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文化探源
2016-12-26卢法政
卢法政
清源河
渭河流淌过陕甘大地,千年万载,历经沧桑,古老而又年轻。
在我的记忆里,它最初伴随着姜子牙垂钓的神话故事流注进童年的天真,从那时起,它的名字深深嵌入到幼小的脑海,几十年挥之不去。
然而,第一次见到它是十年前参加陕西省在黄陵举办的清明祭祖大典。汽车驶过长安西北的一座大桥,河面宽阔,河水湍急,钢筋混凝土的河桥规模宏大,还以为是过黄河呢!主人说,这是黄河的第一大支流——渭河。
这条雄伟的大河,其源头却是甘肃渭源县的清源河。
2000多年前的古代典籍《尚书·禹贡》就有关于渭河发源的记载:“鸟鼠同穴之山,有渭出焉。”沿着一条山间小路可以到达渭源县鸟鼠山的崖壁,左宗棠手书“大禹导渭”四个大字苍劲有力。渭源之水穿崖而出泻于山间。溪流虽然不大,一出峡谷却展现了激昂奔腾的不凡气势,为下游穿山过原作了必要的铺垫和定调。
“鸟鼠同穴”、“大禹导渭”,这些中国的古老典籍记载着远古的渭源清源河。天下洪水泛滥,治水先由“导渭”开始,看来渭河流域的水患在当时是举足轻重的。于是大禹开山引峡,导渭下流,以解水患。那时的渭河和清源河该不是而今的涓涓细流吧?要不如何会惊动治水领军人物大禹?远古的记载不会完全虚构,在没有文字的情况下,先民们对历史事实的留传总是借助大脑这个巨大的储存器和口头的传播,一代一代,直至能够用文字镌刻到竹简上。这些传说或许存在虚构和夸大,将一域记成全局,把一点扩成一片,但是事件的原型是存在的,以古人的严谨,不可能全是空穴来风。凭着古籍中廖廖数语的原始记臷,科学研究者可以挖掘出令人想不到的成果。
站在灞陵桥远眺,清源河穿城而过,给渭源县城川地平原带来了灵气。郁郁葱葱的南山和黄土裸露的北山形同两个世界。当地人说,县城以东的川地以清源河为界,河南湿润,河北干旱,酷似江南江北的气候划分。县政府筹资将老旧不堪的河道修整,沿岸架起了石雕栏杆和拦河蓄水坝,碧波荡漾的风景河道,朝夕游人如织。
灞陵桥
渭河的第一道风景灞陵桥横卧在渭源县城清源河上。与现代化的桥梁相比,它确实单弱了许多,桥面也不宽阔。但是,单说那凌空飞架的桥身、青瓦高起的桥廊和从桥墩依次递升的11组圆木桥梁,已经是气势雄伟、贯若长虹了!夕阳西下,红霞满天,将此时的灞陵桥摄入镜头,简直是一幅美丽无比的风景照,无怪乎渭源人将它作为八景之一呢。
灞陵桥,不但如今游人众多,而且过去也是名声遐迩。两侧桥头建有廊房,悬挂着数百年来左宗棠所题“南谷源长”、蒋介石“绾毂秦陇”、于右任“大道之行”和启功的“灞陵桥”等四匾,还有孙科、杨虎城、何应钦、李子奇、顾金池等人的题字,据说灞陵桥在民国中期重修之前还有更多的名人题字,可惜失于洪水之中。从这名人阵势,足可知渭源这个西部小县的历史地位非同一般。
据说,明初洪武年间,徐达率大军追杀元朝的残军,清源河河宽水深,军队被阻无法击敌,徐达于是采用谋士的建议,在河上架设简易便桥以渡大军,消灭了这股元军。战后为了纪念,又图便民,乃重修此桥。因明军将士大多来自陕西西安,且多有牺牲,遂名“灞陵桥”,以慰忠魂回乡之意。
灞陵桥,这个贯穿中国辉煌历史、响当当的桥名叫起来多么霸气!使人产生多少历史遐想,一下拉近了遥远的渭源和西北政治经济中心西安的距离。
