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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开玩笑的

2016-12-20李治邦

百花洲 2016年6期

李治邦

黄乃发是从省东部调来当县委书记的,他三十八岁,据说来以前是个地级市的公安局政治部主任,算起来是平调,只不过当了县委书记就算是走进了晋升的平台。黄乃发到这当县委书记四个月了未见动静,只是到处跑,给他开车的司机私下抱怨,每天他那辆破捷达都得加满油。黄乃发究竟跑什么,都问了什么,背后是什么,这三个什么疑惑着大家。有好事者开始研究他,在朋友圈里不断发布他的消息。有的说他在部队当过特务连连长,于是乎黄乃发是特务的传言很厉害。后来有从部队回来的人讲,特务连不是特务,是执行特殊任务的部队,这才多少减弱些黄乃发是大特务的色彩。后来又有人传他在公安局当政治部主任,曾经审讯过一个案子,是一个偷窃国家海关机密的案子,一个海关的绝密文件被偷走,最后被抓到后破例由黄乃发审的,按说政治部主任是不管案子,怎么给了他就不得而知,但最后是被他审出一连串的泄密案子,抓住谁了就不得而知。没过多久,有人证实他是审了,只是在旁边坐着,偶尔问了几句,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举动。还有人传言,黄乃发结过婚,没有孩子又离婚,离婚的女人是他那座城市的一个记者,很漂亮。开始有人议论为什么离婚,马上就有人说是因为这个记者劈腿,喜欢上一个作家。于是有人贴出照片,是这个女记者的,确实相貌出众,眼睛很诱人。没多久就说这个是假的,这个记者是省报的,跟黄乃发没有半毛关系。

再有人说,黄乃发的父亲是原先省建委主任,查证后确实这个退休的建委主任姓黄,而且黄主任的老家就是黄乃发待的那座城市。没几天,有人出面说跟黄乃发没有关系,黄乃发的父亲是邮局送报的,一直送到了退休。没人相信,后来登出照片,那个老邮递员骑着自行车在小巷里穿梭,一副笑吟吟的样子。没人证实是假的,也没有人说这是真的。奇怪的是从来没有黄乃发对这些朋友圈里的指责,有一天黄乃发居然在朋友圈里发了一个笑脸,马上有人说是假的,黄乃发不可能在朋友圈里出现。后来,黄乃发亲自发了一个字,对。大家不知道对是什么意思,各种解释的版本都有。

秋天说到就到了,但依旧很热,居然街上没有掉下来的叶子。

在县委机关四楼会议室,正召开常委会。这个会议室推开窗户 都能看到远处的群山和一泓碧绿的清潭。那片清潭就是县里的东平湖,湖面跟杭州西湖差不多,也是这座县城的肺叶,调剂着所有的气温。大家都说今年秋天不冷,跟这座东平湖有关,因为湖水发烫,据说不知道哪股温泉涌进来。很多人在这里游泳,说是泡温泉了。县委常委会开了一天,到了夕阳西斜的时候。下面的环节很重要,就是要对提拔的三十多人进行表决。按说这三十多人应该在黄乃发到任之前就完成了,可前任书记被双规走了,提拔就搁置下来。黄乃发来了以后迟迟没有表态怎么办,于是三十多人成了僵尸,能不能复活,还是就此寿终正寝,都是眼下县里的风雨表。不少单位的一把手就空着,都是谁谁主持,可谁谁都不敢做主,都大眼瞪小眼地看着黄乃发。县长姓赵,是县里的老人,本来都以为他当书记,没有想到空降了黄乃发过来。赵县长比黄乃发大个十岁,那一张脸就是戏剧舞台上的傩,也就是一张永远固定的表情,不知道他脑子里想什么。很多人希望赵县长能出面跟黄乃发说说,这三十几口提拔的人都是部门的一把手,总这么空着也不是回事。赵县长只是点头,不说话。后来,有人找到赵县长的母亲。赵县长的母亲是妇产科医院的院长,接生过很多有头有脸的人物,包括现在省里组织部的一个副部长。赵县长最听母亲的话,当然谁都听他母亲的话,因为他母亲说话在县城在省城都有影响。那天他母亲问他,你就问问姓黄的,别这么晾在旱地里呀。赵县长对母亲说了一句,我说了对他们一点儿好处也没有,黄乃发以为这三十几个都是我的人。母亲问儿子说,姓黄的就这么霸道吗?赵县长说,每天嘻嘻哈哈的,没感觉怎么霸道。母亲叹口气,儿子啊,怕就怕天天嘻嘻哈哈的,一翻脸就是老虎啊。

