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去北京
2016-12-23窦红宇
窦红宇
我要去北京
窦红宇
许胜利、刘艳红要离婚。这件事,让县城里的人摸不着道道。
许胜利他们这个县,山高坡陡不说,从小长到大,十个人中有八九个,会得一种病:只要一换牙,牙就黑黄黑黄的。这种牙,弄得这个地方阴沉沉的,很少见到笑容。
一个县也就算了,大家见惯了,聚在一起也不觉得丑。可是,只要这个地方的人单独去了外地,见到了外面白生生的牙齿和白生生的笑,那个自卑和羞恼呀,基本上想一头撞死,捶胸顿足更是少不了的,总是在问,为什么我会生在那样一个鬼地方?总是时不时要跟人解释,不好意思,我们那儿,水不好!
要是别的东西,不吃也罢。可是,这水跟这空气一样,每天都得喝呀!水不好,含氟量超标,氟斑牙,是科学家们上辈子就对这个地区得出来的结论,基本上成了许胜利他们的宿命。
既然十个人中有八九个是倒霉蛋,那么,十个人中,也就有一两个属于幸运儿。也就是说,人家那牙齿不管遇到什么水,都是白的。
刘艳红就是这样的。刘艳红人长得不怎么样,家境一般,可牙齿白,一白遮百丑,这一遮,刘艳红公然成了远近闻名的美女。一说起她来,好像整个县城都知道,都说,那个牙齿白的。
二十四年前,二十岁的刘艳红因为牙齿白,第一个被县铝合金厂招收录用了。这件事,不仅让刘艳红老实巴交在城里卖豆腐的爹妈想不到,也让刘艳红骄傲了大半辈子。甚至,刘艳红家的豆腐,都成了稀罕货,大家都去她家买,都说,刘艳红牙齿白,是从小吃豆腐吃出来的。
从此,刘艳红发誓,就是老死,也不嫁给牙齿黑的。
县铝合金厂是中外合资企业。那可是县长为了响应上级领导的号召,拼了老命请来的日本资本家,同县里的铸铁厂联姻,专门生产小轿车轱辘上的铝合金钢圈。所以,县长那个得意啊,提起铝合金厂,就像提起了他的心头肉,总是哈哈笑,说,要重视,要支持,要全力以赴。
工人就地招录,一番折腾下来,日本老板样样都满意,就是对面相嘀嘀咕咕。翻译告诉县长,说日本老板表示奇怪,问怎么个个牙齿都是黑的。县长听了,脸跟着黑下来,露出他的一口黄板牙,说,从现在起,凡是铝合金厂的工人,上班时间一律给老子戴口罩!
日本老板一听,当然愿意了,说吆西吆西,我们的这个厂,本来就是要戴口罩的。
双方一拍即合。从此,戴口罩成了铝合金厂的标志和这个县城的讲究。
那个时候,“中外合资”这个词,别说是县城,就是在大城市,听上去也是让人羡慕的。所以,凡是进了铝合金厂的人,都成了这个山区县城争相追逐和模仿的目标。毫不夸张地说,他们要是戴着铝合金厂标志的口罩在大街上走一圈,几乎会让一个城垂涎三尺。
刘艳红因为牙齿白,不愿意戴口罩。或者说,刘艳红因为牙齿白,不戴口罩厂里也不会太管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就给许胜利创造了条件。
就是说,上班的时候,许胜利认识刘艳红,而刘艳红不认识许胜利。偏偏两个人又分配在同一条质量检验线上,就是说,许胜利给那些从上游流淌下来的铝合金片盖上质量合格的钢印,二十片一叠摞起来,隔着一扇封闭的大玻璃,传递到刘艳红这边来。刘艳红剩下的活已经不多,每天负责从大玻璃下边的传送带上接过许胜利的活,目测形状、点好数目,之后,放给下一道陈冬梅他们,装箱打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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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动作,时间长了,都成了机械的了。而每天十几个小时的高强度重复,乏味得让刘艳红发疯。唯一可以想想的,就是许胜利的眼睛了。
许胜利每次把那些已经成型的铝合金片摞好,从下边的传送带传过来的时候,都会从上边的大玻璃上,对着刘艳红点点头。
一开始,刘艳红对自己那一摊不熟悉,手忙脚乱,也就没有顾得上。半年后,刘艳红得心应手,就会想,他不仅是点点头呢,说不定,还在口罩后面对着自己笑呢。一年后,刘艳红终于下定决心,她一定要找到这双眼睛后面的这个人。
其实许胜利的眼睛除了大点,并没有多特别、多好看。只是那段时间,电视上在演《射雕英雄传》,郭靖的眼睛也那样大。这就要了命了。刘艳红晚上挤在食堂看郭靖和黄蓉,白天上起班来,除了铝合金片,就是想爱情。想着想着,就会碰上许胜利的眼睛,这双眼睛因为口罩蒙住了脸,显得无辜、柔情而又动人。在机声隆隆的车间里,充满了一种神奇的力量。
所以,刘艳红对她的闺密陈冬梅说,她一定要找到这个人。陈冬梅撇撇嘴,说费劲,找到他还不容易吗?你去三车间一打听不就完了。刘艳红更是撇撇嘴,说没劲!像你这样找还不如不找呢,这种事情,讲究的是缘分,真找到了,那叫相遇。你懂不懂呀?陈冬梅说,嚯!你是想玩个人海茫茫的浪漫呀!那你可要小心,万一那人除了双大眼睛,还有一嘴黑牙齿呢。
刘艳红听了,瞧瞧陈冬梅黑黄的牙,又咬咬自己的牙,说,那,我也认了!
