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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丧

2016-12-27孙艺鸣

中国铁路文艺 2016年11期
关键词:泥坑爹娘黑狗

中国人的孝道,是几千年来世代承袭下来的思想道德规范。可以说是这个民族积淀极深的优秀文化的一部分。然而,蕴含在其中太多的内容,却深打着不同时代的烙印,有着不同时代特殊的意义。自然,也就包含着禁锢人们思想、违反伦理道德的种种反常成分。作家试图从自己家族的经历,从个人家庭的切身情感演变和体会,从父亲和哥哥的感情纠葛中,让我们领略一个特殊年代孝道所演绎出来的悲惨、惊悸的一幕!谁之罪?谁之过?读后掩卷而思,令人唏嘘不已!

每年清明,我和姐姐都要回到老家,给爹娘和大哥烧纸去。在烧纸过程中,我总是要回忆一遍,在埋我爹那天“闹丧”的事。今天,我们又来烧纸,看到我哥那个坟头,我又从头到尾想了一遍……

我爹死的那天下午,就把出殡的时间定了下来,第二天中午出丧。按照村长大管事的安排,大哥、嫂子、我姐和我,还有侄子侄女,都要穿着孝衣,坐在孝房里守灵。我爹就停放在北屋的门板上。前面点着四根香和蜡烛,地上铺着柴草,光线暗淡,烟雾缭绕,有在寺庙里的味道。

天黑下来之后,帮忙的人都走了,我们吃过晚饭,娘让大哥一家都回去睡觉。大哥说:“我不能走。”然后又到屋里坐在爹的灵前,抽起烟来。大嫂黑着脸,瞪着大哥,又拽了一下,嫌大哥不走,在这样的场合,又不能发作,只能气哼哼地拉着儿子女儿走了。我们家的黑狗,冲着大嫂汪汪了几声,好像是嫌他们走了。我娘训斥黑狗,黑狗才不叫了。我们知道大哥懦弱,做不了大嫂的主,否则,他不会和爹娘断绝来往十几年……

在兄妹三个中我最小,现在上大学。在这个家里,在这样的时候,我们还是觉得大哥是外人,大哥要是不走,这天晚上,我们都别扭死了。于是我说:“大哥你还是回去吧,爹有我和姐姐姐夫,还有黑狗守着。”

大哥说:“蓝蓝,爹明天就要入土了,哥怎么能走呢?”

我说:“你必须走。这十年以来,过年过节,爹娘有病的时候,你都没有过来。现在爹死了,你还假惺惺的,哭得那么痛,我们都恨死你了。你还是过好你的日子去吧。”

大哥说:“别说你恨我,我都恨我。我欠爹娘和你们的恩情,只能来世再报了。”

我说:“你又表决心,说胡话来骗我们,人死了就没了,哪有来世?”

娘说:“蓝蓝,你闹什么闹?”

天越晚,就越静,远处传来狗的叫声。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星星,凉风呼呼地刮着,那些残黄枯萎卷曲僵直的树叶,被风挟持起来,在院子滚来滚去,时而发出沙沙的响声……

现在是刚入冬的季节,还没有生火,白天有风,晚上很冷。娘怕我们冷,给我们拿来被子,我们都用被子裹着自己,疲倦地坐在柴草上,为爹守灵。柴草味和香的味道扑鼻而来。我们家的黑狗,一直都卧在屋里,怎么赶都不出去。有大哥在,我们都没有说话。我们只能闭上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各自盘算着自己的心事……

我爹是肺心病,一到冬天,就喘不上气来。我爹不吃不喝,昏迷不醒,卧床不起,已经有好多天了。黑狗除了到外边拉尿,一直卧在屋里,不管谁来看我爹,黑狗都汪汪叫几声。村卫生所的大夫,每天都来输液。在国庆节放假期间,我看到爹病成这样,便没有走。我也想好好地照顾爹几天。可就在昨天下午,我娘心血来潮,非要让我去叫大哥。我撇着嘴说:“什么?我不去。爹和大哥脱离父子关系已经十年了,为什么要叫他?”

娘说:“蓝蓝听话,你有文化懂事。那是你爹在气头上。你要是不想让你爹死不瞑目,你就让你爹见见你大哥。你爹现在闭不上眼睛,很可能是在等你大哥。”

我说:“那都是迷信,爹都恨死大哥了。”

娘说:“我们把你大哥养了十八年,又借钱给他娶上媳妇。在你爹病重之后,经常和我念叨你哥。现在你爹要走了,能不想他吗?”

我说:“那就让姐姐去。”

姐姐说:“我就是替爹去死,也不叫那不孝之人。”

我说:“那好,我去。”我往门外一走,黑狗就跑出来。我说:“你个狗东西,你给我回去。”黑狗故意和我装傻,摇摇尾巴,走在前面给我带路。

昨天是星期天,娘知道大哥在家。大哥家离我们家就五百多米。我从家里出来,碰到好几个人。有大伯叔叔,也有大娘和婶子。有的问我去哪里,有的问我爹的病好点了吗。我都叫着大伯大娘和叔叔婶子,一一都作了回答。我走到大哥家门口,黑狗就先汪汪了几声,好像是在帮我喊叫大哥。这时候,大哥家的邻居,从家里出来了,我叫人家婶子。婶子听到狗的叫声,见我在大哥家门口徘徊便说:“蓝蓝,你这是干什么?”

我噘着嘴,含着泪花,说:“我爹病重,我娘让我叫大哥去看看我爹。”

婶子说:“应该的,你在这等着,我给你叫去。”婶子走到大哥大门口,喊着“家臣”。大哥出来,婶子说:“你妹妹找你。”

大哥走过来,说:“蓝蓝,你快毕业了吗?”

我说:“爹病得很厉害,娘让你去看看。”然后我的眼泪就滚落下来……

大哥说:“蓝蓝别哭,你先回去,我马上就去。”

不多一会儿,大哥带着大嫂侄子侄女都来了,一到院里,黑狗就窜出去,蹲在屋门口,好像是给大哥一家腾地方。大哥一进门,就叫着爹。我们都感到很奇怪,爹竟然被大哥叫醒了。我们都看到爹翻过身来,睁开了眼睛,还颤抖着拉着大哥的手。

大哥说:“爹,我是家臣,你好点了吗?”

爹好好地看了看大哥,又点点头,然后就永远闭上了眼睛。黑狗汪汪叫起来,好像是在报丧。我们都跪在地下,叫着爹,哭起来……

大嫂看我爹死了,她没有跪,也没有哭,而是扭身出去了。我哭着打着大哥,赶大哥走,我说:“你要是不来,爹还活得好好的。”

娘说:“蓝蓝,别闹了。你爹就是在等着你大哥,你大哥不来,他就不肯走。”

我说:“不是,大哥是白眼狼,爹娘白把你养大成人,还给你娶了媳妇。十年了,他都不回来,爹是被大哥气死的。”

大哥哭泣着说:“蓝蓝说得对,是我不孝,爹就是被我气的。我现在才知道,不养儿不知父母恩,杀身难报父母恩的内在含义……”

侄子和侄女站在一边,看着我和大哥吵闹。大嫂叫来了本家的哥哥们,还叫来村长当大管事的。黑狗就蹲在门口,来回走动,好像知道都是来帮忙的,别管谁来,始终都没有叫。大嫂把大哥叫出来,让大哥给大管事的磕了头。然后大嫂来到屋里,训斥着说:“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赶紧给爹穿衣服,否则,就穿不上了。”我们才止了哭声,躲到一边,让堂哥们给爹穿送老衣服……

文革之前,我爹是历史反革命分子。文革一开始,我们一家四口,就被省城红卫服装厂遣送回到老家。那时候,我五岁,姐姐九岁。在我的印象里,我们家从来就没有这么个大哥。大概是在文革最后一年的一个中午,刚过完麦收,天气很热。我下学回来,一走到屋门口,就听到有生人和爹娘哭泣着说话。我感到很惊诧,就站在门口,往里瞧了一下,只见有个男人跪在地下,说:“我冤枉。那天晚上,我上后夜班。四点的时候,我去厕所。我从厕所里刚出来,突然有人把我的头蒙住,拉到一间房子里。那些人说我强奸了女孩。我一说没有,他们就打我的耳光,打得我昏头胀脑,好多天不知道东南西北。等我清醒过来,我已经在拘留所里了。请爹娘相信我,我从来没有强奸过什么女孩。我们上后夜的班上,根本就没有女孩,又是在厂里,我怎么就强奸那女孩了……”

我感到很惊诧,这个男人叫我爹也叫爹?难道我爹还有个儿子?

