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母亲
2016-12-23魏荣钊
魏荣钊
我和母亲
魏荣钊
魏尔锅,本名:魏荣钊,1990年在《花溪》发表短篇小说,至今有散文、小说、报告文学发表在各报刊。著有《独走乌江》《迁徙》《遇见——我的黔边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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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出生的地方,有个好听的名字,三层溪。
三层溪离我出生的村寨需要步行一个多小时的山路。我对三层溪的印象估计是从四五岁时开始的。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带我去舅舅家走亲戚,但那时并不明白出生地这个概念,不知道母亲就出生在三层溪这个地方。真正对三层溪留下深刻印象,是我七八岁的时候,跟着大人去稳平的乡场赶集。
从我们山寨去稳平小镇赶集,要路过舅舅家对面那面山坡。从山坡上一路走去,老远就能看见舅舅家的屋角,走着走着,房子的正面就慢慢露在视野里了。走到很凸显的山嘴上,便可以看清舅舅家屋檐下晃动的人影,甚至能看出熟悉的面孔。
三层溪,从字面上理解,我以为有三条溪流,实际上三层溪是一个地名,是一面山坡,和对面这面山坡相互切割成很深的沟壑,形成一条小河流淌,其实也只能算溪流,但这里的人们总是把溪流称为小河。小河落到深壑里,两面的山坡显得就更为陡峭。舅舅家就住在那一面半山坡上,他家正房两边还有厢房。房子的板壁漆着红色,阳光下很是刺眼,能照出人的影子。那个年代,凡是漆着红油漆的房子,在我们那里,就意味着这户人家是富户。不过,我长大后,越来越不乐意去舅舅家,我想,主要是我不喜欢舅舅的脾性和舅娘的虚伪。我们家很贫穷,日子过得十分窘迫,我很不愿意看到舅舅对我和母亲一凶二恶以及舅娘假惺惺的样子。
我没有见过外公外婆,外公外婆具体是哪年哪月死的,至今我也不清楚,大概死得很早。只听母亲后来讲过,外公家家业殷实,民国时,外公是三层溪的大商人,专门赶山羊上遵义贩卖,来回半个月时间。虽是几句话,却让我很是羡慕,以至于记忆犹新。
于我来说,那时的遵义可是个遥不可及且富于想象的大地方,半个月时间不是一般人能够去得了的。
外公外婆生养有六个子女,母亲是老三,好多人叫她三嬢,舅舅是独儿子,也是老幺。有两个姨娘(妈)我见过,但死得很早;还有两个姨娘从来没有见到,只是听母亲说起过。我没见过的亲人很多,不但没有见过外公外婆长什么样,也没见过爷爷奶奶长什么样。用现在流行的话说,有点悲催。
母亲怎么嫁到箭石坡村来的,我不得而知。母亲嫁的第一个丈夫家是箭石坡山寨的大户,据我后来得知,光他家的田,每年要收割100多挑谷子。一挑谷相当于现在的100斤。母亲的第一个丈夫弟兄两个,但都死得早,我也没见过。弟兄二人各自住着一幢装修得十分漂亮的木屋,两边厢房,石墙石阶石坝,两边还有龙门。母亲后来对我说,天一黑,两边的龙门一关,什么东西都进不了院子。由于田土多,各家都请有一两个长工,农忙时还要再请短工。母亲原配丈夫的弟弟,由于嗜好打牌赌钱、抽鸦片烟,还未等到1949年10月,家就败得差不多了。也算因祸得福,解放后,反而受的苦少。而母亲一家,受到的冲击却不小。新政府建立不久,母亲和原配丈夫就被戴上了地主分子帽子,他们的子女被冠以地主子女的名称。“地主”这个词,如今已被人们渐渐淡忘,但在那个时代,地主就等于坏蛋,坏蛋就会经常被训斥、挨骂、捆打。母亲被批斗得受不了,据说回到家经常会自言自语:早晓得,该让他(指丈夫)打牌赌钱(把家)败了……
