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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对苏轼的接受看宋代诗话的党争立场*

2016-12-28周萌

汉语言文学研究 2016年1期
关键词:苏轼

周萌



从对苏轼的接受看宋代诗话的党争立场*

周萌

摘要:宋代诗话因受党争影响而大致可以分为熙宁派、元祐派、不专主、特例四种情况。从诸家对苏轼的接受来看,固然存在见仁见智的美学可能,但因掺入了党争因素,同一个对象折射出千姿百态的影像。通过对照解析,至少可以较充分地展现苏轼的基本特性与多面性,为更贴切地反映这位文坛领袖提供了诗学依据。

关键词:苏轼;宋代诗话;党争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宋代僧人诗话研究》(14FZW031)的阶段性成果。

王安石、苏轼和黄庭坚同为宋代诗坛巨擘,而且欣赏推尊彼此的文学才华,只因政治理念不同而演变出泾渭分明的两大派系。正如张伯伟先生所言:“由派别眼光影响到论文,若作一大致区分,基本上有两大系列:其一是追随王安石为首的‘熙宁派’;另一是追随苏轼、黄庭坚为首的‘元祐派’。”①张伯伟:《稀见本宋人诗话四种·前言》,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1页。虽然三人的创作和诗学观念相去并不甚远,在宋诗的宏观层面上也能提炼出共通的美学理想,但所衍生出来的两派对立是显而易见的。因此,以对苏轼的接受为媒介,结合诸家诗话作者的政治态度,可以从侧面勾勒宋代诗学的两条主要轨迹。

当然,并不是所有宋代诗话都能归入熙宁派或元祐派,部分是由于文学反映政治的相对滞后性而没有涉及,例如文莹《玉壶诗话》、司马光《温公续诗话》和刘攽《中山诗话》等,虽然有些遭到禁毁,但它们本身并没有表露出明显的党争态度;部分是由于后来不少诗论家能超越党争而立足于审美角度,例如黄彻《聓磊溪诗话》、姜夔《白石道人诗说》、严羽《沧浪诗话》和范晞文《对床夜语》等;还有是由于散逸而无法窥见全貌,不能根据只言片语加以论定,例如普闻《诗论》等。②《宋诗话辑佚》既是辑录,则未必是完整呈现,恐不能对其主体倾向轻下论断,故略而不计。(郭绍虞:《宋诗话辑佚》,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宋诗话全编》有些只是摘录诗论,本身并非诗话,亦略而不计。(吴文治主编:《宋诗话全编》,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因为南渡以后基本由旧党主导,所以元祐派占据了绝对优势。不过,也有不专主某派,以及《西清诗话》这种主观政治意图与客观诗学立场相反的特例。归结起来,大致有熙宁派、元祐派、不专主、特例四种情况,兹以《历代诗话》和《历代诗话续编》等书所录各自代表性诗话为例,纵向对比分析如下:

第一,熙宁派。魏泰《临汉隐居诗话》旗帜鲜明地宗王贬黄,未及苏轼。当然,忽视也是表达立场的一种方式。相对而言,叶梦得《石林诗话》③《四库全书总目·集部·诗文评类一》有较全面的评述:“是编论诗,推重王安石者不一而足。而于欧阳修诗,一则摘其评《河豚》诗之误;一则摘其语有不伦,亦不复改;一则摭其疑‘夜半钟声’之误。于苏轼诗,一则讥其‘系懑割愁’之句为险诨;一则讥其‘捐三尺’字及‘乱蛙两部’句为歇后;一则讥其失李廌;一则讥其不能听文同;一则讥其石建牏厕之误。皆有所抑扬于其间。盖梦得出蔡京之门,而其婿章冲则章惇之孙,本为绍述余党,故于公论大明之后,尚阴抑元祐诸人。”(永瑢:《四库全书总目》卷195,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783页。)不过,从叙述手法来看,《石林诗话》因时代已变有舆论压力,《西清诗话》欲故意造假而以退为进,两者均以貌似中立的面目出现,乃至给人偏向元祐派的假象,实则是表里不一,浅褒深贬。这确实很有迷惑性,近代以来有些研究者试图翻案(叶梦得撰,逯铭昕校注:《石林诗话校注·前言》,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69页),但若深究文本,仍是宗王。的立场表述相当隐晦,若非细细品味,实在不易分辨。此书确有数处称许苏轼诗,例如卷上:“苏子瞻尝为人作挽诗云:‘岂意日斜庚子后,忽惊岁在己辰年。’此乃天生作对,不假人力。”又云:“近世王荆公‘新秋浦溆绵绵静,薄晚园林往往青’,与苏子瞻‘浥浥炉香初泛夜,离离花影欲摇春’,皆可以追配前作也。”又如卷中:“如苏子瞻‘山围故国城空在,潮打西陵意未平’,此非误用,直是取旧句纵横役使,莫彼我为辨耳!”①叶梦得撰,逯铭昕校注:《石林诗话校注》卷上,卷中,第57页,第42页,第106页。这些例证说明苏诗手法灵活,确有不少佳句,而这些自然天成的作品足以与前人相媲美。然而,叶梦得更着力地指出,苏诗存在大量不妥乃至错乱之处,苏轼号称领袖一代诗风,这无疑是釜底抽薪。例如卷中:“古今人用事有趁笔快意而误者,虽名辈有所不免。苏子瞻‘石建方欣洗牏厕,姜庞不解叹蛜蝛’,据《汉书》,牏厕本作厕牏,盖中衣也,二字义不应可颠倒用。”②叶梦得撰,逯铭昕校注:《石林诗话校注》卷中,第99页。这是指出用事的错误,姑且可以归入笔误或纰漏。然而,屡用俗语和生搬典故则是诗家之大忌,例如卷上:“然系懑、罗带、割愁、剑铓之语,大是险诨,亦何可屡打。”又如卷中:“苏子瞻诗有:‘买牛但自捐三尺,射鼠何劳挽六钧’,亦与此同病,六钧可去弓字,三尺不可去剑字,此理甚易知也。”又云:“苏子瞻尝两用孔稚圭鸣蛙事,如‘水底笙簧蛙两部,山中奴婢橘千头’,虽以笙簧易鼓吹,不碍其意同。至‘已遣乱蛙成两部,更邀明月作三人’,则‘成两部’不知为何物,亦是歇后。故用事宁与出处语小异而意同,不可尽牵出处语而意不显也。”③叶梦得撰,逯铭昕校注:《石林诗话校注》卷上,卷中,第46页,第76页,第80页。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议论·辨唐彦谦、苏子瞻诗用三尺字》④吴曾:《能改斋漫录》卷10,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0年版,第297页。和陈岩肖《庚溪诗话》卷下⑤陈岩肖:《庚溪诗话》卷下,《历代诗话续编》,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75页。等对此已加驳斥,但以此条原意观之,苏轼似乎连最基本的诗理都不懂,简直称不上会写诗,更不用说是楷模了。

