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托之地
2016-12-23朱镛
朱 镛
依托之地
朱 镛
在村子里,人们面对生活的日子,从不记阳历,生活的记事或者遗忘都只使用阴历。所以,我写下“十月”这两个字作题目时,没有别的意思,就是一个月份。我不知道我在这片旷野上收获的文字,是因为我心灵的感受还是村庄本身的样子,为何记下这个时间时,心里却有一种忧伤。从我的思想里,我真想用赞美之词。因为对于乡村的十月来说,田野里的稻谷,是这个时间最宝贵的财富。它意味着丰收,而丰收又意味着给人带来喜悦。可是,结果似乎与之相反。所以,我又不得不听命于心灵和村庄现实的在场。
在这个旧历的十月,虽然人们已经在田野里,用镰刀正在把一片片站着的稻谷割倒。但是,稻谷的成熟度正如八月里意料的一样,收成并不好。我注意到,从有人提着镰刀割谷开始,才几天时间,村庄周围的田野就基本空了。剩下还没有空的一些地方,要么谷穗依然像刚伸出头一样,还在指向天空,再不会饱蘸;要么是被秋风秋雨扫过,撕伤了,枯萎了,东倒西歪平躺着,但全都是瘪谷了。在我们村子里,人们都喜欢把谷穗叫作粮食,谷杆叫作谷草。这样叫的目的很清楚,粮食就是人的食粮,而谷草就只能喂牛、垫圈,或者打成糠拌作猪食。那些还没有收割的稻谷,并不是人们想等着它能再熟起来,而是让人见了就懒心无肠。因为谁都清楚得很,一切的生长几乎由气温来主宰,时令一般到了这个季节里,不熟的就再也不会熟了。哪怕你再让它成长到第二年也一样,都只能称之为谷草。
在土地上劳作的人,庄稼的收成,其实决定着心情的好与坏。我发现,他们在遇上今年的年成的时候,每个人的脸上都泛起了愁容。当然,说起愁,仿佛无论稻谷的好与坏,似乎愁都住在他们心里。因为在2013年,稻谷的丰收,是他们遇上的收成最好的一个年份。可是,他们也愁,他们愁着怎么才能不让秋雨打湿而尽快颗粒归仓。我曾记录下留在村子里的老人们的情形,他们之所以遇上了丰收年,缺少了一种丰收的喜悦,愁的是劳动力。因为那一年,村里出得起劳动力的年轻人,几乎全部外出打工,只剩下老人和孩子。虽说村子里几乎都是朱姓人家,一个家族的血脉,息息相通,但由于天气的原因,每家都着急,只有各忙各的。然而今年的愁,却不是为了收获忙碌的愁。前那种愁的滋味,没在了,统统没在了。此愁不是彼愁。在他们心里所谓的愁,其实不好收成的愁,才是真正的愁。因为一直与田野发生基本联系的村人,所谓日子,就是一年又一年从田野里种下的秧苗,生长了成为能收割的谷粒,所谓光阴,同样是一年又一年春种秋收的累积,所谓一生,还是一年又一年种子和粮食的平均瓜分。所以,对于今年这个十月田野的景象,别说他们还能劳作,即使动不了了,内心希望看见的,也还是一片田野里黄灿灿的稻谷。对于无病无痛的肉身来说,粮食永远是生命最妥帖的安慰。
不说了。不说了。这虽然是一个数据的时代,可田野里的谷物对于村庄里人们心情的美好和失落程度来说,真的不好统计数据。在这个旧历十月的日子,我唯一可以统计的是,村庄里外出打工的人,返回来了三个。他们都是从城市或者异乡回到村子里来了。可以说,这是一个例外,非常特别。本来村子里的人,一茬一茬地出去,又会一茬一茬地回来,已是常事。但是,返回村庄来的惯例是,春节前半月,能在春节前两个月之前回来的人近乎于零。还有一个惯例是,每一个从外面打工回来的人,无论在外怎样,回到村子里,头几天,他们都会像走亲戚一样,穿着光鲜,然后,走在村子里顾盼自雄,以此来显示他们在外混得不错,前途光明。把这股热劲过掉,又才回到生活日常。
张登堂 黄海惊涛
