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瓦台“囚徒”

张珺

“朴槿惠，下台！朴槿惠，下台！”

12月3日下午4点，首尔光化门广场，韩国第六轮烛光集会开始，1500多个公民社团联合组织从各处聚拢，沿着首尔市中心的12条线路，手持烛火，涌向韩国总统府——青瓦台。

据韩国《中央日报》报道，此次首尔汇集了170万民众，全国共计232万民众走上街头，与10月29日的第一次烛光集会相比，抗议者数量激增数十倍，达到该国宪政史上的最大规模。

抗议队伍中，有人弹着吉他唱着歌，有人举着朴槿惠穿囚服、戴手铐的大幅海报，有人高喊“朴槿惠下台”、“我们是国家的主人”，一直前进到距离青瓦台仅100米的禁区前。示威者吹熄手中的蜡烛，蜡炬成灰，象征着“朴槿惠领导国家走向黑暗”。

而青瓦台的那一边，灯光也未亮起。据朴槿惠的发言人郑然国称，“总统听到了民众的声音，心情沉重。”

自10月底“闺蜜干政门”爆发以来，守在青瓦台的朴槿惠经历了其从政生涯中最为“黑暗”的数十天。

绝望

11月29日，韩国总统朴槿惠第三次向民众低下了头。

“我已经放下一切，只希望大韩民国尽早摆脱混乱，重归正轨。”那天的第三次公开道歉中，朴槿惠神情沉重，语带哽咽，她称，“我感到心碎，因为我觉得即使道100次歉，也无法消除民众的深深失望和愤怒。”

即便如此，这位64岁的女总统仍然没有表示将主动下台，而是“全听国会安排”。

不过，韩国国会也并没有给朴槿惠太多等待的时间，亦或是转圜的可能，十天之后，12月9日，韩国国会下午召开全体会议，以234的高票表决通过了朴槿惠弹劾案。

按照韩国宪法规定，弹劾案通过后，韩国宪法法院将对该案进行审理，最长达6个月。若9名宪法法院法官中有6名同意，朴槿惠将立即下台。而其总统的职务权限已于当天下午即刻停止，总理黄教安将代理执行总统职务。

“闺蜜门”发酵48天，曾标榜全心全意为国家尽职尽责的朴槿惠日渐失信于民。这是韩国国会继2004年弹劾总统卢武铉后，再次通过总统弹劾案，朴槿惠成为第二位在任上被弹劾的总统，不过，上一次卢武铉并未被弹劾下台。

对64岁的朴槿惠来说，过去6周可能是自双亲相继被暗杀后，她度过的最为绝望的日子。尽管这种艰难与绝望，以及此起彼伏的反对声浪，对这位曾在自传中称“人生中值得纪念的时刻从未多过痛苦时刻”的她而言，并不陌生。

“从奖忠体育馆对面山顶上的议长官邸搬到青瓦台的那天，天气冷到双脚发麻……”1961年，作为前总统朴正熙的长女，朴槿惠与弟弟妹妹在父母的带领下进入了那个庭院宽广的家。在年幼的朴槿惠眼里，父亲是位忙碌工作却有着浪漫情怀的“诗人总统”，母亲是简朴又慈祥的忙碌女主人，彷徨的青春期在安然中渡过。

直至一声枪响打碎了这片宁静。1974年8月15日，朴槿惠的母亲倒在了光复节典礼的会场上，22岁的朴槿惠代替母亲成为了韩国的“第一夫人”，开始处理各项国家事务。身着母亲的韩服参加大学毕业典礼，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也成为了她送给母亲的最后一份礼物。

五年之后，随着再一声枪响，“总统阁下过世了”。朴槿惠的悲痛与绝望在此时达到了顶峰，“流下了别人用来哭一辈子的泪水”。

按韩国传统习俗的9日丧后，朴槿惠和她的弟妹就被“请”离了青瓦台，此时韩国政界不断出现对朴正熙独裁统治质疑与否定的言论，曾经与朴家非常亲近的人开始变得冷漠，甚至直接站在了三姐弟的对立面。

正是如此，三姐弟六年内都未曾给父母举行过任何追悼仪式，默默地祭拜和隐隐的愤怒植根在了青年朴槿惠心中：“今天看似和蔼可亲的人，明天也许会变身为见利忘义之辈。海水难量，人心难测。”“变化无常的人心，变化无常的社会实在令人不安、令人担忧。”朴槿惠在日记中多次这样写道。

