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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的旷达

2016-12-23彭程

美文 2016年21期
关键词:岳父墓碑生命

彭程

苏东坡的旷达

苏轼晚年被贬惠州时,开始的一段时间寓居嘉佑寺,每天爬近旁的一座小山,到山顶的松风亭上歇息,游目四方。有一天,他刚刚走到半山腰,便感到十分疲惫,脚力不逮,很想倚着路旁的树木休息一会儿。抬头远眺,亭子犹在很远处,仿佛浮在层层叠叠的树梢之上。他不禁有些发愁:何时才能登上山顶?但后来转念一想,何必一定要爬到山顶上去呢,“此处有什么歇不得处?”

一念既生,即刻感到周身轻松。他进一步议论道:

由是如挂钩之鱼,忽得解脱。若人悟此,虽兵阵相接,鼓声如雷霆,进则死敌,退则死法,当甚么时也不妨熟歇。

——《记游松风亭》

不妨这样说:这一则笔记浓缩了一个秘密。它可谓是读解苏东坡的一把钥匙,能够了解他何以面对接连不断的困厄和屈辱,永远是那样的乐观旷达,神采奕奕。

纵观东坡一生,几起几落,从巅峰到谷底,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可谓是世罕其匹。先是因为反对新法,后是因为开罪于小人,一再遭到贬谪,浪迹四海,一生中,以戴罪之身谪居穷乡僻壤的时间,远远多于在庙堂官衙中的时间。更为不堪的是,年龄越来越大,身体越来越不好,受到的迫害却愈发变本加厉,他的贬所一次比一次遥远、偏僻和荒凉:从长江边上的萧条小镇,到瘴疠之地的岭南,再到极其荒蛮的海南岛。对此坎坷困顿,东坡曾经这般自嘲:“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换成别人,遭逢这样的境遇,早就该愁肠百结、痛不欲生了,至少也会是自怨自艾、长吁短叹。但东坡独不然。虽然命运赐予他的是一杯杯苦酒,他仍然平静坦然,随遇而安,永远是那样明朗乐观,努力要从苦涩中品咂出一缕甘甜。 “诗言志”,诗为心声。这样的一种精神情怀,印证于他的大量诗词、信函、日记等文字中。

在黄州时,与友人出行突遇骤雨,这当然是败兴之事,同行者纷纷抱怨叫苦不迭,四处躲避,他却安然处之,沐雨而行,“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人生的宠辱进退都不足挂虑,何况天气阴晴晦明的变幻呢?被贬惠州时,因经济窘迫买不起羊肉吃,便用很少的一点儿钱,买下无人要的羊脊骨,回家放在锅里煮熟,再趁热漉出,浸一点米酒,撒一点细盐,微微烤焦,可以剔出一星半点的肉来。他给弟弟苏辙写信,说自己“意甚喜之,如食蟹鳌。率数日辄一食,甚觉有补。”须知这不是无缘品尝荤腥的穷人,而是曾经伺奉于皇帝左右、曾经在美食之都杭州做过太守,享受过数不清的珍馐美馔的高官苏东坡呵。不久,他就适应且喜欢上了这个地方,称道 “风土食物不恶,吏民相待甚厚”,甚至写下了“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做岭南人”的诗句。令常人闻之色变的险恶军州,在他的随缘委命精神的投射之下,变成了一方人间乐土。

这些洋溢乐观情怀的诗文传到首都汴京,让把他视为眼中钉的政敌章淳气急败坏,“苏子瞻竟然如此快活!”一道朝廷诰命,又把他放逐到更僻远、更荒蛮的海南儋州。海南孤悬海外,当时是完全不曾开发的蛮荒之地,自然条件比黄州、惠州恶劣得多。“此地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然亦未易悉数,大率皆无耳!” “岭南天气卑湿,地气蒸溽,而海南尤甚。夏秋之交,物无不腐坏者。人非金石,其何能久?”可谓艰苦之至,对人的生存构成了巨大的威胁。置身这等险恶之境,他十分清楚自己的未来——“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新居不但不能和黄州时的相比,连惠州的也不可比,地势低洼潮湿,居处狭隘,房屋前后蛙声一片,野鸟筑巢于窗前,烟雨迷茫时分,恍惚野人的洞穴。但东坡却安之若素,“且喜天壤间,一席亦吾庐”。有道是“真金不怕火炼”,他的乐天知命的精神人格,在迟暮之年更是发挥得淋漓尽致。 “然儋耳颇有老人,年百余岁者往往而是,八九十者不论也,乃知寿夭无定,习而安之,则冰蚕火鼠,皆可以生。” 自昏昧之处发现美的光亮,为困厄中的精神力量呐喊,在他已经成为根深蒂固的习惯,不,不如说是一种本能。和在惠州一样,未过多久,他又爱上了这里的自然之美和朴实人情,甚至写诗说:“海南万里真吾乡”“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他真的是“反客为主”,把蛮貊之邦当作故乡,反而把富庶繁华、山温水软的四川家乡当成了寄居之所了,这需要怎样的胸襟气度。有他的豪迈精神的映照,炼狱又一次转换成了天堂。

