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奴”宁锐
2016-12-24薛芃
薛芃
养兰、画兰、写兰、颂兰,本以为宁锐会把生活过得孤傲清冷,没想到他是一株接地气的“东北寒兰”。
春兰夏惠年年赏
宁锐的工作室不在五环外的某个艺术家集中区,而是在北京最繁华的国贸CBD一带。去他工作室那天,赶上了大雾霾,戴着口罩也遮不住呛鼻的气味。我加快脚步,期待快点见到传说中的那300多盆兰花,可以洗洗眼睛清清肺。可是这么多盆兰摆放在一起还能显得出各自清高吗?各株花期和喜好又都不同,主人伺候得过来吗?
宁锐养兰有十几个年头了。从小在东北长大,他总听家里老人说起腊梅、桂花、兰花,但因为气候环境的缘故,很难见到,对这些花的认知只能停留在书本和想象中。2000年,到了杭州读书后,腊梅、桂花倒是满大街都是,可兰花都养在室内,还是很少见。
第一次自己养兰,是在西湖边的花贩子那里买的两株,一株春兰,一株蕙兰,都是兰友圈里俗称的“下山兰”。所谓“下山兰”,是指刚刚从山上挖下来的野兰草,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但透着刚离开泥土的清新气味。带回家后,每天精心呵护,定点晒太阳,按时浇水,没出一个月,两株兰都死了。
兰花难养,倒不是因为娇贵,而在于它繁殖很慢,特别磨人的心性,兰草都常常会养得枯败,等它开花就得付出更多的心思和期待。他指着旁边架格上的一盆蕙兰让我看。“这花苞9月份就出土了,但到明年5月才能开花,这个过程要经历大半年的时间,稍有不慎,花苞干了,明年看不到花,这一年也就白忙活了。”
养兰的头五年,一直在养死,所谓“养兰一点通,浇水三年功”大概就是这样。但几乎每一株都会比上一株活的时间更久一些,起初是一个月,到三个月、半年、一年、三年,从每天只能盯着兰草,盯着盯着就死了,到慢慢地经历花开花落的过程,虽然花期不长,但兰花开时对任何一个养兰人而言都是莫大的慰藉。“一边养花,一边画花,一边琢磨古人琢磨兰花时写下的文字,挺好玩的。”到现在,他已经建立起自己的一套赏玩兰花的体系。
清初石涛曾在为友人创作的一帧册页上画了一株兰,又在边上题了诗:“春兰夏蕙年年赏,忙煞花奴品石前。莫把真香比凡卉,悠然空谷至今传。”宁锐很喜欢这几句诗,连石涛都感叹“忙煞花奴品石前”,可见养兰之难。不过成了“花奴”倒也不丢人,那也是个“雅奴”。他把兰花的魅力归结到四个方面,一是花品浩繁,花貌丰富;二是香气时近时远,若有若无,不淡不烈,不疾不徐,“香在无心处”;再者就是它承载的历史文化信息和日臻精致化的品鉴标准和理论体系。古人几乎把最美好的字眼都赠予了幽兰,美好的文章叫作兰章,华丽的宫室叫作兰宇,盛大的宴席叫作兰筵,高朋贵宾称为兰客,君子之交唤作兰友,高尚品德喻为兰心,就连孕妇分娩,室内都要摆放一盆兰,人们相信兰花有助于顺利生产,并为新生儿带来好运。只要是喜爱某样事物,人们总能找出无数的理由来说服自己,也说服他人。
在整理新书稿《滋兰笔记》时,他发现兰花照片的精彩程度是呈周期性的,某一段时间竞相开放,繁盛无比,好照片多得挑不过来;某一段时间花儿们又矜持过度,寥寥无几,开花的照片都不够用了,得凑。每年总有几段这样看不到什么兰花的时候,采访时是12月中下旬,大雪和冬至之间,正好赶上了一年中最后一个赏兰的“坏时候”。
我们聊天时,宁锐接到了前来借兰的电话,朋友举办活动,希望借几株盛开的兰花装点室内气氛。这让宁锐有些为难,屋里大大小小不同的兰草,可开花的寥寥,含苞待放的倒是有一些。
如果以流行的“色花”品鉴观点来看,这些零星的绽放多是日常可见的绿花、白花。所谓“色花”,是指除了绿色之外其他色彩的兰花(兰花以绿色为常见),鉴赏标准首要是“色”,色泽越纯正、鲜艳、稀有则越佳。他在《兰花旨》里写到过“板桥遗墨”一花,“其名典雅,其色高贵,其香馥郁,其株潇洒,堪称不世出之佳兰”。春兰“板桥”为浓紫砂色,几近于黑,极为罕见,类似这种名品宁锐也养了不少,大多在市面上买不到,都是兰友圈里你来我往换来的。