地主在那个时代就像老鼠过街,没有一个人不喊打。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搞大跃进、人民公社,很多人吃不饱饭,寨上的人都很饿,地主家就更饿了。生产队的胡豆还没有完全成熟,我同母异父的哥哥因年小不懂事,再加上饿得受不了,就悄悄摘了生产队的几颗生胡豆吃,结果被人发现。孩子毕竟太小,虽然被捆了小手送到家里,但最终没能怎么样,但大人就不会那么好过了。一句话,地主没能把地主子女教育好,地主就要挨批斗。当天晚上,母亲和他的丈夫被通知开会,开会就是批斗,批斗就是把人捆起来批判揭发,甚至吊打。于是,母亲的丈夫在接到通知后几分钟,就自行了断了。可能他对乡亲们把他吊起来批斗的反应太强烈,不仅难忍皮肉之苦,尤其是那种侮辱更让他难以承受,于是在房梁上拴了一根绳子作别了人世……
我至今不知道母亲原配丈夫死后多久,母亲才和我父亲组成家庭。我后来得知,父亲当时是一穷二白的贫农。妻子死了,三个女儿都出嫁了,父亲成了鳏夫。母亲带着同母异父的三个哥哥(后来夭折了一个)和一个姐姐离开自己的生产队与父亲重新组成一个家,接着生了我,我不到2岁,父亲病逝。许多年以后我才查到,父亲去世时58岁,那年,母亲42岁。照此推理,父亲是在56岁,母亲是在40岁时生的我。在我几十年的人生旅途中,尚未见过身边56岁男人、40岁女人生过孩子,尤其是40岁高龄的农村妇女,还是平产,就更不可思议。那个时代,不要说农村,就是城市,接生技术都非常落后。我想,我母亲生我多么不容易,多么的舍生忘死。
父亲大母亲16岁,我想,母亲下嫁给父亲时还不到40岁,而父亲是快60岁的中老年人了。母亲为什么要带着自己的孩子与一个老头儿结婚?父亲虽然老了,但他却没有负担,干吗还要娶一个拖儿带女的女人?难道就是为了要生个儿子传宗接代?一个快60岁的人,怎能保证生育?并且一定能生个儿子传宗接代?这些问题至今我也不得而知,那都是父亲和母亲的秘密了。
当然,如果没有他们的结合,也就没有我,没有我也就没有这些问题,也不可能有这篇文字。
设想,如果父亲娶母亲是为了传宗接代,那他的目的达到了,尽管没能看到儿子长大成人。如果母亲拖儿带女嫁给身为贫农的父亲,是为了获得依靠和保护,那母亲一定很后悔,因为父亲没有“保护”她几天就走了。那个年代,据说地主们都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害怕随时被抓到台上批斗,甚至关进班房,或掉脑袋。“文化大革命”时期,地主们的日子更不好过。我是“文化大革命”开始的头一年生的,四五岁时,对母亲的成分开始有了感受,母亲动辄被山寨的伯伯叔叔们揪到生产队的仓库坝子上批斗,并且还有一帮娘们儿附和,那些娘们儿不是我的伯娘就是我的叔娘。有时是白天批斗有时是夜晚批斗,当然白天批斗的时间多。我们生产队的晒谷坝有个用石灰砌起来的土台子,约有2米高,小伙伴们都喜欢在台子上游戏,追逐。土台子高,只能从石灰浇筑的台阶走上去。母亲每次被揪上台去批斗时,都由两个戴着红袖章的民兵把反绑双手的母亲推上台。两个民兵身强力壮,听到喇叭里喊“把地主分子张翠香带上台来”,两个民兵立即从人群中把母亲推上台,那速度和风一样快。一个女人哪能比得过男人的腿脚,母亲被拖拽上台时,脚尖勾在地上,整个人被两个民兵拽了起来。每每这个时候,我都是躲在人堆里,听到喇叭里叫母亲的名字,我的心就像被刀绞般痛。母亲站在台子上,低着头,双手被绳子反绑着,天气很热,汗水一串串滴落下来。揭发批判母亲的过程中,时而有人跑到台子上狠狠地摁母亲已经低成九十度的头,口里念叨:老实点……
