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豆豆归来

何也

一

“小幂，我回家行不行？”

寇小幂一时没能听清谁在给他打电话。他为此呆了几秒钟，听见对方接着说：“小幂，我是豆豆。”

严格说，米豆豆在名分上还是他寇小幂的老婆。但这个米豆豆在七八年前的某一天莫名其妙玩失踪，出走后音讯皆无，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在他寇小幂的视野里人间蒸发了。当然，寇小幂也不曾给予足够的关注与追究，可以说当时他是一下子就看开了，他的反应就是懒得过问。米豆豆的娘家也风平浪静，说明是事先串通好的。白驹过隙，一晃多年，寇小幂甚至连米豆豆的声音也陌生了。

“你让我想想。”寇小幂在为自己争取一点时间。他在想米豆豆可能是老皮老肉的了。女人只有年老色衰才会想到要倦鸟归巢，大概米豆豆也不例外。但米豆豆回来得如此唐突，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呢？

寇小幂很后悔这么多年他一直没有给座机换号码。此刻给他打电话的米豆豆已经站在门外，一推门就进来了。出现在寇小幂眼前的米豆豆并没有老皮老肉，除了胖了一点点，她甚至比出走前还要年轻。足见这些年来她不但没咋样，还活得很好很滋润。

寇小幂选择了沉默。米豆豆说：“小幂，我这次是回来办离婚手续的，顺便分点财产。”这下寇小幂知道米豆豆在外面混得不咋样了。混得不咋样脸上还流光溢彩，可能的解释就是她恋爱了。女人唯一跑不掉的，那就是只要恋爱了她便会往自己的皮囊倒颜料。

寇小幂只好开口说：“好，你拟个离婚财产分割的意向书。”米豆豆说：“不用拟意向书了，我们好合好散，协议离婚。想要房子等不动产的，得付给对方100万。”寇小幂说：“那我要100万。最近有朋友邀我去长三角股份办公司。丰浦我呆腻了，我想出去透透气。”米豆豆说：“要是我只拿80万呢？”寇小幂说：“可寇某我只要你给70万。”米豆豆掏出一式两份协议，拍在桌上说：“我就知道纠缠不过你寇小幂，给60万我就走人！”寇小幂心中更有底了，他取出笔来，把60万改为40万，并在一式两份协议上各加上“此前乙方（即女方）因追求婚外浪漫爱情卷走夫家仅有的三万块钱，无故离家出走八年”这样一个条款，对米豆豆说：“你自己估计这次回来离婚只能拿到30万，我主仁慈多给你十万，你还想多要这婚就离不成了。”

本来，米豆豆的心是堵了一下。可一旦签了离婚协议拿到钱，加那样一个条款又能顶屁用！米豆豆一想内心释然，签了离婚协议，并双双在改动和添加处摁了指印，恰好寇小幂手上有一张存了40万的银行卡，米豆豆接了卡要了密码，一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女人闪忽如风，兜里揣着40万投情人的怀抱去了。寇小幂坐在一只破藤椅上，闭眼拿紫砂壶往嘴里注茶。想想他又悲从中来，自言自语说看来这个女人没得救了，总喜欢打自己的如意算盘。

二

意料之中的是三个月后米豆豆再次出现在丰浦的大街上。这一次她是彻底的老皮老肉，不但黑眼圈，连眼袋也有了。可见这三个月对米豆豆而言是不亚于发生在日本的九级地震。米豆豆的娘家就在丰浦的三角街。知道女儿离婚时手头有40万，当母亲的想向女儿要五万，不讲理的女儿说了“一分也别想”便扬长而去，继续玩她的失踪。三个月后失魂落魄回娘家的女儿，首先“鸠占鹊巢”了母亲的床铺。只有到了用三餐时才起来草草抢吃几分钟，其余时间便是让自己睡死过去的冬眠。当过居委会主任、耍了几十年嘴皮子的母亲一时间既无法可想也无话可说。这个把爱情当毕生事业来追求来经营的女儿，这个把爱情当饭吃的女儿，看来这一次跟斗是栽重了，非但虚耗了刚得手的40万，还脱了一层皮。“米豆豆你看到了吗？到底现世报啊！要是你当初给妈五万，这次混了个下世相回来，当妈的说不定就会熬碗参汤给你补补元气！”这个主任母亲终于找到开骂的理由，“米豆豆我问你，你什么时候把你妈放在心上过？当初不让你嫁寇小幂，你偏不听！寇小幂是什么人？坑蒙拐骗的奸滑小人！这下好了，你婚也离了，拿了40万当了气泡泡，一戳就没了！”