要找许胜利还不简单,那些年,哪个男工不是有事没事往女工宿舍跑的,更何况,是满嘴白牙的刘艳红。所以,刘艳红的这种小浪漫,也就维持了不到一个月。那天在食堂,许胜利刚好坐在刘艳红对面,吃完了,冲她点点头,抿嘴一笑,那双郭靖般的大眼睛,刚好被刘艳红抓个正着。
两个人就搞恋爱。陈冬梅很吃惊,说刘艳红,你是被机器折磨疯了吧?他一口的黑牙齿,你忘了你说的话了?非白牙不嫁?刘艳红听了,脸红到脖子根,但还是硬着说我知道,可许胜利教养好,笑的时候会抿起嘴,不难看。
不多久,刘艳红因为牙齿白,普通话讲得好,从车间调到了厂广播室,专门负责午饭和晚饭的时候,放放音乐,念念稿子。许胜利因为牙齿黑,自卑,就使劲写稿,使劲往白色的稿纸上涂满黑色的字,然后,投给刘艳红。
许胜利文采飞扬,刘艳红念得深情,两个人更是情投意合,往来频频。到了最亲密的时候,刘艳红一在喇叭里放《垄上行》这首歌,许胜利就知道晚上要散步了,小树林边早早等着。那么,放《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许胜利就知道刘艳红想他了,要约他去广播室宿舍了,马上洗脸漱口梳头抹雪花膏,把自己打扮得像个新郎。
这样的日子,其实很短。短得他们婚后想起来,都怀疑是不是真的。
但是,这些都不是离婚的理由啊!这些不仅不是离婚的理由,大家议论起来,还都成了搞恋爱的美谈。就连他们的女儿许红听了都感动,都杵着下巴无限神往,说,你们的爱情,真美!
那么,他们为什么要离婚呢?是后来日本老板撤资工厂倒闭了?是小日子过得不舒坦?甚至,是女儿大学毕业了,没什么牵挂了?要换换口味了?反正,可以肯定的是,搜肠刮肚,也找不到个什么像“小三”一样光明正大的理由,大家都只好往柴米油盐酱醋茶方面猜。后来干脆说,怕是因为一个牙齿白一个牙齿黑!大家就“啊”的一声,不置可否。
就连填离婚协议,他们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两个人对着“离婚理由”那一栏气哼哼想了半天,填了个“感情不和”,就匆匆接着往下填。下面是“财产分配”,刚好两套房,一人一套。许胜利住厂里原来那套九十平方米,刘艳红住新买的一百二十平方米。存款是辛辛苦苦卖豆腐挣来的七万元,血汗钱,两个人都有点舍不得,后来许胜利一赌气,说刘艳红,全部给你。刘艳红说许胜利,我是那么贪财的人吗?一人一半!后来填到了车,许胜利苦笑,说真好,买不起。省得填什么车型车牌发动机号了。刘艳红满脸委屈,说你也不瞧瞧你都四十好几的男人了,好意思说?你瞧瞧人家陈冬梅家,都换三辆了!我真不知道嫁给你这样的男人,图什么?许胜利一听,连争吵两句的心思都淡了,只抬头看了看她,低头更是填得飞快。
第二天一大早就去了。春天,满街的花,两个人都没有心思看。许胜利像是下着最后的决心,不停问刘艳红,身份证?刘艳红说,带了!许胜利又问,结婚证?刘艳红说,带了!许胜利还问,户口本?刘艳红狠狠瞪了许胜利一眼,说你不放心你拿着!许胜利说,拿着就拿着,丢东落西的,你就是笨!刘艳红说,笨就笨,反正也笨不过今天了!