另有些兰草有趣,枯叶并未修剪掉,且尚有去年的枯花留在枝上,从花到茎再到根,都已干枯,却依然挺立在盆中。兰花凋谢后很少会坠落,而是仍以自己的方式绽放在盆中,虽然不再润泽,也没了色彩,可残留的花茎会自然风干,像标本似的封存着曾经的素雅。
“每个季节最浓郁将至末端时,是兰花开放最旺盛的时节。每个季节转换即将进入下一个季节时,是兰花最青黄不接的时候。”宁锐根据自己的观察总结出这个规律,“这也有点像文人的那个劲儿,每到一个季节特色浓郁至极时,也是情绪积压最深需要释放的时候,也就有了悲秋、伤春的大量诗文。”剑兰盛开在小暑、大暑到立秋之间,是夏天正热的时候;秋味最浓烈的霜降时节是寒兰的盛季,现在恰好赶上了寒兰刚开过的时节;早开的春兰已有零星一两株花尖露出,而到了春节前后最冷的时候,几十盆春兰一块开,那是寒冬里最沁人心脾的芬芳了;接棒春兰,蕙兰开在清明前后。在宁锐的兰花字典里,节气是一条重要的线索,一年四季,这间坐落在繁华都市中心的世外居所总有兰花点缀,或者说,兰花更像是这儿的主人,每个时节由不同的品类主宰,气质各异。
采访的前一天,宁锐刚从老家回到北京,有很多待拆的包裹。他打开一个大的,里面是两株寒兰,他着急地把土和盆拿来,生怕因为装盆迟了些而影响花的生长,一边装盆一边给我讲解:“这土也不是真土,里面大多是晒干了的苔藓,还有树皮、花生壳、核桃壳什么的,各种物质放到一起高温发酵后做成的‘营养土,专门给兰用的,现在花也都金贵了,以前可没那么多讲究。”他拣大块放到盆的最下部,因为既要塞满土,又要留出足够的空隙渗水,否则水就会积在土中流不下去。土质的选择自下而上一层一层变得细密,最上面的土用手碾得很细碎,轻轻薄薄地铺上几层,再用力地拍打盆边,让土质更均匀一些。装一盆兰大概半个来小时,面对这些小生命,这个“花奴”格外细致。
野民还是隐者?
宁锐工作室不大,并没有摆放他所有的兰花,大概只有不到百盆。室内装点得质朴,圈椅、罗汉榻、博古架、画案,几件简单的明式家具将起居室空间按照现代人的生活习惯分隔开,又显得精巧。
养兰人之外的画家宁锐很少作大画,他的画都是斗方样式的水墨小品。他不爱画大尺寸的作品,一旦尺幅放大,画画就势必会变成一项承载着体力劳动的大工程,那样的趣味就会被画面的反复斟酌、墨色的层层渲染吞没,画画那种一股脑的冲动和激情也就消散在墨色之间了。所以他的画案都比大多画家的小一些,方尺之间,可以表达出当下的心境,绘画于他和他的兰而言就足够丰满了,多画无益。
对于宁锐而言,画的主题可分为两类:兰花和其他。兰花是他永恒的主题,而且数量很多,但也并非时时都画。因为屋里始终有兰,他看这些兰也会格外细致和独到一些,他能发现它们最细微的差别,兰叶垂坠下来最优美的弧度以及兰花开放时最乖趣的角度,每一株每一笔都各有韵味。
他也画“诗经”,画水墨人物,配上一些俏皮的文字,有些“新文人画”的趣味。有一幅2009年的小品格外有趣,画窗外一棵苹果树,窗前桌上一杯热咖啡,题款都是英文,本身就难读,加上毛笔的连贯书写,恐怕要更细读一下才能分得清是英文还是其他西洋文字。宁锐取了米沃什的一首小诗《窗》:
黎明时我向窗外望去,看见一棵年轻的苹果树在
晨光中几乎
变得透明。
当我又一次向窗外望去,一棵苹果树缀满果实站立
在那里。
或许经过了许多岁月,但我记不清在睡梦中发生了什么
他会专门为苹果写一篇长文,去给苹果挖掘更深厚的历史标签,再佐几幅小画,自娱自乐。因为尺幅小,所以作画也快,若是画兰,三两分钟就出来一株,若是小山水、小人物,会画得稍慢一些。与画画相比,写文章写书几乎就是“自我折磨”,可他又乐在其中,“这是个长时间孤独的产物”。耐得住寂寞,最后才能被这种得来不易的成就感所俘获。
