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后,郁达夫诗词为何没能在湖南出版
2016-12-27雷克昌
我的老师郁黎民(一作黎明),是我国现代著名作家、革命烈士郁达夫(1896-1945)的长女。在国共战争的离乱中,她随丈夫邹陔笙回湖南参加解放衡阳市的地下工作。新中国成立后,于1950年同邹陔笙一起来到湖南桂阳一中任教。
1957年,我在桂阳一中就读初中,郁黎民成了我的老师。虽然她不兼我班上的课,我因为喜欢读她父亲的作品,特别是郁达夫的旧体诗词,经常在课余时间到她寓所求教。郁老师也乐于跟我交流,常把她父亲的佚诗抄示给我。
郁达夫著作丰富,小说散文,在其生前已经出版了不少,诗词集独付阙如。其实,写旧体诗词,一直是郁达夫的强项,其数量之多,质量之高,和他同时代的作家相比,无人能望其项背。
1958年,我因故辍学回乡,即开始采集辑存他的遗诗,目的是想寻找机会付印,以填补新文学领域无郁达夫诗词行世的空缺。先是从他的遗著中寻觅,继着向文友们联系采访,以及在书刊上抄录。这样经过了六七年时间,连同郁黎民老师抄示给我的一些诗词,总共得了200首。我辑存这些诗词,因系从各处零零星星拣来,就将书稿命名为《郁达夫诗词拾遗》,经过初步整理,于1964年 9月17日邮寄给母校郁黎民老师审阅。很快,我就收到了郁老师10月2日寄来的复书:
雷克昌同学:
接9月17日来信,并《郁达夫诗词》稿一册,捧读之余,无任铭感。
先父达夫先生平生除小说、散文、杂感之类为其主要作品外,诗词亦其素所爱好,但不常作,只是乱离去国后,所作稍多,亦伤心人别有怀抱也。然是项诗词作,久经散佚,难窥全豹,有嗜痂之癖者,辄来信询问索取,苦无以应。今得是稿,知君用心之专,搜集之勤,七年如一日,至可感也。捧读一过,不禁涕泗横流。盖伤先君之客死异国,归骨无日,即其生平呕尽心血之作,亦难得以尽集,甚可伤矣!来信嘱为是稿校正错字及注释等事项,义不敢辞。但因此处关于先君的作品不多,可资参考材料更感缺乏,所以难于着手。兹就其中有显著错误者,纠正23处,书条附原稿中,并抄写一份寄浙江原籍与吾弟商证。
教务繁忙,匆此作答,未能符君望也,谅之!舍下大小平安,远劳致问,并以奉闻。即祝进步!
信末署名郁黎民伉俪,她先生邹陔笙是该校高年级的语文教师,古典文学根底深厚,也擅长旧体诗词。随信还附来七绝四首,题曰《雷克昌君邮寄在七年内所搜集先父郁达夫先生遗诗至二百首之多,读后率成绝句四首,因以作答》。其时,国内文艺界对郁达夫的评价是极不公允的,认为他是颓废派的作家,其作品一度遭到冷落。未几,一场“文革”浩劫席卷全国,郁诗付梓成了泡影,我只能将它束之高阁。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纠正了长期以来对郁达夫的不公正评价,他被重新追认为革命烈士,并肯定了他在现代文学史上的崇高地位。在他恢复名誉后的短短几年里,我国现代文学领域出现了一股“郁达夫热”, 关于他的传记及研究他作品的出版物大量涌现。我自然也想为自己辑录的郁达夫诗词找个出路,就在1979年9月间,将稿子寄给了郴州地区文联,想借由文联转荐湖南人民出版社。时任文联主席李沥青,是我的(湖南)嘉禾老乡,也是颇有名气的诗人,他深谙郁诗的文学价值,迅速转介给了湖南人民出版社审阅。
湖南人民出版社却迟至次年6月4日才复函地区文联,说稿件“如时收到,诵阅后感到有一定的文学价值,经初步研究,暂留我社备用。现敬复你们,并请代转编著者。”多年心血凝聚的辑诗,终于露出了有望出版的一线曙光,这让我大喜过望,翘首企盼早日成书。
岂料此后出版社仍然动作迟缓,稿件积压数月未有动静。我心生焦虑,生怕夜长梦多,书稿出版突然生变。果然不出所料,时隔一年多后,报上披露(记不起什么报),说由周艾文、于听(郁达夫之子郁天民)合编的《郁达夫诗词抄》,共收郁诗500多首,是目前所知比较完整的本子,由郭沫若写序,已由浙江人民出版社排印,拟于1981年1月出版发行云云。
至此,我出版郁诗文稿的美梦被彻底击碎。随后,我收到了湖南人民出版社责任编辑陈大兴于1980年12月13日的退稿信,信中历数将我稿件积压至今的原因,坦言“由于我社没能如时将此书出版,而浙江人民出版社已先成书了,他们出得快的原因,也许因为编选者是作者直接亲属,不须再找人核正而加快了出版周期吧。当然,浙版工作作风比我们好,这也是主要原因。不管原因如何,反正人家先出书了这是事实。而在事实面前,我们再出这部书已没有更大的价值了”。于是只好“原稿奉还”, 并向我表示歉意。
书稿未能出版,虽然遗憾,但郁黎民伉俪赠我的四首绝句,却留给我永恒的纪念。兹抄录如后,作为本文的结束——
剩有文章惊海内,那堪身世叹沉沦。
卅年写尽伤心语,语语声声起国魂。
负屈怀才志莫伸,颠连无计可疗贫。
两当轩与流亡稿,千古伤心两恨人。
逋尾遁荒万里行,事同张俭更心惊。
谁知归骨终无日,翘首南天不胜情。
辛勤七载搜残稿,节近黄花奉素书。
展诵遗篇多感慨,愁听风雨袭茅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