也许是“灞陵桥”三字包含了太多的豪迈,无独有偶,几千里之外的河南许昌西郊也有一座灞陵桥,那是中国民间十分崇敬的关帝爷辞曹归刘、挑袍西行之处,后人为纪念此事在桥旁建了一片庙宇,寄托人们的希望和崇尚。比之于渭源的灞陵桥,其文化内涵同样彪炳千秋,昭示后人。“灞陵桥”三字,似乎就是高尚和儒雅的化身。
横贯在清源河上的灞陵桥,就像一条五彩缤纷的长虹,贯通南北,连接着河南、河北两个世界。如今,熊熊战火早已烟消云散,找不到半点痕迹,取而代之的是繁华的市场、幽静的滨河休闲区。 渭源县,真是个钟灵神秀的地方。
五竹寺
五竹乡气候温暖湿润,植被丰茂,青山座座,绿水长流。初来乍到的外地人,或许还误认为到了南国之地呢!这在干旱少雨的甘肃黄土高原的确是个例外。
乡名的由来,源自乡东的一座五竹寺。
去五竹寺,需要攀登一座山峰。原来的羊肠小道已经被近几年新修的简易公路代替。车道窄而曲折,几经盘旋方才到达山顶的一块平坝。迎面而来的一座庙宇,虽无名刹大寺的气派,却是当地香火颇旺的五竹寺了。
进得门来,寺院不大。没有重檐斗拱的高宇大殿,左首悬崖上一串天然的石洞,稍加挖拓整理,形成空间不大的六个石窟,安放着观音菩萨、送子娘娘、八大金刚、财神爷爷等佛道混杂的民间崇拜神像。这些神像是近年来重塑的,工艺水平一般,面貌特征与渭源人极为相似,同伴们看看神像,再回头看看陪同的县文化局局长,不仅打趣道:“这几尊神像的面庞方正宽大,很像你,难道是以你做的模特?”菩萨相貌的本土化,反映了宗教的本土化。百姓信仰的不是高深的宗教理论,能保佑全家平安、财源广进的就是好菩萨,管他佛教、道教!
五竹乡海拔2000米以上,又处于北方地带,南方的竹子在这里是不好自然生长。从五竹寺眺望远方,远远近近的山岭承载着茂密的森林,莽莽苍苍,辽阔无际。组成森林的树木大多数是落叶混交林和松树,看不到南方山林中的竹林或单株的竹子。说来蹊跷,既然无竹,寺名怎么唤作“五竹寺”?
渭源民间传说,明朝前期封居北平的朱棣率军南下与当政的侄儿建文帝争夺帝位,建文帝兵败,与几个大臣逃往他乡,最初来到五竹寺,蜇居两年之后徙往青海蚌儿寺。由于曾经的皇帝在此为僧,又不敢直称大明皇帝,只好隐晦地言必称“吾朱”,以显示不忘祖宗和根本之意。日子久了,以讹传讹,取其谐音,就有了“五竹寺”的名称。这个传说,把远在江南的金陵与这个偏僻的原始崖窟联系起来,赋予了五竹寺久远的人文历史,仅此一点,渭源人不俗。
建文帝是否到过这个地方无从考证,史书对他失去大位之后的去向没有记载,倒是民间流传了很多版本。比较集中的说法是他辗转去了云南。就五竹寺的条件来说,仅有的几个不成规模、生存条件十分艰苦的崖窟,恐怕难以留住逃难的帝王。再说,从南京逃难,首选应该是温暖湿润、有舟楫之便的南方,而不是寒冷艰苦、车马劳顿的北方。不管当年建文帝选择去了哪里,笔者认为到渭源五竹寺隐居的可能性不大。
既非五竹,又非“吾朱”,那么为什么称作“五竹寺”呢?有人认为,初期的五竹寺仅是几个摆着神像的崖洞,既无和尚又无道士,自生自灭,山民们烧香拜佛来去自由,其实就是无主管理的状态。“无主无主”,日子久了叫习惯了,也就成了“无主寺”。因其不雅,文字表述为“五竹寺”。先寺后乡,乡名也就随之而来。此说虽为推测,但这样一座崖窟被渭源人民赋予如此美丽的历史传说,把一座荒寺打造成当地的风景名胜,也是非常了不起的。