爹可能觉得那个男人在狡辩,很不耐烦,说:“算了,赶紧起来,都过去了,现在说这有什么用。”

那个男人说:“爹娘要是不相信我,我就不起来。”

爹大概是看到我回来了,才说:“我们都相信你是冤枉的,行了吧?”

那男人才起来。我走进屋里,爹介绍说:“这是你小妹家蓝。”然后就说:“蓝蓝,这是你大哥,快叫大哥。”

大哥满脸委屈,含着眼泪,从书包里拿出几块糖来,放到我手里。我没有拒绝糖,也没有叫大哥,我叫不出口。我赶紧跑出去,在门口等着姐姐。

因为爹是反革命分子,大队不让姐姐上初中,十五岁就下地挣工分养家了。姐姐个子矮,瘦瘦的,戴着草帽,脖子上有条花毛巾,扛着锄头走到门口。我上去拉住姐姐,给她一块糖。姐姐说:“你怎么会有糖?”

我说:“那个大哥给的。”

姐姐说:“什么大哥?哪个大哥?”

我说:“咱家来了个大哥,叫爹也叫爹,还给爹娘跪着,说他没有强奸过女孩,他是冤枉的。”

姐姐好像听说过大哥的事,也不回我的话,赶紧走到屋里。爹让姐姐叫大哥。姐姐也没有叫,但大哥也给了姐姐糖。

尽管这事都过去十多年了,我依然记得很清楚。那天中午,娘做的是炸酱面条。在那个年代,我们家几乎天天都吃贴饼子、腌咸菜。只有过节,或者来客人的时候,才吃一顿面条。娘擀的面条又细又长,再浇上炸酱卤,别提多好吃了。那天也是一样,面条端到小桌上,娘都给浇上炸酱卤。娘催促着大哥吃饭。我们都坐在小桌上,大哥不动筷子,我们也不能吃。这是爹娘给我们立下的规矩。省城的两个姨姨和爹的朋友来,也吃炸酱面。我两个姨姨在省城是食品售货员,每次来我家,都给我们带豆瓣酱。我饿了,我娘把就把饼子从中间切开,中间抹上豆瓣酱,非常好吃。

爹催促着大哥赶紧吃饭。大哥看到这样的场面,眼泪又涌上来了。爹说:“家臣,你这是干什么?赶紧吃饭。”大哥才擦了眼泪,吃起饭来。面条放在大哥的嘴里,嚼得很慢,刚吃了几口,就捂住眼睛,呜呜地哭出声来……

爹示意我们别管他:“你们吃你们的。”我们吃完面条,大哥才说:“爹,当时,我不服判决,拒绝劳改,一有机会,我就逃跑。但都被警察抓回来,关我的禁闭,往死了里打我,还给我加刑。我觉得我是爹娘唯一的儿子,爹娘不会不管我的。我希望爹娘看看我,能为我伸冤,还我自由。可是,十八年以来,爹娘始终没有去看我,我真正体会到望眼欲穿和肝肠寸断的感受。我知道爹的脾气,肯定是嫌我丢人,不要我了。我写了好多信,爹娘也不回。后来我姨姨给我回了信,竟然说我不是你们的亲儿子。爹娘是我的天,我的地,我当时都崩溃了。于是我不出工,也拒绝吃饭。三天之后,我就像死了一般,但监狱把我送到医院,抢救了半天,我才活过来。但又给我加了刑期。我本来是判了十年,最后加到十八年。在狱友和领导的鼓励下,我才逐渐冷静下来。我申诉过几次,都没有成功,我才认命了。我便开始和爹娘赌气,就没有再给家里写过信。我刑满释放,无家可归,在监狱领导和狱友们的劝说下,便在监狱就了业。又因为天津监狱搬迁,我才很幸运地调到咱们省城监狱工作。我下班之后,到咱家一看,才知道你们都回到农村了。我跑到你们厂里,问清老家的地址,才找回来的。我这次回来,就是要弄明白,我到底是不是你们的亲儿子?你们不帮我申诉也就罢了,为什么不到监狱看看我?我现在有点明白了,你们是因为赌气,才说我不是你们的亲儿子的,是不是?”

我娘说:“你还真不是我们的亲儿子。当时让你姨姨告诉你真相,就是为了让你安心改造。”

大哥摇摇头说:“我不是在做梦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娘说:“那时候,我们在省城开着服装加工部,你爹裁,我来做。生活还是不错的。可是有天早晨,我们开开门一看,发现屋门口有个孩子。我们打开褥子,里面有个字条,说是他们县遭荒了,孩子上面还有三个儿子,实在养不了这孩子。我知道你们是好心人,你们就收养了这孩子吧!那时候,我有病,还没有孩子,也没有奶。喂你什么都不吃,你哭得死去活来,怎么都哄不下。我们没有办法,赶紧给你雇了奶娘。你一吃奶,果然就不哭了。我们都感到很奇怪,那奶娘在喂你奶的时候,经常掉眼泪。你奶娘把你奶到两岁,才走的,然后朋友才告诉我们,你奶娘就是你的亲娘。我是说,在你小的时候,你没有受到委屈。在你十二岁的时候,才有了家玲。于是我们都很惯你,可以说,你要星星不给月亮。我们好不容易把你养到十八岁,你才上了一个月班,还没有开过工资,就出那样的丑事。”

大哥说:“娘,那天,我刚领到十八元的工资,我是想早晨下班回家,都交给爹娘。可是还没有等到下班,我就被抓走了。那十八元的工资,到现在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娘接着说:“你爹老实本分,很要面子。公安局找到家里,可把我们吓坏了,那女孩叫什么,包括她爸妈的名字,都说得清清楚楚……”

大哥说:“他们要是想害我,什么样的名字编不出来。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女孩。”

“你爹有高血压,整天吃药。你爹一听说你出了这样的丑事,气得坐在椅子上,当时就半身不遂了,不能说话,不能走路。你爹的命都顾不了,还怎么管你呢?”

大哥说:“这事我一点都不知道。那就是说,这个家的灾难,就是从我出事开始的。看来我真是个祸根,是我害了爹娘,也害了全家。”

娘说:“要细说起来,也不能完全怨你。我们家的倒霉,都是你爹的嘴贱。在日本人占领省城期间,我和你爹就开着服装加工部。日本人经常过来,不是要钱就是捣乱。当时有个日本翻译官,经常和他太太来做旗袍。得知我们的苦衷之后,人家也是好心,便为你爹办了一个良民证。按现在叫法,那就是特务证。翻译官说,只要有日本人来捣乱,你就拿出良民证来,他们就走了。可是那良民证一次都没有用过,日本人就投降了。在公私合营的时候,我们都归了红卫服装厂,我们都在服装厂上班。到了三反五反运动中,服装厂的副厂长张明普,组织召开职工会,说我们都经过旧社会、日本占领时期和国党统治时期,谁要是有什么问题,尤其是办过对不起人民的事,最好是说出来。只要说出来,什么事都没有,如果是被揭发出来,那可就严重了。于是你爹就把办特务证的事说了出来。张明普问那个证还在不在,你爹说早就烧了。张明普还在大会上,表扬了你爹……那时候,服装厂在主要街道,都有服装加工部。你爹在一家服装加工部当组长,他负责接活,收加工费。另外还有五个缝衣服的女职工。你爹负责裁衣服,她们做。这五个人之中,其中就有张明普的老婆。有一天下午,你爹去厕所,忘了锁抽屉。回来之后,就发现钱少了。你爹就把门关住,谁都不让出去,再三声明,谁要是拿了钱,就主动交出来,什么事都没有。否则,只能让派出所的来了。到最后,张明普的老婆就把偷的钱交出来了。这件事,你爹并没有向厂里报告。可四清运动一开始,工作组一来,便有人揭发出来。说厂长的老婆在你爹的门市部偷过钱。工作组找到你爹,你爹只能实话实说,还在证明材料上签了字,当时,工作组就撤了张明普的副厂长,下放到车间里。可是到了四清运动的后期,张明普又站起来了,还成了厂长。张明普怀恨在心,抓住你爹特务证的事不放,对你爹实施报复。下班之后,让他写检查,交代所犯的罪行。你爹什么坏事都没有做过,写不出来。张明普就把你爹关到屋里,有人从后边掐住他的脖子,张明普在前面扇你爹的脸,还用手铐把你爹铐起来,吓得你爹天天尿裤子。你爹没有办法,只能胡写乱写,最后张明才把你爹打成历史反革命分子……”

大哥说:“这事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呢?”