他们是第一个到的。民政局里负责离婚审查的办公室里,坐着个满脸漆黑的中年男人,冲他们笑笑,牙齿反倒白了许多。人家拿过证件和离婚协议看了看,就像拿着自家的花盆看了看,顺手丢在一旁,问,你们确定是要离了?刘艳红说是!许胜利倒是犹豫了一下,落在刘艳红后头,但也是紧跟着,说,离!
其中,摄像头数量多、监控区域范围大、系统架构复杂、业务面宽等是软件平台面临的主要技术问题,可归纳为如下几点:
那个中年男人又笑笑,说,是这样,我们这儿有规定,凡是自愿离婚的,都往后推一个星期办理。你们回去,再好好想想,要是想好了,一周后再来吧。人家这样做,完全是好意。可许胜利还盯着不放,说你们怎么搞的?这不是折腾人吗?那个男人又笑笑,把他们逼了出来。
两个人灰溜溜的。许胜利反倒心情缓了缓,指着满大街的人对刘艳红说,你看,花。刘艳红眉头紧锁,说,不行!我要去北京!许胜利说,钱都分了,哪有钱?刘艳红说,没钱也要去!而且,必须是你的钱你带着我去!许胜利说,凭什么?刘艳红说,你忘记了你当初结婚的时候是怎么跟我说的,说是你要挣多少多少钱呀,说是你挣了多少多少钱就带我去北京逛天安门、故宫,爬长城呀!骗子,我刘艳红这辈子,就是被你的那双眼睛骗了!
许胜利一听,没好气地说,去就去!婚都要离了,日子都不过了,还怕去个北京?刘艳红说,去!当然要去!明天就走!
去北京的票,是女儿帮他们在网上订的。火车,软卧,弄得两个人心里怪不是滋味。许红一个劲地劝,说爸,妈,我有钱了,我还不能孝敬孝敬你们呀!
女儿的大学,是在北京学的服装设计。毕业了也不回来,就在北京和几个同学合伙,在一个叫大红门的地方摆服装摊。刘艳红电话里一听女儿摆摊,就红着眼睛跟许胜利吵,说许胜利呀许胜利,你说你怂到什么程度,你看看人家陈冬梅,嫁了个公务员不说,人家儿子也是公务员了!你说你就没有本事给女儿在家门口找个工作?你说我们娘俩,到底图你什么?我看,我们这一家子,就是摆摊的命了!
许胜利一听陈冬梅的话就来气,说摆摊就摆摊,我们女儿好着呢,靠自己本事挣饭吃!刘艳红说好个屁!她这大学,我看算是白上了!她就算有一点好,也是牙齿白,那还是我生给她的!哪像你,满口黑不溜秋的!我算是眼睛瞎了,才看上了你!
本来头一回说,许胜利就忍了。但这话说到一千回一万回,许胜利就当真了,就说,离婚!刘艳红一听,先是一惊,紧接着就吼起来,跳脚抹手,说离婚!许胜利,你要是不离婚,你就不是男人!
稀里糊涂,就来北京了。女儿欢天喜地,但就是忙,走不开。电话里说给他们订了酒店,让二老自己先待一晚,等第二天,直接坐着地铁十号线去大红门找她去。许胜利听了,直摇头,说这姑娘,怎么生了她妈的性子,粗手大脚的。
酒店在长安街上,五星级。两个人按照女儿的指引,打了的,下车要付钱的时候,人家说这是“滴滴”打车,已经付过了。许胜利将信将疑,刚要问一句,被刘艳红使劲一扯,忙着下了车。走出老远,刘艳红才埋怨,说你这土包子,人家说付过了付过了,还问!你以为这车钱便宜呀?你有病呀?许胜利只好撇撇嘴,说,庸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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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堂里很闷,但金碧辉煌的,到处是忙忙碌碌穿着笔挺的身影,房间是女儿提前订的,又不要付钱,很快就办好了。十二楼,两个人在电梯里一晃,就别扭起来,都在想,这都要离婚了,住一间合适吗?
