热唤醒了死火,“死火”最终报恩,将“我”带出了冰谷,而过客却选择了主动上路,“惟其如此,他才可以更好的履行行走的使命,因为一旦有了牵挂,背负或内疚等情感,过客往往则难以专心致志、淡泊致远”④具体可参朱崇科:《执著与暧昧:〈过客〉重读》,《鲁迅研究月刊》2012年第7期。。类似的,接受了“我”的温热的“死火”最终选择了烧尽。从此意义上说,这种左右为难的爱更能反映出鲁迅的彷徨态度。

但是,我们不能过分坐实“死火”与鲁迅现实婚恋的一一对应关系。有论者认为是鲁迅、许广平的爱情让鲁迅有感而发,对这份难得的婚外情展示出如斯的态度,“‘死火’在出冰谷前的犹豫,也是现实中许广平的顾虑,鲁迅有妻室,自己的介入很可能遭到社会的谴责,但是留在冰谷里的话,那将被冻灭,几经思索后,她终于鼓起勇气离开了这没有任何生命气息的冰谷。我们从‘死火’被温热惊醒后由‘毫不动摇’到‘红焰流动’的形状变化,就可以看出与鲁迅的相识相知给了许多么大的活力!”又说,“‘我’这种跳出冰谷的决心和勇气,感染了‘死火’,使得‘死火’最后选择了如红彗星一样与‘我’共同跃出冰谷,并肩作战。这充分显示了鲁迅作为胜利者的自豪与视死如归的豪迈,以及在得到渴望已久的爱情后心理上瞬间的狂喜”⑤龙彦竹:《〈死火〉中“情与理”的解读》,《河北科技大学学报》(社科版)2007年第4期。。实际上,这更是一种臆想。一方面,彼时的许、鲁爱情关系还远未定型/定性,毕竟他们才通信一个多月,双方并未真正吐露心迹,无论是鲁迅还是许广平都不至于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表现出花痴或干柴烈火饥渴发狂的状态。论者往往根据后来人的经历和社会交往的开放性比附并夸大了许鲁当时的关系。另一方面,依据鲁迅多疑、犹豫、谨慎的性格,他在和许广平的关系/交往中,尤其是关涉到爱情阶段时从某种意义上说更显被动:一个考虑是两人17岁的年龄差距,社会上的闲言碎语难免议论纷纷;另一个则是身份考量——他不可能给许广平妻子身份,因为朱安不能休掉,否则容易造成更大悲剧。当然更宏阔的考虑还有外围对手们对作为青年导师、文化名人、革命闯将的鲁迅的虎视眈眈和伺机攻击,鲁迅不该主动授人以柄。因此,“不如烧尽”的决绝并非鲁迅对待和许广平婚外情的态度。从此角度说,将《死火》过度现实化并在解读时一一对号入座其实漏洞太多,无法自圆其说。

从更稳妥的角度看,我们不妨把这份爱升华为一种泛爱,如对青年、民众等的相当复杂的爱恨纠缠。鲁迅其实对青年和民众有一种自觉的爱和呵护,当然对其劣根性也大力挞伐。在《北京通信》中他写道:“我自己也正站在歧路上,——或者,说得较有希望些:站在十字路口。站在歧路上是几乎难于举足,站在十字路口,是可走的道路很多。我自己,是什么也不怕的,生命是我自己的东西,所以我不妨大步走去,向着我自以为可以走去的路;即使前面是深渊,荆棘,狭谷,火坑,都由我自己负责。然而向青年说话可就难了,如果盲人瞎马,引入危途,我就该得谋杀许多人命的罪孽。”①鲁迅:《北京通信》,《鲁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4页。所谓“烧尽”更多是指牺牲自己、成全他人,可谓“肩起黑暗的闸门”给人以光明而自己被黑暗吞没,是一种大爱。如人所论,“《死火》是以意象象征的诗意化方法表现的作者的一场激情与理智的对话,是以形象化的方式描绘了作者从充满热烈的改造社会的青春激情到陷入苦闷沉默到再次燃起激情重新投入战斗的一段特殊的思想变化历程”②田建民、刘志琴:《激情与理智的对话——鲁迅散文诗〈死火〉赏析》,《名作欣赏》2004年第8期。。

结语

《死火》作为鲁迅《野草》中的名作之一,相当精彩地呈现出作者奇诡的想象力与博雅学识的精妙结合。鲁迅把“死火”放在临界点上,既可以借梦与科学的杂糅保证其科学性、多义性和安全性,同时又呈现出自己的独特而颇富张力的宇宙观。当然,正是由于鲁迅内心的复杂性和痛苦性,我们同样也可看出“死火”意象背后的彷徨、寻路、坚守与决绝。如果从爱(情)视角加以解读的话,我们不该过分坐实现实环境,而更应该结合鲁迅性格和超越性看到背后的大爱及更多纠葛与指涉。

【责任编辑穆海亮】

作者简介:朱崇科,中山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20世纪中国文学与华文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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