娘说:“这又不是好事,别说你不知道。我们院里的邻居们都不知道。在你出事当天晚上,你爹半身不遂,尽管住进了医院,可厂里不给掏钱,我们没钱住院。医院也不让出院。我们没有办法,只能把被子押到医院,才回到家里。第二天晚上,你爹觉得这没法活了,张明普给他气受,你又办了很丢人的事,玲玲还小,越想越不能过。你爹一直都失眠,经常吃安眠药。家里的安眠药,都是整瓶往回买。你爹一只手能动,他就喝了好多安眠药,自杀了。我一觉醒来,看到你爹口吐白沫,怎么都叫不醒,好像死了一般,我都吓坏了,半夜三更,便跑到马路上,敲开你爹的朋友,又是中医大夫你孟叔叔的家门。是你孟叔叔拿上钱,把你爹送到医院才抢救过来的。然后你孟叔叔又免费为你爹天天扎针灸,一年的时间,才把你爹扎好了。我也因此得了大肚子病,不能上班,怎么都治不好,最后还辞职了。你想想,我们这种情况,你又在外地监狱,我们能去看你吗?再说了,你想得对,你爹就是嫌你丢人。说你既然办了丢人的事,那就应该得到应有的惩罚,看不看都一样。再就是,我们早就被送回老家了。”

大哥点点头,说:“我明白了。我是被张明普设计陷害的。”

我爹说:“张明普又不是你们厂的,怎么陷害你呢?”

大哥说:“爹你怎么还不明白?那就是说,张明先陷害的我,再陷害的你。他用那种罪名把我弄进监狱里,我们家就等于家破人亡了。”

我爹说:“哎呀,我想起来了。张明普的亲戚,就是你们的厂长。”

大哥说:“你看看怎么样?张明普是干部,和公安局能没有联系吗?我们那儿是街道工厂,一共二十几个人。我们那个班,根本就没有女孩。即使想强奸女孩,也没有女孩啊!那完全是栽赃陷害。我都冤枉死了。我一定要找张明普报仇去。”

我爹说:“胡说,那只是怀疑,又没证据,都过去二十多年了,怎么报仇?”

大哥说:“你别管,要想报仇,就有办法。”

爹说:“张明普已经死了,你找谁报仇呢?”

大哥“啊”了一声,说:“我的冤屈是无处申诉了。”

当天下午,我上学,姐姐下地。我不知道爹娘和大哥又说了什么,晚上回来,我只听爹还在劝大哥,好像是让他到我们县武装部去一趟。现在的武装部长,就是他的亲三哥。大哥摇摇头,说:“我不去。”爹说:“放心,你三哥不能没有良心。你亲娘把你扔了,又在咱家当奶娘挣钱,那都是为养那哥仨儿。你亲娘在咱家当奶娘的时候,他们哥仨儿都在咱家吃过饭,我们还经常给他们衣服穿。你三哥在我们县武装部,其他两个哥哥好像都是干部。只要他们同意让你回去,肯定能把你调出监狱,找个体面一点的工作。”

大哥说:“蓝蓝玲玲,你们看爹老往出赶我,还是不想要我。他们家就是个天堂,我也不想去。咱家就是个地狱,我也不想走。”

爹说:“别傻了,我现在是反革命,戴着帽子,每天还要扫大街劳动改造,丢人现眼,别说你劳改了十八年,在我们村里,凡是地主富农的儿子们,哪有一个娶到媳妇的。我是不想让你打光棍,才让你找他们的。”

大哥说:“我就知道你们是我的爹娘。我宁可打光棍,也不想找他们去。”

我觉得爹说得有道理,便说:“大哥,你就听爹的,你要是胆小,我和你去。”

爹说:“好,就让蓝蓝和你去。”

我从小胆大,姐姐胆小。我们家从城市回到农村,房子和农具都没有。凡是借东西的事,姐姐从来不去,都是让我去。我爹是个裁缝,刚回来那几年,经常给乡亲们裁衣服,娘给人家做衣服。不管谁家娶媳妇聘闺女,都找爹娘做衣服。不管给谁家做衣服,一到吃饭的时候,人家就让我和姐姐到家里吃饭去。于是前街后街,左邻右舍,是婶子大娘,还是嫂子,我都知道。特别是我家在盖这房子期间,我家缺的东西太多了。那时候盖房子,没有建筑队,也不挣钱,都是找乡亲们来帮忙。我爹几乎给每一家都做过衣服,我家盖房子的时候,只要爹找到谁,都过来帮忙。但好多工具,都要到邻居家借去。我还小,又是女孩,干不了别的,只要缺东西,爹娘和姐姐都让我借去。我一说不去,娘就训我。

第二天,爹不让我上学去,还真让我和大哥到县里。大哥用自行车驮着我。麦收的季节,路两边,都是刚割完麦子的麦地。黄乎乎的麦茬之间,都种着玉米。尽管都是土路,隔二连三,也有树木。到了没树的路段,天热得像个火炉,热风呼呼的,大哥骑得快,热得满头是汗。到了有树的路段,凉快多了,大哥就骑得慢。我们一边走一边说话。大哥说:“蓝蓝,你放心,我是不会走的。你想想,咱们家这么困难,爹娘都有病。我的单位尽管不好,起码有工资。我现在能挣钱了,我要是离开咱家,那我还是人吗?我要是不出事,咱家就多一个劳力。再说,我已经没事了。我现在是工人。你和姐姐替我照顾了爹娘的前半生,爹娘的后半生,你们就交给我,我一定把爹娘照顾好。”

一路上,大哥的嘴没有停,概括起来,不是检讨自己,就是表决心。到了县城武装部,还真找到他三哥了。他三哥穿着军装,帽徽领章闪着红光,很是威风。可就是沉着脸,特别难看。大哥一说出他的名字,他三哥就说:“知道了。”那就是说,他三哥知道大哥呆过监狱。他三哥问了问我家的情况,根本就没有问大哥在哪工作,或有什么事。他三哥说:“既然出来了,那就要接受教训,痛改前非,不能一错再错了。据娘说,那老俩对你和咱家都不错。在那个时期,爹是饿死了。娘带着哥几个过,非常不容易。我们的娘也没有了。你一定要把那老俩照顾好,千万别胡思乱想。”

这时候,有人叫他。他三哥说:“那就这样吧,我还要开会。”

大哥说:“你忙你的。”然后我们就出来了。

在回来的路上,大哥别提多后悔了,不停地抱怨爹,说:“你看看咱爹,净想好事。我说不来吧,爹非要来,你还在一边起哄,结果怎么样?你说可笑不笑,他还有脸嘱咐我要照顾好咱的爹娘,还知道咱爹娘帮助过他家。这事还用他操心。我们的爹娘,我当然要好好孝敬了。你看着,我要让我们的爹娘,比谁过得都好,气死他们。”

在村里,我家里突然多了一个三十大几岁的男人,那可不是小事。我们回到村里快十年了,爹和谁都没有提过大哥的事。大哥主要不是在外边当兵,也不是工作,而是犯法了,在监狱里劳改。所犯的罪行,偏偏是很丢人,很难说出口的那种事。我估计爹再三劝大哥认祖归宗,恐怕也有难言之隐。

大哥走不了了,那就是我家的人了。这就像娶媳妇一样,一个大活人,怎么能瞒得住呢。首先要向大队汇报清楚,再就是要介绍给我们本家的人们。我们家有十几户本家。谁家过红白喜事,都要来往。大伯大娘,叔叔婶子,堂哥堂姐,好几十个。他们都是贫农成分。我们家也是贫农。但我爹是戴帽反革命分子。我们就和地主富农的子女一样,都是五类子女。