主任母亲不留情面，骂个没完没了。米豆豆认死睡。主任母亲骂累了，喝了一口水，便去张罗一家子吃的。饭菜一上桌，米豆豆冷不丁活了，牙不刷脸不擦，卫生间也不用上，眼屎还粘着，取了碗筷便上桌用餐。主任母亲被气得还没有缓过劲来，人家早吃饱饭又睡回床上去了。“猪！白眼狼！孽障！”主任母亲把盖在女儿身上的棉被揭了，叠成方块，抱进衣橱。刚好儿子米串串回家撞见了，夺过棉被盖回米豆豆身上，贴腮对米豆豆说：“姐别生气，妈是老糊涂了。”主任母亲终于明白了：“原来五万是给了你这个浪荡子了！”

米串串说：“妈你这就冤枉我了。我一向和姐关系密切，不提钱字。”

“钱眼里看人，是方是圆妈看不出来可就怪了！”主任母亲在鼻头哼哼冷笑，“这回有的救了，只要你米串串吐出独吞的五万块钱，死人返魂我倒也见过！”

“妈，你连自己的子女都挑拨离间，”米串串把脸拉长，“你看得到的，结果一定会很难看！”

“我还怕难看？一窝反了！”主任母亲不但把脸拉长，还锈了一层臭铜色。

三

米豆豆终于把黑眼圈睡淡了，把眼袋睡瘪了。回娘家的七八天，直到这一天米豆豆才对自己实施了真正意义上的梳洗。在她的主任母亲看来，前头的七八天，米豆豆跟一条虫差不多，而这一天是惊蛰，响了雷，她也就从睡梦中醒过来了。米豆豆上下打理一番自己，就又精神抖擞了。这一次拎包出门的米豆豆没有打电话，而是直奔银尪埕。她礼貌性地敲了三下门，让她进门的寇小幂对她面无表情。米豆豆说：“告诉你寇小幂，我反悔了，我宣告我们的协议离婚无效！”寇小幂说：“可怜你的40万，肯定被你那个所谓的男友给忽悠了。”

就在这时候，米豆豆的手机响了，她接了一个电话。

寇小幂说：“我猜是你男友的电话吧？大概是他回心转意——又传来好消息了。”

米豆豆说：“寇小幂你要是解点风情懂点浪漫，当初我也不至于会离开你。”

“两码事两码事。”寇小幂说，“我从来就不指望飘在空中的那朵云，能下谷雨下钱雹。要是你那点小母鸡一样的风情浪漫也值40万，我真庆幸丰浦县的绝大多数人都在一步一个脚印地过日子。”

“怎么忘了我这是在对牛弹琴！”米豆豆说，“我来客人了。离婚无效的事我回头再跟你计较！”

“我相信你出门几步就会回过头来。”坐在皮沙发上的寇小幂把脚搁上老板桌，垂下眼皮进入敛神状态。

“你怎么知道我出门几步就会回过头来呢？”刚离开几步就又回头的米豆豆问。

“因为你还没有设立‘风情浪漫基金呀！”

“寇小幂你说对了。”米豆豆向正在假寐的寇小幂伸出手来，“你现在必须预支我5000块钱，日后再从赔付我的款项中扣除。”

“那份离婚协议我拿去公证了，发生法律效力了。”寇小幂就像在睡梦中，说，“这样吧，为了庆祝我们离婚成功，你到河房街的‘烩食楼招待情人好了，吃完记我的账就可以了。”

“说得简单，我还要买衣服、美容烫发染指甲之类的很多服务项目！”

“衣服到‘红霓裳买一套，美容烫发染指甲到‘紫闪电工作室做一次。记住别得寸进尺，否则后果自负！”

米豆豆的身影再次刮过山风一样走了。

四

就这样寇小幂先后接了几个电话。

——“寇爷，我是妲己小妹啦。半天前店里来了个女的，美容洁肤烫染做了一整套，全是顶级用料，好大一笔消费，我还以为来了个富婆，临要付款时却说单要挂在你的账上。”

“那就挂吧。你最好让那个女的写张欠条，过些天我再凭那张欠条付款。”

