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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聚的忧愁

2016-12-20方晓

百花洲 2016年6期

方晓

我们商议了十七天,在中国地图上插满了小红旗,最后因为逃亡的日子必须定在明天,才胡乱选中一个毗邻东海的小县城苍南。这和唐果十六天前蹲在地图上尿湿的地方出奇一致。于是我用一种不指望得到认同的语气对唐敏说,“那么,这就是注定的了。”她早就准备好似的说,“你知道,我从来就不认为有什么是注定的,但我觉得已没必要再反对。”可能话中的强硬语气也超出了她的预料,为了不再节外生枝,她转身去收拾东西了。她带上了所有的银行卡,叠在一起的厚度让我惊诧,简直能装下一个企图独立的被殖民地的全部财富。她将首饰一股脑抹进手袋里的样子,很像个专业的入室盗贼,而绝大部分是不会再穿戴的。我想,女人都有念旧癖,无论对珍视的或不珍视的。她毕竟也带上了橘红色的婚纱,我因此感到些许安慰。但她将大学校服也塞进包里,就和没丢下唐果当年的奶瓶一样,我实在遏制不住笑出声来。我当然没有制止,但她仍然解释说,“也许会用得上。”

第二天天没亮,我们就坐着奥迪A6上路了。后座里除掉还在睡梦中的唐果,空空如也,这让人伤感,原来必须带走的真是少得可怜。也许这只是我的想法,唐敏正在化妆的动作告诉我,这么早催促她起床,让她原汁原味地暴露在天光之下,是我不可饶恕的罪恶。我说:“天黑前我们必须赶到苍南。”她像是没听见似的,只顾在后视镜里孤芳自赏。我的愤怒多于尴尬,我觉得即使下一秒就要分道扬镳,此刻仍然应该保持必要的礼节。在快速绕过一场交通事故后,她突然接连叹息起来,我一声不响地等着,然后果然听见她说:“即使你非要将这次旅行定性为逃亡,我也认为我是去旅行。”

就像在对方脑袋里装了个窃听器,我们总比对方还要先知道他的想法。她以朗诵的音调代替我回答:“你要这么想,谁也反对不了。”

我说是的。我想,如果现在回头看,生活九年的城市肯定一点影子也没留下了。我开始把车开得像狼奔豕突似的。

惊醒了唐果。她起先脸贴在玻璃上,看着窗外田野,显出一脸惊愕的样子,确信我们都注意到了,然后才憋出清脆的童音问,“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呀?”

她已经六岁了。她其实什么都知道,但似乎出于娘胎里的天性特别喜欢装无知。我本可以早点逃亡的,却被她以蛮横的娇气独力否决了很多便于藏匿的地点。任何人都会在你失败的征途中推波助澜。何况,她并不喜欢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爱她。

没有人回答她。我是不情愿,而唐敏是不屑于。已经有多种征兆表明,她对这个从自己子宫里爬出来的小女孩的好感日渐丧失,“我觉得她越来越陌生,”有次唐敏说,“她说谎,而且你不小心就会被她骗了。”我知道这并不是唐敏的真实想法,这两个年龄差距二十五岁的女人,不知何时起在与我构成的三角关系中开始互相醋意大发。却又不是因为我,是诸如细腻的皮肤、乌黑的头发、玲珑的鼻子、骨感的身材之类的东西。只有一点与我有关,那便是唐敏因我而丧失又无法修复的童贞。对以各种隐晦方式发生在她们之间的战争,我至多只是个观众,也因此,我不认为我的生活还能好起来了。

“你就把这场旅行看成逃亡吧。”唐敏最后少不得说。她这样说原本是想一劳永逸地让唐果闭嘴。

“我不喜欢旅行,我喜欢逃亡。”唐果说,但并不是在支持我。她快活地叫喊起来,“是不是就像‘黑之契约者里那样,噢,我要扮演‘黑之死神。”她所有的动静都只不过是想扮演六岁女孩。我们仨都知道。

到达苍南县城的时候已经日薄西山,天边最后一朵火烧云正因为灼痛而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呻吟。刚在车站广场停下,那些像早就在等候我们的人围上来,手中高举着旅馆的牌子。“凡是送上门来的,都是不好的。”唐敏对我说。这无以为辩,因为我无法验证,我不可能一家一家去住,然后告诉她她错了。而且她是有所指的,九年前我就是自动送上门的。即使最牵强附会的时机,她都非要让我明白这一点。我摇下车窗,向那些对我们原本也不抱希望的人们传达了她的意思,然后听从她的指挥在大街小巷里横冲直撞。

可是每家店主都告诉她,一年四季,这里都人满为患。在一家她闭上双眼才勉强看中而仍然被拒绝的酒店大堂里,她当着所有人的面情绪高昂地谴责我,“你说,我们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啊。”仿佛我活该是她一切恶劣情绪的收容器。没错,我们很少出游,一次都没有。但我从来不认为这是自己的错。我沉稳地站在那里,既不表示反对也不表示无所谓,我还是决定等住下来后再跟她摊牌。