尽管爹很为难,又不能不去。我发现爹是咬着牙,横着心,领着哥哥出门的。我跟在后面。每到一家,爹先让大哥叫叔叔大伯大娘婶子。在介绍大哥的时候,只能含含糊糊,说以前在东北工作,离家太远,现在调回来了。有的就问得比较详细,比如大哥是什么厂子,多大岁数,成家了没有,等等。大哥在回答这些问题的时候,只说是钳工,没有成家,连什么厂子都不敢说。万幸的是,村里人都不懂,一听说是钳工,就知道是工人,都很高兴。我在一边听着,就觉得漏洞百出,即使在外地上班,一个大男人,也不能好多年不回来。

接下来,我哥就是我家的人了,每个星期天都骑车回来。老家离省城二十多公里,一个多小时,就骑到家了。大哥一回来,就替娘扫院子,收拾屋里卫生。娘做饭,他给娘烧火,饭做好之后,大哥给我们盛上饭,爹娘和我们不吃,大哥也不吃。吃晚饭,大哥就抢着刷碗。爹有胃病,大哥每次回来都给爹买啤酒,说啤酒能养胃,还给我买钢笔,给我姐买手套,也给娘买东西。一到大街上,碰到谁,该叫什么就叫什么。如果是男人,就递过烟去,还和人家聊天。有过红白喜事的,都过去捧场。过年回来,都到大辈家磕头去。刚过了一个年,就和我们村的人融为一体了。

那时候,只要有找裁衣服的,或者来家串门的,爹娘都让人家给大哥说媳妇。大哥虽然三十大几了,毕竟是工人,脸色很白,留着分头,非常神气。大哥究竟是什么样的工人,谁都说不清楚。功夫不负有心人。在离我们十几里地的范村,有个叫梅菊的闺女,初中毕业之后,就到北京给姐姐家带孩子,过了几年城市生活。到了嫁人的年龄,一心想嫁个工人,一直都找不到。一听说我哥是工人,又是在省城,尽管大哥比她大了十岁,第一次见面,就和大哥成了。堂嫂是媒人。梅菊对我家没有一点要求,只要结了婚,那就到住到城市里,还想把户口弄到省城去。我哥说:“没有问题,我家在省城还有房子,我爹有好多朋友,找工作迁户口,都没有问题……”

在准备结婚的过程中,家里没有钱。我爹每天挣八个工分。我姐每天挣七分。我娘有病,不能下地。我上学。每个工分才三毛钱。我爹我姐挣的工分,扣掉粮食钱,到了年底,也只能分到四十多元。我们一家的生活费,每月最少也要五六块钱。我两个姨姨和爹的朋友,经常给我们东西,我们家依然很困难。我们家盖房子的钱,那是服装厂给的两百元的安家费。我哥刚回来,工资三十六元。他用两个月的工资,买了辆旧自行车。每个星期日都回来,除去吃喝和往家里买东西,也没有给过家里钱。这样的家境,拿什么娶媳妇。但爹毕竟在省城生活工作了好多年,经常为朋友们做衣服,好朋友还是有几个的。为给大哥娶媳妇,我爹娘到省城去了一趟。我娘向我姨姨借钱,我爹向朋友借钱,总共凑了两百多元。我爹还从市里买回方木头和纤维板,给哥做立柜写字台用。我哥也知道家里没有钱,能省就省。有了木头纤维板,立柜和写字台,都是大哥找他们工友来家里做的。西屋里有土炕,地方很小,只能放一个立柜和写字台。

那时候村里人结婚,都要做四床被子,有的是花布,有的是缎子被面。可大哥毕竟是工人,我们家也算是城里人。我们家娶媳妇,起码要做缎子被面的被子。大哥说他有一个红缎子被面的被子,就盖过几次,那就少买一被面,省一个是一个的,娘也就同意了。为了和这个被面匹配,其他三个被面,都买成红色的。娘把哥的被面拆下来,用清水泡了泡,去去尘土。被子做好之后,还放到一块比了比。要是不细看,还真看不出来。

无论在什么年代,结婚是一辈子的大事。穷有穷的讲究,富有富的讲究。我大哥结婚也是一样,家具和被子准备好之后,还要糊屋子。因为房顶都有大梁、檩条和椽子,残差不齐,黑不溜秋。为了好看和喜庆,都要用高粱桔插成架子,吊在房顶上,再糊上花纸,把大梁、檩条和椽子就盖在里面了,还要用石灰水,把墙壁刷成白色,铺上床单之后,屋里立刻就光芒四射起来。

在农村过红白喜事,都要杀猪,还要找厨子过来蒸馒头熬猪肉大锅菜。我大哥是春天结的婚。在结婚那天,就像现在我家过白事一样喧闹。在我家院子里垒起了大锅灶,借来了锅碗瓢勺和桌子凳子。我还发现,别管是红事还是白事,都要让本家的老老少少过来吃白馒头和猪肉大锅菜。因为刚过完年,我家的猪小,还不能杀,只能用我家年前的猪肉,也是在这个院里,我们本家几十口子,好好热闹了一天。我大哥的婚倒是结了,却把我娘腌的三十多斤猪肉都用完了,闹得我家,一年都没怎么有吃上猪肉。

大哥结了婚,总算了了爹娘的一桩心事。在乡亲们看来,大哥到底是工人,可比我们村地主富农的儿子们强多了。大嫂由于受到城市的熏陶,没有下过地,虽然二十六岁,脸皮白嫩,身材苗条,穿着讲究,一点都不像个农村人。大嫂能嫁到我们这样的家庭,我们家都很有面子。

大哥大嫂结完婚就走了。大哥自己回来过几次,主要是为我家省城的房子。

我们家在省城有三间私房,一个单间,一个大间,总共才二十四平方。我们家被送回农村之后,房子都被房产局没收了,房管局便让别人住着。到了文革后期,国家又有了政策,还允许私房存在。我们家的房子,又归还我们。可是在我们家住着的那户人家,一时间找不到房子,给我们腾不出来。我们又不能把人家赶到马路上去。我大哥结婚之后,一下班,便和人家闹去,让人家给腾房子。人家让大哥找房管局。人家说:“又不是你让我住的房子,你凭什么让我腾房子呢?”

那时候,文革刚刚结束,地主富农分子和我爹,都摘掉帽子,不用扫大街劳动改造了。也就是那年夏天,一条小黑狗跑到我家。黑狗好像刚刚满月,像小鸡那么点,黑黑的狗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到了晚上,我把黑狗抱到被窝里,搂着睡觉。可我娘和姐都不让喂,趁我睡着了,就把小黑狗给扔掉了。我起来之后,找不到小黑狗,哭着要小黑狗。我娘说你要是要狗,你就别吃饭。我说:“我不吃饭,我要小黑狗。”我正哭闹着,小黑狗又回来了。我含着泪花,上前抱起小黑狗,好半天才平静下来。再就是,全国落实政策已经开始了,像我爹这种冤案,肯定会平反,还能办退休。我们全家的户口,有可能迁到省城。姐姐可以当工人了。我也能到省城上学。

我大哥回来和我爹娘商量,就是想把那三间房子都占了。

我爹说:“那可不能,你们住小间。你妹妹们住那大间。我们就和这条黑狗住在老家。即使我们去了,就和你妹妹们住。”

大哥说:“我也是给梅菊这么说的,可梅菊说什么都不让把房子给闺女。为这事,总和我生气。”

我爹说:“生气也不行,你们把三间房子都占了,我们去了住哪?你妹妹往哪住?”

大哥才不说话了。

那年秋天,正是放暑假,刚下过几场雨,到处都散发着潮湿的味道。这个季节,正是杂草疯长的时候。那些野蒿子、车轱辘菜和红根草,只要是没有被踩实的地方,便密密麻麻地长出来。好像是在抢地盘,也不管你能长多高,活多久,先钻出来再说……

那天中午,刚吃过中午饭,我们一家人都坐在院子,大嫂和大哥推着自行车回来了。自行车架子上还驮着个被子。我们一家人都很激动。包括我们家的黑狗,都看出来了,大嫂的肚子鼓鼓的,怀孕了。那就是说,爹娘要当爷爷奶奶,我和姐姐要当姑姑了。大嫂他们一进大门,黑狗就汪汪几声。紧接着,堂嫂和堂哥也紧跟着来了。黑狗迅速窜到堂嫂堂哥面前,挡住他俩的去路,来回跑跳着,又汪汪起来……

我娘一训斥黑狗,黑狗就躲开了。我们都感到很惊诧,大哥大嫂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堂嫂堂哥来干什么?大嫂走到我们跟前,她没有叫爹娘,我们也没有叫她嫂子。我们都没有想到,大嫂却破天荒地喊道:“我现在才知道,你们家都是骗子!”