黄乃发看了看表,对赵县长说,茶歇吧,开了一天会,太绷着了。

茶歇成了黄乃发到这座城市以后总说的,以前这里不懂什么叫茶歇,后来明白了就是先歇会,喝点儿什么。黄乃发就让县委办公室的人准备茶,还有咖啡什么的。后来喝咖啡的人越来越多,会议室总飘着咖啡香。到了茶歇,开会的人一旦离开座位互相就开始用地方话聊天,这儿的地方话很涩,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般人根本听不懂。黄乃发就完全成了局外人,因为他虽然来了四个月但对这的地方话根本一窍不通。他只是强调开会用普通话,可不能要求茶歇说话也必须用普通话。赵县长曾经建议他学学,黄乃发摇头,太难学了,比英语都难。黄乃发端了一杯咖啡站在窗户那看东平湖,湖水平静,天上的云层压得很低,好像要贴在湖面上,气象预报说今晚就有大风,冷空气骤降。他看见大家在一起说得很热烈,但说什么不知道,看见赵县长总是摇头,很少说话。他不愿意看大家,因为他发现大家都在悄悄瞥着他。于是他就看东平湖,发现一群水鸟在飞,飞着飞着就消失在湖畔茂密的芦苇里。不知为什么,这群水鸟突然扑棱棱飞起来,像是一群沙子使劲儿抛到了天空,很快又拧成一根绳子,飞得这么漂亮。黄乃发发现一只水鸟好像飞不动了,就落在湖面上挣扎着翅膀,他不忍再看,扭过脸。他觉得自己就是那只离队的水鸟,每天睡在招待所里就看见天花板那盏吊灯,好像摇摇晃晃的,总会觉得掉下来。

茶歇时间到了,大家都回到位置上。

黄乃发从衣兜里掏出几张纸,放在桌上,慢悠悠地说,我就不读了,这都是省里的市里的老朋友的老同学的写给我的,都跟提拔这三十几人有关系。黄乃发到这四个月,给人的印象就是不太爱说话, 听别人说话时总爱眯缝着眼睛,使得本来就不大的眼睛看不出模样, 但眼光看起人来很威严,透着一种震摄,让你琢磨不透他究竟想什么。在朋友圈里,有人分析过黄乃发的脸和赵县长的脸,说一个是没有表情,一个是总有一个表情。大家都点赞,后来有细心人看见黄乃发和赵县长都点了赞,就没有人敢议论了。黄乃发其实很不乐意大家这么就偃旗息鼓了,他不想做百鸟入林,自己一咳嗽集体哑声的事。但他知道无法扭转,他也不好说这件事。他来以前,父亲带着他骑着自行车在小胡同里走。每次觉得走进死胡同,但父亲都告诉他不是。就这么拐来拐去,最后骑到了大街上。父亲告诉他,为什么走不到死胡同就是因为知道前面有路。你为什么觉得是死胡同,那是因为你有恐惧感。你现在是领骑的就得知道在哪能找到路,而带着大家进不了死胡同。

会场很沉寂,这时候外面刮起来风,风敲打着窗户,发出啪啪啪的声响。

黄乃发说,刚才茶歇的时候,我怎么没有看见人上卫生间啊?大家面面相觑,赵县长突然笑了,说,大家都忘了,太聚精会神了。黄乃发说,那谁憋着谁先方便,我们等一会儿再开啊。没有人站起来,黄乃发说,那我先方便。说着站起来,他看见宣传部长刘晓燕也站起来跟着他。黄乃发说,别光一个刘晓燕跟着呀,我们这一男一女的多扎眼呀。大家笑着也就跟着起来朝外走,气氛活跃起来。在走廊上,刘晓燕对黄乃发说,他们偷偷吸烟,我这个人闻到烟味儿就喘,上气不接下气的。黄乃发说,都是烟鬼,我回头强调。刘晓燕说,你说了也没有用,他们不抽烟就没法活。两个人接着往前走,刘晓燕说,明天晚上国家图书馆过来看咱们的古籍书,我们有两册元代方明甫藏宋代寇宗奭《本草衍义》,很珍贵。晚上我是不是陪着人家吃顿便饭?黄乃发点点头,说,行啊,别超标就行,咱平常请都请不到啊。刘晓燕递过来一张纸,说,你得签字,要不然我不好交代。黄乃发看了看掏出笔签个字,刘晓燕转身走了,黄乃发喊,你怎么不方便啊?刘晓燕说,你让我方便完了。几个随着方便的人看到这一场面都呵呵笑着,都要有什么举动,黄乃发连说,方便,先方便,我憋了老一会儿了,憋久了容易得前列腺炎。

回到会场,外边下起了雨,雨似乎很大,形成一个帘子,透过窗户看不到外边。

黄乃发对赵县长说,开始吧。赵县长看了看组织部的高部长,也没有说话。高部长点点头说,我下边把三十几个准备提拔的人念一下,然后说说他们的简介。于是,高部长开始念名单和介绍,十分钟就进行完了。于是,大家把所有目光不约而同都投到黄乃发脸上。黄乃发笑了笑,那就大家发表意见吧。没人说话,场面死一般的寂静,这时候雨打在玻璃上的声响特别明显,哒哒哒的,像是机关枪在发连发。黄乃发也不出声,时间就这么慢慢走着,走得每一个人心惊肉跳的。这三十几个准备提拔的人跟在座的都有扯不清的关系,谁也不知道谁跟谁有关系。什么关系,就像撒到海面上一片网,能捞到什么渔夫也不知道。如果谁出了问题当然就意识到自己牵扯在里边。没几天,市里的巡视组要过来,如果这一关要是在谁身上出了问题,市里巡视组就会接着往里边查,查出一个办一个,不管你有多大的背景和多深的人脉。