——“幂哥，我‘红霓裳来了个女的，看中一套衣裙，是今年的新款，即便打折也要上千块的价钱，这个女的说过后由你付款，有没有这回事呀？”

“有啊。你让那个女的写张欠条，衣裙由她带走。谢了阿骨打。”

——“小幂你好，我是‘烩食楼郭头，有个女的在这里宴客，单要挂在你账上。”

“那就挂吧。”

“小幂你有没有搞错？我看这个女的不正经，点的是山珍海味，喝的是高档洋酒，请的是小白脸！瞧人家那卿卿我我的劲，我身上的鸡皮疙瘩都拱堆了！”

“郭头别说了，你让那个女的写张欠条，过些天我凭那张欠条付款。”

——“寇小幂，‘稻香村酒店你熟不熟呀？我想预先订个房间。”

“不熟。”

“不熟那你等着，我马上到你那儿预取2000块钱。”

“我人不在丰浦，下午来竞州了。”

米豆豆咬牙切齿地说：“寇小幂你给我等着！”

这天夜里，“稻香村酒店”客房里的一对野鸳鸯被捉了双，两人无法出示结婚证。警察把他俩带到派出所，扣住男的，放女的出去张罗钱缴罚款。米豆豆打车到银尪埕，打电话没人接，按门铃不响，高频率拍门的那只手很快就肿成猪蹄了。室内的人大概是受不了那种十万火急的敲门声，打着哈欠开了灯，一边对门外吼道：“三更半夜敲什么门？再敲我报警了！”米豆豆盯着寇小幂看的眼睛几乎喷火：“你不是去竞州了吗？”“我从竞州回来刚睡下。”“那你装什么蒜不开门？”米豆豆伸出那只肿成猪蹄的手，对寇小幂吼道，“看我的手都肿成什么样子了！”寇小幂啧啧叹惜说：“你这只专用于温情浪漫的手，拍我家的门干什么？”米豆豆顾不了许多了，直奔主题：“寇小幂你立马给我8000块，过后我可以考虑少拿点赔偿款！”

“半夜用钱，怕是嫖娼叫警察给逮了。”寇小幂坐下来，脚又搁老板桌上去了，“可自古以来我只听说男的嫖娼，没想到世道不一样了，你米豆豆也敢泡花街柳巷了。”

“别忘了你我几个月前就离婚了，”米豆豆说，“我米豆豆嫖娼关你寇小幂屁事！”

“你米豆豆有这样的认识就对了。”寇小幂放下腿，拉开抽屉，取出三张欠条的复印件摊在桌面上，“既然离婚在前，这四五千块钱，你米豆豆凭什么利用我的名分到处招摇撞骗？告诉你，几天后我们法庭上见！”

张口结舌的米豆豆怔一下便往厨房冲。寇小幂说：“厨房的菜刀我接通电源了，别说我事前没有警示过你！”

“寇小幂你给我记着，我跟你没完！”

米豆豆悻悻地离开银尪埕的寇宅。她没有别的办法了，只好灰头寡脸赶往派出所。她豁出去了，对经办警察说：“我咨询律师了，一个未婚男人和一个离婚独身女人在一起，是受法律保护的恋爱关系，派出所没有权力对我和张云军怎么样！”

警察说：“告诉你吧米豆豆，派出所看你所谓的男友支吾其词，只好让他按指模上公安网查证了。原来此人不叫张云军叫裘鑫金，专找像你这样的适龄女性下手，是个骗财骗色、负案在逃的通缉犯。”米豆豆一听扭头想走，警察拦住她说，“你也暂时不能离开派出所。现在还无法确认你到底是受害者还是同案犯。”

米豆豆说：“你们是不是搞错张云军了？他可是对我一往情深的！”警察说：“你和裘鑫金认识多久了？”米豆豆说：“几个月前见过他一面，过后就失去联系了。”“你这也叫一往情深？叫苍蝇掉进粪缸还差不多。”警察说完笑了。米豆豆嘟嘟囔囔说：“爱情的微妙感觉，你这帮凡夫俗子岂能理会其中的玄奥？男女之间的相见恨晚，就像彼此已经认识了很久，猛可里撞见了，比一往情深还要浓烈，这有什么可奇怪的？”警察说：“难怪裘鑫金屡试不爽，原来是米豆豆们给惯出来的。”这之后，米豆豆便扭过头去，表示对这些呆头呆脑的警察无话可说。