我们和爹娘都惊呆了,我们的爹娘怎么就成骗子了。这句话好像是一枚炸弹,顷刻间,就把我们家炸得乌烟瘴气了。

我娘说:“梅菊,你这是说什么?我们怎么就是骗子了。”

大嫂脸上惨白,挺着大肚子喊叫着:“你们都骗了我,你们一家都是骗子。”

大嫂说着便从自行车上拿下被子,搭到院里的铁丝上,说:“让大伙看看,你要是亲娘,哪有用旧被子娶儿媳妇的。”

娘说:“梅菊,这件事,家臣最清楚。”

大嫂挥舞着胳膊,说:“家臣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即使后娘后爹,也应该去看看儿子。你们怎么那么狠心?”

我明白了,大哥为了讨好大嫂,竟然出卖了我们的爹娘。我攥紧拳头,时刻准备着,只要大哥说一句没有良心的话,我非和他拼了不可。

大哥站在自行车前,递给堂哥一支烟,抽了起来。黑狗还是觉得来者不善,愤怒地围着大哥和堂哥,来回转,时而拱拱他俩的腿,又看看他俩的脸。

我们家住在大街上,又是中午,大门口和大街上的人越来越多。那群麻雀又来凑热闹,他们在树上、房檐上,来回蹿着,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堂嫂把大嫂推到西屋里,说:“梅菊你都这样了,还是少说两句吧。”堂嫂又把爹娘拉到北屋里。堂嫂说:“叔叔婶子你们也是,大哥既然不是亲的,怎么能用旧被子娶媳妇呢?也难怪梅菊挑理。”

我娘说:“是家臣非让用的。”

堂嫂说:“我觉得梅菊说得有道理,家臣让用也不能用。说实话,家臣说在监狱工作,我们都认为是警察呢!梅菊在他们宿舍里住了好长时间,才弄明白了真相。原来,家臣蹲过十大几年的监狱,是那种劳改工人。那排宿舍里,都是劳改工人。有的是强奸犯,有的是盗窃犯,还有杀人犯。梅菊非常恐惧,晚上睡不好,才决定回村的。还有就是,哪有把房子给闺女的。这几件事加在一起,梅菊能不生气吗?”

我娘说:“那是省城的房子,不是给闺女,是住。”

堂嫂说:“住就是给了。按照老家的规矩,家里的房子,都应该是儿子的。”

我娘说:“要不把这房子都给她。”

堂嫂说:“现在给什么都晚了,梅菊现在是赌气,非要搬出去住,不认你们了。你二老就算为家臣有个媳妇,就随了梅菊吧!梅菊已经到我家闹了好几次了,一进门就哭,说我们都骗了她。他俩结婚这半年以来,不是吵架就闹离婚,从没有安稳过。”

大嫂可能是把东西都收拾好了,又站在门口,喊着大哥,向大家示威,让大哥立即做出选择:“一是离婚。二就是搬出这个家去,要和骗子们彻底断绝来往……”

堂嫂从屋里出来,拉着梅菊说:“算了,别说傻话,孩子都有了。”

大嫂看到大哥不动地方,便坐在地上,好像泼妇一般,大哭起来,说:“我的命怎么这么苦,我千挑万选,却掉进骗子窝里了,他们把我骗得好苦啊!”

我们家像过庙会一般,有的都挤到院里来了。我大嫂一哭,黑狗就跑过来,围着大嫂来回汪汪。我们家的鸡,在院子里叽叽咕咕,到处乱跑……

大哥还是黑着脸,抽着烟,一句都不说。我非常生气,我忍了半天,还是没有忍住。我走到大哥的跟前,拽掉他的烟,说:“大哥你是哑巴吗?你还是我大哥吗?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你不是说过,把爹娘的下半辈子,都交给你吗?你要让爹娘过上最好的日子吗?你现在娶了媳妇,你就不要爹娘了……”

黑狗又跑到大哥和堂哥的跟前,吐着舌头,喘着粗气,跃跃欲试的样子。大嫂一看我欺负大哥,好像有了台阶,腾地从地上起来,噌噌走到我面前,说:“你个小丫头片子,你懂什么?”

我说:“我在和我哥说话,有你什么事。我就是让他亲口说出来,他要跟着你走,不要我们的爹娘了。大哥你别忘了,爹娘为了你结婚,还向姨姨朋友,借着好多钱呢!”

这时候,我爹说话了:“蓝蓝,你们都让开,让他们走……”

爹一发话,我和黑狗就躲在一边了。大嫂便指挥着堂哥堂嫂几个人,开始从西屋里往出搬立柜、写字台和被褥什么的,看热闹的人都让开路,院里屋里一片狼藉……

大哥始终站在那,低着头,一句话不说。看样子,他们是商量好的。三辆小车就停在门口。等把东西都装到车上,大哥还在那站着。大嫂拉了一下大哥,让他走。大哥的脚像焊在地上,就是不动地方。院子里的人都出去之后,大哥才扑通跪在地上,给爹娘磕了头,然后就走了。

我说:“爹,为什么放大哥走?”

爹说:“可能是我上辈子欠他的。”

我大哥就这样从家里搬出去,在村里借到房子,向村里要了宅基地,自已盖房子,另立门户了。

这件事过后,我爹就离不开那条黑狗了。无论是在大街上,还是在家里,爹走到哪儿,黑狗就跟到哪儿。爹还抱着黑狗,抚摸黑狗,经常和狗说:“你个狗崽子,你会不会离开我?”再就是也不怕丢人现眼,碰到谁都给谁唠叨——

大嫂大哥的威风,让我爹娘在村里丢尽了脸面。特别是我爹,吃不下饭,晚上睡不着,精神近乎崩溃,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我爹说:“他妈的张明普打我骂我,把我铐起来,扇过我嘴巴子,逼着我交代我没有犯过的罪行也就罢了。没想到,这小子也想欺负我。老子在他手里,没有一点短处,他凭什么欺负老子呢?”我爹最后决定,必须要和大哥来个彻底了断,否则,这日子就没法过。

我爹娘为了赌气,就找到省城公安局,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非要和大哥正式脱离父子关系。警察打电话把我哥叫到公安局,狠狠地训了一顿。我哥始终绷着脸,一句话不说。大哥在脱离父子关系的协议上签完字,又给我爹娘磕了个头,就走了。从那之后,我爹的情绪就好多了,在和乡亲们说这事的时候,底气十足,特有威风。我爹觉得和大哥从法律上断绝父子关系,那是惩罚了大哥,转败为胜了。而且还经常在黑狗面前示威,说:“你要是不好好的,我也把你赶出去。”

天刚刚亮,公鸡早就起来了。麻雀在大门口的树上,上窜下跳,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我们就被吵醒了。爹灵前的蜡烛和香都还烧着,青青的烟雾,弥漫屋子的上空……

我到了院里,天空阴沉沉的,又下了霜雪,树上房上和地上,到处都是白茫茫的。被霜打了的树叶,又落了一地。我娘也起来了。娘先把鸡窝打开,十几只鸡,都从窝里跑出来,在院里叽叽咕咕地找食吃。有两只公鸡没心没肺,无忧无虑,上到灶台上,伸长脖子,又打起鸣来……

紧接着,门外就传来几声炮响。那几个大炮好像是都蹲在地上,一字排开地爆炸着,飞到空中炸响了。窗棂上的纸发出“唰唰唰”的颤抖声。树上的麻雀“嗡”地一声吓跑了。然后就响起“咚咚咚”的敲门声。这时候,我才发现,黑狗没有出来,也没有汪汪。

我赶紧打开大门,好多人都进到院子里,各就各位忙碌起来。烧火的烧火,挑水的挑水。蒸馒头的揉起面来,做饭的开始切菜,放炮的拿着炮袋子,还冲着我笑了笑,到街上放起炮来。这一大早,我们家里就这样沸腾起来了。

我刚想返回屋里,却发现抬棺材的架子已经摆在大门口了。然后就有两个人在我家门口挖起坑来,一个人用撅头刨开口,还有一个人往外挖土。我便走出大门口,看了看才明白过来。我还在村里的时候,就知道这埋人的风俗。这抬棺材的架子,必须要十六个人来抬。好像是不管谁家埋人,都要在大门口挖泥坑。那泥坑挖得比大缸还粗,得能跪下一个人,泥坑里都灌满水,再用稀泥在坑的四周抹了又抹,目的是少往下漏水。

有不懂的年轻人就感到蹊跷,问:“为什么要在街中间挖泥坑?”那挖泥坑的没好气地训斥说:“干什么?等你爹娘死了之后,让你也跪跪泥坑。”

“为什么要跪泥坑啊?”