第二,元祐派·宗苏黄。在元祐派中,年代稍早者多有吴可那样的学术经历,“及见元祐旧人,学问有所授受。”⑥永瑢:《四库全书总目》卷195(集部·诗文评类一),第1784页。他们的学问传承有序,诗学立场也是高扬元祐之风。吴可《藏海诗话》认为苏轼诗虽有不足而无伤大雅,例如:“东坡诗不无精粗,当汰之。叶集之云:‘不可。于其不齐不整中时见妙处为佳。’”又云:“东坡豪,山谷奇,二者有余,而于渊明则为不足,所以皆慕之。”⑦吴可:《藏海诗话》,《历代诗话续编》,第336页,第339页。也就是说,苏轼崇尚豪放,黄庭坚追求新奇,这使得他们的作品有粗糙乃至不甚妥帖之处,但这是瑕不掩瑜,即使比不上陶渊明的自然天成,也是仅次于而已。究其原因,在于苏、黄深得杜诗真传而又自成一家:“工部诗得造化之妙……如东坡云:‘我携此石归,袖中有东海。平生五千卷,一字不救饥。’鲁直《茶》诗‘煎成车声绕羊肠’,其因事用字,造化中得其变者也。”⑧同上,第331页。杜诗得造化之妙,而苏、黄是造化的变化者,他们有继承和发展的关系。正因如此,无论学诗还是品诗,杜甫之下,苏、黄是理所当然的样板:“学诗当以杜为体,以苏、黄为用,拂拭之则自然波峻,读之铿锵。盖杜之妙处藏于内,苏、黄之妙发于外,用工夫体学杜之妙处恐难到。用功而效少(此处疑有脱文)。”又云:“看诗且以数家为率,以杜为正经,余为兼经也。如小杜、韦苏州、王维、太白、退之、子厚、坡、谷、‘四学士’之类也。如贯穿出入诸家之诗,与诸体俱化,便自成一家,而诸体俱备。若只守一家,则无变态,虽千百首,皆只一体耳。”⑨同上,第331页,第333页。杜诗与苏、黄是体用关系,杜诗不易学,苏、黄可谓是现身说法,提供了行之有效的门径,重要性更加突出。苏诗确有不少这样的范例,例如:“东坡诗:‘已有小舟来卖饼。’曾公卷:‘已有小舟来卖鱼。’学者当试商略,看优劣如何。”⑩同上,第332页。通过学习苏、黄而力追杜诗,成就自会不同常人:“何颉尝见陈无己,李廌尝见东坡,二人文字,所以过人。若崔德符、陈叔易,恐无师法也。”①吴可:《藏海诗话》,《历代诗话续编》,第338页。与苏轼等人的交往会提升诗歌的艺术水平,这等于为宋代诗人指明了方向,也点出了苏轼等人的特殊价值。

周紫芝《竹坡诗话》对苏轼同样是不吝赞词,这至少还可以从以下两个方面得到印证:一是从代表作品来看,自是高人一筹:“林和靖赋《梅花》诗,有‘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之语,脍炙天下殆二百年。东坡晚年在惠州,作《梅花》诗云:‘纷纷初疑月挂树,耿耿独与参横昏。’此语一出,和靖之气遂索然矣。”②周紫芝:《竹坡诗话》,《历代诗话》,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347页。其实,苏轼和林逋两诗均为咏梅佳作,鉴赏者可以见仁见智,而这反映出周紫芝的看法。苏轼《和梵天僧守诠小诗》也被认为“清绝过人远甚”,尤其是通过与守诠原诗比较,结论是“东坡老人虽欲回三峡倒流之澜,与溪壑争流,终不近也。”意思是说,即使长江降低身段,终究也是气势宏博,远非溪流可比,这是以退为进的撒娇式批评,目的是夸耀苏轼的诗才。

二是从所用诗法来看,可以奉为圭臬:“东坡尝有书与其侄云:‘大凡为文,当使气象峥嵘,五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余以不但为文,作诗者尤当取法于此。”③同上,第348页。这是纲领性诗法,即要风骨与丹彩的完美结合而至于自然天成的平淡境界,对宋诗尤有现实的指导意义。就具体诗法而言,苏诗也是极好的范例:“钱塘强幼安为余言,顷岁调官都下,始识博士唐庚,因论坡诗之妙,子美以来,一人而已。其叙事简当,而不害其为工。如《岭外》诗,叙虎饮水潭上,有蛟尾而食之,以十字说尽云:‘潜鳞有饥蛟,掉尾取渴虎。’虎著渴字便见饮水意,且属对亲切,他人不能到也。”④同上,第350页。虽是引述唐庚的见解,但显然持赞赏态度,把苏轼视为继杜甫之后的惟一大家。其实,除了用语精工和对偶亲切以外,锤炼典故而为我所用更是令人瞩目,例如:“东坡作送人小词云:‘故将别语调佳人,要看梨花枝上雨。’虽用乐天语(梨花一枝春带雨),而别有一种风味,非点铁成黄金手,不能为此也。”⑤同上,第346页,第345页。化用白居易诗而自有所得,说明苏轼是点铁成金的高手。在此之中,甚至连时人俗语都得到了巧妙运用:“东坡在黄州时,尝赴何秀才会,食油果甚酥,因问主人,此名为何,主人对以无名,东坡又问为甚酥,坐客皆曰:‘是可以为名矣。’又潘长官以东坡不能饮,每为设醴,坡笑曰:‘此必错著水也。’他日忽思油果,作小诗求之云:‘野饮花前百事无,腰间惟系一葫芦。已倾潘子错著水,更觅君家为甚酥。’李端叔尝为余言,东坡云:‘街谈市语,皆可入诗,但要人镕化耳。’此诗虽一时戏言,观此亦可以知其镕化之功也。”⑥同上,第354页。在苏轼笔下,几乎无事不可入诗,而这正体现出他高妙超群的才情和笔力。

