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拼贴:不能复制的粉蝶
2016-12-23艾泥
从结局开始,也就是
从死,从死引发的灵感开始
我试图说出一只粉蝶
粉蝶中的这一只
无法唤醒的这一只
得动用笔,使它被回忆
离开脑的沟壑,落到纸上
哦,和那时不同
粉蝶,现在是词
从黑暗到光,我得允许它
像粉蝶那样飞行
甚至把自己想成光,亮着
我说:“粉蝶啊
请进入我的写作
请把翅膀打开
描述你的存在”
你不动,在地板上躺着
离曲靖60公里
在东山镇水井办事处
离我三步,也就是
离你的死神约1.4米
不动,我也不动
像死神那样平静
毫不狰狞,回味着杀戮的快感
粉蝶家族的悲剧
如果有另一只在听,要我道出真相
我就说,它来的时候我们正在开会
闯入者,对于灯泡
是一只取暖的昆虫
对于我,恹恹欲睡的人
它烦,它叮叮作响
灯罩上的烟尘也叮叮作响
扩散着,使神情恍惚,出现黑影
不安定因素,让我的脚尖也不安定
想动一动才舒服
于是,死,对于粉蝶
就是轻轻一摁
只需轻轻一摁,当然轻松喽
不必拂袖而起,暴露我的不安定
不必想你曾是革命者的象征
认为自己也追求光明,就脚下留情
也不必想你是自取灭亡的那种
光不是诱饵,我也不是圈套
就是轻轻一摁,响声微弱
正好,正是我要表现的力度
现在来看看现场
那些制造动词的部分
比如腹甲,比如头
早已脱离结构
像多余的句子
被这首诗撇在一边
现在,我是诗人艾泥,想说出你
想让你不被垃圾归类
不和烟头在一起
想让你吸饱墨水,用词语飞行
这种欲望曾使凤凰复活
成为鸟王,在烈火中长出神话的翅膀
而对于你这种实在之物
却不大可能
小东西,死活只有一次
怎样才能把它说出
怎样伏在纸上,才不是死的,不动的
就只有回忆了
仿佛面对一次空难的残骸
既然在回忆,现在,我只能是你的黑匣子
而你的经历只能是我所保留的
或我对你的经历
按惯例,当从童年开始
多好的形式
松口气,祝贺自己
这首诗可以写下去了
我提起笔,打开自己
啊,原来是人
装配在你身上
根本就不可能
看来得另想办法,比如
通过别的粉蝶去了解它
用典型生活替代它的生活
这种杜撰,大师也干过
并形成理论,指导我们的写作
现在,具体的一只已经逝去
就只能这样了
为了一首诗的延续
也只能这样了
就这样走上一条走过的路
装得像孩子那样偶然
叙述从童年开始
先进入苞谷地,趴在洞口,我说
我用草茎看见的
分明是一只土蚕
害虫,小学课本上称之为天敌
“出来,老实点”,我听见我在叫
而声音却突然变质
放弃正义感,成为描述的动机
一睹为快的渴望
出来,却是另一个
不像地主婆,不胖
白裙子,细腰,腿也苗条
可以当成狐狸精
也可以比作小天使
公元前,纣王就这样看见了妲己
啊,也因为渴望,我宁愿
它是小天使,正在度青春期
小天使,让夏日清爽,空气变绿
让我用形容词,着魔地,想把它捉住
手已经伸出,它的身子,却缩回了一半
这撩拨的美呀!粉蝶
如果是你,就出来
出来吧——
我在叙述中的心情
像另一只粉蝶拱着你的尾部
请你离开你的出身
离开潮湿和阴暗
最好做出下一个动作
也就是飞
飞进这首诗,飞给我看
这时候叶子连着叶子,正在枯黄
这时候灾害连着灾害,粮食减产
你飞,一蹬腿就出去了,像参加游泳赛
好家伙,你知道我在帮你吗
心头有一只紧张的哨子在尖叫啊
以为你要扑向天空的蓝