“因为你不孝,大家就要闹丧。你不跪在泥坑里,就没人抬你爹的棺材,让你在乡亲们面前丢人现眼,明白不?”

“不明白。我要是就不跪泥坑呢?”

“不跪?”那人举起手中的铁锨,“看到了吗?这玩意可不是吃素的,你要是敢不跪在泥坑里,这一锨就把你拍进去。”

我想起来了,这跪泥坑,是为整治那些不孝儿女和不为人的人而准备的。倘若都知道你不孝,虐待父母,那就在埋葬你父母那天,让你跪在泥坑里。用这种闹丧的方式,来给不孝子女们敲敲警钟。

我赶紧回到屋子里,坐在爹的灵前。我看黑狗还卧在门后边,好像哑巴了,也不汪汪了。我上前踹了它一脚,黑狗缩缩身子,还是没有起来。姐姐说:“你踹它干什么?”

我说:“刚才那么大的敲门声,它为什么不出去,也不叫了?”

姐姐说:“狗伤心过度,嗓子哭哑了,叫不出来呗。”

我说:“狗又没有哭,怎么就伤心过度了?”

姐姐说:“爹最喜欢黑狗了,你怎么知道狗没有哭呢?”

我觉得有道理,才没去理它。

因为我突然明白过来,我们村闹丧的风俗,恐怕要在我们家上演了。十多年前,我就见过闹丧的。其中有哥仨儿,也和我哥一样,怕老婆,不孝敬老人。那哥仨儿的老婆都不让老娘住在家里,老娘没有办法,只能借了一间破房子住在外面。本家的大辈们让那哥仨儿轮着给老娘送饭。可那哥仨儿都忙着挣分,经常忘了给娘送饭。老娘饿得实在受不了了,就到邻居家要点吃的。那年冬天,雪下得早,天冷得也早,那哥仨儿还没有顾上给老娘生火,老娘就被冻死了。

在埋他娘那天,抬棺材的架子就摆在门口,也在大门口挖了泥坑。吃过午饭,大管事的领着老大到门口请乡亲。请乡亲的意思,就是让孝子跪在地上,请乡亲们先去十几个人把棺材抬出来,放在棺材架子上,然后由十六个男人抬着棺材转转大街,前边放着大炮,浩浩荡荡抬到坟上去。

老大先给乡亲们磕了头。大管事的喊:“孝子请乡亲了……”

大管事的又喊了两遍,还是没人动。没人到院里往出抬棺材,那就说明孝子请乡亲没有成功,孝子就不能起来。大管事的知道大家的意思,尽管天很冷,还是让那哥仨儿都轮着跪了泥坑,弄到满身是泥,乡亲们才来抬他娘的棺材。

还有就是两口子。埋他娘那天,男人已经跪到泥坑了,可乡亲们还是不行。有人要求他老婆也跪到泥坑里。他老婆经常和婆婆在大街上大吵大闹。婆婆叫来了儿子的舅舅们,想让兄弟们主持公道。舅舅们还没有说话,他老婆就躺在大街上,撒起泼来。当天晚上,他娘就上吊自杀了。

刚开始的时候,她老婆梗着脖子,就是不跪。她老婆不跪到泥坑里,大家就在那站着,都不去抬棺材,这样僵持了半天,如果再僵持下去,都该上工了。只要上工的钟声一响,那棺材可真就没人抬了。最后,大管事的把利害关系又重新和他老婆说一遍,他老婆才跪到泥坑里,大家才把他娘抬到坟上去的。

那时候,好像不管谁家死了人,泥坑都有人挖,每次都加满水,将土泡成稀泥,只要有人跪进去,就犹如跳进黄泥汤里,是非常狼狈的。特别是上了吊、跳了井、喝农药死了的老人们,他的儿子们,必须要跪倒在泥坑里。否则,那棺材绝对是没人抬的。只要大伙都来抬老人的棺材,那就说明孝子和死者在大伙的心目中是个人而不是畜生,全村人都来帮忙,送老人最后一程。这人在世上,孝敬老人、抚养儿孙、辛辛苦苦、酸甜苦辣一辈子,活要有个活样,死了也要有个死样。不能像死猫死狗那样失败,那样没有尊严,不举行什么仪式,不抬着棺材转转大街,不管什么时刻,随便挖个坑,好像见不得人,偷偷摸摸地埋了拉倒。也不能像猪、羊、牛、鸡、鸭一样被人宰杀吃了,变成一滩臭屎。

我爹和我哥刚脱离父子关系,我爹就平反了,退了休,补发了工资。我们家的户口都迁到省城。我姐姐接了爹的班,到服装厂上班。我也到省城上学了。我爹把借姨姨和朋友的钱都还了。我爹娘和黑狗,一直住在老家里。我和姐姐每个星期天,或节假日,只要有时间,都回到老家,来看爹娘。

大哥在村里要了宅基地,好像有两年的时间,大哥才把房子盖起来。十年以来,包括大哥添女儿儿子、过年过节、姐姐结婚,我们都没有来往过。即使在村里碰到,都绕过去,谁都不和谁说话,好像仇人一般。

我一直都在上大学,即使回来,再也没见过村里埋人。现在看来,闹丧的风俗,还一直保留着。像我大哥这样的人,虽然离我家就五百米,却十年没有回来,也没有给娘拜过年,关键不是亲儿子,又曾脱离了父子关系,这算不算不孝。如果要是算的话,恐怕就有人闹丧了。

我爹早就说过,他怕火葬。同时也喜欢躺在棺材里,让乡亲们抬着他的棺材到坟上去。爹觉得只要乡亲们能抬着他的棺材转转大街,那就说明爹是个人民,而不是反革命。所以爹就要死在老家,埋在老家。爹有钱之后,提前把棺材都做好了,就放在西屋炕上。我娘用布盖得严严实实,到了晚上,我和姐姐都不敢到西屋里去,怪瘆人的。爹说:“瘆什么,棺材能产生副作用,我越想死,就越死不了。”

整整一上午,我们家门口,犹如炮火连天的战场一般,大炮和唢呐声接连不断。我们家好像把炮厂里的炮都买回来了。放炮的压力很大,如果不使劲放,就放不完了。于是把树木、窗棂以及每一个人内心深处,都翻腾起来了。麻雀和鸡们虽然没心没肺,却有自知之明,没敢和炮声抗衡,早就躲得远远的。

天,一直阴沉沉的。十点多钟的时候,第一场大雪过早地下起来了。我坐在屋门口,看到天空中,雪花犹如棉花朵一般,铺天盖地往下飘着。时间不长,地上、房上、树上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了。院里做饭的人们,找来大帆布,罩在锅灶上面,好像是怕雪下到锅里。

临近中午,我姨姨们和亲戚冒着雪都来了。不管谁来吊孝,我们都要哭几声。不知道大哥大嫂是真哭还是假哭,眼泪鼻涕流得老长。我觉得他们不是真心难过,恐怕是幸灾乐祸,或者是在抒发委屈和怨恨。我和姐姐的眼泪已经哭干了。一有人来,我们只能假哭。同时我也很纳闷,平时活蹦乱跳的黑狗,始终卧在门后边,既不出去,也不叫了,似乎是病了傻了。

从我家屋门口,能看到大街上。我们家专门雇了唱丧戏的戏班子,其中有唱戏的,有吹唢呐的。那些唱丧戏的女子,脸上都化了妆,穿着很旧的戏衣,在我家大门左边不停地唱戏。有好多老太太老头,都坐在雪地里听戏。

我还看到村长在门口的雪地里,叼着烟亲自指挥。他一再强调,炮声和唢呐,一下也不能停。这炮声就是战斗的号角,唢呐犹如唱戏的锣鼓。炮声和唢呐声响得越紧密,越连续,越响亮,就越能说明“孝子”请乡亲们的诚意。