我站在人堆里,没有人把我当人,他们当我不存在,当然不会认为我会难过会痛苦。没人管我,也没人安慰我,我无助,每每我都只能哭着跑得远远的。我一直记得大队里绰号叫“大汉”和“冉麻子”的两个家伙,一个是民兵,另一个是民兵排长,每次他们斗我母亲时都特别来劲。我恨了他们很长时间。我长大后,觉得“大汉”人其实很老实,他没读过书,话也不多,别人叫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对他的仇恨直到20世纪改革开放后,心里的疙瘩才慢慢解了。多年前,我听说“大汉”死了,死的时候他的三个儿子都不在身边,外出打工去了,死了一天多才被人发现。“大汉”的老婆死得早,死时最大的孩子也就10多岁。得知“大汉”的死,想起他当民兵时威风凛凛的样子,觉得人生其实就是一幕幕荒唐,充满反讽的组合。
欧阳可人 阿里山姐妹潭系列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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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大约有一米六的个子,长得轮廓分明,长方脸,高鼻梁——想来当姑娘时很漂亮。不漂亮,我们村当年的富户,他的前夫也不会娶她。母亲没有文化,那个时代,女子无才便是德,即使家庭殷实也不可能送女孩子上学。但母亲勤劳、吃苦、讲究。土家族妇女头上都喜欢包黑色丝帕,母亲包不起丝帕,只好包白色的普通帕子。在我的记忆里,母亲头上绾着的帕子雪白雪白,看不到一丝污垢,衣服穿得也整洁,虽有补丁,但很干净。即使被生产队、大队或公社叫去批斗或做义务工,母亲也不忘整理一番自己的衣着,理理头发和帕子再出门。那感觉,就像后来看电影里的女英雄赴刑场。
被称为“四类分子”的母亲,上坡做活路总被寨上的人们欺负,女人们更爱找她的茬,说她偷奸取巧,薅草不认真,云云,反正就是看她不顺眼,看哪里都有问题。冤枉多了,母亲有时不服,就顶撞,结果被女人们一哄而上臭骂,甚至抓打,严重时叫来生产队的队长,命令母亲站在山坡上接受批斗。母亲孤独无助,即使有个把人想替她说句公道话,也不敢。母亲在生产队里可谓形单影只,但她并不示弱,总爱躲在石旮旯里悄悄骂几句。愤怒积压重了,有时就发泄到牛的身上。我听到母亲这样骂我们家养的牛,她牵着牛从山坡上回家的路上,牛走在前面,母亲走在后面骂牛:“你眼睛瞎了,脚杆要断啊,踢人也不要乱踢……”声音很大,生怕寨上的人听不见。有一次,母亲骂牛眼瞎的时候,我见牛在路上走得乖乖的,既没伸嘴吃路边的庄稼,也没乱踢什么蹄子。最初我不太理解母亲,觉得牛那么老实,又没有乱跑,怎么像骂人一样骂牛呢?很多年后我才明白,母亲并没有骂牛,而是在骂欺负她的村里人。我们山寨有一句话叫“刀架在牛的身上,血却在人的身上流”。用成语说,叫指桑骂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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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同母异父的哥、姐结婚后回到了他们原来的生产队和住处,母亲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现在回想起来,母亲的脾气和性格肯定是因外部的各种因素刺激而改变的。在我八九岁的时候,母亲给我的印象是,大多数时间,干完农活回家,要么阴郁着脸不说话,要么就对我怒气冲天。十多岁的时候,我开始不服母亲了,动辄就反抗,她骂我或打我,我就跟着寨上的人一起骂她“花样多”“地主”。要知道,这是村寨里的人最刺伤母亲的话。后来才明白,母亲动不动发脾气或骂我,是因为她太受伤、太难过、太压抑,得有个地方发泄。母亲找不到发泄的地方,我往往就成了无辜的出气筒。母亲打骂我的主要理由是,我爱和寨上的伙伴玩,而这些伙伴们的父母,母亲都认为是她的“仇敌”,是欺负她的坏人。而我,既不能没有母亲也不能失去玩伴,母亲是我的港湾和依靠,而伙伴们却是我放牛砍柴的快乐所在。