我之所以在这个季节记录这几个人,是我以为他们的事已不是平常事。因为按照近几年我对村庄的观察,那些外出打工者,不分时间,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从村庄出去毫不否认成为了一种平常事。但他们返乡回来的时间,是最近三年来的一个例外。就在这个旧历的十月里,回来了两个年长者、一个青年人,比起以往的时间,足足提早了近两个月。回来的三个人的行为,也是一个例外,没有人显示出在外混得有多好。并且,我听说这几个打工回来的人,他们有一个相同的地方,就是再也不想离开家乡了。
俗话说,叶落要归根。我开始以为还是故乡好啊,在外久了,谁不念家?乡愁都是滋生在离开故乡的人身上。后来听母亲说起,我才知道,真相不是他们不想出去,而是他们没办法再出去了。三个人中,有两人是因为身体病痛的缘故。其中的一个年长者,男的,才五十多岁,生病了回来,回来就住进了医院。另一个,是我的三婶,也是五十多岁,也是因为生病,干不起苦活了回到家里来,慢慢生活,但刚把日常生活基本理顺,也住进了医院。还有一个,却是一个青年人,身体无病无痛,按照常理,他还可以出去打拼的。但是,从他嘴里说出老辈人以前经常讲的话,在外百日好,不如在家千日糟。也就是说,他遭遇的,岂止痛楚和劳苦。
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在村里,辈分大,我该称呼为爷。我回到家里,听七十多岁的母亲说,“你那个三爷爷,以前帮我们做了好多活!我提了几个鸡蛋去看下他老人家。认不得是啥子病呀,去专区医院里做了一个手术回来,伤疤就是不皋口(愈合),一直在化脓。真是怪了,又没得哪点疼,就是一天喊到黑的,又不是喊疼。”
母亲说的话,我听了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人啊,不是喊疼,喊什么呢?
母亲还说,“喊得雀子都歇不下来。晚上好点,不喊疼,也喊不起了,但一夜一夜地枯坐,睡不着。”
我和母亲说,怎么伤口还在恶化,就要急着出院呢?
母亲看了我一眼说,“哦,不出院咋个整,在医院里住得起好长时间?他老人家说辛辛苦苦在外打拼几年来的积蓄,那些心血和钱砸在医院里,泡泡都不起一个。还是回来了,听天由命。”
母亲说的我该叫三爷爷的这个人,在我的印象里,他还没外出打工之前,长着一副结实的身板。村里的人都认为他肉长得结实,身体甚至不是肉做的,像铁打的一样,累不垮,总是有着用不完的力气。十年前,村里的一个老人过世,在坟山上,有一个大石头,有两三百斤重,要两个男子汉才能抬动。有人就和他打赌,说如果他一个人把石头抬起来,就输给他五块钱一包的昭通卷烟厂产的龙泉烟。结果他在人们质疑和惊讶的目光中,真就把一包龙泉烟赢到了手里。他也不曾想到,如今一场疾病来时,才发现人体的脆弱,连支撑身体下床的力气都没了。
村邻的人去看他,问说哪天的生日,他说还差两个月。来看他的人说,一定要多注意注意,男怕生前女怕生后(这是村子里经常听到老人们讲的俗语,不知是乡村经验还是老辈人的经验,他们总是在一个人病重时,说男的在生日前难以熬过去,女的在生日后难活过来)。问哪一年生的,他说记不得了,只记得那一年多大的雪啊,铺天盖地。只听老辈人后来和他提过,那一年,他家里一只正在坐蛋的芦花鸡被活活冻死了,究竟是五九年还是六零年,他也不清楚。
是的,在村庄里,像我顶上这一代人,很多人的生日时间、年代都有些模糊,只是一个大概、一个印象。他们记得最准确的是农历的几月几日,那一月,那一天,天气怎样,下雨,下雪,还是日头出了一竹竿高,或者有一个什么事件发生。就比如他说的一只鸡被冻死的事件,在那个时代,于一家人的生活来说,比什么都记得清楚。
母亲说,“不管哪个人去看他,他都在感叹说,劳心劳神的在外白苦了几年呀。”因为这句话,我猜想,母亲说的他一天喊到黑,又不是喊疼,是因为曾经用力气挣来的钱,不是一点一点用出去,在医院里纯粹像一次性全部拿走。这犹如命运的嘲弄,使得现实像他的身体一样,也一点儿不结实,摇摇晃晃在眼前。我以为,他的喊,完全是对现实日子和生命的求饶啊!