等进了房间,两个人又立刻把这个问题抛在了脑后,一起问,说天哪,这住处要多少钱一晚?跟着他们上来的行李员说,一千二。两个人行李一放,立刻齐心协力埋怨起女儿来。都说,看看,看看,这得花多少钱呀!这不造孽吗?摆个服装摊,你在我们面前摆什么谱?怎么就不知道节省了!许胜利跟着说,对!怎么就不知道节省了!刘艳红说,拉个屎撒个尿,用得着这么讲究吗?瞧瞧,瞧瞧,这么好的卫生间,亮锃锃滑溜溜的,简直可以在里面吃西餐了!许胜利说,对!吃个西餐多贵多讲究呀!
两个人就舍不得用,干什么都轻手轻脚。开水龙头轻手轻脚,用毛巾擦脸轻手轻脚,坐沙发上轻手轻脚,就连按个马桶,开个电视,也是轻手轻脚的。处处小心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像这样,用了还可以还回去。
房间的电话突然响起来,吓了两个人一大跳。刘艳红不敢接,用眼神示意许胜利。许胜利冲电话摇摇头又冲刘艳红招招手,意思让她离电话远点。
果真,电话响了一阵就停了。两个人使劲松了一口气,刚要坐下,电话又响了。刘艳红这回聪明,突然想起来,说,怕是闺女打的!许胜利离电话近,一把抓了起来。
还真是女儿打来的。问他怎么不接电话?许胜利反问她,怎么不打手机?女儿说,我这不是帮你忙节约电话费嘛!打房间电话,又不用你们出钱。许胜利一听节约,马上说,闺女呀,这房间太贵了太贵了,能不能退了还给人家,我和你妈重新找地方去。你说睡个觉,用得着这么造吗?女儿说,爹,不贵,打了五折的!许胜利声音大起来,说打了五折也要六百呀!
这时刘艳红抢过了电话,说,闺女呀,听话!我们不住这里,啊!女儿一听见妈的声音,立刻嗔怪起来,长长叫了一声,妈!然后说,你们能不能不跟我谈钱的事!钱钱钱,一天到晚就知道钱!也没见你们从钱堆里长出个女儿来!刘艳红还抢白一句,说怎么,难道你不是我们省吃俭用养出来的?女儿这一下彻底生气了,说,妈!你们是关心我还是关心钱?我一天到晚忙成这样,连见都不能见你们,你们还说!刘艳红一听女儿要哭,眼睛跟着红了,忙说,好好好,乖闺女,都是我们不好,都是我们不好!这不,我们不是来看你了吗?又忙大声对许胜利说,她爹,我们听女儿的话,我们住我们住!
女儿这才破涕为笑,说,妈,卫生间里的大浴缸是干净的,人家每天都消好毒的,你们坐火车累了,你和我爹好好泡泡!刘艳红一听就皱了眉头,嘴上答应着,心里却突然想,原来,这次闹着来北京,自己是想来告诉女儿离婚的事的!
女儿又交代了吃饭的事。说是坐电梯到地下一层,餐厅已经帮他们订好了,钱也是付了的,只管吃就行。刘艳红一听到地下室吃饭,心想肯定便宜,就答应得爽快,只问,那,泡浴缸还出钱吗?女儿这回笑得岔气,说,妈,你老土!那钱不是已经在房钱里了!
刘艳红一听,态度来了个大转弯。压了电话,立刻对许胜利说,我要泡浴缸!钱已经出了的,我先泡,然后,你也必须泡!
先后从浴缸里出来,两个人变得白润红光,互相看看,许胜利的牙就更黑了。刘艳红一声叹,说,饿了,吃饭吧。许胜利不饶,问,你叹什么气?你怎么看我一眼就叹上气了?我就那么让你不上眼?刘艳红说,别闹了,不上眼早了,又不是今天。许胜利说,谁闹了?你给我说清楚?刘艳红说,吃饭吃饭,这是在北京,长安街上,也由着你的性子闹?许胜利听了,只好摇头叹气,说吃饭就吃饭,闹什么闹?刘艳红一听,又上了火,说,谁稀罕跟你闹了!
