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老莫的提振法
2016-12-27郭金龙
老莫的嗜好很像一个人,但他跟那个人没一点儿关系。
老莫作画的时候啊,先坐在画案前,不拿笔,抓起一把妻子给他早就预备的炒黄豆,抬手一颗一颗地抛进一张一颌的嘴巴里,咯嘣咯嘣地嚼得饶有兴趣,妻子花知春烦他这个嗜好,但多年养成的习惯,也只好听之任之,并且坚持给老莫炒好豆子,放在画案边上,放炒豆的碗永远都是满的,吃了多少就填多少,不用老莫催问。每逢别人看见老莫的这个习惯动作,有点感觉诧异的时候,花知春就会为老莫开脱说:“我们家老莫跟一匹上好的马一个脾气,不吃草料不玩活计。”老莫只是微微一笑,从来不说什么,只有朋友江山数落老莫说:“你这人真怪。”老莫也不言语,他在进入作画的境界,寻找神来之笔。
老话说:“啥好东西都有吃够的时候。”老莫端着炒豆子的碗,踌躇满志,炒豆子的余香回味无穷。吃也吃够了,老莫下意识地把碗放回原地,手抖落抖落几下,几乎是不自觉地,说白了还是一种习惯性的动作。这时老莫作画的情绪也就来了。他走到画案前,提起画笔,脸上是胸有成竹、水到渠成的自信,用足了力气提起画笔,轻轻地在砚台上蘸一些墨,却也足够他这幅画用,然后提到早就铺好的宣纸上方,眼睛估算好画面的布局、落墨的走向,离桌子,也就是宣纸的距离不高不低,手均匀地在那个高度上运动几次,振动几次,力道恰到好处,那墨就如雨倾盆,雨点就在宣纸上该落的地方落下,宣纸上的画就是一幅江河滔滔的流水。老莫把笔在砚台上放好,舒了一口长长的气,坐下茫然地看了看自己精心布置的画室,那种习以为常的动作,让他满足于经过无穷无尽的想象之后回到现实世界里,再看一眼画面上的墨迹干下来的情况,等画面全部干了,他再次站起身,根据画面的色彩要求,依次捉到不同颜色的画笔,在画面上或轻描淡写,或浓墨重彩,然后就有了山的巉岩,就有了树的葳蕤,就有了鸟儿的鸣唱,画面诩诩如生了,一幅江河奔流的山水诗画就跃然于纸上,老莫创作的国画,一种新的技法就此产生了,提振法。
因为提振法,老莫的名气就提振到了一定的位置,而那些报纸、电台、电视台的文化娱乐版的记者们,开始闻风而动,为老莫这个画家提振名气,老莫不以为然,却在不知不觉中成了满城人人知晓的画家。然而,名声归名声,市场归市场,在你没有和市场接轨之前,画呢,只是个画而已。参加几次展览,获过几次奖励,加入几个协会,说白了名气还是处于精神和文化层面,依然是悬在半空中的东西,当不了饭吃。而这个讲究功利实用的民族,不会因为你创作了几张好画,就马上买你的账,让你名利双收的。因此,老莫作画离现实生活的柴、米、油、盐有一段距离。画能提振生活质量和生活品位,却不能提振收入。有一段时间,老莫陷入了一种怪圈当中。一方面,他要应付来自各个协会和艺术团体组织的各项活动,经济支出出现了问题,常常是生活开支捉襟见肘。另一方面,收入却在原来的水平线上摇摆,不见增长。老莫的经济包裹一样,越提越松,越振越稀。老莫从艺术院校毕业,毕业就分在了文联美协这个清水衙门,那份工资只够一家人勉强度日,那房子、车子、票子,就都是没有着落的事情。每次携着花知春上街,那些花花绿绿的服装,老婆大人只能饱饱眼福,回家只能抱怨老莫,嘴上的怪论就提振出来了。“看看姐姐家的大房子,那叫一个宽敞明亮;看看哥哥同事家的家具,那叫一个时尚空间;看看叔家买的东风标致,那叫一个优雅享受,速度提振生活空间,速度提振生活情趣,你老莫提振什么了,人家跑出很多公里的路程了,你老莫却原地不动,生活依然保持在原有的状态上。”这个时候老莫的情绪提振,画笔却老老实实地挂在笔筒上方的笔架上,位置始终如一,绝对不变,老莫却没心思去提,没精力去振。老莫很自卑,尽管他远离那些派对,不去凑更多的应景的热闹,但还是常常为孔方兄的吝啬而一文不名。