另一个因为病痛回来的人是我的三婶。她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住进医院里不到半个月,人突然就衰老了好多,没有形样了,头发又乱又白。我在医院的病床上见到她时,瘦得看上去只有皮包骨头,似乎那骨头尖锐得随时都可以刺出来。
几年前,三婶也像赶潮流一样,跟随着村里的人外出打工。说是去省城昆明,实际是从我们这个至少是喊坝子的地方,去了昆明一百多千米外的一座山上,工作也是种地。开始我不理解,为何都是种地,还要跑到那么遥远的一座山上。直到我去了她打工的地方才发现,她在那里虽然是种地,但是也称之为上班,一天八小时,一个月可以领到一千六百块的工资。比起在家里种地来,除了一月后能吹糠见米准时拿到报酬外,算下来在那里种地的收获,比起在家里种地,似乎划算得多。
那天,我去病房看望三婶的时候,她能从床上坐起来了,看上去精神好了很多。她和我说,“这个鬼打病,哪想到说来就来了。开始我只是觉得身子垮了,浑身没得一点儿力气。我也想着苦不动了,孙子刚读书,打工不是一辈子的事情,就先带着孙子转学回来读书。才回来几天,我把周围的园子地边边角角都锄松了,准备种些菜,自己吃点儿,再买头猪来喂着,慢慢过日子。哪想到才回来气候就变冷凉掉,孙子感冒了。我就带着孙子去卫生院看病,晚上回到家里,自己也发起了高烧。开始只是觉得全身无力,我就想躺下可能会好些,没想到躺着躺着,口干舌燥的,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喊孙子倒点水给我喝,孙子拿着手机玩,咋个喊他都不理,白啦啦带他一场啊!还把手机里存着的号码全部弄得一个都不在了。电话打不出去,又站不起来去喊人帮个忙,只有那样躺着,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呀!”
三婶背对着窗户。外面的阳光从窗户里透过来,照着她有些乱且白的发丝,闪亮闪亮。我面对着窗户,看三婶就像在光影里。她和我说,“那晚也奇怪得很,像鬼附体一样,一进门就像有个阴影跟随着我。门前的狗,听着像在哭啊哭的,结果,人就病了。哪个认得啊,去往死里卖力,结果落得这样的病。如果我死了,人死如灯灭,再苦多些,也无聊呀!我本来想就恁个睡死算了,又想着怕吓到这个不知事的孙子,只有硬撑着起来,竖了个筷子才感觉好了些。”
从三婶和我说的话语中,我以为,三婶之所以最终要回到村子里才得以心安,是因为面对生活的基本事实,她在这块生活了几十年的土地上,才能感受到一种让她踏实的存在。虽然在村子里生活,无休无止的日子,从头到尾,仿佛都基本处于重复的模样。但是,她之所以一到家就想着把菜园子侍弄好,是这块菜地可以抚摸和灌溉一个返乡者的心,它足以将日常的生活变得充实起来。一切的生活气息,会从这里开始。在三婶病了的时候,按照三婶的说法,是因为她竖了筷子,筷子站稳了,她的心里才安放了下来,撑到了天亮,又撑到自个儿坐车来到了城里的医院。因为她的高烧确实严重,41摄氏度,住院一查,已被烧成了脑膜炎。以医生的推断,这样持续的高温,再晚来一步,定会被烧成一个植物人。
我很清楚,在村子里生活的人,不单是我的三婶,其他人也一样,都是自谦、自卑、低头和向下的。面对在生活中身体出现了疾病,或者灾难当头,就是竖筷子。其实,这也是喊魂的一种方式。从小到大,我在家里见了无数次。因为我的母亲,在家里,无论家里的任何人感个冒发个热,她也通常使用这种方法。就是拿三根筷子和一个碗,在碗里装些许水,用手扶着筷子竖进碗里,然后,叫着自己熟悉的亡人的名字。从新亡人到老亡人,一一顺着喊,如果喊到谁筷子站稳了,就告知这个亡人,筷子倒了,给他(她)烧纸泼水饭。当然,这种方法是否有空间的效果,我也说不清楚。我只是以为,所谓的病急乱投医,在无法投到医者时,这是自我医治和拯救内心慌张的一种方式。这种在我们村子里人们都会使用的办法,无论你说迷信也好,说愚昧也罢,反正这是每个人在病痛中做出的一种自我精神处置的方法。