我好像听到有人说:“雪,尽管下你的,什么日子都能改,就这埋人的日子不能动,别管是下雪下雨,这人该怎么埋还怎么埋。”到下雨的天气,乡亲们就穿着雨鞋,披着雨衣,淋着大雨,踩着汤汤水水,该怎么抬棺材还怎么抬。这是埋人的规矩,也是风俗。

吃午饭之前,雪,突然停下来。高低不平的路面,墙根下的杂草,砖头瓦块上都被白雪盖住。我觉得雪真是好东西,它凭着特有的体积和数量,在很短的时间,把表面上肮脏的物件,统统地都盖在下面,连空气都是那么白。只有大门口那个泥坑在雪地里格外显眼,还有人不停地往里加水,使水面总保持满满的,几片猥琐不堪的树叶和几根枯干的柴草在水面上摇晃漂动。

吃过午饭,在村长大管事的指挥下,我们全家、本家和亲戚们,为爹举行了入殓仪式。

大门外,男人们陆续赶到,尽管有的还躲在女乡亲们中间。按照惯例,只要“大哥”跪在大街上请乡亲时,随着唢呐声忧伤起伏的声音,那些男人们就会蜂拥来抬棺材。

天空微微发白,树上的枝杈间,都挂着好多雪球,处处呈现出一片银装素裹的景色。放炮停止了,唢呐停止了。那一群麻雀趁机又飞到树上,蹦蹦跳跳,摇尾晃脑,叽叽喳喳地叫着。整个村子和人们的心里都平静下来。前来看热闹和抬棺的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大门口摆着十几个花圈,都是我爹我姐单位的同事和朋友送来的。爹厂里的领导,我姐的朋友,都站在一边。入完殓之后,村长领着披麻戴孝的大哥跪在泥坑的旁边,哥的手扶在雪地上,孝帽盖住了眼睛。

大管事的大声地喊了两遍,“孝子请乡亲啦!”“孝子请乡亲们啦!”

大管事的喊过“孝子”请乡亲,炮声和唢呐立刻就行动起来了。放炮的不停地放。唢呐要不停地吹。大家要在炮声和唢呐的伴奏下,前去抬棺材,这就像哀乐一般,要的就是这个仪式——

炮声和唢呐,催促乡亲们赶紧行动起来,先去十几个人把棺材抬到架子上。这是埋人的序曲,也是埋人的开始。任何事情都是从开始到结束,人生也是一样,从母体里出来是人生的开始。死,就是人生的结束。人生就是要经受从生到死这漫长的过程。但人生多少年结束,用什么形式来结束,各不相同——

大管事的觉得他是村长,在村里很有威望,说一不二。村长早就吹了大话,大哥跪不跪泥坑,都在他一句话。村长喊完请乡亲们,看到没有人动,便赶紧让放炮和唢呐停下来,紧接着喊:“乡亲们啊!家臣的情况大家都清楚。家臣能过来打幡摔瓦,我觉得已经不错了。大伙就高抬贵手,就点到为止吧!”

村长的声音刚落,就有人喊:“走,抬棺材了。”于是便一窝蜂地都行动起来。有的到了家里,有的到棺材架子那,两个人一班,准备抬棺材。村长便把大哥从地上拉起来。在从家里往棺材架子上抬棺材的时候,两个堂哥架着大哥,其他堂哥和侄子们都跟在后面。我们女的有堂嫂们带头。男人们从左边,女人们从右边转圈,转够三圈,大哥摔了瓦。男人们在棺材前头,女人们在棺材的后边。等把棺材放在架子上,用绳子捆好,村长便喊着号子,抬起棺材,绕过泥坑,走了起来。

放炮的在前边开道。十几个放炮的,各放各的,那炮声就连珠炮似的,很有节奏地飞向天空,嘎嘎嘎地响个不停,整条大街上,炮声轰鸣,烟雾弥漫,到处都是惊天地、泣鬼神的气势。

戏子们化着脸子,穿着戏衣,吹着唢呐,紧跟在放炮的后面。棺材前面有大哥扛着白幡,堂哥、堂弟和侄子们,三个人一排,都穿着孝衣、头戴孝帽在前边哭。后边有堂嫂们和侄女们,跟在后面。村里的人们,都站在大街的两旁,埋人的场面非常壮观。

我想起来了。大哥从我家里搬走,就是借住在村长家的房子里。大哥在省城上班,一个星期回来一次,大嫂很有可能是被村长占有了,否则,大嫂怎么可能要上那么好的宅基地呢?大嫂恐怕是凭着村长这根大梁,才敢和我家闹成那样的。大哥没有跪在泥坑里,抬棺材也很顺利,按说这是好事,但我却很沮丧。

我觉得像大哥大嫂这样的人,怎么能不跪跪泥坑呢?看来,时代在前进,闹丧也在变化。那两个男人,挖了半天泥坑,又加了那么多水,大哥却没有跪进去,实在是太遗憾了。那就是说,事是死的,人是活的。什么事都有人情,什么事都有假的。这跪泥坑也没有例外。

到了大街的中间,都要停下来。一是抬棺材要换换班。二就是戏子们给乡亲们,唱一段秦雪梅吊孝之类的悲戏,来烘托埋人的气氛。在这二十多分钟里,地上全是雪,我们只能蹲着歇一会儿。可等戏也唱完了,唢呐呜里哇、呜里哇地吹起来,放炮的也放了起来,我们都站起来准备要走了,棺材的跟前,根本没有人。棺材为什么没人抬,我们不知道。只听有人说:“看样子,家臣跪泥坑是躲不过去了。”我问:“什么泥坑?不是已经过去了吗?”

那人说:“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我有点激动,也有点担心。我说:“姐姐,我们到前面看看去。”我拉着姐姐,穿过人群,到了棺材的前面。大嫂也跟过来。乡亲们在四周围着。我看到大街的前面,拉着一根草绳,挡住了去路。在草绳的前边,还有个泥坑,和我家门口的一模一样,白皑皑的雪地上,非常耀眼。

此时此景,我才对闹丧的内容有了信心。我还是觉得像我哥这样不孝的儿子,其中包括我大嫂,要是不让他俩跪跪泥坑,那还有公理吗?原来,那些德高望重的长辈们,在这儿等着我哥呢。村长什么不懂,在埋人过程中,确实有这种规矩,如果大家对孝子还不解气,有权利让孝子在大街中间再跪一次泥坑。

村长只能让炮声和唢呐停了下来。现场安静地出奇。那群麻雀又飞到树上,上窜下跳喧闹起来。我家的黑狗,从人群中钻出来,迈着沉重的脚步,在泥坑前面东张西望——

村长非常气愤,指着草绳和泥坑发着虎威:“这是干什么?这都什么年代了,改革开放十几年了,还来这套,这简直是历史的倒退。我今天把话说到前面,只要我当村长一天,就必须改掉这种陋习。”说着便上前拽掉那根草绳,像个指挥官似的喊着:“赶紧抬棺材去!”

乡亲们好像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和他僵持起来,还是没人让开道路,也没有人到棺材那儿去。我们家的事,谁不清楚?由此可见,乡亲们可不管你是亲的后的,只要是把你养大成人,你就得尽孝。尽孝不是要你给多少东西,每年过年,起码要给父母磕头去。你十年没有看过你爹,也没磕过头,你的老婆孩子们也都没有去,那就特大的不孝,必须要跪到泥坑里。一旦进入到这种阶段,棺材是过不去的。

村长看到还是没人去抬棺材,鼻子都气歪了,他背着手,转着圈圈,说:“好好好,我就算放了个屁,你们不抬是不是?那我就找车拉到坟上去。我就不信,这人我就埋不了了!”

只听人群中有人喊着:“村长大人,你是官,那你就找车拉吧。”

又有人起哄喊着:“对对对,说得容易,可拖拉机怎么进来呢?”

还有人说:“拖拉机有翅膀,可以飞过来。”

大嫂气呼呼瞪着村长,说:“那还不赶紧找车拉?”

村长黑着脸,抽着烟,却按兵不动。

我姐不知哪根筋出了毛病,走到泥坑前边,非要替我哥跪泥坑,刚要跳进去,便有个人挡住姐姐,说:“你是女儿,你可不能跪。”

我姐姐说:“现在男女平等,怎么不能?”

