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世界》，机器和人性的现实思考

张月寒

这一切纷繁复杂的人类观感所综合起来，产生出一种新的东西，即我们“对于生存现状的共同思考”。

12月5日早晨，应HBO鼎级剧场之邀，我去观看《西部世界》最后一集的放映。90分钟的超长内容，大家悄无声息地全部看完。看现场就有这样一个好处——你可以知道别人的笑点或惊悚点是什么，由此得知跟你有什么相似或不同。休息间隙，大家进行了激烈的讨论。这时，我作为一个看剧个体的感觉是并不孤独的，各种迥异的媒体头脑在Rosewood酒店上空盘旋、碰撞，形成了一种特别的观剧漩涡。

每个人看《西部世界》，几乎都得出每个人所不一样的东西。这是这部“烧脑神剧”迄今为止最大的一个魅力。感性的人看见了爱情;科学的人看见了人机关系;爱好脑洞的人跌落剧中无数个谜团……整部作品编剧之缜密、《红楼梦》感草蛇灰线的台词以及不少演员信服感极强的演技，让我们有时分不清现实与虚幻、存在与虚无。

美剧《西部世界》剧照

真实与虚幻是人类在很多作品中都喜欢探讨的一类主题。弗洛伊德于19世纪开始提出有关“梦”的理论;《爱丽丝梦游仙境》提出镜子是另一个世界的入口;1998年《楚门的世界》则首次利用大框架套小框架模式提出“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有可能是假的”这一新颖理论。人类，已经无数次对自身所处的这个世界、对自身进行一种质疑，在《西部世界》中，这种质疑又被演变成一种更遥远的来自于日渐发达的人工智能的呼唤。

《西部世界》里饰演Teddy（泰迪）的演员詹姆斯·麦斯登（James Marsden）说有一次他在现场，突然和饰演Dolores（多洛瑞丝）的演员埃文·蕾切尔·伍德（Evan Rachel Wood）相视惊异道：“我们不就是host（剧中对人工智能的称呼）吗？”而在现实生活中，他也时常感到真实和虚无分不清的某一时刻，最集中表现就是他自己做的梦。

《西部世界》这部美剧，源起于1973年的同名电影。基本理念一致，即人类的科技高度发达，于是创造了主题乐园式的地方，内里全是机器人，供人类发泄自己无限的私欲。在那里，人可以伤害机器人，可以对机器人做任何事，而机器人被“设定”为无法伤害人类。所不同的是，在1973年的电影中，主题乐园分为“西部世界”“罗马世界”“中世纪乐园”，集中的是西方人最感兴趣的三个时代场景。而这部翻拍美剧则集中于“西部世界”。正如詹姆斯·麦斯登对本刊所说，当一个牛仔，是一个美国男人太过经典的梦想。或许，这也是这部电视剧砍去旁枝、更集中于“西部”的原因吧。

《西部世界》无疑比1973年的电影更黑暗、更残酷，它所暴露的是将所有人性的“恶”放大到极致的一个世界。原来，只要可以“为所欲为”，所有人都有当杀人犯、强奸犯的潜质。

从剧中，我们还可以看出“人工智能之父”图灵对于《西部世界》的影响深远。在“图灵测试”被提出的时候，人类还没有发明网络，科学家对机器的测试依赖裁判者和被测试者的主观判断，由此得出机器是否具有人的智能。而有了网络以后，“图灵测试”每天亿万次在搜索引擎上进行，具体形式为采用“人机对话”，搜索引擎也因为通过这种大量数据的积累变得越来越聪明。这和《西部世界》几乎每集都会重复出现的程序员与机器的对话极其相似，尤其是多洛瑞丝与伯纳德（Bernard）的对话，每一次对话，我们几乎都可以看见多洛瑞丝越来越聪明、离自由意志只差一层纸的那个过程。一个特别明显的例子就是经过第一集一番人机对话后，多洛瑞丝开始觉醒，用手拍死了脸上的苍蝇（人和机器人的一个重要区别标志就是剧中的机器人在未觉醒之前不会拍自己脸上的苍蝇）。

《西部世界》所隐含的另一深刻主题是，这世界上远有一种更宏大的关系在指引着我们。静静蛰伏于我们自负愚蠢的“自以为是”的意识边界之外。就像《西部世界》中大部分进乐园玩耍的人类，他们大都只是沉浸于一种肤浅的感官满足——性、杀戮等，却始终没有触及这个游戏的边界，去挑战一个更高的层次。包括剧中机器人对自身局限性的挣脱、摸索，也说明了这一点。多洛瑞丝无数次接近事情的真相，却最终被证明还是没有找到迷宫入口，却发现仍是寻找上一次“前觉醒时代”留下的记忆碎片的影子，30年间无数次重复自己已经历过的事。