杨万里《诚斋诗话》主要采用客观分析的方法来表述立场,推出了李太白诗体、杜子美诗体、东坡诗体、山谷诗体作为参究的榜样,说明苏、黄作为宋诗典型继承了唐诗精神:“七言长韵古诗,如杜少陵《丹青引》、《曹将军画马》、《奉先县刘少府山水障歌》等篇,皆雄伟宏放,不可捕捉。学诗者于李、杜、苏、黄诗中,求此等类,诵读沈酣,深得其意味,则落笔自绝矣。”⑦杨万里:《诚斋诗话》,《历代诗话续编》,第139页。苏、黄与李、杜并列,既彰显出宋诗的价值,又体现了他俩的诗坛地位。苏轼的作品及诗法即是明证,例如李涉《题鹤林寺壁》有“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苏轼《鹧鸪天》则有“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尽日凉”,这是“用古人句律,而不用其句意,以故为新,夺胎换骨”。⑧同上,第148页。这的确不是虚言,苏诗在取法古人而自成一家方面可谓运用自如,硕果累累:“诗家用古人语而不用其意,最为妙法……孔子、老子相见倾盖,邹阳云:‘倾盖如故。’孙侔与东坡不相识,乃以诗寄坡,坡和云:‘与君盖亦不须倾。’刘宽责吏,以蒲为鞭,宽厚至矣。东坡诗云:‘有鞭不使安用蒲。’老杜有诗云:‘忽忆往时秋井塌,古人白骨生青苔,如何不饮令心哀。’东坡则云:‘何须更待秋井塌,见人白骨方衔杯。’此皆翻案法也。”①杨万里:《诚斋诗话》,《历代诗话续编》,第141页。连用三个典型例句展示苏诗运用换骨夺胎法的成就,也是对宋诗方法的深入总结。

杨万里还着意描述了苏轼无与伦比的才情:“神宗徽猷阁成,告庙祝文,东坡当笔。时黄鲁直、张文潜、晁无咎、陈无己毕集,观坡落笔云:‘惟我神考,如日在天。’忽外有白事者,坡放笔而出。诸人拟续下句,皆莫测其意所向。顷之坡入,再落笔云:‘虽光辉无所不充,而躔次必有所舍。’诸人大服。”②同上,第144页。苏轼下笔成文,并折服在场的诸位文坛名家,这足以证明他是时代的翘楚。苏诗更是字字无虚言,句句有深意,例如:“《煎茶》诗云:‘活水还将活火烹,自临钓石汲深清。’第二句七字而具五意:水清,一也;深处清,二也;石下之水,非有泥土,三也;石乃钓石,非寻常之石,四也;东坡自汲,非遗卒奴,五也。‘大瓢贮月归春甕,小杓分江入夜瓶。’其状水之清美极矣。分江二字,此尤难下。‘雪乳已翻煎处脚,松风仍作泻时声。’此倒语也,尤为诗家妙法,即少陵‘红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也。‘枯肠未易禁三碗,卧听山城长短更。’又翻却卢仝公案,仝吃到七碗,坡不禁三碗。山城更漏无定,长短二字,有无穷之味。”③同上,第140页。苏诗内涵之丰富,手法之高妙,融化前人而自出新意,由此可见一斑。

许凯硕《彦周诗话》的做法又有不同,偏重苏轼而唯独对苏诗有批评。大概正因瑕不掩瑜,所以并不刻意强调优点而讳言缺点,而是全面呈现的自信式批评:“东坡诗,不可指摘轻议,词源如长河大江,飘沙卷沫,枯槎束薪,兰舟绣鹢,皆随流矣。珍泉幽涧,澄泽灵沼,可爱可喜,无一点尘滓,只是体不似江湖,读者幸以此意求之。”④许凯硕:《彦周诗话》,《历代诗话》,第401页。换句话说,苏轼仗气使才,虽有细节不够到位之处,但终究是大家气象,读者应着眼于整体,而不是纠缠于细枝末节。例如《妙善师写御容》诗美则美矣,然则比不上杜甫《丹青引赠曹将军霸》以春秋笔法把褒贬寓于其中。即使如此,也不能求全责备,因为用杜诗来衡量本已是最高标准。又如和诗“寄语庵中人,飞空本无迹”,显然不及韦应物原诗“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许凯硕为之辩解:“此非才不逮,盖绝唱不当和也。如东坡《罗汉赞》云‘空山无人,水流花开’八字,还许人再道否?”⑤同上,第385页。也就是说,并非苏轼的才情不及韦应物,而是至佳之作本就是无法超越的。苏诗也有不少这类“绝唱”的例子,例如:“《芙蓉城》诗‘中有一人长眉青,炯如微云淡疏星’写神仙风度,不可移易。又如写生之句,取其形似,故词多迂弱。赵昌画黄蜀葵,东坡作诗云:‘檀心紫成晕,翠叶森有芒。’揣摸刻骨,造语壮丽,后世莫及。”⑥同上,第385页。这些诗句作为描写神仙和绘画的经典之作,几乎同样不可能被超越。能取得如此高的成就,还可以从苏轼教人作诗中略窥一二:“季父仲山在扬州时,事东坡先生。闻其教人作诗曰:‘熟读《毛诗·国风》与《离骚》,曲折尽在是矣。’仆尝以谓此语太高,后年齿益长,乃知东坡先生之善诱也。”⑦同上,第386页。说明苏诗是取法乎上的结果,这也是古今学诗的正途。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许凯硕还为苏轼是否对宋神宗不满进行辩护:“东坡受知神庙,虽谪而实欲用之,东坡微解此意,论贾谊谪长沙事,盖自况也。后作神庙挽词云:‘病马空思枥,枯葵已泫霜。’此非深悲至痛不能道此语。在元祐间获鬼章,作《告裕陵文》云:‘将帅用命,争酬未报之恩;神灵在天,难逃不漏之网。’后人辄谓东坡以微文谤讪,天乎,宁有是哉!”⑧同上,第398页。也就是说,宋神宗和苏轼有心照不宣的相互理解,苏轼的忠君之情极为深沉。照此看来,苏轼不仅诗坛独步,而且政治清白,在那个党争的年代显得如此特立不群。

