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维拉 不必为自己所见
2016-12-23徐雯
徐雯
早晨6点,狂飙突进式的失重让人丧失记忆。我从海鸥的叫唤声中醒来,依靠谷歌地图上的定位确定自己身在何处。摩洛哥,大西洋沿岸风城索维拉。巨大的不真实感在频繁奔波之后扑面而来。
我从北京飞到伊斯坦布尔,又马不停蹄来到卡萨布兰卡。和一群阿拉伯妇女在绿色火车里分享了四小时的食物之后,我抵达马拉喀什。在乔治·奥威尔的《马拉喀什见闻》中,这座城市令人沮丧:“当你穿行在这样的城镇——其居民20万中至少有两万是除开一身聊以蔽体的破衣烂衫之外一无所有,当你看到那些人是如何生活、又如何动辄死亡时,你永远难以相信自己是行走在人类之中。”我珍惜第三世界国家的凛冽,却在走出火车站的一刹那就意识到贫穷并不意味着善良:出租车司机争先恐后地展示他们的热情,开出了四公里150迪拉姆(约一百人民币)的价码。摩洛哥南部大部分地方贫穷又市侩,恨不得榨干你身上的每一块钱,于是在到达马拉喀什的第二天,我就急切地逃离了这个急功近利的城市。
我在地图上找到了索维拉。大海会善待每一个人,我孤注一掷地想。
于是,当我在一个如常的早晨醒来却发现自己身处日常版图之外时,那种久未相逢的陌生感和愉悦感瞬间充盈了身心。拿起放在床头的牙刷和牙膏,跑到屋外的公共卫生间洗漱。厕所离房间远、浴室没有挂钩、床单不干净……可这粗糙的生活里有多大的自由感啊。
我跑到楼下的菜市场买新鲜的葡萄,学摩洛哥人用报纸裹着紫色的果实,又穿过满地的果皮与纸屑回到蜿蜒的楼顶,在层层叠叠的白色城堡以外,尝试拥有一片藏匿于狭小缝隙的大海。
在索维拉的两天,没遇到一个中国人,也没遇到任何与之前的人生体验重合的部分。在解除原有的生活坐标之后,我几乎无法在索维拉印证自己的存在——但也因此,我不必为他人所见,亦不必为自己所见。
“每次步入机舱便会被吞噬的、不知身在何处的奇怪感觉,以每小时五百英里的速度穿越空间。离开地面如此之高,你开始失去自身的现实感,就好像你自身存在的事实正缓缓从你身体里流出。但这是你为离家所付的代价,而只要你继续旅行,在家的这儿和某处的那儿之间的无名之地将继续成为你所生活过的地方之一。”
十几天后,我在一辆颠簸的汽车上读到了保罗·奥斯特的这段话,正在步入晚年的作家将这本书称为《冬日笔记》。当时的我已离开索维拉多日,正从北部城市丹吉尔回卡萨布兰卡。但我依然会在老年回忆中将索维拉列为重要地标。那里有海鸥,有渔港,有湿咸的海鲜市场,有白色的城堡,有爬满螃蟹的礁石,有在远处小岛上孤独垂钓的人,有从沙漠来寻找新生活的人,也有一场不那么惊心动魄的落日。
是的,以外表而言,那真的是一场堪称平庸的落日。
当地人穿着长袍坐在金色的光边里,我坐在他们中间,听海浪拍打在礁石上的声音。两个白天认识的摩洛哥男生走过来,坐在附近的岩石上。他们不会英语,我们无法交流,但这不妨碍我们一起在太阳下领着一条狗穿过海鲜市场去钓鱼。在全然陌生之中,我第一次意识到,只要回到那种心无旁骛的享受中去,我依然可以和别人和平地瓜分世界。
从摩洛哥回来,每当念起佩索阿的句子“因为我是无,我才能够想象我自己是一切”,便会想起在索维拉那种空无一物的时光。终不再返是遗憾,可旅途还很长,又终是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