对这样的人,你拿他有什么办法?无论如何颠踬,总是一路歌声。真正是苦难压不垮,困顿奈我何。设想一下,这一回章淳会怎样反应?无疑会是愈发的恼怒,但他再也无能为力了。他权势熏天,可以轻易地驱使一代文豪拖着老病之躯,颠沛流徙,一直走到天涯海角,但这地理上的尽头,也是他的邪恶力量的边界了。他只能将苏轼的躯体囚禁在某地,却无法从精神上束缚和控制苏轼。在那个无限的精神世界里,在看不见的较量中,失败的一方是他。

这一切背后的答案,即精神强健的秘密,可以从开头的那段笔记中找到,那就是:坦然面对命运,接受降临到人生中的一切。

对于秉持了这种人生态度的人来说,对待生命的正确姿态是“无待”。不应该为生命预设目标和状态,认为生命一定要如何如何,要达到何种目标,不能如何如何——这种念头的实质,是画地为牢、自设陷阱,限制和伤害的正是生命本身。应该彻底颠覆这种观念,摆脱这种自我拘囿,微笑着面对降临到生命中的一切,好事也罢,坏事也罢,既来之,则纳之,照单全收,泰然应对。

既然不将生命和外在的境遇捆绑在一起,就会获得真正的心灵的自由。他明白,正如月有阴晴圆缺一样,悲欢离合、顺遂和坎坷,都是人生中的一部分,是生活的题中应有之意。不论顺境和逆境,他都坦然处之。灵魂自身所拥有的力量是如此强大,他能够适应外在的环境,而不为外部力量所左右、役使。一切艰难困厄都无奈他,他无往而不适。他成了自己生命的主人,而不是奴隶。

深入推究下去,东坡这种达观、健旺、豁朗的精神世界背后,是哲学思想的凭依。那是一种超越常人和世俗的角度打量事物的目光,自然会有不同一般的获取。其中,有佛老思想的影响,认为存在的一切世相皆为空幻,如露,如电,如梦幻泡影,不应执着,不必耿耿于怀。人生的烦恼,常常就起因于过分地关注与执着外物。倘若认识到穷达、荣辱本质都是虚幻,自然就会将之置之度外,还有什么值得畏惧的呢?苦难、坎坷其实也是幻相之一种,所以亦不必时时萦绕于心,戚戚不安。

但更主要的,还是庄子思想对他的深入而长久的浸润。苏轼自年轻时起,就对老庄哲学心醉神迷,有颇为深入的研习,充分吸纳其精髓,并内化成为自己的精神养料,可以说,庄子思想极为深入地参与了他的精神人格的构建。庄子主张顺应自然,乐天安命,知足常乐,满足于命运赐予的一切。庄子有“齐物”之说,泯灭一切分别和差异,认为荣辱、哀乐、穷通、顺逆等等,原本是相对的,没有绝对的区别。长期受着这种思想的濡染,东坡也让自己的生命,达到了一种“也无风雨也无晴”的状态,进入了庄子所谓的“安时而守顺,哀乐不能入也”的境界。比如,在惠州谪所,他把自己想成是一个从来没有离开过本地的穷书生,“譬如原是惠州秀才,累举不第,有何不可。”退一步想天高地阔。这样自宽自解,内心的郁闷便被很有效地纾解了。如同他最喜爱的诗人陶渊明那样,苏轼真正做到了“委任运化”“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知之无可奈何而安之若素”,成了“一个不可救药的乐天派”(林语堂语)。