人机关系代表着一种久远奴隶制于现代的延续。而全剧所探讨的“机器人的反抗”我觉得不过是人类又一次推翻奴隶制度的自我反省。机器或人工智能，是我们所发明的，但这是否意味着我们可以肆无忌惮、残酷地对待“它们”？这是本剧牵涉的一个人工智能领域常见的伦理问题。这个问题其实在众多人工智能题材的作品中多次探讨，甚至可以追溯到1818年的《弗兰肯斯坦》。那么《西部世界》于这个主题上探讨的新意体现在哪里？答案或许是找到了一种“中立”。

与软派机器人影视作品强调“人工智能是人类的朋友、应该友好相处”，硬派强调“人工智能威胁论”不同，《西部世界》是中立的。剧集将早期对机器人怀有同情思想的阿诺德设置为已经死亡，第十集中我们以为对机器人冷酷无情的福特其实对机器人有着更深的思考。最终我们发现，福特并不是一定站在机器人对立面的。

本剧主创乔纳森·诺兰也在采访中说，这部剧就是要走一种“反常规”。以往，拯救人机矛盾的那个人总是“人类”，人类是作为一种正面力量而存在的。但在这部剧里，他却非要将之扭转，让人类作为反派角色出场，机器人却代表了过往人类纯良中最好的一面。

乔纳森·诺兰是美国影视圈的著名编剧，之前我们熟悉的《星际穿越》《蝙蝠侠：黑暗骑士》以及热播美剧《疑犯追踪》都是出自他手。在《疑犯追踪》里我们已经窥见他深刻的对于人机关系的思索，而此次加入更加暗黑的《西部世界》，我觉得几乎达到了一种华丽的精彩。

放映结束，我采访了剧中泰迪的扮演者詹姆斯·麦斯登。这个被中国观众爱称为“麦登登”的帅气美国男子，虽然在剧中泰迪的角色不如多洛瑞丝、福特以及威廉那么出彩，但他仍是“西部世界”整体构成元素中不可忽略的一环。

英俊的陪衬、其他男人追随多洛瑞丝路上的一块强壮的绊脚石，是剧中对于泰迪这个机器人属性的设定。但是，詹姆斯·麦斯登本人认为，泰迪这个角色显然有着更多寓意。泰迪对多洛瑞丝的爱和忠诚，是这个机器人初始设置的“基石”，而麦登登认为即使去除了这个初始设置、泰迪获得了“自由意志”，他还是会继续爱多洛瑞丝。

本就出生于美国“西部”俄克拉荷马州的詹姆斯·麦斯登，成长环境虽然不是那种典型意义上的荒野西部之地，但他在采访中猜测，或许由于自己“中西部血液所产生的气质”，而使导演在选角的时候选中了他。事实上，麦斯登的形象一直给人一种“无害甜蜜的帅哥”之感，他属于那种美国经典意义里的邻家帅男孩形象，但这类形象有一个致命弱点就是太易模式化、难以被人记住。早年出演小成本电影，在《X战警》系列电影中获得较大成功，人气和地位一路飙升。此后出演的《超人归来》《发胶》《魔法奇缘》也似乎没有达到一种大火。除去电影，他还参演过大热美剧《摩登家庭》第二季以及蒂娜·菲的《我为喜剧狂》，但是，还是近来这部《西部世界》给观众留下了更深的印象。然而可以探讨的是，也许正是这种“帅又不具侵略性”的气质，才那么符合剧中泰迪本身的设置。

三联生活周刊：你对《西部世界》和泰迪这个角色的自我理解是什么？

詹姆斯·麦斯登：其实，《西部世界》远不止一个西部片那么简单。它有如此多层面的尤其是哲学层面的意义。泰迪这个角色，是一个很正派的、试图做正确事情的角色，想和多洛瑞丝过一种美好的小日子。但是，随着剧情推进，你又可以看见这个角色的阴暗面，以及他对自己和多洛瑞丝未来的一种隐忧。不过，我认为这个人物的核心是他还是一个“好人”。演这个角色，最麻烦的部分是我要在不同“模式”间切换。比如“机器人自我检验”模式、“自我分析”模式等。而这些很多都是在我裸体演出的时候完成的。所以这时真的要抛开一切羞耻，让自己就像一个机器人一样不在乎身体是否裸露。