“文革”是个非常时期,无数好人都没逃脱“坏人”的厄运,“四类分子”就更不用说了,几乎没有一个地主及子女不被批斗的,有的地主熬不住,在某个时候就狠心把自己送上了黄泉路。母亲也差点走了那条路,但她最终还是挺过来了。在我看来,人性其实很残酷,对自己的同类下手往往不逊于动物,个体一旦遭遇群体攻击,群体中很难存有理智的,更不会心生怜悯和同情,认定“坏人”十恶不赦是群体的共同心声。我母亲经常被公社、大队、生产队抓去开批斗大会。公社批斗大会隔一段时间就要开一次,已经形成规律。斗争的时候,站在台子上的地主有好多个,斗争大会上,全公社的地主一个都不能少,总算是有些热闹;而大队和生产队的批斗大会只有我母亲一人。我母亲很怕大队和生产队的批斗会,没有人陪着,被揪上台孤零零地低着头接受人民群众的检举揭发和大肆批斗,大家喊着口号,“坚决打倒地主分子张翠香……”所以母亲特别害怕生产队、大队的批判大会,因为她知道这是对她人格的莫大羞辱。
有一次,我母亲被乡亲们用绳子捆到一户人家堂屋里批斗,记得我的两个堂哥尤其凶狠。母亲很倔强,不向他们求饶,他们就用牛绳把母亲的双手反绑起来往堂屋中央的大梁上吊,母亲哽咽着说:你们把我整死了没有什么,但有一个贫雇农要生活。母亲说的这个贫雇农指的是我。因为我父亲是贫农成分,所以我也是贫农,贫农就应该受到党和政府的保护。可没有人听母亲求情,反倒有人这样斥责母亲:地主花样真多,还不老实……我躲在门外,从门缝里偷偷看着母亲,我看到母亲的眼睛越睁越大,喉咙里咕噜着说不出话,我想我母亲快死了,我承受不了这样的刺激。面对母亲的惨状,我无助,我难过地跑出寨子,跑向一个山坡,我害怕被伙伴们遇见,只好跑到一座山梁上大哭,直到天黑透了才悄悄走回家。那年我七八岁。这是我终身难忘的童年遭遇,可能也是母亲一生中最黑暗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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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记忆里,母亲被打骂批斗从不见她求情,我想她心里是极端地痛恨批斗她的人,所以她坚决不向批斗她的人告饶。
但后来一段时间,母亲却时不时对我说,孩子,我哪天要是走了,你怎么办?从来不掉泪的母亲,此时此刻却流出了眼泪。听了母亲的话,我极度惶恐和不安,因为我害怕母亲哪一天真的就回不来了。我知道母亲是担心她自己哪一天实在被斗得挺不过去,会走她前夫的自杀之路。然而母亲说着这样的话,却坚持迎送着白天与黑夜以及一次又一次的批斗。1979年中国共产党召开十一届三中全会,说是地主的“帽子”可以摘掉了,经过几十年的改造他们已经脱胎换骨,可以重新做人了。于是母亲获得了社员资格,也可以说获得了新生,从此可以在村子里和大家一样过正常人的生活。不久,山村开始分田分地,我和母亲也分得了一亩三分地,成了土地的主人。对此,母亲那段时间常叹息:曾经我们的土地被分了,今天我们又分得了土地。母亲对我说,这辈子地主当得冤啊。
母亲的地主确实当得冤,她前夫家就几十亩田土,一幢装修得比寨邻稍好的木屋,就那么点家当几十年挨批挨斗确实不划算。那些批斗她的说辞,今天想来都不属实,更不客观。可能这就是历史。
在当时人们的观念中,地主就是彻头彻尾的坏蛋。其实,天下不可能有彻彻底底的坏蛋,即便是凶狠的杀人犯也有良心发现的时候。当然,人一辈子,没有做过一件坏事的可能少之又少。
《圣经》里记载:说有一天耶稣在殿里说道,有人带着一个正通奸被捉拿的妇人来到堂前。捉拿妇女的人们对耶稣说:“夫子,这妇人是行奸时被拿的。摩西在律法上吩咐我们,把这样的妇人用石头砸死。你说该把她怎么样呢?”耶稣对他们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大家听了这话,从老到少一个一个走了出去……