我觉得姐姐的举动是正确的,让我哥跪泥坑是乡亲们按照我哥对我爹的态度和风俗进行的,有理有据,前头有车,后面有辙。再说了,乡亲们抬着我爹的棺材到坟上去,那是我爹一辈子的梦想。村长分明是用行政命令来干涉闹丧。于是我赶紧说:“我也要替大哥跪泥坑。”又有人挡住我,说:“自古以来,哪有闺女跪泥坑的。”

大哥突然像变了个人,瞪着我们说:“你们都给我一边呆着去。”他把肩上的白幡晃了晃:“就像这白幡一样,不是谁想替就能替的。我在我爹面前,别说跪泥坑,我就是扛着白幡,跪着在雪地里送爹到坟上也不冤。”说着便扑通跳到泥坑里。泥坑的水和稀泥有三尺多深,大哥一跳下去,泥水淹没了他的腰,灌到鞋和裤子里,犹如跳进冰窖一般,冻得大哥直打哆嗦。那挖坑的,这么舍得卖力气,泥坑挖得特别深,水加得过满,大哥一跳进去,泥水都溢出来了。大哥颤抖着站在泥里,根本没法跪,他只能往下蹲了蹲,泥水就差点喝到嘴里了。天气又这么冷,谁能受得了呢。

大嫂走到泥坑的前面,咆哮起来:“你个混蛋,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这时候,几个堂嫂过来拉大嫂,说:“这是在闹丧,你别在这捣乱好不好?”

看来大哥明白了,在这样的场合,必须要跪到泥坑里,他不能让乡亲们把爹的棺材扔到大街上,那他还是人吗?

在大哥跳进泥坑的一瞬间,我和姐姐都后悔了,我俩赶紧把大哥拉上来。大哥满身是泥,又是在大街上,别提多狼狈了。

这时候,大家都走到棺材那,有人喊着号子,抬着棺材走了起来。放炮的开始放炮,唢呐又吹了起来。那群麻雀听到炮声,都飞走了。我们都到了棺材的后面,跟着棺材到了坟上……

当天晚上,我哥没有回去。我嫂子先是让侄子侄女来叫,我哥不回去。我嫂子自己来叫,我哥不回去。我嫂子又拽拽我哥,我哥还是不回去。我娘和我们都让我哥回去,可我哥像一头倔驴,说什么都不回去。

我哥毕竟五十多岁了,天冷,又跪了泥坑,连上火带着凉,晚上开始发烧,还搂着肚子,说肚子疼。我娘给我哥弄了姜糖水,我哥喝了之后,还是不管用。我娘就让我哥到卫生所打个针去。我哥就是不去,他说我多喝水,出出汗就好了。

十点的时候,我娘才想起黑狗来。我们说也是,黑狗跑到哪去了。我娘让我们找找黑狗。我们都不想去,黑狗在我家都十年了,还用找吗?可我娘像疯了一般,发火了,非让我们把黑狗找回来。我哥从炕上起来,说:“好好好,我去找。”

我娘说:“你好好躺着,你肚子疼,还发着烧呢。”

我和姐赶紧拿着手电到大街上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黑狗的影子。

我娘说:“我知道黑狗在哪了。”说着起身就往出走。我们和我哥,只能跟在后边。我们都没有想到,我娘出了村,竟然往我爹坟上走。到了村外,在雪的衬托下,整个村外,都是明晃晃的。现在是冬天了,大雪盖在地上,风特凉,又是晚上,到处都是静悄悄的。我打着手电筒,那束黄红色的光芒,在天空和大地间来回晃动。我们走在雪地里,发出连续不断的沙沙声。我娘走得很快,我们紧跟其后。我姐说:“娘,大半夜的,你这是干什么?”

我娘说:“我要把黑狗找回来。”

我哥说:“好,我们就是把村子翻个遍,也要把黑狗给娘找回来。”

我们来到爹的坟前。四周都是白雪,雪地里好像有动物蹄子的脚印。我们看到那白幡和花圈,随风摇摆,发出轻微的摇曳声。我们都没有发现黑狗的影子,我娘才很不情愿回来的。

到了家里,我娘不让插大门,说要给黑狗留着门。外边有风,也有狗叫声。只要院里一有动静,我娘就到院里看看,天都亮了,黑狗也没有回来。

按照我们村的风俗,第二天早晨,我们全家都要到爹的坟上圆坟去。我哥肚子疼,烧还是没有退下去,全身发软,走路摇摇晃晃,那也要圆坟去。我大哥扛着铁锨,我姐夫怕土冻住,扛着撅头。我们一家人离坟老远,就发现在白皑皑的雪地里,有个黑乎乎的东西躺在坟前。走近一看,果然是我家的黑狗,已经死了。说实话,我们都很难过,但毕竟是一条狗。我娘掉着眼泪,让我哥和姐夫,就在地头上挖了个坑,把黑狗埋了。然后娘烧纸,我们都轮着往坟上填土圆坟,来表示对爹的敬畏。

我娘把纸烧完了,在我们给爹磕头的时候,我哥跪在地上就倒在雪地里,昏迷不醒了。大嫂看到大哥的样子,越加气愤,便又咆哮起来,嫌大哥跪了泥坑,又嫌大哥昨晚不回去,说了好多狠话,就回去了。

我们把大哥扶起来。大哥烧得像个火球。姐夫拿出手机来,赶紧打了120。当把大哥拉到省医院里,才查出来,大哥已经是肝癌晚期了。

我嫂子看我娘能照顾我哥,侄子侄女确实都在村里上学,我嫂子就以管孩子为名,不想在医院伺候我哥。我娘说:“没事,你管孩子,我来伺候家臣。”

我便悄悄地抱怨我娘,我说:“你叫这个要账的回来干什么?这回可好,引火烧身了吧?”

我娘说:“胡说,他是你哥,我不管谁管?你哥要是不回来,谁给你爹打幡摔瓦呢?”

我说:“我和姐姐,还有我姐夫,就不能给爹打幡摔瓦了?”

我娘说:“又胡说,哪有女儿女婿打幡摔瓦的。”

我说:“现在是新社会,谁都可以。”

我娘便在医院昼夜伺候我哥,白天看着输液。到了晚上,我娘就躺在躺椅上睡会儿。每到礼拜天,我和姐姐都过来,替替我娘。我嫂子领着侄女侄子也过来。大哥在没有手术之前,和我娘又说又笑。大哥做完手术,尽管每天都输十几瓶液体,却还是越来越重,腿上浮肿,肚里有水,哪天不往出抽水,肚里就憋得难受。大哥根本就没有出院,就一月不如一月,一天不如一天了。大哥知道他快不行了,便整天以泪洗面,大哥说:“我为了结婚,肠子都悔青了。”

我娘说:“别说傻话了,你现在有儿子女儿,多好。”

大哥说:“娘,这十年以来,你们不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你说我从监狱里出来干什么?”

我娘说:“又说傻话,要相信医院,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再后来,大哥和我娘说的最多就是对不起,还说:“如果有来世,我再好好照顾你二老吧。”

我和姐姐姐夫来了,大哥说:“我连个哥哥都做不好,真的好失败。如果有来世,我再做你们的哥哥吧。”

大哥在弥留之际,已经不能说话了,他的手来回比划。我娘说你是不是要笔?大哥点点头。我娘让我用书给哥端着纸,哥歪歪扭扭写了一个“爹”字,又写了一个“狗”字,好像累着了,当天晚上十点,就过世了。可大哥的眼皮,就是合不上。我娘用手往下按按,手一松,就又睁开了。我娘说:“家臣,娘不怪你,你放心走吧。我还有你两个妹妹和妹夫呢。”我娘又把手按在我哥的眼皮上,片刻之后,大哥的眼睛才没有睁开。我娘把单子盖在大哥头上,大哥就被推走了。

全村人都知道大哥不孝,这要是在村里埋人,乡亲们肯定又要“闹丧”了。于是大嫂就把大哥火葬了。大哥的骨灰盒从火葬场出来,大嫂没有让大哥进家,也没有在村里过白事,就直接埋在这里了……

作者简介:孙艺鸣,男,河北省石家庄市人。河北作家协会会员。曾在《长城》《四川文学》《鸭绿江》《当代小说》《中国铁路文艺》《海燕》等刊物上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已出版长篇小说《葬礼上的战争》《女村官》《路,就在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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