第三,元祐派·宗苏。相对于宗苏黄,宗苏和宗黄的目标更明确,论述也更集中。强行父《唐子西文录》通篇推尊苏轼,并细致分析苏诗用字之妙与诗律之严,除了《竹坡诗话》提到的《岭外》诗以外,又如:“《病鹤》诗尝写‘三尺长胫瘦躯’,缺其一字,使任德翁辈下之,凡数字。东坡徐出其藳,盖阁字也。此字既出,俨然如见病鹤矣。”又如:“《赤壁》二赋,一洗万古,欲仿佛其一语,毕世不可得也。”①强行父:《唐子西文录》,《历代诗话》,第444页,第445页。所举三例既涉及微观层面的用字,也涉及宏观层面的境界,这些均不可易,证明苏诗的确不同凡响。

诗学观念方面,强行父特别赞同苏轼“敢将诗律斗深严”的提法,主张“律伤严,近寡恩”,“等闲一字放过则不可,殆近法家,难以言恕矣”。②同上,第445页。这是把诗律当成金科玉律。不过,对其他人而言,即使理念相同也难以企及苏诗的高度:“谢固为绵州推官,推官之廨,欧阳文忠公生焉。谢作六一堂,求余赋诗。余雅善东坡以约词纪事,冥搜竟夕,仅得句云:‘即彼生处所,馆之与周旋。’然深有愧于东坡矣。”③同上,第444页。这是以宗苏之人学苏的亲身经历说明苏轼才情的广度和深度绝非他人可及。

张表臣《珊瑚钩诗话》对苏轼的态度大致可以归结为以下三个方面:一是叹息未及谋面。例如卷一:“东坡先生,人有尺寸之长,琐屑之文,虽非其徒,骤加奖借,如昙秀‘吹将草木作天香’、妙总‘知有人家住翠微’之句,仲殊之曲,惠聪之琴,皆咨嗟叹美,如恐不及,至于士大夫之善,又可知也。观其措意,盖将揽天下之英才,提拂诱掖,教裁成就之耳。夫马一骖骥坂,则价十倍;士一登龙门,则声烜赫,足以高当时而名后世矣。呜呼!惜公逝矣,而吾不及见之矣。”④张表臣:《珊瑚钩诗话》卷1,《历代诗话》,第453页。苏轼爱才惜才,孜孜不倦地提携他人,这让张表臣心生景仰。二是颂扬人品才学。例如卷二:“东坡死,李方叔诔之曰:‘道大不容,才高为累。皇天后土,知平生忠义之心;名山大川,还千古英豪之气。’可谓简而当矣。”⑤张表臣:《珊瑚钩诗话》卷2,《历代诗话》,第467页。这是对苏轼道德文章的定性和尊崇。三是高度评价作品。例如卷一:“东坡《黄楼赋》气力同乎《晋问》,《赤壁赋》卓绝近于雄风。”⑥张表臣:《珊瑚钩诗话》卷1,《历代诗话》,第450页。即使仅此两篇,也足称名家,何况远不止如此。这些论述充分展现了苏轼的精神气度和享誉天下的诗坛影响。⑦在一般意义上,正如《四库全书总目》所言:“表臣生当北宋之末,犹及与陈师道游,与晁说之尤相善,故其论诗往往得元祐诸人之余绪。”(永瑢:《四库全书总目》卷195,第1783页。)若再继续深究,则是宗苏。

与前两者不同的是,周必大《二老堂诗话》在宗苏的同时贬王。关于苏轼的为人,可谓没有半点瑕疵。《陆务观说东坡三诗》条:“曾吉甫侍郎藏子瞻《和钱穆父》诗真本,所谓‘大笔推君西汉手,一言置我二刘间’者。其自注云:‘穆父尝草某答诏,以歆、向见喻,故有此句。’而广川董彦远待制乃讥子瞻不当用高、光事,过矣。”⑧周必大:《二老堂诗话》,《历代诗话》,第664页。这是替苏轼辩护,诗中“二刘”是指刘向、刘歆父子,而非汉高祖和光武帝,并无“非所宜言”之过。《记东坡乌台诗案》条也力证苏轼“作诗谤讪”为诬告。

关于苏轼的作品,褒扬之处屡见笔端。有的是肯定文如其人,情深豁达,《东坡立名》条:“本朝苏文忠公不轻许可,独敬爱乐天,屡形诗篇,盖其文章皆主辞达,而忠厚好施,刚直尽言,与人有情,于物无著,大略相似。”⑨同上,第656页。推究苏轼钟爱白居易的原因,在于忠厚刚直的心性相通。有的是肯定有感而发,不作空言,《辨人生如寄出处》条:“苏文忠公诗文,少重复者,惟‘人生如寄耳’,十数处用,虽和陶诗亦及之,盖有感于斯言。”⑩同上,第661页。苏轼罕见地重复‘人生如寄耳’,因为这是他真切的人生感受。有的是肯定整体自然,细处精密,《东坡寒碧轩诗》条:“苏文忠公诗,初若豪迈天成,其实关键甚密,再来杭州《寿星院寒碧轩》诗,句句切题,而未尝拘。其云:‘清风肃肃摇窗扉,窗前修竹一尺围。纷纷苍雪落夏簟,冉冉绿雾沾人衣。’寒碧各在其中。第五句‘日高山蝉抱叶响’,颇似无意,而杜诗云:‘抱叶寒蝉静。’并叶言之,寒亦在中矣。‘人静翠羽穿林飞’,固不待言。末句却说破:‘道人绝粒对寒碧,为问鹤骨何缘肥。’其妙如此。”①周必大:《二老堂诗话》,《历代诗话》,第669页。通过细读,苏诗宏观和微观的长处纷纷呈现。这些描述简要勾勒出苏轼的性情和诗风,他的立身品质和诗人形象也跃然纸上。