谁是没有罪的呢?谁一辈子没有污点?要说母亲真有问题,我倒是想起了两件事。一件和渣肥有关,一件和萝卜有关。小时候,直到很长一段时间,母亲的地主成分真让我一度抬不起头,我也恨过母亲,觉得她可能的确做了很多坏事。多年后,我才懂得那句话: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但母亲所做的两件小事至今让我难以释怀。如果说,母亲一生真有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在儿子心里和眼里,这两件事应该算。
春耕时节,每家每户都要向生产队上交渣肥,算公分,也就是说,多少斤算多少公分。而且有一定的任务指标,必须达到多少斤才算完成任务。我家要交多少斤渣肥,我已经记不得了。通知第二天来我家的牛棚挑渣肥。渣肥是我们那一带人家用来肥田肥地肥庄稼的天然肥料。每家每户的耕牛早晚拴在栅栏里,人们从山坡上割回嫩草丢进栅栏里喂牛,牛吃剩的草和牛屎牛尿被牛踩成一层一层的草肥,且润湿。这种草肥特别肥地也十分助长庄稼。我们家没有劳力,割的草少,每次割的草都差不多被牛吃得所剩无几,被踩成的渣肥也就不多。母亲得知生产队第二天要来我们家挑渣肥,连夜在牛棚边忙活了半把个小时。我家的牛棚是露天的,实际上是个大土洼,一面挨着土坎。那天晚上,母亲对土坎进行了“修理”,然后又对渣肥做了一番手脚。第二天,来挑渣肥的人发现中间湿润的渣肥夹有泥沙,马上报告给队长,队长马上通知工作组(上头派到村寨督促生产)的人来检查,这一查不得了,说地主严重破坏春耕生产,命令把母亲捆到公社去批斗。我母亲狡辩,说是牛把泥沙踩入草肥的,和她没关系。明摆着的,人家哪里相信,待人拿来绳子正捆她时,她突然晕厥在地,口吐白沫,人事不知,直到下午才苏醒过来。我那时八九岁,明白是母亲做错了事,却不知道怎么说母亲。母亲因突然发病躲过了批斗,但看着她在牛棚边的地上,昏睡了几个小时,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渣肥里混泥沙是为了增加重量,多得公分。这件事让我好生难受,待我长到22岁母亲去世时,我都从未敢提起,毕竟是不光彩的事。但我永远无法忘记,以至于如今我特别恨作假的人和事。
母亲在我记忆里留下的另一个污点,是那时生产队分给我们的粮食总是不够吃,母亲想不出别的办法,母子俩经常挨饿。一天夜晚,母亲出了门,我也不知她去哪里,一会儿抱了一把萝卜回来,不敢摆在灶房,提到里屋的床下藏了起来。第二天早上,自留地的女主人来到萝卜地里,发现萝卜被人偷了,扯起大嗓门大骂不止,整个村寨的人都听得见,而母亲不但没有一点儿羞色,反而叫人家乱骂,大声骂偷萝卜的人。
这就是我的母亲。我也说不清母亲当时的心理,现在想,是不是因为饿肚子?然而,“贼”这个不光彩的字,从此在我心里根深蒂固。
还是因为粮食问题,母亲用了好几个凌晨和夜晚,真正意义上的披星戴月——把屋后头的一块荒地垦刨了出来,开挖的时候没人过问,种上苞谷也没人管,待把苞谷收进了家,工作组的人来了,说母亲是多吃多占,挖社会主义墙脚。命令母亲上交150斤干苞谷,母亲说,最多收得50斤苞谷,150斤去哪里找。于是母亲和工作组的人争执起来。工作组的组长说不过母亲,就叫工作人员去拿绳子把“四类分子”捆到公社去。他们在山坡上抓捆母亲的时候,我就站在土坎下看着这些人欺负自己的母亲。工作组长亲自上前去捆母亲,母亲反抗,被工作组长一把拽在了地上。母亲跌在地上没有爬起来,我走上去看母亲,见母亲晕厥在地,人事不省,口里吐着白沫。他们看见母亲的症状,一下子吓住了,不敢再动母亲。生产队的队长赶来说,这个人老毛病了,不能气,一气就晕厥。工作组的人这才扬长而去,从此不再追问上交苞谷的事。
这个工作组组长叫陈茂昌,我对这个人一直记忆深刻,他一脸横肉,一对三角眼,让人很害怕。作为工作组的头头,他整人很积极,下手也狠,大约以为自己会被上级起用,当上国家干部,结果还是回到了自己的村寨继续修地球。