还好，很快证明米豆豆只是个受害者。第二天回到娘家的米豆豆再次侵占了主任母亲的床。这次的情形看起来轻了一点，她只死睡了两天就又活过来了。但这一次她脸上的浮肿没有完全消退，脸上的肌肉往下耷拉了不少，让人感到她的窘迫与疲惫。

五

看来这一次米豆豆可能是寸步难行的了，她准备干点家务讨好主任母亲。但米豆豆在干了拖地板、洗衣服和淘米做饭的事之后，发现即便她不干她的主任母亲也能轻松完成所有的家务；其次是，干这些老妈子干的活，除了耗尽大好年华，没有任何意义；三是干了这些活后她腰酸背痛，等于摧残身体，用不了几天她的容貌就会断送于此。难怪她的主任母亲看起来可怜至极。别说是一个老女人，即便豆蔻年华，若拘泥于柴米油盐，她的人生状态也会乏味透顶庸俗不堪。一想至此，米豆豆便惊出一身冷汗。

这一次米豆豆提早活过来，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她终于想清楚一个问题。那夜在“稻香村酒家”客房被捉了现行绝非偶然，肯定有人打了110。这个举报人除了寇小幂还能是谁？！

狗日的寇小幂向雷公地母借胆了！

这一天米豆豆在去银尪埕讨伐寇小幂的路上遇见初中同学姚佬记。本来脑满肠肥的姚佬记在米豆豆眼里根本上不了台面，但此刻的姚佬记是个蜜柚种植大户，开奥迪戴金丝眼镜，样子很卖弄。

“豆豆，多年未见，近来可好？”姚佬记停车摇下窗玻璃探出头来，递给米豆豆一张烫金名片。

姚佬记此刻的头衔是：姚佬记天堂山蜜柚园园长，姚佬记蜜柚批发专卖有限公司董事长、总经理。

米豆豆瞄一眼便火冒三丈：“姚佬记你在本小姐面前摆什么阔？你以为那一大堆狗屎头衔是县委县政府给你任命的？”

“豆豆你这可就冤枉我了，别说十年前我对你趋之若鹜，就是现在的你也还是我奋斗的动力，我至今还时不时在梦里拍你马屁，想跟你套近乎呢！”

“大腹便便，开奥迪还戴金丝眼镜，简直恶俗到了无以复加！”

“是是是，豆豆你说得对。”姚佬记坐在驾驶室里点头哈腰，“这些年来我努力改造自己，就希望能和豆豆缩短一点距离，奈何追求儒雅太难了，只好放任自己恶俗了。”

“看你态度诚恳，言语间还有那么点幽默感，”米豆豆挥了挥那只白净的手说，“今天算了，不跟你计较了。”

米豆豆继续往前走。姚佬记的奥迪轮子也转动起来，但转得很慢，保持和米豆豆并排走的速度。米豆豆说：“姚佬记你这是什么意思？”姚佬记说：“我是想豆豆你给个面子，去参观一下我那土园子和破公司，然后请你吃一顿饭，也好圆了我这些年来的梦想。”

米豆豆心里有气，但她却计划外上了姚佬记的车。姚佬记把米豆豆拉上位于城北的天堂山。盘山路在绿油油的柚园中穿行，20分钟后便置身天堂山顶。姚佬记指着天堂山几面蜜柚长势良好的坡地对米豆豆说：“这底下是8000多株蜜柚，去年平均每株结150斤柚果，每斤卖一块钱。”米豆豆内心一颤，打断姚佬记说：“你干脆直接告诉我，去年单卖蜜柚一项你就是百万富翁不就得了？”姚佬记说：“那倒没有，扣除雇工农药化肥等成本，纯收入差不多70万。加上批发专卖那一项，上百万是应该有的。”

“老天爷可真长眼，没想到连你姚佬记也会有土豪的一天！”米豆豆在惊叹之余，也没有忘记从眼角流露出不屑。姚佬记说：“惭愧惭愧，跟你家寇小幂相比我可就不值一提了。”

参观完天堂山和蜜柚批发专卖公司，姚佬记直接把米豆豆带到与河房街“烩食楼”齐名的“汇隆酒家”。姚佬记把菜单递给米豆豆说：“别客气，挑你爱吃的点！”米豆豆一口气点了大龙虾、鳖和黄花鱼，同时指出酒要喝XO。姚佬记说：“豆豆你还是当年的气魄。当年是一脚就想把我踢飞，现在是一顿饭就想把我姚佬记吃穷。”“不宰你这头肥猪我宰谁？”想起姚佬记上百万的年收入，米豆豆就觉得这个世界有必要打破一次重新来过。