此后，朴槿惠开始了18年的“隐遁”生活。有学者称，正是从那时开始，她变得对谁也不再相信，似乎要与全世界隔绝。

而尝尽众叛亲离，“绝望锻炼了我”，疏离孤独，长期重压，造成了她性格方面的两极化：极端信任和极端不信任、极端憎恨背叛与极度担心背叛——这是长期研究韩国政治学者的普遍共识。

在这18年“隐遁”生活中，朴槿惠只与极少数亲信沟通交流，其中便有此次“闺蜜门”的主角崔顺实。

朴槿惠与崔顺实因其父亲崔太敏相识，虽然朴正熙曾一度怀疑并调查崔太敏其人，但对崔家父女，朴槿惠有一种精神上的依赖，以至于在崔涉嫌贪腐丑闻曝出后，朴槿惠极力否认，甚至抛出修宪来转移国内舆论压力。

而据韩国民调结果显示，被弹劾前，朴槿惠的支持率已在4%到5%间徘徊，这位曾是“大韩民国的希望之女”已成为“最不得人心的总统”。

艰难

与此次丑闻的突如其来相似的是，朴槿惠重返政坛的步伐也有些突然。

1997年，韩国受金融危机影响严重，多家企业倒闭，家庭破产，韩国民众开始怀念起经济高速发展的朴正熙时代。

在她此前的日记中，朴槿惠似乎并没表现出从政的“野心”，可是这时朴槿惠突然以支援新世界党前身——大国家党总统候选人的方式重回人们视线，当时她将“为完成父亲未完成的事业尽一点力”作为口号，不仅连续五次当选国会议员，还领导该党以40比0的议席成绩赢得5场补选，有“选举女王”之称。

而之所以朴槿惠能再次进入韩国权力中心，除了会以父之名“自我营销”外，她还曾表现得抛却个人仇恨，率团访问朝鲜，与时任朝鲜领袖金正日会谈——尽管此后的从政之路中，她依然对朝强硬。此外，她发起“大国家党改革”，弹劾时任总统卢武铉，带领大国家党重回政坛巅峰的多项政绩也颇受好评。

不过，2006年5月20日，朴槿惠在地方选举日准备登台演讲时，右脸突然感到一阵锐利的刺痛。

“刀片划过脸颊和颈部，连按压伤口的手指都陷入肉中。只差五毫米就割到颈动脉，不然3分钟后即毙命。3小时手术，脸上缝了60针。”她在自传中提到，“那是我重生的一天，也是我这辈子最接近死亡的一次。”

十年后，“我现在知道泣血是什么意思了。”12月9日，在弹劾案表决通过后召开的国务委员恳谈会上，朴槿惠对出席者表露了自己的心声，“感到撕心裂肺的疼。”

其实韩国民众的不满并不仅仅由崔顺实干政这一单一事件引发。

据《韩民族日报》报道称，2014年4月16日，韩国世越号沉没那天，朴槿惠11时23分从国家安保室接到“315名未救援人员失踪或残留船内的可能性极大”的电话报告，但她并没有准备乘客救援方案，而是在当天中午12时左右，将江南的著名美发师邀请至青瓦台，“盘起了头发”，白白浪费了90多分钟。

据报道称，朴槿惠所盘发型为能够想起已故母亲的发型，需要插进数十个发卡，向左边呈圆形隆起，再加上化妆时间，总计大约耗时1个半小时以上。而了解当时状况的一位相关人士对《韩民族日报》称，“据我所知，这天和平时一样，做头发大约花去了90分钟。”据悉，朴槿惠做盘发的时间大约是在下午1时到3时之间，但确切时间无从确定。

对此，青瓦台却予以否认，发言人解释道：“根据2014年4月16日的出入记录，美发工作人员是从下午3时20分左右起，大约在青瓦台停留了一个小时，与当事人确定的结果是打理发型的时间用时二十多分钟。”

不过那天，朴槿惠在下午3时才向中央灾难安全对策本部下达“准备”指示，下午5时许出现在灾难安全对策本部的朴槿惠还曾向安全行政部第二副部长李京玉问道，“据说学生们都穿着救生衣，怎么就那么难发现吗？”

这一提问似乎证明了她未能预测到该次事故的严重程度，虽盘发是否有误最佳救援时间尚不清楚，但在国会的弹劾案中，认定朴槿惠对“世越”号事故应对不力，允许崔顺实等亲信干政，同时在三星、乐天等企业捐款问题上存在受贿嫌疑，确为事实。