陈岩肖《庚溪诗话》有类似的立场和做法,把苏轼视为理想的化身,以前所未有的篇幅记述了他无与伦比的时代影响,例如卷上:“东坡先生学术文章,忠言直节,不特士大夫所钦仰,而累朝圣主,宠遇皆厚。”②陈岩肖:《庚溪诗话》卷上,《历代诗话续编》,第170页。陈岩肖在这里不惜笔墨地记录具体情况,这些叙述虽经修饰,但仍反映出即使经历党争文禁,苏轼也有不可替代的名望。

这可以从苏诗与其他作品的对比中得到印证,例如韩愈《和裴晋公》“秋台风日迥,正好看前山。”苏轼和陶诗:“前山正可数,后骑且莫驱。”“此语虽不同,而寄情物外,夷旷优游之意则同也。”又如“因章质夫以书送酒六壶,书至而酒不至”,苏轼答诗:“岂意青州六从事,化为乌有一先生。”③陈师道《后山诗话》所记颇不同:东坡居惠,广守月馈酒六壶,吏尝跌而亡之,坡以诗谢曰:“不谓青州六从事,翻成乌有一先生。”(陈师道:《后山诗话》,《历代诗话》,第315页。)相较于许浑《题崔处士幽居》和柳宗元《过卢少府郊居》,“则上下意相关,而语益奇矣。”又如宋祁诗“扪虱须逢英俊主,钓鳌岂在牛蹄湾”“以小物与大为对,而语壮气劲可嘉也”,苏诗“闻说骑鲸游汗漫,亦尝扪虱话悲辛”“则律切而语益奇矣”。④陈岩肖:《庚溪诗话》卷下,《历代诗话续编》,第177页,第180页。无论是情境、气度还是格律,苏诗可谓自成一家而不输名家。哪怕和诗也能出彩,乃至胜过原作,例如卷下:“元祐间,东坡与曾子开肇同居两省,扈从车驾,赴宣光殿。子开有诗,其略曰:‘鼎湖弓剑仙游远,渭水衣冠辇路新。’又云:‘阶除翠色迷宫草,殿阁清阴老禁槐。’诗语亦佳。坡两和其断句辛字韵皆工,云:‘辇路归来闻好语,共惊尧颡类高辛。’又云:‘最后数篇君莫厌,捣残椒桂有余辛。’按《楚辞》:‘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杂申椒与菌桂兮,岂维纫夫蕙茝。’盖以椒桂蕙茝皆草木之香者,喻贤人也。诗人押险韵,冥搜至此,可谓工矣。而《西清诗话》遂改其句云:‘读罢君诗何所似,捣残椒桂有余辛。’以谓坡讥唱首多辣气,此何理也?坡为人慷慨疾恶,亦时见于诗,有古人规讽体,然亦讵肯效闾阎以鄙语相詈哉!恐误后人心术,不得不辩。”⑤同上,第180页。通过解析苏轼的和作,尤其是辨析后人的有意窜改,既是为苏轼正名,也足以说明苏诗的艺术境界远在常人之上。⑥在一般意义上,正如《四库全书总目》所言:“(《庚溪诗话》)于元祐诸人征引尤多,盖时代相接,颇能得其绪余,故所论皆具有矩矱。”(永瑢:《四库全书总目》卷195,第1784页。)若再继续深究,则是宗苏。

第四,元祐派·宗黄。陈师道、惠洪和吕本中本属江西诗派,宗黄自是情理之中。惠洪《冷斋夜话》和《天厨禁脔》虽有多处对他们三人一并赞许,终究还是偏重黄庭坚。陈师道《后山诗话》认为三人各得杜诗之一端:“诗欲其好,则不能好矣。王介甫以工,苏子瞻以新,黄鲁直以奇。而子美之诗,奇常、工易、新陈莫不好也。”⑦陈师道:《后山诗话》,《历代诗话》,第306页。换句话说,若以杜诗为标准,则三人各有所得,亦各有所失。不过,他们的具体情况各不相同,陈师道着重指出前两人的不足,关于苏轼的部分:“苏诗始学刘禹锡,故多怨刺,学不可不慎也。晚学太白,至其得意则似之矣,然失于粗,以其得之易也。”⑧同上,第306页。这是指出苏诗有学习刘禹锡而多怨、学习李白而粗豪的弊病。

吕本中《紫微诗话》有较类似的立场和做法,但更明确地替元祐派打抱不平:“吴正宪夫人知识过人,见元祐初诸公进用人才之盛,叹曰:‘先公作相,要进用一个好人,费尽无限气力;如今日用人,可谓无遗才矣。’吴正宪作相时,盖元丰间也。”又云:“潘邠老《哭东坡绝句十二首》,其最盛传者:‘元祐丝纶两汉前,典刑意得宠光宣。裕陵圣德如天大,谁道微臣敢议天?’‘公与文忠总遇谗,谗人有口直须缄。声名百世谁常在?公与文忠北斗南。’”①吕本中:《紫薇诗话》,《历代诗话》,第368页,第374页。这无疑是说只有元祐派才是君子,才能造就中兴局面,例如苏轼,尽管受尽谗言,终究还是会名垂青史。不过,这只是吕本中的基调,他的落脚点仍是崇杜宗黄。