常在一个单位里混饭吃,有时难免勺子不碰锅沿。老莫是艺术家,在国画上是那么有心计,可在人事关系上却是随随便便,一张没有涂上色彩的白纸,一句说:单纯。单位里管行政的副主席老陈是搞艺术的出身,平日里常在一起谈及艺术心得,自然比和别人往来多了一些。俩人不光心里没有距离,还是要好的朋友。这个问题非常简单,没有必要多想。谁想这陈副主席和一把手有过节,正闹着别扭,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一把手就以为老莫和副手一个鼻孔出气儿,穿一个连裆裤,自然把老莫归到二把手的门下。为了打击老莫,提升自己的威信和实力,一把手大会小会地敲打老莫:“老莫你那是什么提振法,分明是糊弄人的鬼把戏,提什么,振什么?作画要老实,做人更要老实。提振个狗屁!”同事们有时开老莫的玩笑说:“提振个狗屁。”要是老莫通点窍门,跟一把手关系融恰融恰,就没老莫的亏吃。但老莫不理这套胡子,依然我行我素,结果不是老莫缺了画笔买了不给报,就是老莫多要宣纸不给。
一日,天近黄昏,夕阳玫瑰色的光折射到他的画室的墙壁上,那光是温柔的,朦胧的,带着夕阳西下的伤感。老莫闲坐着,沉闷地吸着香烟,一根接着一根,他觉得自己快要跨了,可他有些心里不甘,烟头上的火烧到了夹烟的手指上,老莫一惊,然后把烟头揿到烟缸里,解气地多按了几下,烟头,明明暗暗了几下,才顽强地归于沉寂。按理说老莫对这烟不怎么亲,只是朋友在一起的时候,喝了酒,大家都吸,他也就跟着凑凑热闹而已。一来老婆大人反对吸烟,二来他知道烟这东西对人体有百害而无一利,但这几天心烦意乱,他的画室在有意无意之间居然背着花知春存放起了香烟。他慢慢地把情绪调到夕阳上来,注视了那个照进画室的夕阳很久,猛然就产生了要作画的感觉,他快速抓起碗里的炒豆,还没来得及细细咀嚼,便一反常态地抓起画笔,他情绪激昂,他要画画。
也就在此时,女儿从客厅跑到书房,喊老莫去接一个陌生人的电话,老莫扔下手中的画笔,恋恋不舍地去接电话,这时候的电话不能不接。老莫有一段时间觉得心里变得异常兴奋,时间给了他机会,让他思索,他甚至开始怀疑这个电话是个阴谋,阴谋归阴谋,可生活还要继续。他就懒洋洋地走到客厅,抓起了放在茶几上的电话听筒,电话里是他的同学雁南,听到有接电话的动静,就对老莫喊叫:“老莫,老莫,你这该死的家伙,这些年你都在干什么,你还不说话?”老莫无波枯井般的心被这一石激起千层浪,他的心里海沸腾起来,多年的同学人分两地,却没有见面的机会。可老莫怪就怪在人越是激动,他表面上越是平静如水,一波不兴,任那边的雁南大声地喊叫,老莫一点儿声息都没有。
那边的雁南就说:“老莫,是漫长的生活之水把你的激情稀释了,还是汹涌的俗世之河,把你才华的棱角也冲刷平了?……”
老莫这时才慢声细语地和雁南说:“雁南,是你,好久不见,你还好吧?”