黄乃发在部队特务连时曾经参加演习,趁夜埋伏在一个深沟沟里,准备伏击红队。那天没有月亮,天黑得像是包公的一张大脸。在草丛里就这么潜伏着,等着红队的人过来。只有山风在耳边吹着,还有虫鸣。每个人都屏住呼吸,都等着开演习枪的那一瞬间。结果,熬着两个小时过去了,红队从他们的后面包抄过来,他和下面的战士们都成了俘虏。那天晚上,黄乃发和特务连的所有人都坐在食堂里,尽管前面摆着肉包子和玉米粥,每人动一筷子。黄乃发就皱着眉头跟大家说,为什么人家抄上来我们不知道,是我们走漏了风声,还是人家料到我们的一举一动。大家都不服气,可都没有答案。后来黄乃发说了一句,我们就是以为自己最牛,想的每一个环节都是最完美的,结果就是让人家猜中了。黄乃发给自己左右扇了两个耳光,恶狠狠地骂着自己,我他妈的是个笨蛋,人家知道我怎么想的,我就从来没有考虑人家怎么想我的!

他到这个县当县委书记之前,几个老战友跟他吃送别饭。其中一个老战友是当地海鲜供货商,黄乃发对老战友说,我要吃鲜河蟹。老战友不耐烦的,我那都是冻的,什么季节你吃鲜河蟹呀,你得看河蟹上岸的时间吧。你就是当个县委书记破官,你也管不了河蟹呀。大家都嘻嘻哈哈的,黄乃发喜欢这种气场,他觉得愿意说什么就说什么,不愿意可以骂街。他拍着桌子喊着,你就给我们弄,我去了那就什么好吃的也吃不了。老战友凑过来说,乃发啊,这鲜河蟹可贵呀,一百块钱才买一斤呢。咱们五个人,起码得十几斤吧。黄乃发喊着,我们都是政府吃粮的,没这么多钱,你就请客,算是送我行吧。老战友说,我请了多少次了,我找你帮忙你帮过吗?这几个老战友找你,你帮过吗?你那张脸能让我们看半年的,今天就得你小子出血,我一分不掏!黄乃发咂咂嘴,说,好吧,我就知道你小子不掏,我掏。说着从屁股后面拿出一叠钱拍在桌子上,说,行了吧。那天,他们吃了十几斤的河蟹,喝了一箱子白酒,那一箱子就是六瓶。

黄乃发喝完了就站在那唱了一段秦腔《华容道》,唱得面红耳赤,声嘶力竭,血陡地往脑门子上涌,“赤壁杀兵战争苦,诸葛亮七星台上借东风。曹孟德人马八十三万,大火烧得只剩七千零。见李典少盔无甲露膀背,见乐进战马光秃无毛鬃。见许褚胡须烧个刷箸样,见夏侯淳只剩一人眼睛。” 卖海鲜的老战友紧紧抱住了黄乃发,红着眼睛说,我侄子在你去的县检察院,他告诉我,你的前两任书记都进去了,三任交通局长也没有好下场。那里是一人一张网,连公安局长都被双规了。你是千里走单骑,难过独木桥呀。黄乃发没有说话,战友们知道,他是从来不懂得退却的人。领导跟他谈话,就直截了当告诉他,你去救火,救好了你是英雄,救不好你就被火烧掉。黄乃发摇摇晃晃走了,好久,卖海鲜的战友突然想起来,跳着脚喊,黄乃发你这个王八蛋,你说好你结账的,到最后还是我买单!

黄乃发问赵县长,你说个意见?

赵县长在这个县就是不倒翁,两任书记进去了都没有查出他怎么样,而且都是很委屈的工作。市里审计局查了他半年,除了一笔汽油的报销费有点问题,别的就干干净净。而那笔汽油费是他给自己私家车加的,因为他开车去了山里,为一个镇修水库去的。按说是开私家车办公事,可是规定不许的,因为给了你交通补助。这件事传出来,赵县长很得人心,特别是那家修水库的镇政府,联名写信替他喊冤。黄乃发来了以后搞调研时,听到一个人小声叨叨着,人家那是故意的,卖个破绽,找到呼声。那就是智慧,比我们都有脑子。赵县长笑了笑说,这三十几人都在我们这滚了好几次了,不能谁都洁白无瑕,一点儿褶儿也没有,可是都是独当一面的。三十几人都是副手,最少的也当了六年。现在有十几个单位空缺着,由这些人收摊儿,替咱们遮风挡雨。我昨天去了交通局,修建公路的费用有缺口,工程队长和李局长就闹起来的。最后,工程队长扇了李局长一个嘴巴,把老李的牙都扇掉两颗。这时候主管交通局的董副县长插话,太不像话了,李局长答应他再等几天,他就没鼻子没脸的骂街动手打架, 传出来算什么。我跟公安局的张局长说了,一定处分他,这小子挣了几个钱也太狂了。 他虽然为咱们县修路做过贡献,但我们也不能姑息养奸。公安局张局长不紧不慢的说了一句,李局长也是,他这么急火,你就不理他完了,非得轰他走。这一轰,矛盾就出来了,欠钱的比要钱的还横。赵县长慢悠悠的说,那也不能动手打人啊,这一打就把性质变了成了刑事问题。现在李局长的家属一直在找,眼睁睁两颗牙打没了。董副县长说,他们之间本来是朋友,每次都爱开玩笑,有的玩笑还很过火。那天李局长也就是开玩笑,没有想到对方翻脸。有时候,玩笑也是不能随便开的。黄乃发看见办公室记录的停下笔,在那饶有兴趣地听着。