葛立方《韵语阳秋》主要从以下三个方面对苏轼展开叙述:一是景仰人品。例如卷二十:“东坡归阳羡时,流离颠踬之余,绝禄已数年,受梁吉老十绢百丝之赆,可见非有余者。李宪仲之子廌,以四丧未举,而公见则尽以赠之。又章季默三丧未葬,亦求于公,公亦有以助之。其高谊盖出于天资矣。”②葛立方:《韵语阳秋》卷20,《历代诗话》,第652页。即使身陷困顿,也以助人为乐,这是士人的高贵品质,也是诗人的应有情怀,苏轼着实是当之无愧的表率。

二是引述理论。例如卷三:“东坡拈出陶渊明谈理之诗,前后有三:一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二曰‘笑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三曰‘客养千金躯,临化消其宝。’皆以为知道之言。盖摛章绘句,嘲弄风月,虽工亦何补。若睹道者,出语自然超诣,非常人能蹈其轨辙也。”又如:“诲人以作文之法云:‘天下之事,散在经子史中,不可徒使,必得一物以摄之,然后为己用。所谓一物者,意是也。不得钱不可以取物,不得意不可以明事,此作文之要也。’”③葛立方:《韵语阳秋》卷3,《历代诗话》,第507页,第509页。从苏轼对道和意的阐述来看,他对诗文有独特而高远的认识,并与他的创作成就相辅相成。不过,苏轼也有令人费解的看法,例如卷十四:“东坡评张颠、怀素草书云:‘张颠醉素两秃翁,追逐世好称书工,有如市娼抹青红。’卑之甚矣。至评六观老人草书,则云:‘心如死灰实不枯,逢场作戏三昧俱。苍鼠奋髯饮松腴,剡溪玉腋开雪肤。夏云飞天万人呼,莫作羞痴杨氏姝。’则知坡之所喜者,贵于自然,雕镌而成者,非所贵也。然张颠自言,见公主担夫争道,而得笔法;观公孙大娘舞剑器,而得神俊。僧怀素自言,我观夏云多奇峰,辄师之。谓夏云因风变化无常势,草书亦当尔。则二人笔法固亦出于自然,而坡去取之异如此,何耶?”④葛立方:《韵语阳秋》卷14,《历代诗话》,第600页。自然天成是古典美学的终极追求,虽然张旭和怀素自言师法自然,但苏轼把他俩贬得很低,看来对具体作品的鉴赏确是见仁见智。

三是辨析作品。苏轼虽有《和杨公济梅花诗》“玉奴终不负东昏”以潘玉儿为玉奴的笔误,但这是细枝末节。最值得警惕的是,苏轼因政治风浪和坎坷遭遇而使诗文遭到误解、窜改、禁毁等,例如卷二十:“东坡文章妙一世,然在掖垣作《吕吉甫谪词》,继而吕复用,遂纳告毁抹。在翰苑作《上清储祥碑》,继而蔡元长复作,遂遭磨毁。非特此也,苏叔党(谠)云:‘昔公为《藏经记》,初传于世,或以为非。在惠州作《梅花》诗,至有以为笑。’此皆士大夫以文鸣者,其说能使人必信,乃谬妄如此,信知识《古战场文》者鲜矣。子由尝跋东坡遗稿云:‘展卷得遗草,流涕湿冠缨。斯文久衰弊,流泾自为清。科斗藏壁间,见者空叹惊。废兴自有时,诗书付西京。’”⑤葛立方:《韵语阳秋》卷20,《历代诗话》,第650页。在驳斥误传的同时,针锋相对地指出苏轼的诗文必将万古流芳。

第五,不专主。吴聿《观林诗话》微贬王安石,对苏、黄大致是正面赞誉。尽管苏诗“绝胜仓公饮上池”误以长桑君为仓公,“蓝尾忽惊新火后,遨头及要浣花前”自注把除夕饮蓝尾酒误记为寒食,然而,“和辛字韵,至‘捣残椒桂有余辛’,用意愈工,出人意外”⑥吴聿:《观林诗话》,《历代诗话续编》,第116页。;“岂意日斜庚子后”用屈原事,又用郑玄梦对为“忽惊岁在己辰年”,此“天设对也”;“醉眼炫红绿”则是“看朱成碧颜始红”的换骨句。这些可见苏轼在对偶、用事、句法、意境等方面均有非比寻常的功力。①在一般意义上,正如《四库全书总目》所言:“聿之诗学出于元祐,于当时佚事,尤所究心。”(永瑢:《四库全书总目》卷195,第1785页。)但就诗学立场而言,较为包容。

与此相反,张戒《岁寒堂诗话》卷上对三人几乎是全面贬抑,这源于宋人远不如唐人的基本判断:“如介甫、东坡,皆一代宗匠,然其词气视太白一何远也。”②陈应鸾:《岁寒堂诗话校笺》卷上,成都:巴蜀书社,2000年版,第84页。究其原因,或者在于所学对象未臻于极致:“王介甫诗,山谷以为学三谢(谢灵运、谢惠连、谢朓);苏子瞻学刘梦得,学白乐天、太白,晚而学渊明;鲁直自言学子美。人才高下,固有分限,然亦在所习,不可不谨,其始也学之,其终也岂能过之。屋下架屋,愈见其小,后有作者出,必欲与李、杜争衡,当复从汉魏诗中出尔。”③同上,第10页。意思是宋人或者所学对象并非诗歌的巅峰,或者囿于巨星而没有更高的突破,结果必然是难与唐诗争衡。苏轼虽是宋诗名家,也不免如此,例如《真兴寺阁》和《登灵隐寺塔》“意虽有佳处,而语不甚工,盖失之易也”;《登常山绝顶广丽亭》“袭子美已陈之迹,而不逮远甚”。流于平滑,没有创新,这差不多是完全否定。