宁锐是个自身反差很大、充满戏剧性的人。文字与画风的清丽、净彻总让人把他想象成一个江南人。可一开口,他自己都说自己有股“东北大碴子味”,但又浓眉大眼,五官清秀,走起路来却快如风,一点儿也不像个儒雅文人,他是个很有江南文人格调的东北人,也是个很有东北直爽性格的江南人。一个朋友总结他说:“没见面只见字画时,以为是为老者;没见面只通电话时,以为是个农民;见面之后有觉是个英俊青年;接触久了之后孩子气的那一面就暴露了。”宁锐说他养了这么多年兰,最欣赏的是寒兰,因为它喜阴冷环境,种植不易,如隐者一样,如世外高人,清高飘逸,有出尘意,形神俱清。如此看来,他自己倒像是一株生在东北的寒兰,是吃着烧烤喝着酒还想着铺纸拈毫之人。
他并非学画出身,也不是学文的,本科时误打误撞学了金融,与之前和之后的人生都无太大关联,甚至到现在,他还是个算钱的“白痴”,也许是因为天生就缺乏这个敏感度,也许是后天以“文人”自诩的他不屑于被钱财负累。好在一直以来,并不缺钱以致生活拮据,也没有飞来横财让他大富大贵,这是他感到幸运的地方。
后来去浙江大学读了传播学的研究生,他发现自己也不太喜欢,有一回导师教训他:“宁锐,你连我的课都敢不来上,你以为你是李白啊?”“老师,我不是李白,我是苏东坡。”
二三十岁的他正是狂的时候,沉迷于自己诗文书画的世界里,闲暇之余就与朋友去西溪泛舟,踏雪寻梅,模拟着古人的生活,他向往着“竹林七贤”的生活,也想把自己活成那样,遨游、放舟、喝酒、任性。那时的西溪还没有开发,是一片野地,对杭州而言也算是郊外,逃离到尘世之外,酩酊大醉后抚琴煮茶、吟诗作对是不谙世事时最潇洒的生活,也是现在的他最怀念的岁月。
2008年,几经辗转之后从电视台辞职,他开始过上自由职业者的生活。在被人羡慕可以不用上班打卡的同时,只有自己最清楚自由意味着没有保障,意味着没有上班时间,需要投入更多的精力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他开始闭关写书,泡在古籍堆里,研究这些花花草草的前世今生。按照国兰春兰、蕙兰、建兰、春剑、莲瓣、寒兰和墨兰七大部类,宁锐选出有代表性的名品编目研究,又仿照陆羽《茶经》的体例,拉拉杂杂地写了兰花的历史、文化、类别、选种、栽培、鉴赏各个方面,他跟我详尽地说这些内容时,反倒少了些文人的风花雪月和故作姿态,甚至更像个博物学家,理性而诚恳地梳理和总结着这个物种的每一面不为人知之处。
当兰花为宁锐带来一定的名气时,有人慕名而来,向他讨教兰花的问题,观赏一下他的珍稀品种。久而久之,这种“慕名”反而成了宁锐的负担,他被迫养更多的花,希望无论在什么时候,朋友来时都能看到不同的花开。有时,他也会陷入“到底是在为自己还是在为别人养兰”的困惑中备感疲惫。但也不会彻底放弃不养,他是一个“放浪形骸之外”的中庸者,生活中或有洒脱之处,但不激进,这大概也是养兰带来的感悟。“养兰难在中庸之道,易也在中庸之道。”太冷太干不行,太热太湿也不行,外面下雨时就别浇兰花,晴天时可以浇,冬天要在中午浇兰花,夏天要在傍晚浇,始终跟外界的气温达到一个平衡点,保持中和,这就是养兰的秘诀,也是宁锐的为人之道。
因为经常折返于杭州和北京两地,宁锐自谓“西溪河上的野民,皇城根下的隐者”,恰好总结了以前和现在的两种状态。在安稳的“隐者”状态中怀念“野民”时的潇洒与疯狂,并在这个过程中不断蜕变,大概就是人生的宿命吧。
有一点有趣的是,在我跟他提到“新文人画”时,他有些不以为然。并非他不喜欢这种艺术形式,只是在他看来,有些玩世不恭和“混不吝”的做法否定了一切已有的价值观,这种否定是否也是对“文人”这个定义本身的一种亵渎?人生不能太过苛求,但也不能太过无所谓,这是宁锐的人生态度。也因为深受儒家思想的影响,他说自己表面的洒脱只是一种表象,内心始终背负着一个沉重的壳,有一种使命感,既然生而为这种人,就不能违背这种本性,那就在这种框架之下去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