对米豆豆挑衅的态度，这一天的姚佬记居然不生气还很受用。

“姚佬记你年收入上百万，可你刚才却说和寇小幂相比不值一提，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按说以姚佬记眼下的身家，在小小丰浦县城数一数二谈不上，靠前应该没有问题。姚佬记说：“豆豆你远走高飞后，寇小幂做古董挣了一大笔钱投入炒房炒股行列，这七八年来入账千万在我看来还是个保守数字。”

这个寇小幂把她米豆豆当叫化子给打发了！米豆豆就像被一颗大能量的子弹击中左胸，大脑随之出现一片空白。等恢复了思辨和认知，米豆豆首先想到自己口袋里只有20块钱和几张小票。“今天我米豆豆混惨了，姚百万你说别的大话都没用，给5000块钱救救我的燃眉之急！”此刻米豆豆的脑海出现了既不像痛苦也不像沮丧的毒素，身体出现从未有过的类似慵懒的无力感。

没想到米豆豆话音一落，姚佬记便打开随身手提包，取出其中一扎大钞递给米豆豆说：“这一万块你先拿着，还有什么需要再说！”

让米豆豆感动的是，干净利落的姚佬记此生似乎就是为了能有这一天。

米豆豆暗示姚佬记凑近她。姚佬记闭上眼睛大半晌，才等到米豆豆在他面颊上戳了一个香吻。

“真是的，居然可以不带爱去亲一个大猪头，难受死我了！”吻是吻了，但米豆豆还是无法说服自己。

“豆豆你知道吗？我都奔40的人了，老婆老了孩子也不小了，吃喝玩乐的，日子早就过腻了，可我一见你豆豆，一颗心就又回到中小学了。”憨憨的姚佬记说，“豆豆你知道吗？我那时候每天都尾随着你，一颗心就放在你的书包里，每走一步都拍打一下你圆圆的小屁股，那样的情景让我陶醉了很多年，谁想到头来你嫁的不是我而是寇小幂！”

六

想起来她米豆豆的确是莫名其妙的，她的首嫁居然不是别人而是寇小幂！

米豆豆看起来是个大大咧咧的姑娘，知道背后有许多追随她的目光，但她看中的却是总眯着眼坏坏地盯着她看的小白脸寇小幂。寇小幂似乎百毒不侵，天生一副算计人的心肠。有一段时间，米豆豆几乎天天主动来到寇小幂身边，寇小幂的表现一向不冷不热的，没想到这反而激起米豆豆的偏执。米豆豆暗暗发誓，非把寇小幂据为己有不可，非把寇小幂整治成米豆豆石榴裙下的一条小爬虫不可。在那个世纪之交的日子，米豆豆开始在寇小幂面前花样翻新，她常常出一些脑筋急转弯的问题让寇小幂占便宜。有一次米豆豆为了坚守阵地，在大街上找茬和一个不认识的姑娘干了一仗。那个姑娘揪住她的头发，她扒掉姑娘的乳罩，两个清纯未嫁的姑娘撒起野来竟是比小母狮还凶猛的一对泼妇。当街打架的理由就是这个姑娘竟敢对寇小幂动歪脑筋。最离谱是有一天夜里，米豆豆来到寇小幂的房间，一屁股坐在寇小幂的大腿上，问寇小幂她身上除了连衣裙还有什么，猜中了寇小幂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寇小幂不感兴趣，翻白眼说：“不穿三角裤不带乳罩有什么可稀奇的？”寇小幂说完继续用放大镜研究他的一个大银盘。这个银盘在寇小幂到手之前是一个农妇用于喂鸡的食槽。拿放大镜的寇小幂研究银盘直到三更才作罢。这一天的寇小幂以为米豆豆早走了，等他上床才发现米豆豆竟小猫一样躲在他的被窝里。躲在被窝里的米豆豆对他说：“你的答案虽然粗俗却也八九不离十，就算你答对了。”