一到餐厅,两个人彻底呆了。这哪是什么地下室,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宫殿。所有的物件都被“豪华”这两个字包裹着,散发出一种幽深的情调。只有人影晃动,听不见说话的声音。一股清凉是伴着一股清香的味道扑面而来的,说不清是菜的味道,还是餐厅的味道。灯光都压得很低,打在每一个食客的脸上。刘艳红觉得,就像是电视里她羡慕的男主角和女主角。
太讲究,领坐小姐还告诉他们这是自助餐,什么都可以吃,随便拿,这就更让人心慌了。样样都想要,又处处要收敛,弄得两个人从一进来的兴奋,渐渐变成了憋屈和迷乱。有一阵儿,他们怎么都找不到筷子,就只好用摆放在桌上的刀叉吃。许胜利赌气说,吃,当初带着许红吃了多少!又不是没有吃过!
两个人就吃起来。刘艳红使不来叉,磕磕绊绊的,吃上一阵儿,终是把一块牛扒连肉带盘子摔到了地上,引来一阵忙乱。服务员这才送来了筷子,还一个劲道歉。许胜利压低了声音骂,说,笨!丢人!刘艳红一听,顶了一句,说笨就笨,我吃我女儿的,再笨都光荣!许胜利终于来了气,一把餐刀朝桌上一丢,杀气腾腾的,说你怪好意思!离个婚,还让女儿出这么大笔钱!明天见了女儿就回去,别在这儿给老子丢人现眼的!
刘艳红一愣,像是吓着,再也不说话了。
吃了晚饭,按照女儿的建议,去天安门逛逛。女儿说,你们出门拐个弯就到。果真,拐个弯就见到天安门了,远远地,灯火辉煌。两个人又兴奋起来,心里充满了神圣感。
许胜利说,好啊,我们住的地方,离天安门这样近。刘艳红说,这一回,倒是要侃给陈冬梅听听。许胜利说,我敢断定,我们许红,不比她儿子差!刘艳红还是脸一拉,说,都摆摊了,还不差?人家儿子可是公务员,铁饭碗!许胜利一听,闷着头朝前走了。
人越走越多,都是游人,都朝天安门走。因为人多,刘艳红的心情跟着急迫起来,一门心思朝前挤,好像多甩掉一个人,就比别人多添了一份光彩。许胜利说,你走慢点!又不是打折抢房子!刘艳红说,那么多人都快,我为什么要走慢点?许胜利说,你那个跟人比的臭脾气,逛个天安门,都不安生!
挨近天安门,刘艳红终于慢了下来,激动得嘴唇发白,身子不听使唤地抖。许胜利看出来,问她怎么了?她说,不知道,好好的,腿脚有点软。许胜利一听急了,说逛个天安门,你激动个啥?别是血压又高了?刘艳红不买账,说你不激动呀,瞧瞧你,上气都接不了下气了,别把心脏病弄犯了!许胜利说,我心脏好着呢,再活个四五十年没问题!刘艳红说,那我血压好着呢!我向毛主席保证,我血压还低呢,再活个六十年都没问题!许胜利说,你向毛主席保证?你向毛主席保证的事多了,你对得起毛主席吗?刘艳红一跺脚,指着许胜利就骂,说许胜利,当着毛主席你还数落我,你还算不算个男人?我看这日子,没法过了!许胜利嘟囔,说本来就不过了!
还好,过来两个照相的,生拉活扯。照相的说,二十块给你们两个照一张合影,怎么样?来次北京不容易,照张合影带回去!刘艳红一听,立马来了脾气,说不照不照,我们有手机,自己照!许胜利忙提醒,说我们那手机两个加起来还没人家一半的价钱,照不成。刘艳红说,照不成也不照,二十块钱一张,太贵!五块钱还差不多!许胜利说,二十块钱你还嫌贵?你算算从上火车开始,我们花过一分钱吗?你这钱要是再不花,回去没个东西跟陈冬梅侃,后悔你都来不及。
刘艳红一听见陈冬梅,什么都忘了,抹抹袖子,说,照,多照几张,换着姿势整,不贵,我们闺女有的是钱!就照了。摆好了姿势,照相的人冲他们喊,笑!刘艳红立刻露出一嘴白牙,笑得很自然。觉得哪儿不对,还一扭身,站了个“丁”字步。照相的人还是不满意,又冲许胜利喊,你也笑笑啊!许胜利咧咧嘴,又收了回去。刘艳红低声说,你要是敢笑,你那黑牙齿,就是给毛主席抹黑!许胜利说,老子知道!