那边的雁南却说:“好什么好,我都快急死了,明摆着只有你这个同学老莫才有三头六臂,能救我出虎口。”
老莫也被这个话题勾起了兴趣,半信半疑之间,劈头问道:“怎么救你?”
雁南说:“赶紧过来,帮我把广告的设计搞出来。”
雁南是他昔日的恋人,毕业前因为彼此的工作安排不到一个城市,两个人就很理智地握手告别,告别了就人分两地,尽管两市之间紧挨着距离不远,可还是没再见面,不是不能见面,而是不想见面。老莫仔细想过,雁南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向他发出求救信号,他对谁都能薄情寡义,就是对他这位女同学不能不讲情义。老莫等花知春下班回家,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时就急着说:“我明天去D市,帮雁南设计广告。”花知春一听是D市,就揶揄老莫说:“是想念旧日情人了吧?你所谓的广告设计,分明是个借口而已。”
老莫气愤得攥起拳头,眼睛瞪着,手指着花知春只说出个“你……”,便陷入痛苦之中。花知春反唇相讥道:“你什么你,说到你的痛处了吧?”花知春是老莫的校友,知道老莫和雁南的那段恋情,生怕老莫旧情复燃,心里防备着老莫和雁南接触。两口子的情绪正在僵持不下,朋友江山从门外进来,明知故问说:“又吵上了,什么事,嫂子你说。”
花知春把情况一说,江山仰头哈哈笑了,说:“我当是什么事,嫂子你对你自己就这么没信心吗?老莫要是这种人他早就把你甩了,何必等到今天。”
花知春问:“江山你敢不敢给我们做个见证人?”
“那有什么不敢的。”江山说。
于是,花知春给老莫和江山做了几个菜,俩人就端起酒杯喝了起来,酒至半酣,老莫说话的语气就带哭腔:“这个该死的单位太让人失望,我无心权力和利益的争夺,却平白无故地把我卷了进去,你说窝囊不窝囊?”
江山说:“这世界只要有人的地方就少不了利益分争,你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逃避解决不了问题,到了D市你就敢保证不会卷入别的什么利益分争了吗?”
老莫说:“最起码能有个用武之地,能有个好环境。”
江山赞成道:“如果是这样你就去,男人的世界不是等出来的,熬出来的,是闯出来的。”
两个人举杯豪饮,月至半空,好像是在仙界里漫游,酒喝完了,人喝醉了,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
老莫当真去了,去了,就有些不想回来。反正老莫的单位也不用常去坐班,有事的时候找个理由就能应付过去。况且,两市距离不远,现在的交通设备让你无法想象,往来时间跟在市内乘坐公交车的时间没什么大的区别。
老莫和雁南在约好的地点见面。D市的天气照顾人的情绪,天空阳光灿烂,好风温柔地抚脸,老莫让雁南说了一遍让他来干什么,没等雁南说完,老莫就让雁南领他到那个广告牌子的地点,城乡交会处的大街旁,一座十米高的广告牌子。老莫二话不说,从梯子爬上去,就连雁南拼命地喊他:“下来,吃完饭再干不迟。”他愣是装作听不见。雁南对老莫的驴脾气知根知底,喊了几声没有反应,就不再喊他,任凭老莫自己随意折腾,她自己则想起老莫大学时的绰号:莫怪。嘴上就不自觉地哼出声来:“莫怪,莫怪,见怪不怪。”她心里自言自语,脸上笑着,这名字这时候用着,还真就贴切得很。