我观察了好些人发现,每个人在病痛中,他们都存在一个相同的心理定式,恨不得快点儿好起来,回到村里人熟悉的,也是正常温度的暖和安全之中。他们只要过上普通和正常的日子,正常得如同植物一样,就会心满意足了。但是,过度的病痛,又使得他们有了另外的念头。我前面讲述的做手术的这个人和三婶都一样,他们说出同样的话:“像我这样的人,死又死不掉,活着逗人笑呀!”病痛是谁也不愿得的事情,但在病痛中他们的想法都会很多。就如同我的三婶,在我和她说着她生病的过程后,突然就念起了村子里一些曾经死去的人,羡慕那样的死法。她说:“与其这样一时半会儿医不好,还不如像谁谁谁,早死早超生!一点儿痛苦也没有,又不受折磨,不费钱,好啊好啊!像村子里早已过世的老太爷,无病无灾的,头天还把地的边边角角挖得松乎乎的,晚上好好地睡下去,第二天说死就死了。”我看着三婶憔悴的面容和听了她的话语,我很想好好安慰一下她。可是,那一刻,面对她,我却连一句有温度的话也说不出来。
关于我所说的这两个老人,他们都一样,最开始热血沸腾地加入外出务工的行列,似乎转瞬之间,就被这支洪流清理了,淘汰了。也许最初他们外出时,他们的起点和大多数人没有两样,他们的身体到精神——精神的依托,也许很简单,就是想着挣到更多的钱!物质在今天,在很多人心里,已经取代了信仰和神的地位,只不过,这种信仰的实现,又要依托他们的肉身。事实上,他们在外这许多年,一直缺少一种家人团聚,也即少了那种抱团取暖的可能,身体和内心,都会很苦的。我以为,他们身体的病痛,并不是一下就到来的。我记得小时候,我的衣服被课桌剐一个洞,母亲看见了非得让我脱下来,去找针线来补。我说就破一小点,管它的。母亲说,“不忙着补好,怕是一件完整的衣裳都要被你全部穿烂掉了。”现在,他们的肉身出了问题,又得把日复一日辛辛苦苦挣来的钱,淌水一样哗啦啦地送到医院。这种流失的恐惧远远超乎他们的想象,而它的荒谬,还在于这些病痛以戏谑的方式否定掉他们整个人生的价值。
还有一个返乡的年轻人,不是因为身体的病痛。或者,他有些令人意外。因为在今天人人都想从村子外出的打工潮里,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却回来就再也不想着出去了。像他这个年龄的人,除了种地,如果没有自己做着另外的行当,几乎没有谁愿意一直留守在村子里。他是这么几年来,我在农村留守人员中发现的一个例外。这个年轻人辈分比我小,我有十多年没有见到他了。
那天我在老家,他来我家里玩,喊我叔。我一时惊讶,在我的印象里,他还是一个孩子。我问他:“你哪时回来的,回来不出去了吗?”他回答我说:“刚回来几天,穷死也不去了。”我问他:“为什么?”他却反过来问我:“小叔,你没听过老辈人说的出门一日好,不如在家千日糟啊!”
我的母亲坐在旁边,这个小年轻人的话似乎一下就说到了我母亲的心坎上。母亲一下就很激动地接过话对着他说:“是啊是啊!出去啥子都不熟悉,各管各,哪里像在村子里,你路过家门口,口渴了,开口就要得到一口凉水喝啊。像我那年去你小叔家,找不到路,我就问一个过路的妇女,我尊重人家喊了一声大姐,问青年路咋个走。结果你猜人家咋回我,用眼白了我一眼,话都不搭一句气呼呼地就走掉了。后来我又问其他人,直接说你小叔的名字,人家也只是摇头,不说话。你说,连问个路都问不着,你还想象在村子里口干了,可以向人家要口水喝?”
母亲说的话,让我想起十多年前,母亲一个人去城里,因为找不到我住的地方了,她就向路人问路。她以为城市像乡村一样,为了尊重对方,就把自己放得很低或者很小,把对方尊称得比自己高或者大。所以,母亲在城市里把一个年轻女人尊称为大姐,对方听来肯定不舒服的(当然称呼小姐也不舒服)。但一般情况下,如果母亲把那个女人直接称呼为姑娘或者小妹妹,比她实际年龄小,我估计那人心里就受用了。那母亲问起路来,对方可能会告诉她。所以,母亲的尊称反而遭到了对方的白眼。那一次,母亲没有问到路,她又见人直接问我的名字。母亲还是把城市当成了一个村庄,以为问名字人人熟悉。她不知道,在城里,即使问到与我同住在一个小区的人,甚至同一单元的人,也不定有谁认识一个叫朱镛的人,更何况是才从乡下来的。我听出来,母亲现在说起那件事,心里还带着无奈的酸楚。我心里也因此升起一份几乎同样的酸楚。
张登堂 峨眉山下之水田