扑向我在草地上仰望的那种
可是从一个埂子到另一个埂子
可是从那天到今天
多少年过去了
你的高度仍然像纸屑一样
被风,在低处晃荡
你懒洋洋地起落
让我看见我的十七八岁
看见我阳光灿烂
神情也虚幻
晦暗的一闪念
夜色降临了
粉蝶,这才是你的水域
无边的黑,无边的深
作为言说者我更关心的是
你要寻觅的光属于哪一个灯盏
是不是杨永胜,此时亮着
他画布上的黑和深
连接着你的黑和你的深
是不是于坚,此时亮着
在这首诗之外
是不是倪涛,是不是小贝
啊,不是我——
你飞去,我就被撇开
像一棵被你掏空的苞谷秆
我的根须什么也不能抓牢
我的叙述也得更换时空
整整两年的时间
以句子的速度奔波着
现在,已经到了成年时代
按照先前的杜撰方式
1993年11月8日,属于冬天
我不可能遇上粉蝶
而在我回忆中的过去
或者粉蝶家族的过去
出于这首诗结构的需要
我该问哪一只?必须问哪一只
才能与死去的有关
才能让磷粉的气味充满阅读者
我搜寻着,累了,停下笔,喝口水
又抽了些烟,还是累
我得想想
换个人,想想
关于这只粉蝶
换个人,他的写作完全可以一厢情愿
摆出被邀请的架势
代表它的家族和我们,致篇悼词
或者把它变成隐喻
用死,提醒人世
高度概括的,凝练含蓄的,象征的一生
昨天的报纸还发表出来
分了行,排列着,围了花线
但我是凶手
这样做难免佯装
更何况我只能代表我自己
让我想想,要说出这只粉蝶
如果杜撰造就它的历史
那么我说出的肯定不是要说的
倒像我生下的
一只语言的粉蝶
对于它,我就是叶片上细细的卵
就是洞穴就是土蚕
如果此前在作茧自缚
那么现在就是蜕变——
啊,形象快要出现了
这时候我才知道之所以要说出
完全是为了说
为一首诗,一只语言的粉蝶
形象快要出现了
这时候我觉得我在发光
欲望扇动着,正在摆脱
19世纪,它也扇动着莱特兄弟
现在,我的粉蝶——啊
正是他们发明的飞机
语言的零件,语言的躯壳
只要让“翅膀”发出动词
就可以飞了
飞吧!我就是发动机
我就是驾驶员
可以投下炸弹
像粉蝶那样
把类似庄稼的那些意义统统夷平
可以接送乘客
——当中有我
到没有粉蝶的殿堂
——比如斯德歌尔摩
可以,什么都可以干
没有远,也没有高
一想,就到了
下一站是深圳,去那儿拿钱
再下一站是巴黎
已经有三个以上的金发女郎
在那儿等我
就这样驰骋着
多么美妙
多好的粉蝶
语言的粉蝶
如果我叫它粉蝶
哎哟,那死去的又该叫什么
多好的飞行物
在世界眼中
谁又看见它掠过头顶
如果它有过飞行的历史
今天该停在美国
进航天博物馆,供人参观
好了,我得交代
飞机是个喻体,粉蝶也是
我的语言无法拼贴什么
更不能复制什么
如果我的语言生下了什么
当形象出现,形象
却是我,我的愿望生下的我
粉蝶是粉蝶
我是我,在梦里欢呼,为自己鼓掌
在现实的桌面上
作为言说者
关于粉蝶
说到无法说出的时候我在想
早知如此,是不是应该干脆不说
如果不说,诗人何为
总不能把写作交给粉蝶
交给这无言者
诗人啊,没有我像你那样在场
有关这只粉蝶的一切
会不会永远被隐瞒,恰似不存在
如果我说出的正是一首诗
像粉蝶那样,它朝你飞去
那什么样的脚尖又会让它死
正如两年前的这个夜晚
地板上,粉蝶,被扫进撮箕
关于它至少有下乡干部艾泥同志
像诗人那样
不放过自己
不轻易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