12月9日，在国会对弹劾动议投票前夕和期间，国会门前更是有数千人冒雨前来集会，向议员施压要求通过弹劾案；大学、各种民间组织召开发布会，声援弹劾动议。12月10日，第七次烛光集会仍在首尔继续举行。

不过，朴槿惠的支持者也在12月10日于首尔组织集会，他们挥舞国旗，标语上写着“朴总统，不哭”和“取消弹劾”。

只不过相比反对者动辄数十万、数百万之众，那天，支持者的集会大约聚集了15000人。

孤独

“朴槿惠总统不肯下台，我很气愤，所以坐火车来这里，放火烧了朴正熙故居。”

据韩国《朝鲜日报》报道，12月1日下午，韩国前总统、朴槿惠之父朴正熙位于庆尚北道龟尾市上毛洞的故居发生火灾。虽然火势很快得到了控制，但挂有朴正熙遗像的悼念馆已被完全烧毁。

当地警方还在故居前发现了写有“朴槿惠自杀吧！别给你爹丢脸”字样的牌子。嫌疑犯白某承认，他10月通过舆论得知“闺蜜门”事件后就产生了这个想法，并声称总统应辞职或自杀。

对此事，当时还未被弹劾的朴槿惠没有发表评论，但当天下午一点半，已经很少公开露面的她罕见地走出青瓦台，来到同样发生火灾的大邱西门市场，进行视察。

据媒体报道，大邱市是执政的新国家党的一大票仓，也是朴槿惠的“政治故乡”。在2012年大选前夕和2015年9月等政治危机关口，朴槿惠都曾访问大邱西门市场，争取支持。

但这一次，掌声和欢呼都已消失不见，市场入口处有人沉默示威，还有商人议论“就是因为国家这副模样才着火的”。

青瓦台发言人郑然国后来透露，在回程的车里，这位总是面带微笑，又跟人刻意保持距离的总统默默流下了眼泪。

然而此时，朴槿惠几已无人可以求助，64岁的她未婚未育，父母已故，与弟弟妹妹疏远多年。相交40余年、几乎是唯一的闺蜜被关在狱中。

“我当选为总统时，便决心不重复前任的种种错误，无论自身的贪腐或是亲戚的丑闻。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我与我的亲弟弟妹妹都斩断了联系，在青瓦台总统府过着孤独的日子。”11月4日，朴槿惠第二次发表道歉时再度提及，自己没有家庭没有儿女，嫁给了国家——她在日记里也曾提到，“不要爱上别人，因为见不到爱人会痛苦。”此时，国家成为了她痛苦的源泉。

2013年，朴槿惠以总统的身份“回归”数十年前被“请”出的青瓦台，此后便在此过着独居生活，一个人看报告，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电视。依她第二次公开道歉中所说，近来，她一个人在失眠中度过了“无数夜晚”。

朴槿惠曾在日记里提到，自己对曾经豢养的小狗“铃铛”出神眺望大海的照片深有感触。“毫无做作的憨态，无忧无虑的目光，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小狗的这个模样居然成了我心中最向往的形象。”

青瓦台有关人士称，此时的朴槿惠在官邸休息，安静地读书以平复心情。她还曾在日记里提到，她有两项“珍宝”，一是今天的时间，一是明日的目标，然而今日尚存，但明日如何却难以明晰。

虽然朴槿惠仍保留着总统身份，相关警卫、工资、礼宾等待遇仍一切如初，在宪法法院审理期间仍能收到来自青瓦台参谋们的非正式报告，但军队统率权、公务员任免权以及条约签订批准权等总统权限均被移交给了国务总理黄教安，报告范围也仅限除公务秘密外的内容。

在宪法法院完成审判前，朴槿惠不能离开距离官邸200米的青瓦台主楼办公室，所有属于“国家行为”的活动也已被全面停止。对于朴槿惠而言，青瓦台似乎成为了她的“监狱”。

而这个地方，正是她年少时曾与父母弟妹共处，没有烦恼、没有孤独、没有艰难与绝望的宽敞“天堂”。

这一次，与朴槿惠关系最亲密的只剩下她的两只韩国本土金多犬。

参考资料：朴槿惠：《绝望锻炼了我：朴槿惠自传》，译林出版社；

朴槿惠研究会编：《朴槿惠日记》上海译文出版社；

郝火炬、郑文阳：《朴槿惠传：在绝望中寻找希望》新世界出版社；

千荣植著、千日译：《孤独的领导力 朴槿惠的60年》，机械工业出版社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