精神血脉中生长和流淌着这样生机勃勃的健康因子,所以,在别人愁苦的地方,他开颜,在别人哭泣的时候,他歌唱。飘逸洒脱,旷达乐观。

这种做法似乎颇有几分阿Q精神,但不可否认的是,在一个人根本无法改变现实处境的情况下,抱持这样的态度,却能有效地排遣悲苦,培植乐观,使生之艰难变得可以忍受。千载以来,苏东坡博得人们极大的喜爱,很大程度上,正是他深刻感悟出并身体力行的一种生存的智慧,一种乐天知命的襟怀。“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一二”,不分时代,无论地域,对一切人生而言,缺憾都是普遍的、弥漫性地存在,是每个人迟早都会面对的人生大命题。在这一点上,苏东坡无疑树立了一道令人仰望的标杆。

远处的墓碑

那个地方,蓦然间变得邻近了。近得仿佛就在身边,伸手就可以触摸到。

此刻,掌心中有一丝轻微的寒凉之感,分明是当初手贴在大理石墓碑光滑的碑面上时的那种触觉。但此时的感觉,十分确凿地来自眼前的骨灰盒。因为这个物体,因为抚摸它而产生的感觉,使得长期以来藏匿在意识深处的那个影影绰绰、飘忽不定的东西,一下子变得确切和坚实。灵魂受到一种突兀的叩击,仿佛身体被飞来的石块击中。

我说的是对死亡的感知。

两个多小时前,在八宝山殡仪馆火化室门口,家人亲属一同迎接了岳父的骨灰盒,驱车带回家中,放置在他生前使用的那张书桌上。八十六岁的岳父,生命化为另一种形式,寄寓在这个长方体的木质匣子里。青黑的颜色,也和墓碑近似。因为它的存在,在观念中那一道横亘于生死之间的巨大鸿沟,一瞬间化为乌有,仿佛强风掠走一缕云烟。

骨灰盒后面的书架上,摆放着岳父的遗像。不久之后,遗像将被烤制成瓷像,镶嵌在五十公里外的那一处墓园中、属于他的那一块墓碑上。

仅仅是一夜之间,将来容纳这个匣子的地方,那个仿佛不真实的远处,变得生动真切,如在眼前。

是在前年的岁末,预购了这一处墓地。那时岳父做完肿瘤手术不久,大夫对疗效不乐观的预期,让我们意识到这是一个需要考虑的问题了。

这个地方与十三陵山脉相接,驶出京藏高速公路不远。墓园视野辽阔,坐北朝南,背倚层峦叠嶂,地势由高到低舒缓地延伸。初冬时分,空气寒冽清新,阳光明亮澄澈,勾勒出山体刚性硬朗的线条。而经霜后的松柏和草地的绿色,又平添了一种凝重。整体的气氛肃穆、宁静、高远,合乎心意,所以当时就确定购买了。

岳父查出顽疾是在单位组织的例常的体检中。在那之前,他身体一直颇为健壮,极少生病,每天至少步行一万步。家里人都相信他肯定能够活过九十岁。虽然得知病情后,观念中的死亡开始萌生出了明确的形状,但由于他手术后一段时间恢复得不错,加上作为亲人都会顽强地抱持的期望,因此在多数时候,想到那个地方时,潜意识中仍然把它当作一个不甚确切的存在,一个远处。

直到两个月前,仿佛断裂一般,他的病情急遽恶化,一周之内两条腿先后瘫痪。然后是辗转于三家医院的病房间,各种抢救手段轮番使用,除了一步步地增加痛苦之外,没有效果。一周前的那个黎明,在熹微的晨光中,他呼出了最后一口气息。

现在终于明白了,对岳父来说,以发现病情为起点,他到那个地方的距离,是十七个月。

最后的数日,在高烧不断引发的意识谵妄中,岳父口齿不清地反复念叨两个字:回家。

此刻,他终于如愿以偿,回到了自己的家,回到这间他度过生命最后几年时光的屋子里,栖身在他生前阅读和写作的那张书桌上。房间里一应陈设,都是他最后离开时的样子。只是骨灰盒前面摆放的一碟数种水果,一缕袅袅飘荡的燃香的青烟和气味,让人意识到已然是生死暌违,物是人非。但情感自有自己的执拗,面对岩石一样坚硬的事实仍然不愿相信,迟迟驱散不尽那一阵阵袭来的恍惚。