三联生活周刊：剧中的泰迪本身设置有“英雄救美”的那种属性。但接下来的很多剧情又完全跳脱了白马王子式的套路，你如何将这种跳脱和矛盾演绎好？

詹姆斯·麦斯登：这个角色最有趣的一点是，能够让观众误以为我是要去扮演某个特定的角色，而结果完全是另外一回事。这和《西部世界》所强调的主题“颠覆”非常契合，这种“颠覆”意味着诸多令你习以为常的事物都会面临土崩瓦解，朝着截然不同的方向发展。出演这种“表里不一”“似是而非”的角色非常吸引我。你可以在泰迪身上发现很多类似的特质。他表面看上去是一位典型的西部英雄，但随着越发深入的自我了解，真实的泰迪几乎和英雄毫不沾边。这种反差也为角色自身增加了不少魅力。

三联生活周刊：你如何看待泰迪在第十集中出现的剧情转折？这会让泰迪这个角色发生很大的改变吗？

詹姆斯·麦斯登：我认为会。因为这是整季以来泰迪第一次明白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闪回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将成为他转向人类意识觉醒的重大一步——泰迪已经有意识地认清自我。但意识觉醒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因为他逐渐意识到自己曾经经历过的可怕的噩梦或者说记忆的不断闪回，一旦他明白一切，他就彻底崩溃了，完全不相信他会是阴谋背后的工具。最难的一点是泰迪察觉到多洛瑞丝和自己过去曾是，或和未来将是的人完全不一样。对泰迪来说，这绝对是他迈出的一大步。泰迪一直是个老好人、英雄，和多洛瑞丝相爱，然后成为游客们的靶子，不断被杀掉之后又被重新清理干净，重新上场，循环往复。直到有一天他看到黑衣人拽走白帽子的一员时头脑中突然闪现了曾经多洛瑞丝被黑衣人拽走的情景。但这些都是在第八集或第九集才出现的情节。而在最后一集中泰迪又一次被重置，最后重新出现在福特举办的酒会上。当多洛瑞丝在他耳边耳语的时候，我觉得他是经历了自己最大的噩梦——那些屠杀曾经发生，并且几乎将再次发生。第十集是他迈向觉醒的关键一步。

《西部世界》剧中泰迪扮演者詹姆斯·麦斯登在“HBO鼎级剧场”活动现场

三联生活周刊：我看完第十集后一个最直观的感受就是机器人已经开始具有自由意志。你同意这种看法吗？

詹姆斯·麦斯登：我觉得你的理解是正确的。机器人的自我意志觉醒是一个正在发生的事实，他们开始学会并理解。第十集的结尾留下了一个机器人起义可能会制造混乱的悬念，我们只能在结尾前的最后几分钟简单看上一眼，只有在下一季中才能揭晓。我也同意你的猜测，也许这些机器人已经意识到自己是人类的发明创造，但他们渴望获得对自己世界的管辖权（jurisdiction），正如多洛瑞丝说的那样，西部世界是属于机器人的世界，他们要将人类赶走。我觉得这也算是一种自由意志的体现。

三联生活周刊：在第一季，泰迪本来可以在西部世界中发挥更重要的作用，你认为他缺少了哪些特质？

詹姆斯·麦斯登：泰迪和怀特（Wyatt）的故事线不仅有意让观众感到困惑，也在某种程度上令我本人一头雾水。因为它在详细叙述已经发生的事情。即便我是扮演泰迪的演员，我对这条故事线也没有一个清楚的概念。我只知道它是在讲述某个不存在的传说故事，可能还算不上是传说，更像是曾经发生过的恐怖故事。但是我从来没见过、也不知道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发生。你会发现别的机器人进化得要比泰迪快，但这只是第一季的故事，后面还会追加好几季的内容。我们才刚要敲碎泰迪的外壳。第二季肯定会更加精彩。

三联生活周刊：如果你是编剧，在第二季你会如何编写泰迪的故事？

詹姆斯·麦斯登：我虽然不太相信自己的写作能力，但对泰迪的故事线也有一些自己的想法。作为一个《西部世界》的观众，我非常欣赏Evan和Thandie的表演，喜欢看他们灵活穿插在不同的模式中，一会儿要扮演游戏世界中的机器人，一会儿又进入程序诊断模式，重新回想起曾经的痛苦记忆。我非常期待看到这些角色的成长，尤其是他们自我意识的成熟。从这一点来说，我也想看到泰迪的觉醒，我想看到他如何反抗天生“设置”于他身上的东西，他如何与多洛瑞丝相处，以及他的“基石”究竟是什么。不过我却希望，不论这些“新人种”的下一步会走向哪里，都不会再出现血腥的屠杀。

三联生活周刊：对于一个演员来说，拍这样一部电视剧是否也像一个解谜的过程，就跟剧中那些机器人寻找迷宫入口一样？

詹姆斯·麦斯登：是这样的。在这部剧中，演员的剧本是按集给我们的，所以，当我们在出演某一集的时候，我们也不知道整个第一季最终的故事或结局是什么。然后，当我们阅读完剧本后，通常会提出自己的问题，这时主创乔纳森·诺兰就会负责解答。所以，我对于这个剧的感受是一种片断性的，就是我只感受到了我这个角色或与之有对手戏的其他角色的场景、故事线，但我其实不像观众一样有一个较为完整的观感。比如刚刚播完的第十集，我自己第一次整体看完也觉得非常吃惊，超出我的意料。

