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罗裙今不见 琵琶一曲恨绵绵

任志恒

翻开白居易的诗篇，《琵琶行并序》历来被人称道，也自然成为中学语文教材的经典篇目。随着时代的发展，这篇诗文相关的理解与阐释也在逐渐发生变化。但无论怎样变化，关于琵琶女形象的理解是一个极其重要的话题。

提到琵琶女形象，大多数人第一反应是“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好一个内敛、羞赧、自重的女子形象，她完全符合历史文化对中国女子的审美标准；而后文琵琶曲的高超技艺所描绘出的琵琶女低调含蓄，更是符合中国人中庸之道。温柔、羞涩、矜持、含蓄、低调，这些是琵琶女形象中的重要方面，这些认识当然都没错。

然而琵琶女的形象仅是如此吗？诗文中还有没有其他内容可供合理地挖掘呢？

细读琵琶女的过往，一曲弹罢之后，她曾自述往日生活——“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这一段描述看似简单，却极形象地描述出了琵琶女当时的盛况：技盖京城、貌绝众人、年少欢歌，人世间的女子拥有其中任意一点便有了傲世资本，而琵琶女更是集于一身，以至于“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这哪里还是浔阳江边“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琵琶女？在这常被一晃而过的“血色罗裙翻酒污”中细细研读，恍然大悟——她分明带着青春的热烈与疯狂！

“血色”，顾名思义，似血之色。中国古代社会中，唐尤爱鲜艳色彩。在唐代官方经营的织染署的组织之庞大、分工之细致得到更有力的证明。织染署下设二十五个作，其中专门负责染渍色彩的作就有六个：青、绛、黄、白、皂、紫。每个染渍作中又有深深浅浅不同色阶的专业化生产。而这鲜艳色彩多体现在唐代服饰上。唐代服饰重视色彩的选择和搭配，衣裙颜色绚丽，红、紫、黄、绿争艳斗研，其中尤以红裙为姣姣者，杜甫诗“野花留宝靥，蔓草见红裙”，万楚诗“眉黛夺得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多以红色裙襦来赞扬女性美。血色者，极浓极重之红。这与唐代丰沛的经济、开明的文化状态密切相关，像极了盛唐时代的安定与繁华。而这繁华气象正好凝聚在了青春年少的琵琶女身上，以一身红色倩影闪耀着盛唐时代与琵琶女个人共同的青春激情。

“罗裙”，丝罗之裙，据《唐诗百科大辞典》中记载：“唐代流行的罗裙又称‘花笼裙。它是一种用轻软细薄的丝织品‘单丝罗制成的短筒裙，裙上用金银线及其它彩线绣成花鸟形状，罩在别的裙子之外，亦即所谓‘衬裙。唐代罗裙主要有三种类型：套色印花的花罗裙和两种由隋而传入盛唐的花罗裙便是‘单丝罗花笼裙和‘于裙上剪丝凤缀于缝上的花绣裙”因为工艺精美而常有唐诗吟之。着精美罗裙的琵琶女该是怎样倩影动人？着于美人身上的罗裙又是如何华丽精致？

如此“血色罗裙”，却偏偏“翻酒污”。平常人看来叹惋的事情，在琵琶女说起来不轻不重，想来该是沉醉于回忆之中，而在那段醉酒欢娱红极京城日子里这是常有之事，故当初亦不痛不惜。场面如何之热烈欢歌？琵琶女与五陵年少如何觥筹交错，轻歌曼舞？话语简单之余仿佛听见欢歌笑语，依稀看见表情的干脆利落，这个琵琶女绝不是那个含蓄、内敛、低调的形象，而是集美貌、才艺、青春于一身的女子，热烈、奔放、欢腾如同一朵怒放的鲜花。

理解了琵琶女形象的这一层面之后，再回去看那一段纸醉金迷奢华靡费的生活，在物质的浮华之下有一个丰满的琵琶女形象浮出地表：不仅内敛含蓄羞赧，也热烈奔放疯狂。这才完整地写出生命的多层侧面，这是一个普通女子喧嚣的年华，这是一个生命闹腾的欢歌，这是一段岁月肆意的享乐，这是一个盛世怒放的唱和。

只可惜，不经意之间就“血色罗裙翻酒污”。

充分地领略了“血色罗裙”的风采之后，我们才知道在平常字眼中包裹不住的如花美眷青春岁月，当年欢歌醉酒和热烈奔放；也只有知道“血色罗裙”已然成为琵琶女青春时代的标志物，却在岁月中褪色，当年的不痛不惜在后来的痛定思痛中成为怅然若失。悔恨、遗憾、落寞，从何说起？随手弄脏的何止是血色罗裙，随风等闲的又何止是岁月？

当这一曲琵琶相遇江州司马，当美人迟暮遇到了英雄穷困，当所有生命个体在岁月面前必须面对的由盛到衰，与所有生命个体在实现理想途中都会经历的落魄打击，相遇在中国盛极一时又乱极一时的唐代，琵琶女的形象顿时意味深长，此刻的琵琶女形象丰满起来，同时又抽象了起来。因其丰满凝练而成为了历史长河中无数由盛转衰、由乐及悲的人物缩影；这一曲琵琶也顿时绵长起来。琵琶曲中弹奏的曲调，低唱的生命困境一直都在。

蓦然发现生命的过程中永远都有无法超越的“沦落”瞬间，“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不仅是琵琶女与白居易，更是无数个在生命中体会到热烈欢歌和痛苦落寞的人，还是一场场由盛而衰的时代，也是天地之间贯穿古今所有相逢或者未曾相逢的你与我。

悠悠天地之间，几度伤心泪，多少未言意，如今都付琵琶曲！

这一曲琵琶，弹出了生命多彩的余韵，恨绵绵，听到了生命境况的共性，意深深，也成就了《琵琶行并序》千古动人的共鸣。

作者单位：成都市第十二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