这里只是他暂时的寄居之地,是迈向另一段旅途的中转站,一个承前启后的旅舍。那个远处,才是他的长眠之所。

已经确定了下葬的日子,是三月下旬的一天。西北方向的那一座陵园中,那个位于东区竹园中的墓穴,覆盖墓穴的石板将被移开,在家人的目送中,在哭泣和泪水中,在深深的鞠躬中,骨灰盒被缓缓地放入。

那时正值生机盎然的时节,满眼都是从冬眠中醒转过来的大自然蓬勃淋漓的活力:野草青翠鲜嫩,树枝摇曳新绿,迎春、玉兰、连翘等一批开得早的花卉也已经竞相绽放。在这样的背景下举行生命告别的仪式,显然更容易让人体会到生与死互相接续、彼此融渗的意味。

遗像上的岳父,笑容爽朗欢畅。这样的笑容,即将被镌刻在墓碑上,凝固成为一种超越了时光的永恒。

但将来,在漫长的日子中的绝大部分时间里,遗像上的那一双眼睛所望见的,将不会是下葬仪式上亲人们的悲恸和依恋。他看到的将会是另一种风景,缓慢,静默,递嬗往复。那是春天恣肆的新绿,夏天骤至的暴雨,秋天飘坠的落叶,还有冬天寂寞的积雪。在这一处远离尘世喧嚣的山坳中,时光的流逝和表现,充分依从自己的法则。

每年的清明节前后,还会有另外的日子,家人会来这里看望他。可以肯定的是,这样的场景会在此后的多年中反复出现。而悲痛将随着时光推移而逐渐减弱,等到多年后,每次的祭扫,更像是一次家庭的郊游踏青。当鲜花和水果摆到墓碑基座上,家人们肃立鞠躬时,每个人眼前都会闪现出当年他的样子,某一句话,某一个表情或者动作。哀伤不复汹涌和持续,但缅怀会在心中年复一年地叠加。

还有一点不同的是,前来祭奠的亲人们,会渐渐地变老。

某一天会有人不再前来,某一天来的人中也会有新加入的人,那是现在还没有诞生的孩子,他的孙辈的子女,这个家庭的第四代。最让人难堪的,是必将会出现的一幕:这些前来祭奠他的亲人们,在难以确定的年月之后,也将一个接一个,次第消逝,不复存在。那时,如果墓碑还在,遗像犹存,那双眼睛所望见的,将会是一片虚空。

我努力让自己的思绪,止步于这一道虚无的边界。

但这真的需要躲避吗?既然已经越来越多地目睹真切的死亡,既然这样的事实每时每刻都在发生,那么,仔细端详一番那个必然会降临的日子、每个人最终的归宿,不也正是一件值得去做的事情?

如果将生命的过程给予一种形象化的呈现,岂不是可以说,不分你我彼此,每个人的一生,其实都是在向着那个地方,向着某一个墓碑所在之处,移动脚步。那是他的远方,他的终极目的地,他一出生就注定了会抵达的地方。

每个人都走在路上。通常这会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仿佛电影镜头中,一个人的身影渐行渐远,越来越模糊,最终走到了视野之外。在相当长的时间内,行走者对于自己所奔赴的远方,或者浑然不知,或者只是一种观念上的了解,仿佛一道虚幻飘忽的色彩。随着他拥有的岁月的增多,那个地方也会变得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遮掩它的神秘面纱也被一寸寸地抽走。最终,每个人都将与它直面相向,真切地体验到一种贴近感。

行走者的步伐,同样是千姿百态。有的人要走很久,走得踉踉跄跄精疲力竭才能抵达,有的却到达得爽快麻利,某一条血管破裂,顷刻间绊倒了他的脚步,訇然倒地,来不及说出一言半语。当然,也还有那些因为坍塌、火灾、撞车等飞来横祸猝然离去的,更是以一种尖利的方式,直接被一双冥冥中的手臂投掷到了那个远方。天涯变作咫尺,只在一瞬间。

于是,每一个生命与所对应着的那个远处的墓碑,在这样的想象中,便呈现为两种面貌的距离。一种是空间的,一种是时间的。前者是刚性的,仿佛岩石一样坚硬实在。后者却具有不确定性和伸缩感,仿佛岩石上缭绕着的雾霭,经常变换形状。谁能说得清相互之间的那种纠结和缠绕,那种神秘和诡谲?

