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村:那就和自己好好玩一场(5)
2016-12-24朱伟
朱伟
《鲜花和》是陈村的第三部长篇。1983年写完《从前》与《住读生》,直到1995年我准备接手做《三联生活周刊》的时候,他才开始写《鲜花和》。这十二年,他经历离婚,脱了束缚,回到自由放荡,尚未奉子成婚。1986年后,他越来越多地贩卖机智,给各类报刊写一泄即成的专栏短文。我视《鲜花和》是这十二年五味杂陈的“反刍”——在“出城”又“进城”的过程中,思考婚姻、男女、父女本质之关系。他用十年时间学鲁迅,磨砺出刻薄的嬉笑怒骂随笔手段,来写这部长篇的一个个章节,从中能看到驾驭文字的能力已经如何之了得。
陈村的长篇小说,篇幅都不长。《从前》与《住读生》都只有十多万字。《鲜花和》勉强写到二十万字,后面的气力就明显不如前面。篇幅不长,不给读者以压力,是好处。但换一个角度,将本应厚的东西都消解成轻,又不好了。陈村的小说中,到处是智与会,知有所合,时时能引人相会一笑,却就难看到拙。人生其实是处处因拙而尴尬的,在陈村的小说里,这尴尬都被巧舌如簧包装起来,反唇相讥用得多了,就让人觉得轻薄了。
这部长篇的每一章都由一篇篇短文联结而成,六章总共有七十多篇,应该说,大部分都是精妙随笔,处处梦笔生花。所谓“鲜花和”,是省略了“牛粪”。“鲜花和牛粪”是小说中女一号“级级”的说法。她戏称自己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陈村这部小说的“白相”方法是戏谑这关系,他用这种方法得心应手。小说中有一个“书信”的章节,男一号“杨色”以“写信”方式,这样调侃“级级”:“你要是长在树上就非常好,可惜长在了我的碗里。你要是开放在枝头就非常美,可惜插在了牛粪上。”“长”在碗里,就只好因“提前做成了和煮烂的绿豆为伍”的“糖桂花”而不甘。“牛粪”呢?“你年轻轻就插在了牛粪上,牛粪就坐立不安自惭形秽自卑得一塌糊涂。好端端的一块牛粪插了个幌子,就不能过牛粪庸常的幸福日子了。”
这部小说里处处都是这样过分的戏谑。比如“级级”这样反唇相讥“杨色”:“现在的男人连几只放在眼皮底下也看不见的精子也要和女人算账了。送也送给女人了,送的时候倒是慷慨得很,结果一送完算起账来一五一十的。你们请客却要女人买单。”“杨色”针对“级级”的“精神领袖”,女权主义者小雷子“级级对你有性虐待吗”的提问,答是“我想问一问,上了床不做算不算性的虐待?不了解性的构造,不学习性的技术,不营造性的气氛,干扰与破坏自家男人的性企图,算是虐待吗?”这样的语言,也只有陈村才写得出来。
小说中的“级级”与“杨色”“毛阿”同在一个屋檐下,却最终也不是“杨色”的妻。无婚姻契约,却又成了“碗里”的——“杨色”责怪她的上级要随时把她叫走,“深夜一点钟放回来,清晨三点钟叫走”。责怪她以工作弃家庭,戏谑说“我胸前乳房也没有,却要给孩子喂食”。可“毛阿”本不是“级级”生的,“毛阿”妈本就是缺失的,抚养本是“杨色”自己的责任。没有契约,却又有实际的彼此管束。“杨色”与别朵“鲜花”私通,要警惕“级级”监控,有负罪感。“杨色”当然也监控“级级”,担心“袋鼠过去了,还有鳄鱼”。这就是“鲜花”和“牛粪”因果的本质——“你做了,就欠了”,即使不是婚姻,也有“债权”关系。
陈村说,这部小说的腔调,很多女人不喜欢。我倒是觉得,女人都应该耐心读读这部小说,也许会对男女关系,各自在家庭中的角色,会有一点反思。