这个夜过后米豆豆就声称她怀孕了。米豆豆和寇小幂的婚事遭到所有人的反对，男方认定米豆豆就是个疯丫头，别说守家持家，败家还差不多。寇小幂的不务正业也让女方无法容忍，米豆豆要托付终身的，怎么可能是个像寇小幂一样游手好闲的无所事事的街头混混？米豆豆拉寇小幂去打了结婚证，娘家不但不给嫁妆还不把她当女儿看，男方不装修新房不给米豆豆添置衣服买首饰，什么仪式也不举办，米豆豆挎一个包来到银尪埕，和寇小幂一起睡在寇家的一张旧床上，就算完成人生大事了。这样的情形哪像结婚，过家家还差不多！更糟糕的是，不几天米豆豆就弄懂了，寇小幂在爱情婚姻问题上反应迟钝，温吞水一样的情调让米豆豆无法容忍。你看不出寇小幂在干什么，他甚至可以一整天都在悄无声息地想他的心事。寇小幂的朋友都是社会上的闲散人员。只要和那些人凑在一起，寇小幂便可以有一搭没一搭地喝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连续聊几个日夜。备受冷落的米豆豆不得不承认自己看走眼了。更让她难堪的是，结婚一个月不到，寇小幂就和一个常年走南闯北的朋友结伴旅游，一去就是三个月。回来时寇小幂一身风尘却面带喜色。

米豆豆不干了，她感到一种无法挽回的失落，守活寡了三个月，她的颜面都丢尽了，趁着寇小幂对她还不设防，她卷了钱选择一走了事。

在回丰浦之前，米豆豆都把希望设计在路上。

据后来米豆豆打听查实，对她的出走，可恶的寇小幂在众目睽睽之下表现出来的态度竟是百分百的无动于衷。人家姚佬记几十年如一日，他寇小幂把她弄丢了却连眼也不给眨一下！

不行，米豆豆下了决心，她和寇小幂必须有个说法。

七

寇小幂虽然有意想躲开米豆豆，但他除了出行，毕竟几十年如一日守着寇宅，轻易离窝他的日子就会过得到处磕碰。米豆豆只要不作声，走不了几趟就能逮他一次。

“你还想怎样？”寇小幂认定自己再度被米豆豆纠缠上了。

“你寇小幂必须不折不扣回答我以下两个问题。”米豆豆说，“一是为什么你我离婚前，寇家已有千万资产，离婚时落在我名下的却只有区区40万？二是你有什么权利打110举报我和张云军的恋爱关系？”

“米豆豆你应该知道，你我不是法院判决，而是协议离婚。协议离婚是建立在双方自愿的前提下，你我签订的是国家法律承认的离婚协议。在你我的离婚协议中，你认可了‘因追求婚外浪漫爱情卷走夫家仅有的三万块钱无故离家出走八年的事实，要40万便离婚生效自愿走人。这一点你怪不得我。”寇小幂说，“你第二个问题的答案是：离婚之前我都懒得管你，何况是离婚以后？据我对你的了解，你肯定是因为缺钱，在住宿费方面跟服务员较真，才有了后面的戏剧性情节。请米豆豆同志想一想，看有没有这回事？”

“寇小幂你既然如此强调法律，那么我问你：对自家资产，我享不享有知情权？”

“你可以享有知情权，但你并没有主动进行调查了解，你甚至连向我打听一下的权利都放弃了。你当时的心理就是看看能不能侥幸从我这个低情商的人手里拿到30万块钱。”

“寇小幂你这是独吞千万资产，态度还如此恶劣，我没办法了，只有诉诸法律一条路了！”

“恰好我也正想把你告上法庭。”寇小幂说，“你在婚期无故出走，八年不归，在外面乱搞男女关系，利用卷走家庭赖以生存的三万块钱作底本，做生意挣了两千万——我有权拥有其中的二分之一！”

“姓幂的，你有什么证据说我做生意挣了两千万？”

“那你姓米的有什么证据说我有千万资产？”

“你做古董挣了一大笔钱，又用这一大笔钱炒房炒股，资产早就超过千万了！”

“米豆豆我服你了。我没想到你念生意经比追求爱情还会虚构情节！”寇小幂说，“你知道吗？没有证据，单凭你的妄想症是说服不了谁的，法律不会听你的，不信你试试看！”

八

此刻已是入夜八点。扭头走开的米豆豆花百来块钱在“为民律师事务所”作了咨询。男律师40岁左右，看起来精明强干的。但等男律师听完经过，他便不客气地指出，米豆豆长期出走在先，失误也在情理之中，真打起官司来，她连一点胜算都没有。