转了一圈,就赶紧回酒店,像是怕走丢。进到电梯里,那电梯怎么按都不动,刘艳红觉得不对,又使劲按了几下,说,怕是坏了,我们爬吧?许胜利正犹豫,后面进来的人等不及,出声提醒,你们要刷房间卡。许胜利忙冲刘艳红埋怨,说房间卡在你身上装着呀,笨!你才是给毛主席抹黑!
刘艳红当着人,使劲咬咬牙,一口气忍进了肚子里。
回到房间,许胜利不再理刘艳红,拿着份街上顺手买来的地铁线路图,一门心思研究起第二天的路线来。
这方面,是许胜利的强项。不知道为什么,许胜利对地图和探路,天生就有一种敏锐的嗅觉。他能看着太阳的方位,立刻辨清楚东南西北,从来不会走错。这一点,刘艳红倒是佩服,可也只是佩服那么一阵儿,随后就说,这叫什么本事有什么用啊,又不能吃不能穿的!难道,我们还天天出门不成?那不成了叫花子了!
许胜利顺着线路图,终于找到了一条最佳的途径。地铁站就在门口不远,是一号线,明天上午八点,准时钻进去。然后,到国贸换十号线,然后,顺着双井、劲松、潘家园方向走,双井是第二十四站,大红门是第三十二站,就是说,要坐八站路。然后出来,女儿是约好的,在站门口就见着了。
这样一番思量,许胜利成竹在胸。刚想跟刘艳红讲解讲解,一回头,发现她已经睡得四仰八叉。心里那个懊恼,又不好出声,只好灭了灯,悻悻睡去。
一早,许胜利是被刘艳红吵醒的。刘艳红很紧张,说快起来快起来,天都大亮了,怎么我的表才走到四点半?北京时间北京时间,到了北京,这时间还走不准了!是不是我的表坏了?
许胜利一见天光,也吓一跳,忙起来拉开窗帘往外瞧。长安街上,车来车往。许胜利暗叫一声糟糕,就往卫生间奔。匆匆忙忙往脸上抄几把水,算是洗了脸,毛巾一扔,忙进来穿戴。一套笔挺的西装往身上一裹,人顿时精神起来,人靠衣裳马靠鞍啊!
接着就找领带,一弯腰,发现床头柜上有个小闹钟,许胜利留了心眼儿,伸脖子一瞧,发现那闹钟指着四点五十。又仰着头一想,立刻反应过来,松松垮垮往床上倒,边倒边说,刘艳红呀刘艳红,平时叫你学点知识你不学,现在,丢人丢到北京来了。笨!你那个小县城,在大西南山沟沟里,人家北京,在你家东边,东边天亮得早!这叫时差,懂不懂?刘艳红说,不懂!我要是懂了,就不卖豆腐养家糊口啦!许胜利说,胡扯!笨就是笨,吵老子瞌睡!刘艳红说,你聪明,你稀奇,也不见你用这北京时间挣回几个钱来!许胜利说,刘艳红,你这是在拐着弯骂我懒是不是?刘艳红眼睛一下红了,说许胜利,你能!一天到晚装模作样看书写豆腐块文章,还以为自己是知识分子呢!就让我一个人风里雨里忙出忙进,呸!你那豆腐块,还没我一块豆腐价钱高呢……
两个人顶起牛来,时间过得飞快。奇怪的是,他们不会因为吵架忘记见女儿,一到八点,准时出门。
四下一望,蓝天白云,柳絮满天。两个人找准几十米外的地铁口,一前一后,钻了进去。
高峰期,迎面蜂拥而来的人流让刘艳红有些害怕,喘不过气来,忙一把抓牢许胜利的胳膊。许胜利专心认路标,好像没有察觉,好像也是心虚,反正,晃了晃,任由她抓着。
走出十步,两个人又齐刷刷甩开来,四下一望,人虽然多,却是各顾各的路,于是,心绪渐平,也学着不理人的样子,走起来。
买了乘车卡,找到了入口。两个人一看,心中暗喜,这入口处的刷卡机不就跟厂里的一模一样吗,一人一卡,一刷而过。
进到里面,十号线的标志到处都是,简单得很。只是到了最后,要踩着滚梯下,刘艳红探头一看,陡得让人头晕。伸了两次脚,还是没敢上。第三次站上去了,觉得是后边的人推的,一下就要摔。许胜利连忙伸手,扶住了才说,笨!超市你没走过呀!刘艳红说,那不是县里的吗?这是北京的!