赵县长的话引起大家话题,不由自主的说着什么,但说着什么,黄乃发一句也听不懂,只是看着各自表情。好一会儿,大家才发现黄乃发听不懂,下意识都停住嘴。黄乃发笑了,你们这么说就是给自己听,如果要说给我听,就等于白说了。赵县长解释,大家说开玩笑的事情,说,去年,大家跟着前任书记到东平湖勘查水情。坐船时,有的人嫌天太热,跳下去游泳。结果前任书记也跳下去了,后来董副县长说了一句,嚯!书记的屁股够白的。说完他自己就愣了,好半天才对前任书记赔着笑,说,我是说着玩儿的,您千万别当真。黄乃发有兴趣地问,后来呢?赵县长问,什么后来啊? 黄乃发说,我是说,后来董副县长见了前任书记有什么变化? 董副县长抿着嘴,见了他,我就躲呗。大家都在笑,黄乃发也跟着呵呵笑。

天色有些暗淡,风停了,雨也不知不觉没了敲击声。

黄乃发说,好吧,那我说说意见。

大家都掏出笔准备在纸上记录,黄乃发笑了,说,你们这动笔我就不好讲了,我是放开讲的,让我能有什么说什么。你们一记录就白纸黑字,铁证如山了。大家放下笔,黄乃发喝了一口水,说,我对提拔的三十几人做了比较详细的了解,现在集中提拔这么多人已经在县里引起关注,我接到的举报信已经两个抽屉了,有匿名的,也有实名的。我到哪去调研都是在说我们这三十几人,其实县里已经有四年多没有提拔了,积压得越多,给我们工作带来的麻烦越多。为什么不提拔,我不说前任的事,但也不能回避,就是怕惹事,想方设法保住自己乌纱帽。可最后自己的乌纱帽没有保住,基层工作也群龙无首。不知怎么的,空气骤然松弛下来。先说文化局的朱局长,举报信不少。主管文化的孙副县长一激灵,说,文化局清水衙门,能有什么油水。充其量就是基层的人给他们送点香油芝麻小米什么的,反正一年由我签字的钱只够买一辆好车,全算他朱局长贪污也就十几万。周围人扑哧笑了,黄乃发摆摆手说,不是你说的那么简单,有不少人反映朱局长拿修文物的款子出去旅游, 还把盖图书馆的肥差事儿给了自己亲戚,从中捞取不少好处费……孙副县长猛地站起来说,额头的青筋突突直蹦,我主管文物,我也出去了,我和朱局长去什么地方?我们去的是青海和西藏,有谁愿意去那穷山僻壤的地方。确实,不但我和朱局长去了,还带着文物所的六七个人。 我们去是工作,是考察人家是怎么保护寺庙的。咱县的东平寺破成什么样子,算是省保单位最差的。每年省里就给几个钱,老百姓烧香磕头都危险,不定什么时候就塌下来。咱们的东平寺还是个跟喇嘛有关,去青海和西藏就是看看人家怎么管的,钱是怎么筹的。还有修建图书馆是四个建筑队招标,中标的是朱局长的老乡。这是我动员的,因为他老乡的施工队在省里都拿过质量红旗,人家还嫌我们给的少。朱局长跟他喊起来,说,给你就是钱少,我还要求质量必须好。现在多少钱盖多大的楼,那是秃子头上摆的虱子,明摆着。如果朱局长拿钱了,你们把我的党籍给扛走!我是姓孙,但我不能在诬陷面前装孙子,我要求公正。谁举报说是肥差事,那谁去干。赵县长瞪了眼睛,说,至于那么脸红脖子粗吗,这说明下面对你们情况有的了解,有的不很了解,有可能误解我们什么。怎么办,解释呗。有什么可激动的,我们还老虎屁股不能摸了。 刚才你那么沉不住气,那么慷慨激昂,就说明我们现在听不进去意见了。