岁月说长也短,很快我就长大了,陈茂昌就老了,腰背也驼了,我们是一个乡,不同村,进县城赶集有同一段路要走。山路上,我多次见陈茂昌背着个破背篼在路上走,一副老朽不堪的样子。我很想走上去问他,你当年凶神恶煞的威风哪里去了?但我还是忍了,我想他也不会认出我。作家莫言说,他母亲十分宽谅一个曾经掴过自己耳光的男人,我想,我母亲可能没有这个境界,直到死也不可能原谅捆打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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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9年后,母亲成了社员,和大家一样,是合法农民了。时代突然转变,母亲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我也十七八岁了,没谈到媳妇,在我们那个地方,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女,好多都结了婚,而我还八字没得一撇。母亲很是为我着急,到处托人说媒,但没哪家的姑娘愿意嫁给我。母亲想不出别的办法,最后想到了他弟弟家的二女儿,也就是我舅舅家的二表姐。表姐比我大两岁,长得很端庄,人也很勤快,母亲明知舅舅、舅娘不会答应,可她偏要请人去说媒。这一说,反倒把舅舅、舅娘得罪了,虽然他们口里没说,但心下一定想,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母亲吃了“闭门羹”,从此对舅舅有了疙瘩,我小小的自尊心好像也受了打击,总之,和舅舅一家有了微妙的隔膜。舅舅家还有个女儿,比我小几岁,但上嘴唇长了鹌鹑蛋那么大个疱,说话得用力吹,像喊出来一样。舅舅不愿意把漂亮的二表姐下嫁给我,觉得有愧就授意别人来暗示我母亲,肯把小女儿许给我做媳妇。这回,不但母亲没答应,我的反应也很强烈。虽然穷,但我们还是没有穷到不要自尊心的地步。
到了20岁,我还是没有找到媳妇。母亲急了,她说,她要在死之前给我把媳妇娶到家,她担心她死后,我一个人会把日子搞得乱七八糟。母亲动辄就念叨这事,让我心烦。我有点招架不住,就想,管他的只要是个女的就行,喜不喜欢都认了,只要能满足母亲的愿望就成。后来母亲撺掇着村里一个人给我去说合一个父亲是老师的农村姑娘。这个姑娘是背山那个村寨的,我认识,她有个妹妹长得好看,好多男生都喜欢,但对她姐姐有意的不多。这个姑娘第一是上嘴唇有个小口子,我们都叫缺嘴;第二是这个姑娘长得很单薄,看上去病怏怏的,在农村找对象很重视身体,因为身体是做活路的本钱,做不了活路,一个家就像一个人瘸了一条腿。
尽管姑娘的家境不错,父亲还是老师,可我这个穷小子无法“爱屋及乌”,对母亲和媒人的说辞总是回避。母亲终于发火了,她说,你要不同意,我就不管了。母亲的言下之意是,我要不答应这门亲事,她就死了算了。这段时期,母亲因当地主20多年挨整患下的疾病全面爆发,发病时痛苦难耐,常自我叨念,活着做哪样……
张登堂 官厅山峡
我真的害怕母亲自杀,当地主时她就说过这话,虽然很久不说,但现在又说起来了。毕竟母亲老了,我真的怕。于是违心答应了母亲,没想到,这时候女方家却叫媒人告知,等等再说。
这个等等其实谁都明白,大约是别处有媒人上门说亲,有得选择。得知消息的那一刻,我既开心又有点郁闷。开心的是,终于可以放下包袱了,母亲这下可怪不着我;郁闷的是,我本已下决心是泡屎都吃下去,结果还被人小瞧。也罢也罢。万万没想到,不到一个星期,媒人上门告诉母亲,人家已经答应了,叫赶快提亲,年底就可娶人……