三联生活周刊：在剧中你需要不断重复相同的台词，你会对这种重复性的工作感到厌烦吗？

詹姆斯·麦斯登：不会的，因为这些重复都是有目的的。我们每次都会身处不同的状态中重复这些台词，这些台词每次出现都会附着一层新的隐含意义。做演员的乐趣就在于不断找寻新的方式去诠释同样的台词、同样的动作，甚至我每次都会落得同样的死法，但每次死去都会有微小的差异。我曾经问过乔纳森（该剧编剧）：“我需要再说一遍这句台词吗？我还需要做同样的闪回吗？需要我尝试一些新的表达吗？对剧情而言，有必要每次都严格的一致吗？”他就会告诉我这些重复的意义和目的。可能对演员来说，这会有些奇怪，因为演员好像应该比较忌讳重复同样的角色，但为什么在《西部世界》中你却不断跨入同一条河流？有时确实会让你感觉有些死气沉沉，但是也激励你每次在表演中增加一些新东西。

三联生活周刊：你之前在《X战警》中饰演镭射眼，也是一个具有科幻性质的“变异人”，和这次在《西部世界》中扮演纯粹的机器人，你觉得这两者的表演有何不同？你的表演如何区分出这种层次？

詹姆斯·麦斯登：《X战警》中的镭射眼虽说是一个变异人，但他之前也是一个活生生的真人。镭射眼有着别人没有的超能力，被旁人视作异类、怪胎，甚至是对人类的威胁。在这一点上，两部作品可能有共同之处：不论是变种人还是机器人，人类都对他们胆战心惊，而变种人和机器人又都无视人类意愿，将自己看作人类进化的下一个阶段。人类和X战警之间产生了决裂，而有一些像X博士这样的变种人仍然相信共存的可能。《西部世界》也有同样的主题。泰迪和镭射眼，二者都肩负着特定的责任，都有超越我们现有人性的潜力。

三联生活周刊：在电影《葬礼上的死亡》中你以人类的身份赤裸，而在《西部世界》中你则是作为机器人赤裸，这两者在表演上有什么不同？

詹姆斯·麦斯登：生理上是没什么不一样的，都是一样的身体，我都面临着同样的压力保持体型，让自己尽量在摄影机前更有视觉美感。但是情境是截然不同的。在《葬礼上的死亡》中，我扮演的角色误食致幻的药物，结果跑到了房顶上，和大树讲话。这个人物的表现会更具有“临床病态”一些。《西部世界》中我则是全裸地坐在安东尼·霍普金斯面前。《葬礼上的死亡》中的全裸和性感无关，只是一个可怜的男孩想要清醒过来。《西部世界》中出现的则是一个人造物，是被程序设定而已，只是技术性的，不带有任何情感。

三联生活周刊：你认为1973年电影版《西部世界》和如今HBO的电视剧版有什么区别？

詹姆斯·麦斯登：1973年电影版的《西部世界》对于当时而言具有相当重要的开创性意义，堪称经典。但电视剧版和电影版不同的是，我们为人物提供了更多条线、更多种方式的叙述模式，使原来电影中没有时间细化的角色或情节，尽情细化。电影一般一次只能演两个多小时，电视剧可以使更多隐藏在表象背后的事物得以深入挖掘。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我们“进入兔子洞更深”，不像电影那样只关注机器人如何杀死人类，而是更专注人何以为人。

三联生活周刊：你如何看待现代人类与机器之间的关系？

詹姆斯·麦斯登：我其实也不太清楚赋予AI（人工智能）以自由意志后会产生怎样的后果和恐慌，但我希望《西部世界》能够让人们思考人类在扮演上帝、创造人造人时的道德伦理责任。这是一个非常复杂而又敏感的权力。我也担心我们太过依赖技术，让机器人为我们做了太多事情，以至于让人类自身丧失了自己真正的能力、动手做一些事的能力。这可能让我有些担忧。科技使人们陷入狂热，一键发送信息、自动洗碗、自动驾驶都让人过于兴奋。一个全是自动的世界其实更吓人，但人们却为此激动不已。当机器人能够为人类完成一切事情时将会怎样？生活好像再也不会曲折了，当你拥有一切的时候你会开始丧失价值观。可能很多重要的人或事会从你身边溜走。技术进步的洪流是不可阻挡的，但我希望我们能够更体面、更有担当地去面对技术的发展。

（感谢实习记者王琪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