黄乃发说,孙副县长说的情况我知道,现在修建图书馆的工程款还差十万,财政局说拿不出来了,就这么多。工程队说本来给的就少,再差十万,大家喝西北风去呀。朱局长跑了财政局三十趟,最后也没有解决。最后朱局长卖了祖传留下的一幅著名画家张朋的画,进账十万,最后贴补到工程款里。这幅画画的是一只公鸡和一只母鸡,互相低鸣。我找到了买他画的人,是省里的一个收藏家,我跟他是战友。他把这幅画还给我,我今天拿出来,不能让朱局长因为工作吃亏。这幅画他爷爷说过,宁可卖家,也不要卖画。说着,黄乃发从会议桌的隔层里拿出这幅画徐徐展开,大家看着,赵县长先鼓掌,后来大家都鼓起掌。黄乃发把画给了孙副县长,说,你给朱局长。孙副县长眼圈儿有些红,接过来的手有些颤抖。赵县长对黄乃发说,我管财政,我让他们尽快把十万给朱局长,这是我的错,因为那时候资金周转有些问题。财政局张局长从来都是列席参加常委会,因为每次开会都涉及到钱。张局长站起来涨红着脸说,朱局长跑了这么多趟我知道,十万是个数目,可在县里就是小数。当时我没有给,确实想拖拖,因为这两年花在文化实施上的钱不少。黄乃发插话,图书馆的钱,市里和省里都给了钱,加在一起是一百三十七万,占了全部款项的三分之一。文化是什么,是我们的脸,我们脸都不要了,还怎么出来混呢。张局长叨叨着,我们财政局日子不好过,手里攥着就是那么有数的几个钱,天天忙得臭死。今天教育局找上来说没钱了,明天卫生局那又找来说急诊室的房顶漏雨了。还有拿着某某市领导签的意见逼我解决,质问我们眼里有没有领导两个字。县财政给了这个,就不能给那个,我再是巧媳妇,也做不了无米之炊呀。赵县长看着张局长说,你大老爷们儿的怎么成了怨妇呢。

黄乃发不吭声,全场就这么冷着。

张局长有些惶恐,站起来对黄乃发说,我就是一个心直口快的人。黄乃发说,我也是,你说说你的随副局长怎么样啊?张局长说,那是我得力助手啊,这次提拔他为财政局的总会计师,给他一个正职待遇,就是鼓励他把工作做好啊。黄乃发涩着脸,说,知道他有三套房产吗,其中一套六年前卖出。人家买方多次提出要求过户,要求随副局长提供有关办证的手续,但随副局长总以繁忙为理由没有提供,更没有主动要求买主办理过户手续。就这样六年多过去了。现在反腐倡廉,清理干部的房产。随副局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气急败坏,竟然强迫买主无条件退回房屋,厚颜无耻称当时所签协议无效。知道买主是谁吗,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咱们县一中的老教师,曾经当过他的班主任。人家跟我说的时候,一直都说他好话,可满脸都是泪水。张局长一怔,嘴唇哆嗦着,我真不知道他有这件事。说着,看着赵县长,赵县长生气了,你看我干什么,你死活非要提拔的人。张局长冷静下来,说,我觉得这件事可能性不大,我跟他朝夕相处,他这件事不可能瞒得那么深。他得罪不少人,是不是有人陷害他呀。赵县长急了,你就别替他辩护了,就说明你看人不准,用人不当。张局长不服说,那有证据吗?黄乃发拍出一张纸,说,你看看,这是不是证据,随副局长给这个老教师他的班主任写的字条。张局长走过去看了看,没有说话,脸色苍白,然后叨叨着,这个王八蛋,连我都瞒着。黄乃发说,我们提拔的人必须人品正,人品不正了,什么都不是了。张局长继续叨叨着,他可真是我们局的一把好手,所有的预算都是他做,没有漏洞,现在他不提拔别人干不了啊。黄乃发问,那你说怎么办?张局长说,该批评批评,该提拔提拔,随副局长起码两袖清风,每天经手这么多钱,有这么多机会可以收到钱,都是诱惑,可他真的能经得起啊。赵县长长长叹了口气,说,老随还是省财务系统的标兵,很有影响。

黄乃发依旧没有吭声,全场又陷入僵局。

父亲做邮递员三十多年,什么死信难信救活了好几百封,再加上人干活踏实本分,在邮局有了名声。局里给他评劳模,他多次拒绝。他跟黄乃发说了一句话,那都是纸,我干什么的就要做好什么。黄乃发好奇地问父亲,那些死信是怎么送到的呢?父亲拍了拍胸口,只要有心,没有办不成的事。黄乃发其实在部队还能发展,准备提拔他当团长,可他母亲腰椎管狭窄的病越来越厉害,已经站不起来,只能在床上拉床上尿了。黄乃发转业回来,母亲对儿子说,你去问问,我还能不能站起来。我站不起来,你媳妇就进不了家。黄乃发的妻子在报社当记者,人漂亮不说,家里也有背景,岳父是一个企业家,家有万贯。岳父一直看不上黄乃发,觉得不是他眼里的料儿。结婚后,妻子一直没有进家门,不是没有房子,是黄乃发总去父母家照顾母亲,有时候几天晚上不能回来。妻子说,你要是不跟我住,总跟你母亲住,我们就离婚吧。黄乃发对妻子说,你跟我母亲叫什么阵,她站不起来,就我一个儿子。妻子反驳说,我就你一个丈夫。黄乃发知道妻子跟他受了委屈,每次他陪着妻子回娘家,都看不到岳父的好脸子。那时黄乃发已经在公安局政治部当了副主任,可岳父依旧不买账。因为有次他的车因为司机酗酒被扣了,岳父找他说情,黄乃发没答应。岳父大发雷霆,说,你就是当上公安局长也跟我没有关系,你没血没肉,就是僵尸。黄乃发拗不过母亲,跑去找那个动手术的大夫,问,能不能再做手术?大夫摇头说,不太可能了,我的手术刀碰了神经线,你母亲就得全瘫在床上,起码现在还能坐一会,咬牙还能站立起来。为治好母亲的病,黄乃发借了战友们十万块钱,说好了半年还债。后来,战友们都不好意思要了,纷纷表示,你母亲估计站不起来了,你也别还了。黄乃发说,不行,借钱还债,天经地义。黄乃发坚持一点儿一点儿地还,给的都是新票子。战友们好奇地问黄乃发,你为什么要还新票。黄乃发说,还债要新票子,让人觉得我认真。黄乃发想不到这么一个局面,一个不讲信誉的人竟然要提拔,而且理由这么充分。