“姚佬记，你开车到‘为民律师事务所接我！对，立刻！”米豆豆一走出律师事务所大门便给姚佬记打电话。见米豆豆紧绷着脸，姚佬记开车直接把米豆豆带到“俏丫头KTV”包厢。在密封的KTV包厢里，吃喝唱跳，任你疯狂也不碍谁。无奈这一天米豆豆坐在沙发上表情呆滞，对这些安排没一点兴趣。忙前忙后的姚佬记看见自己的讨好很难见效，只好放弃自作聪明，对他的“梦中情人”说：“豆豆，求你姑奶奶了，给吱一声行不行？”

“姚佬记，我今天特许你几个钟头的权利，在这个时段，你可以欺负我，可以强暴我，可就是别指望我会喜欢你、迎合你！”米豆豆说，“姚佬记，请记住过了这个村就没这店了！”

姚佬记有点错愕不及。靠在沙发上的米豆豆视死如归般闭上眼睛。要知道姚佬记从来就不是吃素的，财大气粗的姚佬记也不知道经历过多少女人。只是无论如何，姚佬记的最高理想还是眼前这个可怜而自以为高贵的米豆豆。

自始至终闭着眼睛的米豆豆把头扭向一边，企图封闭自己任由姚佬记纵情。渴望重现初恋时光无限美好的姚佬记，强调必须按步赋予在他心目中演练了千万遍的那种高雅与曼妙的情调，无奈过于肥胖的身体笨拙不听使唤，他口水泛滥气喘吁吁的，嘴唇冒着白沫，在米豆豆光滑的肌肤上实施东一下西一下的涂抹。姚佬记很清楚在自己心中交替出现的希冀与发狠，思想斗争很是激烈。只是一个人要改造本性太难了。此刻的米豆豆成了姚佬记的一面镜子，照见了他无可救药的低俗和猥亵。姚佬记在内心不断强调和引导自己，他想念米豆豆的时间是几十年的漫长，他只有坚持做完，让这种积重难返的刻骨铭心告一个段落，否则的话他活着就无法完整，他的人生就有一个比天还要大的漏洞。

最后姚佬记单膝跪地乞求米豆豆原谅他的恶俗。米豆豆推开他去洗手间，趴在洗手盆上嗷嗷呕吐了一阵才回到沙发上，这才一脸凄凉、动作悲剧地把自己一一穿戴好。

就在姚佬记搜肠刮肚还想说点什么的时候，米豆豆打开包，取出一叠钱放在他面前说：“钱我花了几百块，剩下的还给你。”

“豆豆，你有什么困难我还要一把一把地帮。”姚佬记脸色发绿，哆嗦着嘴唇说，“你这个时候还我钱，不如干脆拿一把刀子把我杀掉算了！”姚佬记再次单膝跪地说。

“姚佬记你多心了，其实我一直都没有把钱放在心上过。”米豆豆抚摸着姚佬记的头说，“你们这些蠢男人哪懂得，在我心目中，没有爱的钱是没有灵魂的，花起来感觉就像爬满了毛毛虫。”

九

姚佬记和寇小幂也是同学。寇小幂的犟脾气姚佬记领教过，只要不对胃口，对谁都摆一副冷面孔。这一次姚佬记是来劝导寇小幂的，姚佬记认为寇小幂最值得做的一件事就是无论如何都要懂得珍惜米豆豆。

“我和米豆豆的协议离婚早就生效了。”寇小幂闭着眼睛拿那只紫砂壶往嘴里注茶，说，“即使没有离婚，米豆豆也爱跟谁跟谁。何况米豆豆现在是自由身，此刻你姚佬记也有权利追求她了。”

姚佬记勃然大怒，指着寇小幂的鼻子呵斥道：“寇小幂我告诉你，钱说明不了什么，没有爱的钱是没有灵魂的！”