老莫先是坐在脚手架上仔细看了看广告的内容,然后他放心大胆地站起身,人就开始了正式工作。雁南站在广告牌子下面,仰望着老莫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尽管那偏西的太阳猛烈地投来刺眼的光线,她还是不住地仰望着老莫的一举一动,老莫在脚手架上粗犷豪放的动作让她感动,也让她想起一起读大学时候的老莫。那时的老莫风度翩翩,美术系里的白马王子。如果不是他们的工作分配是两个地区,如果不是她的固执已见,他们也许真就走到一起了。尽管她与老莫没有缘分成为夫妻,可她心里压根就没忘了老莫,按说她自己的条件无可挑剔,但她连恋爱都不谈,一天一天地拖下去,人早就过了而立之年,说不上是在反省最初恋爱时自己犯下的错误,不肯原谅自己,还是因为没有找到比老莫更合适自己的人选,而宁缺毋滥,直到和老莫分手十多年后的今天,她还是孤身一人。她看得久了,抬起胳膊用手揉了揉眼睛,她还在回忆往昔的日子时,想着他们的大学生活,眼睛就已经感觉到模糊不清了,她尽量调整好自己的情绪,也好不让老莫看出自己的情绪变化。老莫在脚手架上,挥动手里的画笔,只三两下,就勾勒出大概的形象,尽管他站在脚手架上,面对的画面是直立的,而不是画室里平面的案板,可他还是从心里运用着提振法的精髓作画,把一个简单的画面创意,展现得活灵活现。老莫躬身放下手里的笔,随后另一只笔又提在手上。他把将要完成的广告进行了修整,使画面的立体感更加明显,广告上画是画,字是字。老莫在脚手架上往后退了一点儿,仔细端详着自己的作品。对于老莫这个成功的画家来说,他是第一次干广告这种活计,第一次就给了他足够的勇气和信心。
老莫完成了他所要做的工作,才从脚手架上顺着梯子往下爬。雁南还在仰脸看着老莫和他画的那幅画,心里因老莫的潇洒动作一直兴奋不已。直到老莫从梯子上下来,走到雁南面前,雁南才从梦中醒来,命令老莫上车。雁南在D市的闹市区找了一家很干净的中式餐厅,谁都没请,就老莫和她,一是同学相见叙旧话新用不着别人插嘴;二是为老莫接风洗尘,针对性强,同学之间也用不着别人捧场掺和;三是本来他们就有一种特殊的关系,别人在场话说过头了反倒不好。菜是老莫可口的海鲜,因为彼此熟悉,雁南要的菜都是老莫喜欢吃的。席间,老莫只顾着吃,不敢说过多的话,怕引起雁南心里的伤感,雁南并不客气,她让让老莫,自己却先吃起来,老莫笑笑,摇着头,心里说:你吃,我当然也不客气。吃饭的时间延后了,老莫有点饿,吃相就有些狼吞虎咽。雁南吃得差不多了,方抬头看老莫,老莫正在吃,抬头看看雁南正看着他,他放缓了速度。雁南说:“早让你吃完饭再干,可你不听,饿了吧?”老莫这时吃得也差不多了,就和雁南说:“终身大事还没有解决吧?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饭可以延后吃,可这婚姻大事拖不起,时间长了你手里的资本就越来越小,抓紧机会找一个吧。”雁南放下筷子,不自觉地抓起纸巾在眼睛以下的部位擦了一擦,没说话,却瞪了老莫一眼,神情里的埋怨穿透了老莫的心。老莫无言。俩人的饭也就吃了一半,就都不想吃了,老莫跟着雁南去了他们公司。老莫就住公司里,条件很好,吃饭的事情雁南也安排好了,在公司附近的一家饭店,老莫只管吃,饭店的账由雁南每月结清,老莫心里感激雁南,可老莫现在又不能说话,他怕引起雁南的反感和误解。老莫不愿意触摸那条敏感的神经,他是有家室的人,他此行的目的是帮助雁南,没别的想法。恐怕雁南也不愿意拨动那根伤心的琴弦,那些往事带着电流,一触即发,她是碰不得的,碰了可能就会越陷越深,拔不出来。老莫总有一种别别扭扭的感觉,他后悔自己不应该来,可毕竟是来了,既来之,则安之。雁南也有和老莫隔着什么的感觉,像是两个原来绑在一起的玩具,现在分开了,彼此有着共性的东西,原先是一起行动的,步调一致,现在却是各走各的,各行其事,保持着独立的尊严,原来在一起可以打闹,现在却不行了,毕竟是分开了,彼此有了一份猜忌。老莫有一阵子想说出心里话,他憋着难受,心里在矛盾之中,但雁南安排完了,转身就走,没给他机会,老莫看着雁南的背影,心里说:不说也好,就这样打发日子也不错;如果说了,也许会生出新的尴尬。