又开始下雨,雨开始敲击着玻璃。

赵县长小心翼翼地问黄乃发,还有别的什么意见吗?黄乃发说,交通局的詹副局长不能提。这句话就像一滴水扔到油锅里,吱吱地作响。赵县长问,什么原因呢?黄乃发说,县里这两年修了四条通往各个乡镇的公路,这就是我们的血脉。县里一共投了多少钱呢?说着他看着张局长,张局长说,省里和市里投了三亿五千万,我们县里投了八千九百多万,四条公路的长度八十九公里。黄乃发说,交通局的原局长被判刑,这两年一直都是詹副局长主持工作对吧?赵县长点头,说,尽心尽力呀。孙副县长补充着,詹副局长可是詹天佑的后人,他爷爷是从徽州婺源过来的,那年婺源发大水。赵县长说,现在婺源归江西了,詹副局长一直以詹天佑为榜样。黄乃发发现开会以来,组织部的高部长和宣传部的刘晓燕都没有说话,就问他们,你们的意见呢?高部长说,考察期间没有发现问题,民主评议分数也不低。刘晓燕咂着嘴说,他上下班都骑着自行车,形象都是蛮清廉的,就是修的路不怎么样。黄乃发问,怎么不怎么样?刘晓燕说,那次我去马李庄,路上有个坑,把我脑袋都颠破了。说完她嘻嘻笑着,她看见赵县长不动声色的表情,就闭住了嘴。董副县长问,刘部长,你是开玩笑的,还是认真说的?刘晓燕不高兴了,你什么意思?董副县长说,我没意思,我就问你是开玩笑说还是认真说。刘晓燕说,我是开玩笑说和认真说有什么不同吗?董副县长说,开玩笑说,那就是一笑了之,认真说就是一个意见。刘晓燕说,什么意见?董副县长说,不同意呗。刘晓燕恼了,我就是不同意了!董副县长说,你就因为一个坑不同意,太不严肃了吧。

在特务连打靶的时候,哪次都是黄乃发最后打。有一次,战士们打疯了,都是在九环以上,而且喊着连长黄乃发打,前提是必须都在十环。所有人都围过来看,黄乃发就得自己站在那端枪,人家是站姿,他必须卧姿。卧姿肯定不如站姿好打,给不上劲儿。就那次,黄乃发连续打了十发子弹,每一发都在十环左右。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你不逼他还好办,一旦逼紧了他,他就会发作。

黄乃发突然发声了,说,是一个坑吗,四条新建的公路两年过后,我查了,每条道都是四十几个大坑,一百多个小坑。还有三处路段局部塌陷,塌陷的面积加在一起六公里。我就问问这四条路怎么修建的,修建完了谁盖的验收合格章。还有出了问题后,谁应该去修补,怎么修补的。这两年,有二十几辆车因为修路破坏,三十几人受伤。受伤的人谁负责,最后怎么处理的。国家投资了不到五个亿,就这么糟蹋,里边还有什么猫腻的。刘部长说了实话,你董副县长的侄子的汽车也不是在去留各庄路上抛锚,车的前杠全都弯了。他找你说这件事没有啊,你是怎么答复你侄子的。你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董副县长蒙了,脸色如纸一般。张局长说,修建这四条公路应该是七个亿,但最后只能筹资到五个亿,差了两个亿确实很难为詹副局长。修建四条通往各个乡镇四条公路已经对外公布,老百姓都知道,都盼着尽快开工。当时的书记拍板,我们提出了很多不好办的事情,书记执意要做。詹副局长只能仓促上阵,压这个砍那个,赵县长为这件事犯了很大难。在县里好找捐献,最后捐了两千万也是杯水车薪。黄乃发问,这是理由吗,跟我去的省里一位专家,他说,水泥就铺了一层再往下就是空的,这不是骗人是什么。赵县长说,我也咨询了专家,因为咱们这一带多为填海造陆产生的土地,土质为粉土层,有水就会流动,所以产生了中空。黄乃发笑了,他的笑让人联想很多,这是他和赵县长的第一次对决。黄乃发说,我们县在八年前修了一条通往市里的公路,就在这四条公路的中间,到现在几乎完好无损。那么谁修的呢,是省里的一只修建队伍,队伍的老总是我战友。我问过他赵县长刚才提的问题,他说,关键是质量,更关键是用什么材料。美国的高速公路多少年都不修,几十年的路就这么每天几千辆车地跑,不会有问题。我们的高速公路,修了没几年一定会大修。我这里有一张统计表,这两年交通局修复这些问题的数字,两年修复了总计六公里长的路段障碍。可还有三十四公里长的故障等待修复,按照这个数字计算,需要五年才能修复成。而这五年还会有更大障碍,我战友看了这些路段后,告诉我,通往马李庄的路中间还会出现塌方,而且大面积的,要警惕,因为现在已经在渗水,拿探测器勘探,估计里面的空心很大了。如果我们再不立即修复,可能有出大事。车毁人亡不说,无法跟全县的老百姓交代啊。