所以,那一句话才广为传布:“一个人应该在从墓地回来的路上,成为诗人。”

因为诗歌是语言的闪电。它的形象凝练的语句,以一种特异的感性力量,瞬间照亮了生活和存在的天空,使其幽昧中的本质得到显影。引发这道闪电,需要一些特别的机缘和触媒。而因为绾结了生与死这个人生最大的话题,墓地显然是一个诗与思、情感与思想的合适的催化之地。

陵园很大,逝者按照生前的职业身份,埋葬在不同的区域。园中的主要道路旁,一处醒目的位置,是一个知名曲艺艺术家庭的墓地,两代家庭成员的几座雕塑,参差排列又彼此相望,形成了园中园的格局。这种家族墓地想来还会有,只是逝者不那么出名,未被人们注意到。

岳父的在天之灵,不会感觉到孤寂清冷。他的岳母、我们称呼为老奶奶的外婆的骨殖,不久前已经从西山旁的一处墓地迁来,葬进了这个三人规格的墓穴。我至今清晰地记得,二十年前,九五高龄的外婆辞世后,遗体移到复兴医院太平间保存,岳父将自己关进外婆居住的那间屋子里,来回地走动,眼角挂满泪痕。共同生活了四十多年,他们两人的关系胜似亲生母子。在数十公里、二十来年的时空距离后,他们又将厮守在一起,从此天长地久,再也不会受到任何的阻隔。甚至妻子退休的姐姐姐夫,也在这里为自己提前预订了墓地,为了将来能够长眠在父母身旁。

想象一下那种超越了时间的相伴相守。那更像是一场变换了地点的聚会。如今在这间屋子里言谈走动,将来移到那里安静相处。两代人之间,距离也就是百十来米的样子。同样的一片星光照耀,同样的一阵雨水浇淋。从这个墓碑上方吹拂过的风,到达那边的墓碑时,摇动树枝的强度是同样的,发出的窸窣声是同样的。这样的想象,会让人感到一种深长的安慰,即便他是一位彻底的唯物论者。

以半百之龄,行走于生命路途的中段,我们的生活还可能有一些变数,还不能确定属于自己的那一块墓碑,最终会安放在哪一个地方,哪一处山陬海隅。但我在此为自己年过八旬的父母预购了墓地,为了应对那个必然会到来的结局。他们退休后搬来京城,接近二十年了,已经成为故乡的异乡人,不可能更不情愿将来把他们送回冀东南的家乡。他们将来长眠于这里,方便分散在天南海北的几个兄妹前来祭扫,也可以和多年来默契友好的亲家继续相伴。

没有告知父母这个安排,但相信一旦他们知道了,内心会感到慰藉。

岳父即将入土为安。近和远,此处和彼处,这些曾经对应着他的距离,随着肉体生命的消失,也即将消弥无痕。而家里活着的每个人,仍将面对各自的远方。

最核心的问题,对每个人其实都是一样的:这段距离有多远。

譬如说,我的父母。

这样想时,地理的勘测倏忽间转换成了时间的度量。他们现在住在城里,和我同一个小区,离这一座陵园差不多八十公里,开车走高速,也就一个多小时的样子。但他们移居到这里,需要多少年?或者说,时间的距离是多长?

作为人子,当然期盼这是一段漫长的距离。二十年,三十年,多多益善。属于他们的那一块墓碑,黑色大理石碑面的底端,简约地镂刻了一朵莲花图案。期盼莲花上方的空白处,将来要刻上他们名字的地方,能够年复一年,空旷如斯。期盼不得不搬动覆盖墓穴的石板的那一天,遥遥无期。

然而这不可能。于是,问题就转换成,面对一天天减少、越来越有限的时间,我能做什么。当望着他们的身影不可阻拦地渐渐远去,难道仅仅是叹息?

显然不是。虽然最终的结局无法躲避,我们仍然可以做出自己的抵抗——

用耐心和细致,用呵护和眷注,时时刻刻。这样,就会有一种力量生长出来,虽然肉眼难以看到。这种力量拽紧他们朝着那个方向倾倒的身躯,让倾倒更慢一些,再慢一些。让掌心更多地触摸到他们的体温,让脸颊更多感受到他们嘘出的气息。不要过多地戚戚于他们的眼神日趋昏花,声音日益嘶哑,步履日渐蹒跚——因为,连这一切都将彻底失去。

将这一段望得见的距离,尽可能地抻长,让那远处的墓园,尽可能地,总是在远处。让那黑色的墓碑,只是偶尔在意识中闪现,而迟迟不会面对目光的直接投射。

努力让这一切,接近最大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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