以后的日子,老莫把他的提振法运用在广告的设计上,加上现代化的摄影、后期技术处理,老莫的山川、河流就都活在了广告的画面上。雁南知道老莫的志趣在国画上,就在公司里给他设计了一间宽大漂亮的画室,还有宣纸画笔,什么都不缺。画完了也不用他操心,雁南顺手就给卖了,钱呢?如数递给老莫。
当然也缺不了他心爱的炒黄豆,那是老莫作画的灵感,是老莫坚持多年的嗜好,就像写文章的人大都嗜烟如命一样。黄豆是雁南给炒的,炒豆的时候也就把心里朦朦胧胧的感觉炒了进去,或许还夹杂着一滴或几滴伤感的眼泪,老莫尽管看不见,但他吃黄豆时就有这种咸涩的感觉。炒完黄豆,雁南就端进画室跟老莫说:“黄豆我可是坚持着炒,炒归炒,你吃着豆子尽管作你的画,别往别处去想,我们什么都没有了,还有同学的情谊。”每逢这时,老莫总是无言,因为雁南把话都说了。雁南越是这么说,她心里就越是在乎老莫,老莫越是感觉自己欠着雁南的,像人生的债务一样,时间欠得越久,就越欠越深,越来越多得还不上。当初提出分手的是老莫,老莫哪件事都办得仗义,就这件事办得小气,让他一辈子后悔。老莫把这种心劲用在作画上,他的提振法不再是狗屁了,先是广告业务量大增,雁南的公司让老莫这样的高手一带,生意如日中天。鉴于他的工作成效,为了鼓励他的工作,雁南在北京给他办了画展,各大媒体也不吝啬版面和时间,纷纷宣传老莫。于是老莫就有了天才画家、艺术大师的称号,文化杂志和娱乐报纸也铺天盖地地评论老莫的画作,给D市带来了艺术的荣耀。文化强市,需要有艺术家实实在在地出作品造影响,于是,主管的市委副书记出面找老莫谈话,别干广告了,把关系调到D市文联,还干你的专业,让老莫成为真正的D市人。老莫心想这倒是一件好事情,况且他已经在D市有了房产,有扎根D市的想法,就差老婆的工作没法办理。老莫把这事跟副书记一说,人家爽快地答应了老莫。老莫正在犹豫之际,雁南给他上了一堂政治课:“你那个市还有留恋的必要吗,他们早要重视你,你何苦负气跑到我这里来,就这样干下去不是长久之计,赶紧把关系调过来,别人不支持你我支持。”
听人劝,吃饱饭。老莫屁颠屁颠地回本市办理调转手续,事情并不像他想象得那么顺利。老莫把填好的人事关系调转的表格送到文联主席的手里,本以为文联主席不费什么心思就会签字同意,因为机关和事业单位一个萝卜一个坑,人浮于事,巴不得有人调走腾出地方来。但今天文联主席一反常态说:“你这么大的人物调走我做不了主,要请示主管文联的副书记。”老莫本来就跟这个主席心里闹别扭,想拍案而起,想想没那么做,自己要调走的人,跟他一个小人置气犯不上,十有八九的事情就是他想拦也拦不住。老莫心想也就等上几天,再来找他也不迟。不曾想昔日粘粘糊糊的文联主席今天做事这么干脆,当着老莫的面马上就给副书记挂电话,想是人家真就知道老莫要调转的底儿。书记回话说:“D市文化强市,我们就不文化强市了?我们培养的人才,让人家摘了果子,在省里是什么影响?说明我们不重视人才,自己的人才都留不住,外来的人才还敢来吗?”文联主席放下电话就跟老莫说:“书记不同意你调走。”
老莫心火上升,霍地站起身说:“我不调走在咱们单位还有什么意思吗?”这是一件有关自己前程的大事情,容不得老莫疏忽。
“你别抢我话,我还没说完,D市给你什么条件,咱单位也答应给你什么条件,你看好吧?”文联主席不厌其烦地说着。“还有,这么大的事情我说了不算,书记找你谈话。”