“姚佬记你既然把钱说得这么不堪，那你整天捂着钱袋子干什么？”寇小幂突然放开音量哈哈大笑起来。

姚佬记发现自己这一天的某种突变的确让寇小幂匪夷所思。姚佬记的脑筋转得慢，他摇头摆腮想了许久，一直想到第二天也没有搞清自己能有什么方法或措施去拯救米豆豆。姚佬记只好前往三角街，到米豆豆的娘家找她。在这个面貌寒碜的家里，一个是东忙一下西忙一下的主任母亲，一个是正在伸懒腰的米串串。米串串哈欠连天地对姚佬记说，姐姐破天荒一大早就出门去了，你想找她找不着了。姚佬记看了一眼尖酸刻薄的主任母亲，把一叠钞票塞在米串串手里说：“只要好好照顾你姐姐渡过难关，这些钱你就可以大胆地花。”百无聊赖的米串串见了钱立即换上一副嬉皮笑脸，拍胸脯说：“这个你大可放心！我是谁？米串串啊！米豆豆是谁？是我米串串的亲姐姐啊！”

望着姚佬记离去的背影，主任母亲自言自语说：“这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对待那个神经病倒是挺大方的。”

“这你老人家可就外行得很了，姚佬记可是我姐姐的铁杆粉丝！”米串串蘸口水清点那一叠钞票，说，“我姐姐是谁？念小学时追求的男生就有一个连队了！”

十

这一天破天荒起大早梳洗完便离开娘家的米豆豆，一步一个沉重来到伏壶河畔的江滨路，在到处可见三三两两晨练的人群中，她小跑了起来，一边脱下衫裤一边往伏壶河里扔，等她赤裸身体跑到桥南广场那座塔式的电线杆下时，她身后已跟跑了七八十个人；等她爬到近20米高的电线杆上，消息迅速在丰浦县城传开，很快电线杆下便聚集了几百号人。

电线杆下是停车场。闻讯赶到的警察在那儿维持秩序，消防队员没敢跟爬，担心救援不及反而成了一道“催命符”。消防与警察显然正在商量营救的方式方法。现在的丰浦人赶时髦，都开车停在桥南广场，再下车到江滨公园晨练。很快车主们醒悟过来，等米豆豆往下跳时就是自由落体，无论哪一辆车都不经砸。于是纷纷钻进自己的爱车拼命鸣喇叭，准备驾车撤离险境。电线杆下人声嘈杂，个个仰起头来往电线杆上张望。米豆豆虽然面部沧桑有点老气，年轻的身体却依旧那样美好。特别是在电线杆上，她光滑晶莹的肌肤和蓬松的头发，看起来性感而摄人魂魄。“不会是真跳吧？”不少男人都企图看清米豆豆的每一寸皮肉，无奈这一天清冷的雾气偏生作怪，眼睛拼命调焦也没能如愿以偿。这时候有人高声嚷道：“这样寻死刺激眼球，了不起，太有创意了！”不知道是哪一个角落，居然响起鼓掌的声音。

寇小幂闻讯一番紧赶，好不容易挤进人群，他上气接不上下气地在人群中公布他的一个决定：“谁能毫发无损把米豆豆救下来，我就付给他20万的报酬！”因为场面混乱，加上寇小幂声音失态，根本就没有人拿他的话当真。旁边有一个人煽情地说：“今天我就做主了，谁救下谁领回家当老婆！”寇小幂只好挤到公安和消防队员身边，声嘶力竭地说：“只要你们能把她救下来，我就分别给你们绣锦旗，还发给你们20万的奖金！”其中一人冲寇小幂吼道：“神经病，还不如说替县财政给他们发工资！”

这样的场合，可以说没有谁的声音真正管用。寇小幂终于低下头来。

“这位年纪轻轻的姑娘千万别想不开，父母一把屎一把尿的，生你养你多不容易啊！不管有什么困难不管有什么纠结都是暂时的，人生多半还是美好的，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说……”许多人都明白拉一面彩条布承接高空坠落者的效果最好，但去取彩条布的消防队员还没有到来。眼见米豆豆就要往下跳，队长一边命部下尽量不引人注意地爬电线杆，一边手持高音喇叭往上喊话。喊的话是上世纪70年代的老一套。喊这样的话，就连底下的观众也觉得不跳爬那么高干什么？所以人群便在此时喊出非常一致的无法挽回的一声“啊”，下意识躲出一块水泥地面，看见米豆豆逆着风，她的头发往后飘，姿势看起来如同在飞翔，就那样闪了一道白光，便砰的一声坠落委地。这一刻围观的人群哑了、停顿了，所以那个拼命突破人墙的姚佬记也就显得特别的引人注目。

姚佬记来到那块围观人群腾出来的水泥空地，脱下价值5000块钱的西装盖住裸尸，第三次单膝跪地，双手击打他那颗“猪头”说：“米豆豆，你这是何苦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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