我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我之所以十多年未见过他,是因为他还是孩子的时候,小学刚毕业,就跟着他的父亲外出打工了。本来在乡村,所谓生生不息,就是日复一日缺少故事性的生活日常地重复上演。但是,他一家人都有故事,他的爷爷是我们村子里一年四季很少穿鞋子的人。他脚底的老茧厚得刺戳不进,玻璃划不开。原因当然不是他不喜欢穿鞋,是因为那些年家里贫寒。他在冬天为了取暖,经常上山去打柴来烧,在平路上的时候他穿着鞋,如果遇上爬坡、下坡或者有碎石子多的地方,他就把鞋子脱了提着——因为担心斜坡上的碎石子把鞋子磨烂,所以,一双胶鞋在他那里往往能穿三五年。他平时在家里也舍不得穿的,经常燃一拢火把饭和猪食煮熟后,吃了饭,就把脚伸在火星熄灭的灰堆里,把小猪抱在身上取暖。他一年固定喂两头猪,从小抱在身上,长到百余斤又换一头小的抱着,晚上睡觉时拴在床脚。
他的父亲,比我年长几岁,还未满十六岁的时候,就经人介绍,和一个外乡的聋哑姑娘结了婚。曾经跟人学过端公,一天神神道道,有事无事都在唱经,但真正遇到事,却没有多少人请他为死者超度,后来他去了昭通,在人力三轮没被限制的那几年,当了三轮车夫。他自己,在小学刚刚毕业时,就被他父亲带着外出打工了。谁也没有想到,这次外出成为了一次徒劳的行为,归来时,只带回一颗被残暴和黑暗充塞的内心。
他和他的父亲,去了一家砖窑厂。进去才知道是一个黑砖窑。所谓的砖窑厂,就为他们制造了关于结局的陷阱,衣服裤子被脱光了搜身,把身上的钱全部搜掉,让你无法逃跑。他说才去的那段时间,几乎没日没夜地干活,砖窑里有监工,夜里五点钟就叫起床。他的父亲被迫叫去拉砖,因为他小,拉不动车,就安排在打砖块坯子的地方守着,若泥土里有草,就拣开,没有就一直看着守下去。下午经常要干到六七点才得休息,一天供应两顿饭。如果不老实,想逃,就会遭到一顿毒打。他和他的父亲在里面没日没夜地干了半年,没领到一分工钱。在一个夜晚,他的父亲带着他偷偷逃了出来。但逃出后还是被人发现追了出来,好在那是一个开满了油菜花的季节,他们发现有人追出来,就悄悄躲进了油菜花地里。是油菜花救了他们父子俩,他们才得以有机会逃脱。直到那些人追不见人影,转回去了,他和他父亲才从地里爬起来,头也不敢回地向着一个方向猛跑。因为是夜晚,看不清方向,跑到天亮时,他们却找不到回来的路,后来转去转来看见了一个村子,他们跑到村子里问路,才得以逃脱。逃出来时,他父亲身上还有一百块钱。那一百块钱是他们刚进砖窑被搜身时,他的父亲塞在肛门里留下的。
自那以后,在过去的几年时间里,他在城市打工,脾气变得很坏,心总是绷得紧紧的,不愿相信人。如果有人对他不利,他什么都干得出来,浑身像一个刺猬。再后来,他也找了媳妇,结了婚,有了孩子。他想象着返回他儿时最初的家园氛围,因为那里毕竟还有家,还有土地。这个曾经的孩子,现在领着孩子回来读书。本来这样一座村庄,根本就在逐步地衰败下去,但是,在他眼里还是引来无限的感慨。他和我坐在我家门前,指着前面的一些建筑物和我说:“小叔,现在村子里变化很大啊!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那些地方全是田,还没得房屋,现在全盖起了新房子了。鱼儿家盖的是一层砖房,虾巴家是两层,柚子家是三层。”并且,他还记得村子里哪个位置是谁家的土墙,哪里又是谁家的牛圈。后来说到我,他说:“小叔,你现在看上去胡子拉碴,也变老了。”
当然,在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我们家族的字辈里,我属最小的字辈。现在我眼前的这个年轻人,都有了下一辈。因为他要叫我叔,我与他开玩笑说,“儿子,你都当父亲了,老子还能年轻吗?”
这是我的所见,但需要说明的是,我记录下这三个人的部分事实的时间,按照农历的序法,已经不是十月了,是在冬月的日子里。今年的冬天似乎来得早,还没进入冬月就寒冷了,按照老辈人的经验,来得早的冬天似乎都特别冷。看来大体应该是这样,冬月还未过去,就已经下了两场纷飞的雪了。联想起我诉说的三个人的身体,其中病重的两个人,按照年龄,他们并不算老,说劳力,比他们年长的也还干得起苦力。或许,他们的病痛,借用梭罗之口说,身体上的病同社会上的病一样,我们大都归罪于寒冷。
我们于寒冷中看着自己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