既然张戒的立场是尊唐黜宋,那就不难理解作为宋诗典型的苏、黄会受到重点批评:“《国风》、《离骚》固不论,自汉、魏以来,诗妙于子建,成于李、杜,而坏于苏、黄。余之此论,固未易为俗人言也。子瞻以议论作诗,鲁直又专以补缀奇字,学者未得其所长,而先得其所短,诗人之意扫地矣……苏、黄习气净尽,始可以论唐人诗;唐人声律习气净尽,始可以论六朝诗;镌刻之习气净尽,始可以论曹、刘、李、杜诗。”④同上,第36页。这个著名论断对宋诗的求新求变给予负面评价,要害在于好发议论和刻意求奇的倾向,这不仅偏离了唐诗要义,更远离了汉魏古诗。由此看来,诗史似有日渐滑落之嫌:“黄鲁直自言学杜子美,子瞻自言学陶渊明,二人好恶已自不同。鲁直学子美,但得其格律耳;子瞻则又专称渊明,且曰‘曹、刘、鲍、谢、李、杜诸子皆不及也’,夫鲍、谢不及则有之,若子建、李、杜之诗,亦何愧于渊明?”⑤同上,第9页。这说明宋诗处于末端,既可能是所学对象并非顶级,也可能是仅习得一端的缘故。

而且,宋人虽然学习唐诗,终究难以达到至高境界:“五言律诗,若无甚难者,然国朝以来,惟东坡最工,山谷晚年乃工。山谷尝云:‘要须唐律中作活计,乃可言诗。’虽山谷集中,亦不过《白云亭宴集》十韵耳。”又云:“近世苏、黄亦喜用俗语,然时用之亦颇安排勉强,不能如子美胸襟流出也。”⑥同上,第89页,第2页。这说明宋人虽有心学唐,但心有余而力不足。推究起来,大抵在于宋人舍本逐末,专注于形式而忽视了内容:“诗以用事为博,始于颜光禄而极于杜子美;以押韵为工,始于韩退之而极于苏、黄。然诗者,志之所之也,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岂专意于咏物哉?……后人所谓含不尽之意者,此也。用事押韵,何足道哉!苏、黄用事押韵之工,至矣,尽矣,然究其实,乃诗人中一害,使后生只知用事押韵之为诗,而不知咏物之为工,言志之为本也,风雅自此扫地矣。”⑦同上,第16页。也就是说,苏、黄过于在意用事和押韵等形式技巧,以致遮蔽了诗歌吟咏情性的本质。这未必是对苏、黄的准确概括,但他俩在这方面确实影响深远。

曾季狸虽属江西诗派,但《艇斋诗话》对王安石论述甚多,毁誉参半,对苏、黄也有微词。对于苏轼,主要着眼于以下两个方面:一是引述理论。例如:“东坡论作诗,喜对景能赋,必有是景,然后有是句,若无是景而作,即谓之‘脱空’诗,不足贵也。”⑧曾季狸:《艇斋诗话》,《历代诗话续编》,第284页。这是论景物感发意志的作用。又如:“《与王郎书》云:‘少年为学者,每一书皆作数次读。书之富,如入海,百货皆有,人之精力不能兼收尽取,但得其所欲求者尔。故愿学者每次作一意求之,如欲求古今与兴亡治乱圣贤作用,且只作此意求之,勿生余念。又别作一次求事迹文物之类,亦如之,他皆仿此。若学成,八面受敌,与涉猎者不可同日而语。’以上皆东坡尺牍中语,此最是为学下工夫捷径。”①曾季狸:《艇斋诗话》,《历代诗话续编》,第291页。这是论读书方法。又云:“《黄子思诗序》论诗至李、杜,字画至颜、柳,无遗巧矣,然钟、王萧散简远之意,至颜、柳而尽;诗人高风远韵,至李、杜而亦衰。此说最妙,大抵一盛则一衰,后世以为盛,则古意必已衰,物物皆然,不独诗字画然也。”②同上,第292页。这是论艺术史的发展变迁。理论与实践紧密相连,推崇苏轼的为学之道和对艺术史的认识,无疑对诗歌有指导意义。

二是评述作品。例如“问堞知秦过,看山识禹功”皆用出处,对属亲切。这是用事和对偶的例子。又如:“和章质夫《杨花》词云‘思量却是,无情有思’,用老杜‘落絮游丝亦有情’也。‘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依前被莺呼起。’即唐人诗云:‘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几回惊妾梦,不得到辽西。’‘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即唐人诗云:‘时人有酒送张八,惟我无酒送张八。君有陌上梅花红,尽是离人眼中血。’皆夺胎换骨手。”③同上,第309页。这是换骨夺胎的例子。又云:“东莱喜东坡《赠眼医王彦若》诗,王履道亦言东坡自负此诗,多自书与人。予读其诗,如佛经中偈赞,真奇作也。”④同上,第289页。这是诗有胜义的例子。这些说明无论是从诗法还是意境的角度考察,苏诗均有不少上乘之作。不过,苏轼的独特性也带来了“要非本色”的批评:“东坡之文妙天下,然皆非本色,与其它文人之文、诗人之诗不同。文非欧、曾之文,诗非山谷之诗,四六非荆公之四六,然皆自极其妙。”⑤同上,第323页。类似于对苏轼豪放词的评价,“本色”与否的关键是着眼于传承还是独创,由此可以引发极为对立的观点。