老莫只好硬着头皮去见那个主管文联的副书记,他不怕见官,就怕当官的吆五喝六的,拿官架子。想不到那个年轻的市委副书记就是从D市调任本市的,两人见面一眼就认出,竟然是老莫大学的同班同学,而且不是一般的关系。在办公室里两人就抱在了一起。同学代表组织跟老莫说:“别走了,我来了,同学却要调走,不让咱们班同学笑话吗?我说了算,给你一个文联副主席你看行吧?”
当着同学的面,老莫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同学心想:你不说不同意,就有同意的很大成分,这事有成的可能。老莫回家,把事情跟父母和老婆一说,花知春乐得不行,跟孩子似的在沙发上直颠屁股,“马上就能到事业单位上班了,守家在地,不去D市。”花知春毕业分在了企业,活累,收入却不多。老爸也说:“文联主席,咱家几辈子也没祖坟冒青烟,就出你一个,到D市也就是个画家,画家不顶钱花,文联主席县团级,不能走。”
老莫说:“是副主席。”
老爸说:“别管是正的还是副的,都是县团级。我们年龄越来越大,你到D市去,谁照顾我们?再者说,你自己调走了,你媳妇怎么办,原来是临时在D市居住,两口子分居几天有情可原,可你现在是调转,一旦你媳妇调动不成,不就长期两地分居了,你是打算做牛郎织女呢,还是想做陈世美呢?”
江山也来了,他们是知己,没说什么,转身要走时,甩下一句话说:“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这地方什么时候都是你的家,落叶总要归根的。”老莫奇怪,当初走出那一步的时候,是得到了江山的支持,可关键时刻,人的家国观念能战胜一切,连江山这个看破红尘的人都为家乡说话。
老莫不再说什么,事情也正合他意,他上任了。
老莫整天缠在杂乱的事务上,虽然操心费力,可心情特别舒畅。几年下来,老莫心宽体胖。
突然有一天,老莫想起了自己的事情,想到自己的生命在艺术上,不在这个劳什子的官上,但已经荒废了三四年了,艺术界只知道有他这个人的名字,却不知道他有什么新作品问世。就是人没了,艺术还活着,况且他老莫在单位大小是个领导。于是他在单位重新布置了一间画室,纸有人给铺,笔有人给拿,墨有人给研。老莫提笔要画,还是那个步骤,可落在宣纸上的却是一片黑色的乌鸦。
老莫甩掉画笔,手捂着前额,有些力不从心,颓然地坐在椅子上,画案边上的炒黄豆哗啦哗啦一阵乱响,弄撒了一地。
老莫嘴里嘟囔说:“提振?狗屁!”
作者简介:郭金龙,辽宁昌图人,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生于辽宁兴城,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曾就读鲁迅文学院第十四届中青年作家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迄今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北京文学》《鸭绿江》《中国铁路文艺》《红豆》等全国各地刊发小说、诗歌、散文累计150多万字。出版诗集《太阳雨》《郭金龙诗选》,长篇小说《一轮满月》。小说《两代人》等入选《2008年度微型小说》等多种选本图书。短篇小说曾获辽宁大众文学奖,辽宁省作协“中国梦”主题征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