黄乃发把母亲接回家,父亲也退休了。他伺候着母亲,父亲说他来干,但黄乃发觉得父亲已经干不了,静脉曲张已经让他走不顺路。在伺候母亲期间,妻子提出离婚。母亲哭了多少次,眼睛都哭模糊了。他觉得有次后半夜,下起了大雨。黄乃发被雨声唤醒,那喉咙像烧干的水壶。他翻身爬起来,抽冷子发现母亲睡在自己身边。老人睡着了,一支胳膊还搭在他的枕头旁边,就像他小时候那样。黄乃发心里苦涩涩的,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像母亲这样疼爱自己,疼爱得如此惊天动地,无私无畏。可自己到部队以后就没孝敬过母亲,反而让母亲揪了心,因为有次演习中他负伤,有战友告诉了他母亲。老人也被雨声惊醒,顺手一摸,没有黄乃发,在昏暗中慌忙喊着,乃发?乃发?黄乃发攥着母亲的手说,娘,我没事儿的。说着躺下,把母亲的手攥在手中,黑夜中,听母亲喘匀了气,慢慢地自己也睡着了。这是妻子和他离婚后,睡得最踏实的一夜。他觉得自己在一座山下面纳凉,觉得特别舒服。回头再看,发现那座山居然是母亲的一张脸。黄乃发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想起母亲,他来当县委书记四个月没有回去过,他太想母亲了,母亲已经没有多少时间活在世间了。

赵县长搓着手,说,他有责任,我更有责任。

黄乃发看过电视,一只母狮为护着十几个幼狮,跟一头凶猛的公狮拼命厮杀。为它们找食,它不惜牺牲自己去到处捕捉猎物,被猎物咬得遍体鳞伤。十几个幼狮都在嘬它的奶,而且嘬不到奶就咬它嚼它。董部长问黄乃发,书记,天都快黑了。我们还开多久,晚了我让人到食堂定饭。黄局长看看大家,赵县长沉着脸,对董部长说,饭就别准备了,开了一天会,大家都很累。我们就按照黄书记的指示办吧,他已经做了这么细致的准备。大家想想,为核实这四条公路有多少大坑小坑,有多少塌陷,那么翔实。而且找了专家论证,我们还能说什么呢。黄书记四个月没有回家,他还有老娘,腰椎管狭窄躺在床上好多年。为这个,妻子跟他离婚。上级让他来咱们这当书记,他完全可以找理由,可他没有。很多人误会,以为是提拔了他。其实人家公安局政治部主任就是正县级,平调过来,没有半句怨言。黄书记到咱们这来,这里没有他的亲朋好友,他就住在招待所,卫生间里没有澡盆,累了就到附近的澡堂子。咱县委县政府的食堂都不怎么样,现在越来越吃不得。黄书记打牙祭就到县委后街的小酒馆,他喜欢吃鱼香肉丝,麻辣豆腐,有时候加上二两老白干。其实他不爱喝酒,一个人喝酒什么滋味儿大家体味不到吧。

大家面面相觑,黄乃发觉得人家对他太熟悉了,熟悉得让他心惊。他确实如赵县长所说的喝两口,每次走出小酒馆时,他满嘴火烧火燎,胸里好像生起了一炉火,熏熏地难受。推开自己的房间,总是那么阴冷。一个人躺倒了,全家安静。送他走的时候,公安局长跟他挑明了,说,原本再等半年就提你副局长的。

