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丁先生的真实与真诚
2016-12-27墨白
墨白
先生姓何,南丁是笔名。从开封到郑州,60多年来出生在皖地的南丁一直生活在黄河岸边。2001年秋天,我沿着颍河进入淮河独自来到蚌埠时,首先想到先生。颍河是淮河的支流,从地理位置上说,我和先生同饮一河水。南丁在《再说孙方友》一文里说:“我与方友的母亲同庚,我可以算是他的长辈。”所以内心对先生的亲近与尊重是由衷的。先生在新近出版的《半凋零》序言中写道:“《女儿的2011》,放在下辑的末篇,女儿也是朋友。”按先生的理念,我这晚辈,长久之后也应该算是忘年交的朋友。
第一次见先生,使我难以忘怀的是他的歌声:“多么辉煌那灿烂的阳光,暴风雨过去后天空多晴朗……”1987年9月间,我来参加《奔流》举办的“文学新人座谈会”,这是我有生第一次从颍河镇走出来参加的文学活动。会上,小说家张一弓和评论家孙荪、王鸿生授课,也是这一次,我见到了传说中的南丁先生。座谈会开幕的当天中午,时任河南省文联主席的先生陪同《小说选刊》原主编葛洛先生,在当时文联招待所的饭厅与文学青年会面,席间,张一弓和葛洛分别即兴演唱了《单程车票》和《兄妹开荒》,南丁先生即兴演唱了意大利民歌《我的太阳》:“啊太阳,我的太阳,那就是你……”从胸腔里涌出具有金属质感并含几分沙哑的男中音,音色宽厚带有自然的美感,就像从颍河,不,是从流经蚌埠的淮河里生出的混合了船工号子的风声。
先生给我的第二个深刻印象是他的手札与著作的手稿。1991年底,我从任教十一年的故乡小学调到周口地区文联编辑《颍水》杂志,年初,就“孙方友作品小辑”请南丁先生写篇印象记。至今,我仍然保存着先生在1992年1月5日、3月9日、3月18日关于《晕说孙方友》一文的书信,这三封信都是用蓝色墨水写在印有“河南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红色抬头的空白稿纸上,书信每页十行左右,字体狂飙而倔强,但也有一个特点,不好辨认。抄写一遍《晕说孙方友》,我用去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其中多处还是请大哥辨认后才确定下来。后来,我在2006年出版的《南丁文集》的小说卷中,再次见到先生的手迹,那手迹写在八开大的稿纸反面,密密麻麻,仿佛开赴战场行进中的马队。再后来,我在不同的场合见过南丁先生挥毫,那骏马一样奔驰的书法作品就是他手札的再现,随心所欲,过目难忘,“南丁体”自成一家,不可模仿。
在和先生的交往中,我尤其景仰他清澈的精神品格。2009年4月初,我搬迁新居,在家设席宴请南丁和田中禾两位先生,正为创作长篇历史小说《乐神葛天》在长葛收集资料的大哥中断采访,特意赶回郑州作陪。席间,酒过三巡,先生给我们讲述了李凖先生的一则陈年轶事:某年,李凖赴江南某地参加一个影视会议,因为当时他还不是中国作协副主席,所以会上并没有因为他是一个大作家而在主席台上安排座位。李凖回来后同南丁先生讲起时仍愤愤不平。先生淡淡一笑说:“坐哪儿不是坐?不就一个副主席吗,能有你李凖大?”言毕,先生端起酒杯用温和的目光看着我们逐次一一碰杯,然后说:“作品才是一个作家立身之本!”言毕,扬手一饮而尽。那风采,着实为大家风范。
作为一名作家,南丁先生自然是以著作立身。先生晚年的随笔与散文写得尤其好,叙事语言诙谐朴实、文雅流畅,笔下人物个个真实感人,文人轶事件件写得情趣横生,哪怕是一篇千字文,也结构严谨气韵贯通,特别是《南丁文集》出版之后近十年的新作,我是每见必读,常常读着读着会拍案叫绝,“这老头儿,真乃文曲星”。作家出版社2015年11月出版的散文集《半凋零》里,收入了先生的20余篇新作,加上从《南丁文集》中精选出来的40多篇散文与随笔,应该说,这部书为我们呈现了先生著作里语言文字最为精美的部分。2012年9月,《南丁小说选》出版,这是作家出版社共和国作家文库的一种,书中所收的26篇中、短篇小说体现了先生小说创作的总体水平。《南丁小说选》中有10篇写于20世纪的1953年底到1957年的三月间,3篇写于1963年到1964年,13篇写于1978年到1983年春天之间,这样细算起来,先生写小说的时间断断续续不到12年。南丁的小说创作关注中国底层民众的命运,挖掘与揭露人性的善良与丑恶、展现人生的悲欢离合,通过时代的风云变换所呈现的历史深度,构成他作品的主题。
读南丁的文章,我常常会由衷地心生敬意,这敬意,自然来自先生的人格魅力。2013年7月26日,我大哥去世后,河南省作协、河南省文学院以及相关机构在8月9日为大哥召开追思会,先生冒着酷暑赶来,我在省文学院大厅里握住先生的手时,泪水不由得盈满了眼眶。先生在会上说:“方友堪称当代伟大的小说家,我们不要一说伟大就是历史上,不是这样的,就在我们的身边。方友洋洋八卷的《陈州笔记》记录了一个时代的历史,记录了一个世纪上百年的人物。方友的新笔记体小说要传世,要与颍河共存。”话语诚恳,让人感动。接下来在2014年7月26日、2015年3月28日召开的周年纪念会与《陈州笔记》研讨会上,南丁先生每次都参加,让我真切地感受到了他的菩萨心肠。仔细掂量,80多岁高龄的老人一次次来参加一个晚辈的纪念与研讨活动,那不是一般的胸襟。
在与南丁的交往里,我享受到了先生给予我的亲切与随和。1999年10月下旬,我随先生参加中国作协赴四川安县采风团暨“沙丁文学创作基地”挂牌活动,记得一天晚上,先生同我们几个年轻人一起看足球,看到精彩时,他激动地和我们一起呐喊,突然间变得像个顽童,很可爱。那次在西行的火车上,先生还给我这个后生讲了一个高雅的黄段子,一个女教员在乡下扫盲时,教一群妇女学习“一天就是一日”的故事后来被我写进了长篇小说《欲望与恐惧》里。当然,先生的随和并不是说没有原则。1997年冬天,为写一部关于红旗渠的电影,我随先生到林州,记不得因为何故,先生在电话里对当时省委宣传部的一位领导直抒胸臆,毫不客气。有关原则问题,无论面对的是谁,南丁都会体现出知识分子的本性来。真是文如其人。为人,先生是真诚的。为文,先生是真实的,艺术的真实。真实与真诚,是人世间最大的智慧,这构成了人生的一种精神境界。应该说,南丁先生深得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