首阳山
中国历史博大精深,源远流长。一部《史记》,倾注了司马迁毕生的心血,甚至耗尽了全部的生命。在这本中国最早的纪传体典籍中,司马先生以他特有的才华和笔调,记述、刻画了一个个栩栩如生的历史人物,给后人留下了一份丰富的历史文字遗产。其中,伯夷、叔齐饿死首阳山的故事影响颇大,孔子对伯夷、叔齐的精神大加赞赏,称其为“求仁得仁”者。由于被尊奉到了如此的高度,与他们有关的首阳山就成了很有名气的地方。
伯夷、叔齐本是殷商时期今河北省秦皇岛一带孤竹国的王子,不愿继承王位,先后投奔广有贤德之名的周文王姬昌。行至途中,文王死,遇武王举兵伐纣,二人扣马相谏。周国统一天下后西行,耻食周粟,采薇而食,饿死在首阳山,成为儒家推崇的一段佳话。伯夷与叔齐,这对不留恋富贵荣华、不贪恋权力的兄弟,以特有的方式完成了对理想的追求,受到后世的高度评价。
全国共有五处首阳山:陕西岐山、甘肃渭源、河北卢龙、河南偃师、山西永济。五处各有其说,明万历户部主事陇西人杨恩专门写了一篇《首阳山辨》,引经据典,深入分析,得出伯夷、叔齐采薇之地为最西部渭源首阳山的结论。
这首阳山夷齐庙好不气派,凡是来过这里的人一定不会再对其他夷齐文化产生任何兴趣。进得山门,寂静的山坡上有一对圆塚,大号篆字镌刻着伯夷叔齐之墓的石碑,再往上,面积不大但颇有气派的“清圣殿”就在眼前。殿上的双清圣像富态华贵,气宇轩昂。这形象与夷齐二圣当年无粟可食的窘状相去千里。当然,夷齐留给后人的美好,超过任何的富贵帝王!
几千年来被人们推到道德至高点的伯夷、叔齐,求仁得仁,完成了儒家所认为人生修养和追求的最高境界,在中国的历史上几乎成为万世楷模。他们借以到达这个顶点的道路,不外乎对权势的淡然和对忠君道德的坚持,阻武王伐纣叩马而谏:“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这一番说辞今天看来也足够大胆和直率,甚至辛辣逆耳。这次的大胆举动,让兄弟俩差点丢了性命。要不是姜尚解围,武王身边的武士恐怕早就挥刃相向了。夷齐不死也从另一个方面说明处于上升阶段的姬周集团的开明与大度——这是推翻暴政,统一国家所必须的。
武王伐纣推翻了暴君殷纣王,解救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除暴安民,青史留名,万世流芳。而伯夷、叔齐这一反对派的代表人物,同样倍受推崇,成为后世学习的楷模。如果用非对即错的标准去衡量,自然无法理解。其原因就在于用了两套标准。武王举仁义之师,行仁义之举,是大义大仁;伯夷、叔齐不食周粟,求仁得仁,是气节之仁。从这个意义上讲,儒家认为武王和夷齐都追求到了“仁”这个终极目标。是后世——特别是儒家道德修养十分需要的精神食粮,于是,这两种道德意识都得到了完美的认可和推祟。
渭源首阳山,是个求仁得仁的地方。
长城内外
渭源县在春秋战国时期隶属于秦,所以先秦文化的痕迹在境内随处可见,最雄伟壮观且保存最完好的当属县城西北的秦国长城。在一个夕阳普照的下午,我们拜访了这段长城。
对秦来说,长城有两个概念:一个是秦在未统一六国前的诸侯国长城,它所处的位置应该离都城雍不算太远;另一个是秦统一六国后连接七国长城后的长城,东起山海关,西止嘉峪关,距离遥远,称作“万里长城”。我们去的是前者,姑且称其为秦长城吧。