这部小说里,写得最直率的是性,男人的性要求、性能力。其中多次粗俗地写到“级级”“占着茅坑不拉屎,是在浪费男人”。“杨色”这样哀叹:“上帝造男人构造那么精巧,你却当他们废料。”书中有“洗澡”一节,写“级级”面对“杨色”的企图,先冷冷地问“你洗手了吗”,再疲惫地说,“洗好到现在也有时间了,再去洗一遍吧”。洗完了,“级级”叹气说:“累得简直太累了,你怎么胃口那么好?”“你这个人怎么这么黄色!你二话不说就动手动脚,真是一点教养没有!好吧,你找点东西给我看看,不然怎么做得起来?”等到可怜的“杨色”找到“东西”,“级级”就已经鼾声四起了。这大约是婚姻男女中很典型的桥段吧?性别差异,女性往往并不认为,尊重对方的性要求是最基本的义务。小说中的“杨色”因此而牢骚自己有“产权”,使用却还需要一个Yes。
陈村在这部小说里直率到极点,就会说,性是生命之基础,人的强健本就构成了人的无耻。男人女人,本就在带着自己的生殖系统谈话,所以,爱情的“爱”是动词,是做爱愿望的包装。若包装成了目的,“纯粹没了,爱情会冻死或晒死”。家庭的本质是房子和床,是口粮,所以,偷情往往是因口粮不足,饥饿所为。小说中,“小雷子”在“女权”一节中抨击“那个臭蛋就是你们的原罪”当然对。问题是,多少女人能意识到,这“原罪”恰是生无法挣脱,需要关怀的?欲本是折磨,要不然,叔本华为何要七十多岁才长叹一声“我终于没有性欲了”?
也许这部小说让女人不喜欢,就因是从动物本性,来为性求正名。如“洗澡”一节,“杨色”内心对“级级”不屑说:“洗是一种掩饰自己动物性气味的行为,我就是动物,怎么能掩饰成不是动物呢?”从“本是动物”出发,“杨色”就会感叹,现在的女人迷恋于包装,“使我们丧失了动物的忘形能力”。“忘形能力”是什么呢?做了就是愉悦,彼此就都没有负担。“杨色”的认识,“性是一个杂种,它什么都能表示,所以什么都不表示。”其实,即使动物,只要性交,就亦会有因果负担,否则就不会有占有与决斗了。况且人之为“高级动物”,总需要衣服的。不饰形,人类社会便无以维系。所以,尊重人欲本性与尊重“衣服”,恰是男女关系中无法回避的彼此因果问题。从女人的角度,“衣服”也许就比性本身更重要。陈村当然非不知动物性与人性之区别,他只不过选择了这样一种调侃男女可怜的办法,用这种表述来掩藏真相。作家都要用虚构来掩藏真相,蛊惑读者好奇的。读者的能力,就要从他的虚构中学会辨别真相。
《鲜花和》里的悲凉感,说到底还是生命因彼此冷落而彼此饥渴,以各自方式取暖的可怜。陈村在后记中说,以它“纪念我们的日常生活”。他大约想提醒每一生命都要意识到,自己与他人,归根结底都是可怜见的生命体吧。小说结尾,不愿意用“自己来敷衍自己的”的“杨色”,只能在电脑的“脱衣扑克”中,“以无害的方式”寄托自己的欲望了。这样以“无害”构成的日常生活,自然就把本来生活给埋葬了。
最终,“杨色”茫然四顾——“那么多的心肺,那么多的生殖器都在路上飘行。”
这个陈村真行。小说中他有诗一样的语言——
我们是穿着衣服爱上的我们就要穿着衣服把欲望埋葬。
我爱你啊我的姑娘,我在你的面前唱着歌儿穿起我宿命的衣裳废黜了我的阳物。这是我的更深的爱虽说有点不伦不类。我捧着你的脸吻你这是开始也是结束。(待续)
作家陈村和女儿(1993年11月于上海)
陈村的《鲜花和》,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年11月第1版,定价11.6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