看见车了,很多人跑起来,滚梯上的,旁边台阶上的。刘艳红又一阵头晕。有一个小姑娘,边跑边往嘴里塞着煎饼、吸着豆浆。刘艳红见了,心疼起来,想,女儿的日子,怕也是这样过的。
造孽呀!连个早点都不能好好吃。她在心里这样想了想,就要哭。
等见到女儿,刘艳红真是忍不住了。一把抱住,哭得稀里哗啦。也不知是觉得女儿委屈,还是觉得自己委屈。只会说,闺女啊,你受苦了,妈来看你了!你好好吃早点了吗?女儿见了妈,本来就想哭,被刘艳红一引,更是紧紧抱住,哭得满大街都是。
许胜利在一旁劝,说,哎!哎哎哎!
好一阵儿,许红才恢复过来。四下一望,忙对一旁的驾驶员喊,你傻站着看什么看,快帮我爸我妈拎东西呀!这是我妈,我想多抱她一会儿,腾不出手来!
两个人一看,一旁果然站着一个小伙。帅,高,穿得讲究,人长得匀匀称称白白净净的。刘艳红忙抹抹眼睛,顾不上哭了,使劲盯着看。边看边问女儿,许红,他叫什么?多大了?家住哪儿?父母是干什么的?都还好吧?
许红笑起来,说,妈,什么呀,哪儿跟哪儿呀!这是我们公司的驾驶员,我派他来接你们的。刘艳红说,真的?驾驶员都长成这样?许胜利听不下去,在一旁喊,哎!哎哎哎!
紧接着那小伙朝他们小跑过来,问许红,说,许总,东西都放好了。我们现在是去办公室还是摊点?许红想了想,说去摊点,我妈喜欢。刘艳红听不懂,悄悄问,说闺女,他刚才叫你什么?许总?你还是个总?许红说,妈,总怎么啦?你在这里,随便捡块石头朝大街上一扔,保准能砸着一个服装公司的总!刘艳红一听,心里一喜,说,真的?你还是服装公司的总!说完瞟了一眼许胜利,又说,反正不管,只要我闺女是总就行!许红她爸,你说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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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候,许胜利又露出了他那一口齐崭崭的黑牙齿。煞风景!
大红门服装城离地铁站很近,一脚油门就到了。这回不同,一进门,刘艳红整个人就欢实起来。那个兴奋,像是这地方跟她久别重逢青春勃发的铝合金厂似的,还感叹,说,哎呀哎呀,好久没来了!好久没来了!
服装铺天盖地而来,一件件像是长了脑袋长了手,都从逼仄拥塞的铺面里朝她伸过来。她感叹,天!身儿都转不过来了!突然看见一条男裤,忙拉过女儿来,说,天!六十块一条裤子?讲讲价三十块怕是都能卖了!连我都觉得便宜!
许红的摊位在二楼,专门经营女装。同样要上滚梯,这一回,刘艳红一步就跨上去了,稳稳当当。来到一看,感觉女儿的摊位比别处的要大,宽敞,像个服装店。就夸,说不错不错!可以可以!上去摸摸那些挂着的,又说,闺女呀,你这卖的面料倒是好,麻纱的吧?可怎么不是露胳膊就是露大腿的?谁穿呀?卖得出去吗?许红大笑,说,妈,这是我们设计的今年最新流行款,参加北京时装节获了奖的!
刘艳红一听流行和最新,不出声了,又问,我看你这儿,比别的地方都大气,租金贵吧?许红说当然了,这地方寸土寸金!刘艳红吓着,张着嘴,摸摸女儿的头,说闺女呀,跟我回去,别在这儿瞎折腾了!许红又笑起来,说,妈,你跟我爸一年挣多少钱?刘艳红想了想,说,比起厂里下岗的姐妹,不少,一年到头起早贪黑卖豆腐,四五万五六万吧。许红轻轻一撇嘴,说妈,那是我们一天的收入。
刘艳红惊得呆了呆,说多少?多少多少多少?一天?我看你这儿,来的人也没几个,你光靠卖这几件露胳膊露腿的东西,一天四五万?许红说,妈,你不懂,我们这是批发,客户全国全世界都有,走量!刘艳红听见批发,这才缓了缓,脸露喜色,朝一条裙子摸去,说,真的?
许胜利“哼”了一声,说,像是你懂似的!一进来我就知道,我们家许红这大学,没有白读,出息着呢!刘艳红说,就你懂?许红这大学是怎么读出来的?靠你呀?喝西北风呀?