黄乃发说,我就说这两人,其余的我同意。董部长问,这两人怎么办呢?黄乃发说,看他们的吧,干得好还可以考虑,还是这样就原地待命,我们再派新的领导。时间三个月,多一天都不等。董部长问,那谁跟他俩谈呢?黄乃发说,你先谈,谈不拢,我和赵县长谈,再谈不拢就不谈了。赵县长环视了四周,说,我这人大家了解,除了对工作认真以外, 对什么事情都生性马虎。从小父母就说我做事太粗,可我改进始终不大。记得我小时候撒癔症,半夜起床,迷迷糊糊就把父亲的皮鞋当成尿壶,尿完了,顺手就把皮鞋扔到床底下。一大早父亲起床, 穿上皮鞋走起路来吧唧吧唧的。他以为我故意在捣蛋,气得上去就扇了我俩巴掌。 我慢慢长大了,竟然当上个一官半职,父亲很不理解, 这糊涂蛋怎么会成精了。大家哈哈笑着,赵县长说,今天我碰上比我还认真的人,那就是黄书记。黄乃发摆着手,说,夸我认真,那就是开玩笑了。那年夏天,我去省城公安厅请示工作,就是我们那摊贩和城管发生冲突,几十口子受伤。那天早晨,我起晚了,慌慌地穿衣服,然后跑到家门口,从鞋架上匆匆套上一双棕色的皮鞋就走。我母亲知道我要去省城,还要和公安厅领导见面,嘱咐我换件像样衣服,说去见省城的官,别邋邋遢遢的。我嘴上敷衍着,人已经窜出门。在去省城的小车上,我准备着汇报材料,看看旁边衣着整齐的下属,那衣服熨得规规矩矩,才感到自己穿的衣服太随便了。好在到省城后都顺利,与公安厅主要领导的汇报也算成功,处理意见也批下来了,我便和大家满意而归。黄昏, 我兴致冲冲赶回家,还惦着和母亲炫耀炫耀。没想到,一进家母亲坐在床上正等我回来呢。她瞥着我,你今天去省城了?我说,啊,还见到公安厅的主要领导呢。母亲冷笑着,你今天去穿鞋了吗? 我说,能光着脚去吗!她指指鞋架说,看看你穿什么鞋去了。 我连忙朝鞋架望去,怔住了,鞋架上摆着两只不同样式的皮鞋, 一个棕色的,一个黑色的,敢情我穿着一样一只的凉鞋去了省城, 自己还觉得傻不错呢。母亲哭笑不得指着我,都那么大岁数了,你还出哪家子的洋相呀。

大家捧腹大笑,董副县长说,没想到黄书记是那么幽默风趣的一个人。孙副县长说,我补充黄书记一个笑话,他到第一医院走访,我们值班室的玻璃擦得太干净,他以为窗户是敞开的,他想问问院长在吗?结果,还没有问完,脑袋就把玻璃磕碎了,弄得值班室的桌子上都是玻璃茬子, 把值班人的魂没吓丢了。后来,我问值班人这玻璃怎么擦得那么干净, 以前可脏兮兮的。值班人惊魂未定,对我说,都说黄书记要来视察,说他人很厉害,看见不对的就骂街,我们就擦干净了。我笑笑,连说没事没事。孙副县长说完,问黄乃发,书记有没有这回事?黄乃发尴尬了一会儿,说,有,但被你们演绎得太邪乎,说我脑袋瓜子卡在玻璃里前后动不了。

夕阳彻底掉到山后面,常委会议室的灯亮了。

高部长说,今天的会就开到这,明天,我会正式把今天形成的意见通报一下。该提拔的迅速落实,该谈话的刻不容缓。以后,我们不要跟书记太开玩笑呀,在社会上传会对书记有影响。黄乃发连忙纠正,有一点我要说清,如果没有人敢和我们开玩笑,就说明我们和下面还有隔阂,或者说有什么阻碍。要让群众觉得咱们可亲可爱,觉得有什么事都能和我们讲,哪怕是一个不太好见人的事情。 领导做久了做严肃了,就没人和你开玩笑了,就没人和你说心里话了,就没人告诉你下面的真情了。也不知道是谁放个屁,声音又响又长, 大家似乎装作都没听到。黄乃发说,这肚子里的气该放出来就放出来, 不能总让人家悄悄憋着,憋着的滋味儿也难受。但今天我说的这两人事情不是开玩笑,我们有些事情是绝对不能开玩笑的。我们不能当向日葵,白天朝着太阳,晚上自己回家嗑瓜子。

大家笑了纷纷站起来,彼此看了看,心照不宣地各自走了。

雨终于停了,露出漫天的星星。

黄乃发没有回招待所,走了半个小时到了东平湖。这一泓湖水倒是干净,湖面的水鸟也很多,雨停了,飞起来也是千姿百态。周围的芦苇虽然到了秋季是一片花白色,但春季的嫩绿和夏季的茂盛也很有韵味儿。湖水在附近街灯的映照下,显得很悠闲。有小船开始在河上荡漾,有人在唱歌,歌声在水面上尽情漂浮。街上的餐馆里轻声地播放着笛子乐曲《秋湖月夜》,显得万籁俱寂。远处传来汽车的喧嚣声,天上飘下细雨,与乐曲浑然一体。他找了一个饭馆,要了一碗白饭,一个鱼香肉丝。他很奇怪,为什么赵县长能准确知道自己喜欢吃什么不吃什么,还能知道自己过去的一切。他吃得不香,但还是努力吞咽着。他接到前妻的一个电话,他走时曾经托付前妻,有时间能照顾一下母亲。前妻答应了,但是很勉强。他觉得前妻照顾母亲会很细心,尽管离婚了,但他隐隐约约能感觉到重新走到一起有可能。特别是她父亲企业破产之后,前妻的那种落魄。前妻告诉他,你母亲一分钟前去世了。黄乃发惊讶地问,去世了?前妻说,是,走时很安详,只是不断叨叨着你的名字。说着,前妻突然抽泣着,到后来竟然泣不成声。

黄乃发走出小饭馆,忙着打车朝火车站跑,他发现又下雨了。他越摸越多,也不知道是泪水还是雨水。他给赵县长打了电话,赵县长问,是不是需要县委办公室去人料理。黄乃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内疚地说,我应该这期间回去一趟,回去一趟,回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