乘车爬上一道山梁,一条龙脊一样的遗迹横贯南北,中间穿插着若干城堡,随高就低蜿蜒而去,这就是秦国长城了。长城的修筑有个共同特点——建筑材料就地取材。这段长城用黄土夯成,其间掺杂一些树枝作为筋骨,比现今的土坯墙要坚固得多,牢固程度不亚于当今的混凝土,其历经2000多年风吹雨打依然兀立就是证明。其施工方法当然不会如想象的那么简单,一定会有周密的考虑、严格的施工方案和工程质量监督措施。有的地段也许是采用挖除法在山脊留下一条墙体也未可知。车子驶过的简易公路细看就是在一道城墙的顶面上,高出地面两三米,宽度仅容一辆小汽车通过。渭源人真有办法,在墙体顶面稍加平整,铺上柏油变成公路,一来解决了交通问题,二来有效地保护了墙体。
教授们忙着考察墙体和搜集散落在城墙内外的陶片,拍照研究,以期找到和玉帛之路课题研究有关联的东西,使研究工作更加深入化。登上角楼土台,长城内外有道道山岭、层层梯田以及绿油油的庄稼,黄土绿禾之间,分布着一个个小村落,青瓦白墙,那景色真美!
我不禁想,战国时期秦国的强大并不单单是因为变法以后有一个比较先进的国家管理制度,疆域的不断扩大和延伸,辽阔的国土面积也应该是秦国强大的又一物质基础。从西部疆域渭源至国都咸阳,少说也有500多公里,那时有如此辽阔疆土的诸侯国恐怕为数不多。有了这个基础,才有了雄踞西方、东向争霸的国土资本。
当时全国人口不到1000万,作为大国的秦,最多不过200万的人口,还远布在如此广大的疆土上。修建长城必须征调徭役,集全国之力来完成,这对诸侯国来说,的确不是一件小工程。秦始皇统一六国后,将北部燕、赵、秦长城连成一线,建成万里长城,抵御蒙古草原上的匈奴强邻。这浩大的工程征调全国的徭役,引发了许多历史故事。陈胜、吴广大泽乡揭竿而起,吹响了埋葬暴秦的号角;孟姜女寻夫哭倒长城的故事流传几千年,在中华大地上脍炙人口。可见修筑长城对诸侯国国力的消耗和对子民的摧残。
“快来看,发现东西了!”教授身边围着一群人,正在端详拣到的陶片,考古专家一眼分辨出,这是前秦时期修筑长城的民夫或驻守军士的遗物。
这里的地貌属于陇上高原的黄土山峦地带,山势平缓,梯田相连,可种植各类农作物。若是风调雨顺,这黄土山峦绿油油青荡荡,层层梯田层层绿,收一年吃三年。今年降雨不足,夏秋农作物长势不好,旱情较重,百姓盼雨心急如焚。
古代山脊上的一道长城,把渭源县的山河分成了两半,长城内外属于不同的国家。今天,乡民们习惯上还是称“这边个”、“那边个”,以示区别。长城内外分布着不少村落,我走进墙根下一户人家,一排三间房屋,询问主人母女,老妇人说,这是她女儿家。女婿外出打工,女儿平时就住坡下不远的娘家。吃水要从山下的沟底用农用三轮车拉上来。年轻人大部分去了沿海地区打工,老弱妇孺就留在家里,种田人手不足,大半坡地已经荒芜。
这一带是较远的山区,基础设施建设却不算落后。一条干线沥青路,连接着条条简易公路通往各村,村民们的农用车出门不远即可驶上干道,极为方便。星星点点散布在半坡上的小村落,有些已列入政府规划扶持的农村改造项目,远远看去,一排排民房整齐划一,白墙红瓦,非常醒目。
社会的发展,时代的进步,尽显长城内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