这情形,许红像是见惯了,不劝,在一旁只顾着笑。
一个高挑的女孩这时走了进来,手里的一捧花一下塞到许胜利身上。许胜利不敢接,刘艳红忙一把接过来。那女孩腾出手,这才露出了热情,鼓着掌说,欢迎许红的爸爸妈妈!欢迎!
许红忙介绍,说,爸妈,吓着了吧,这是我的合伙人金未央,韩国人,她知道你们来看我,高兴呢,你们别介意啊。刘艳红一听,更一脸惊喜,说怎么,你跟老外合伙做生意呀?那不得算是中外合资了!在我们那儿,这还得了?扳着指头数,也就只有你爹你妈当年那个铝合金厂了!
许红说,妈,她是我大学同学!什么中外合资铝合金厂呀!
这个时候,金未央插了句话,说许红,你爸爸见了你怎么不笑?他是不是不高兴?或者,身体不舒服?
刘艳红一愣,马上说,别管他,老毛病了!他要是笑起来,会吓着你的。许红撒起娇来,一跺脚说,妈,不许你这样说我爸,他是我的男神!
吵吵闹闹,一天很快过去。离婚的事,一直没有机会在女儿面前提。
走的时候,气氛有些凝重,许红还要盘点,提出让司机送,第二天再陪他们逛颐和园。许胜利全力阻止,既不要司机送也不逛颐和园,说是看见闺女就放心了,第二天就要回。许红的眼睛红起来,去看她妈。刘艳红的眼睛也红起来,但说出来的话,却是跟着许胜利,最后,还说,家里的豆腐还等着做呢!
许红没有办法,只得大包小包提着往外送。边送边解释,这是她为他们准备好的服装,大小都合适了,春夏秋冬的都有了,让他们使劲穿。许胜利不要,也不让送。推来挡去好一阵儿,才答应收下。但有一个条件,自己走,不让许红送。
许胜利说,来的时候都知道路了,你赶快去忙!你要送,我们就不拿衣服了。刘艳红说,对对对,不要送!最后又补充了一句,说闺女,要是想家了,就回来。
许红只好妥协。慌着忙着翻了两个新口罩出来,说,今天重度污染,雾霾,又飘着柳絮杨絮的,空气不好,你们走路,戴着吧。
不知为什么,两个人没反对,互相看了一眼,就依了女儿。戴起口罩,惺惺惜别。
出门一看,天是黄的,那漫天的黄浓重得就像他们将要离婚的心事,又稠又黏,挥之不去。只有漫天飘舞的柳絮和杨絮显出了轻快的样子,在每个人的鼻孔前飞来飞去。
许胜利隔着口罩,重重喘了口气。这才回过神来,望了刘艳红一眼,发觉刘艳红正看着他使劲瞧呢。
许胜利说,不好好走路,你瞧我干啥?
刘艳红说,稀奇了!谁瞧你了!
因为是返程,他们很快进了地铁找到了站台。许胜利放下提着的包,又望了刘艳红一眼,发觉刘艳红还在盯着他瞧。
许胜利说,人多,你瞧好车,你瞧我干啥?
刘艳红说,稀奇了!我就瞧你了!
还是八个站,还是到国贸换一号线,车厢里的人却多了几倍,车又快,人挤在里面碰碰撞撞的,连个抓牢柱都找不到。
刘艳红碰着许胜利,许胜利撞着刘艳红。走了一站,许胜利发觉刘艳红还是盯着自己瞧,就问了,你瞧什么?
刘艳红说,我瞧你戴口罩的样子。
许胜利这才想起来,伸手就往脸上抓。刘艳红一把拉住,说别抓下来,我就愿意瞧你这样。许胜利问,瞧啥?刘艳红说,你这双眼睛。
车突然晃了一下,刘艳红站不稳,朝许胜利砸过来。他忙一伸手接在怀里,她就伏着,不动。等车又停,才抬起头来,一伸手轻轻摸着他的眼睛,边摸边说,我这辈子呀,就是被你这双眼睛害的!
许胜利没话,也不躲,憋了好久,才说,我家女儿,不比陈冬梅家的差!刘艳红说,下车吧,回去跟闺女说,不走了,从来没来过,我还想明天逛逛颐和园呢。许胜利说,不走了,她也该尽尽孝心了。
他们在十里河下了车。
刘艳红一下来,找不着方向,站在原地不敢动。许胜利说,走啊!站着干啥呢?刘艳红说,不是坐下一趟吗?
许胜利说,对面坐呢!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