第六,特例。蔡絛《西清诗话》名为弘扬元祐之学,实为宗王贬苏。相对于王安石,此书对苏轼的态度要苛刻得多,赞扬少而贬抑多,赞扬之语仅见卷上:“东坡尝作诗:‘天边鸿鹄不易得,便令作对随家鸡。’又有‘坐驱猛虎如群羊’,真佳语也。⑥张伯伟:《稀见本宋人诗话四种》,第180页。这只是从用事的角度肯定苏诗。然而,贬抑之处不在少数,例如卷下:”东坡在北扉,自以独步当世,与一时侍从更唱叠和,莫不称首。曾子开赋《扈跸》诗,押辛字韵,韵窘束而往返络绎不已,坡厌之,复和之:‘读罢君诗何所似?捣残姜(椒)桂有余辛。’顾问客曰:‘解此否?谓唱首多辣气故耳。’⑦同上,第229页。细心揣摩,这是语带讥讽,并否认苏轼是宋代诗坛第一人。陈岩肖《庚溪诗话》卷下已有辨析⑧陈岩肖:《庚溪诗话》卷下,《历代诗话续编》,第180页。⑨张伯伟:《稀见本宋人诗话四种》,第178页。,可知蔡絛是有意为之,用心险恶,意在丑化苏轼的人品和气度。又如卷上:“前辈亦论,诗家何假金玉而后见富贵。东坡评王禹玉诗是‘至宝丹’,何金珠玳瑁之多也。”⑨其实,陈师道《后山诗话》所记并非如此:“王岐公诗喜用金玉珠璧,以为富贵,而其兄谓之至宝丹。”⑩陈师道:《后山诗话》,《历代诗话》,第314页。葛立方《韵语阳秋》卷一所记更笼统:“岐公之诗,当时有至宝丹之喻。”⑪此种说法到底是出自苏轼还是王珪之兄,抑或他人,已很难考证,而蔡絛大概是想以此说明苏轼完全不懂诗学而妄加评论别人的作品。又如卷中:“东坡尝云:‘僧诗要无蔬笋气。’固诗人龟鉴,今时误解,便作世网中语。殊不知本分风度、水边林下气象,盖不可无。若净洗去清拔之韵,使真俗同科,又何足尚?要当弛张抑扬,不滞一隅耳。齐己‘春

⑪葛立方:《韵语阳秋》卷1,《历代诗话》,第490页。深游寺客,花落闭门僧’,惠崇‘晓风飘磬远,暮雪入廊深’之句,华实相副,顾非佳句耶?天圣间,闽僧可仕颇工章句,有《送僧》诗:‘一钵即生涯,随缘度岁华。是山皆有寺,何处不为家。笠重吴天雪,鞋香楚地花。他年访禅室,宁惮路岐赊。’亦非食肉者能到也。”①张伯伟:《稀见本宋人诗话四种》,第205页。苏轼的这个著名论断主要是针对僧人诗“格律凡俗”的习气而言,并不否认其间有优秀作品,也不否定诗歌应有超凡脱俗之气,《赠惠通》诗云:“语带烟霞从古少,气含蔬笋到公无。”显然是正面评价。蔡絛所驳纯属有意曲解,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对苏轼的态度也就不言而喻了。

归结起来,宋代诗话对苏轼的接受主要着眼于以下三个方面:一是人品。苏轼的人品无可非议,反对派的攻击只能要么从诗文中断章取义,罗织罪名,例如乌台诗案;要么在作品之外编造无法证实或证伪的材料,肆意贬低,例如《西清诗话》。其他七部诗话对苏轼的人品均无异词,只是重心稍有差别,《彦周诗话》和《二老堂诗话》侧重于辩诬,《珊瑚钩诗话》和《庚溪诗话》侧重于道德文章,《紫微诗话》和《韵语阳秋》侧重于道德,《诚斋诗话》侧重于文章,它们均为元祐派,赞美之词溢于言表。

二是诗品。这可以分为宏观和微观两个层面,宏观层面是关于苏轼的诗史定位,《藏海诗话》和《诚斋诗话》认为苏诗继承了唐诗(尤其是杜诗)精神,《后山诗话》指出苏诗学习唐人而有所失,《岁寒堂诗话》对宋诗一概否定,并认为苏轼难辞其咎。这大概代表了宋人的主流看法。微观层面是关于苏诗的具体认识,诸家所举苏诗不少,但较少谈及同一首作品,这与称引王安石诗颇为不同,或许是苏诗流传更广,有更多名篇名句为宋人所熟识的缘故。被提到两次以上者仅五例而已(同一人的两书除外),“岂意日斜庚子后,忽惊岁在己辰年”见于《石林诗话》和《观林诗话》;“我携此石归,袖中有东海”见于《藏海诗话》和《冷斋夜话》;《梵天寺见僧守诠小诗清婉可爱,次韵》见于《竹坡诗话》和《冷斋夜话》,而“潜鳞有饥蛟,掉尾取渴虎”本是《竹坡诗话》取材于《唐子西文录》,“最后数篇君莫厌,捣残椒桂有余辛”见于《观林诗话》、《西清诗话》和《庚溪诗话》,而《庚溪诗话》正是针对《西清诗话》而来。对苏诗的众多评价以正面为主,仅四家有所批评,《岁寒堂诗话》对宋人一概否定,苏轼也不例外,《韵语阳秋》和《观林诗话》只是客观指出苏诗的失误并归于细枝末节,惟独《石林诗话》连举四首作品,几乎是从根本上否定苏诗。宏观而言,宋人并不讳言苏诗的缺点,同时将其视为宋诗独特性的典型代表。

三是诗法。诗法是宋诗区别于唐诗的基本要义,也是宋诗生命力的源泉。关于苏轼诗法,宋代诗话主要采用两种方法加以论述,一种方法是引述理论,这部分内容较广泛,例如《竹坡诗话》、《冷斋夜话》和《天厨禁脔》论述美学理想,《唐子西文录》论述诗律,《韵语阳秋》论述对诗文和书法的认识(后者有些费解),《艇斋诗话》论述为学为文之道和艺术史观,唯独《西清诗话》全面否定苏轼的诗歌评论,显然是深受党争左右,有失偏颇。苏轼对艺术有独到的见解,并且深刻影响了宋人,宋代诗话的引述只是一鳞半爪,但仍可见出他在这方面的贡献。另一种方法是分析诗法,例如用事,《冷斋夜话》《天厨禁脔》《艇斋诗话》和《西清诗话》予以肯定;《观林诗话》指出既有误用,又有佳处;唯独《石林诗话》全盘否定。又如换骨夺胎法,《竹坡诗话》《诚斋诗话》《冷斋夜话》《天厨禁脔》《观林诗话》和《艇斋诗话》均充分肯定,亦可见苏诗的独创性。诗歌是个系统工程,由是可以管窥苏轼的思想、学养和创造力。

【责任编辑王宏林】

作者简介:周萌,深圳大学文学院中文系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文学批评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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