我没辙了,在母亲的高压下,我不得不屈从。我的办法就是不得罪母亲。可我去女方家走亲的时候,却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最终不仅女生的父母受不了我,就连这女生也受不了我,后来只好主动把这门亲给退掉。结果自然正中下怀,我的阴谋得逞了。母亲自始至终不知道原因。人家退亲的理由,也是说因女儿大了,马上要嫁出去,不可再拖,而我们家一时没有能力把人娶过门。
这以后,母亲像变了一个人,不再提给我找媳妇的事。
我和母亲的生活虽然一天比一天好,但母亲的身体却一天比一天差,尤其是冬天,母亲几乎是在病痛中度过。1987年,时令刚进入冬天,母亲就说她肚子痛,有时痛得恼火就蹲下来抱着自己的腹部,痛得轻一点就继续做活。我们养了一头牛,母亲早晚都要把牛牵到山坡吃草,有时在田埂上,有时在路道上,母亲拉着牛绳一头,牛在那一头边啃草边往前挪动。
母亲说肚子痛已经十多天了。在农村,很多人家大小病都是挺着,实在挺不过去了才找乡村郎中来看,只有有钱人家才会送医院。一天下午,母亲把牛牵回家就睡了,晚饭也没吃,躺在床上不断呻吟,到了深夜,母亲痛得在床上翻滚,时而还跳到地上蹲着,好不容易才熬到天亮。天刚亮,母亲就让我送她到乡卫生院去看看,她说她实在痛得不行了。自我懂事起,我从没见她看过医生住过院,虽然也生过小病,但一挺就挺过去了。只见过母亲吃过草药,有一次母亲病了,村寨里一个人给她挖了一堆花花草草,还有各种根须混在一起放入沙罐里炖,炖到药水发黑发浓时,再把药水盛到碗里,微温时喝下。草药水很苦,刮肠子不说,见效也慢,一般人都不吃草药,只有贫穷人家才吃草药治病。
母亲这次看来病得不轻。她过了60岁病多了起来,三天两头不是这里痛就是那里不舒服,但从没见她开口说去医院看看。母亲这是第一次说去医院看病,我想,母亲痛了整整一夜,一定是挺不下去了。天一亮,我就找邻居家借了点钱把母亲往乡卫生院送。从山寨到乡卫生院有十来千米的山路,母亲走一路,我背一路,终于把母亲送到了只有一个医生的卫生院。医生四五十岁,是个老医生。他拿着听筒在母亲腹部听了一会儿,又用手在母亲的腹部东敲西敲左敲右敲,最后决定让我们赶快去县医院,他说他医不了母亲的病。
乡卫生院离县城五六千米,母亲又走一路我背一路,总算是到了县医院。我们在门诊等了半天,才等到医生给母亲诊断,诊断后安排母亲住进了内科病房。然而母亲并没有因为住院输液而缓解了疼痛,到了晚上,病痛越发厉害,医生没办法,只好给母亲注射了杜冷丁。我对杜冷丁这种麻醉药就是在那时记住的。那天晚上,医生给母亲打了三次麻醉剂,可以说已经违反了医疗规则。可每次的麻醉药最多能让母亲停止一小时的疼痛,之后母亲依然在病榻上翻滚,跳到地上蹲着呻吟,母亲痛苦的情状我至今无法忘记。
内科医生没辙了,天亮一上班不得不找外科医生来诊断,外科医生诊断后立即安排母亲转外科,转外科一查发现母亲得的是阑尾炎,已经穿洞,必须手术。医生说,手术风险大,一是母亲年纪大了;二是病情严重。但不手术只有死。言下之意是,手术有一线希望,不手术一丝希望都没有。
我决定让母亲手术。医生说,母亲太虚弱,需要输血,我说我给母亲输,可医生说,我和母亲的血型不符,必须找符合母亲血型的血浆。后来我才知道,从进医院开始,包括门诊的误诊和内科医生无效的治疗无不都是在拖延救治母亲的最佳时间,严重点说,是在加速把母亲送上死亡线。
但没有办法,只能服从。这一拖,拖到下午五点多钟,才给母亲输上血浆。母亲输了血,人一下子清醒了,我一天没吃饭,母亲叫我赶快上街去吃点东西,看到母亲倏然无病痛的样子,我突然感到饥肠辘辘。哪知道母亲此刻叫“回光返照”。等我从街上吃完东西回到医院,母亲已躺在手术台上永远不能说话了。母亲没有等医生拿起手术刀就放弃了生命,没有临终遗言,她给儿子最后那句话是:饿了吧,赶快去吃点东西。
母亲走了,解脱了。于人世而言,母亲微不足道,于我而言,她是我娘。我想,即使有下辈子,我们也不可能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