已经夜里九点了。是天空即将下雨才让她同意走进我暗示她的旅馆看看。“我只是看看,要住你住。”她满不在乎地说。

未来旅馆。招牌已经被半明半暗的霓虹灯肢解了,比楼梯还窄的门面,一个硕大的头颅戴着黑色的耳麦伏在柜台里,身子紧抵着墙拼命三郎似的晃动。他意识到我们进来,但并没有抬头。唐果连喊了三声“喂”,他仍然坚持将“哼哼哈兮”唱完,才摘下左边的耳麦无辜地看着我们。

“给我最好的房间。”唐敏以不耐烦的命令口吻说。

“我们没有最好的房间。”他站起来的身躯让我终于获得了某种协调性,因为比头颅更胖大,看上去就像一只玩具狗熊,“或者说,即使有,那也一定被预定了。”

唐敏的语气几乎是瞬间转变成乞求的:“我现在只想休息。鬼才知道我为什么来到这地方。我们只要一个房间。”

狗熊应该四十多岁,但此刻脸上露出十六岁毛头小子才有的狡黠笑意,他刚想拒绝,好看看还有什么甜言蜜语出现,却被冷不防扑到他身边的唐果摘下耳机来。唐果瞬间套到自己头上,然后像只神经错乱的蝴蝶在沼泽地上翩翩起舞似的。狗熊两眼放光,立即转移了目标,“小东西。”他用儿童游戏中才会出现的嗔怪音色喊道,过长的眼睫毛跟随唐果跳动的步伐抚摸着她的身体。

唐果龇牙咧嘴地伸出舌头,朝他做出一个时间长得让人难以接受的鬼脸,然后又拧着眉头一本正经地朝他竖起中指。狗熊像个利令智昏的领袖那样鼓起掌来:“好呀好呀,我喜欢。”他转而严肃地对我说,“那就这么定了,我可以腾出一个标间给你们。”

我看见,唐敏费力地咽下一口唾沫。于是我就不想争取了。

在三楼转拐的位置,可以审视一长串集中营似的房间。八平米不到,两张窄小的床铺之间的缝隙穿不过一缕风。被单的中部被扯破了,我不知道细细审视之下会不会看见手指的抓痕,因为我一直站在门外若即若离的位置。窗户是紧闭的,仿佛从有了它那天起就不曾被打开过。但它左侧墙壁上的裂缝倒代替了它的功能,有咸味的海风鼓荡进来。“未来旅馆,这个名字倒挺有寓意的。”唐敏没话找话说,她不指望我答复。所以我没有回应。白炽灯里流淌出的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黄光,但即使在这样阴暗如奈何桥的光线里,也能看到空气飘动着颗粒状的灰尘。我在考虑这种情境下摊牌合适与否,我无法肯定自己能等到唐果睡着。唐果的心情看起来很好,在床上起跳落下,就像漫天灰尘中蹦跶的小花猫。

我决定离开。在判断出唐敏没有任何挽留的意思之前,我就抬步了,她却喊住我。她向我走来,弯下腰,从我的脚边捡起几张小卡片,上面全是妖艳的暴露女郎。她就像个同情的母亲那样对我说,“这个你带走吧。”

“现在我还用不上。”我不想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是在开玩笑。

“也不一定。没有什么是一定的。”她说,“但你无论睡哪里,那里也一定会有。”

我走出三步,回头认真地看着她,我想她从我眼光里看出了一种冷酷而决绝的意味,这让她回报我以抗争又听之任之的凝视,我出口的话让自己都觉得意外,“那你还需要什么吗?”

她站在门口,似乎三秒之后才听懂了我的意思,却又立即像个家徒四壁的人看见屋顶在漏雨那样自伤自怜地狂笑起来,她一字一顿地说:“只求你别来伤害我。”

玩具狗熊和我对视了半分钟,然后扔给我一把钥匙,以打发一只毫无知觉的玩具的腔调对我说:“顶楼,通铺。”我一言不发上楼,但让每一级台阶都发出愤怒的抗议,这就足以诱使他在我身后咆哮:“只要人合适,我的房间源源不断,但我就不给你。”

所谓的顶楼不过是在天台上一个独立的阁楼。三角形的建筑在夜幕下像原野里荒废的庙宇。我抬头看天空,只有不到四颗星星,我不能判断有没有一只静止不动的飞机冒充其中。我钻进阁楼,灯光异乎寻常地刺眼,一个男人正在翻看刚才被唐敏随手扔掉的那种卡片。我第一眼就看出他是那种坐着显得正常站起来却高得可怕的人,五十来岁,板寸头,但胡子可以编出两只晃晃悠悠的麻花辫。他以暧昧的眼光审视了我一眼,然后就当我不存在。他看得很认真,像人体学家那般注重骨骼的细节。我咳嗽了一声,向自己表明我在这个房间正当的存在,然后说:“一个标间八十块。一个通铺也只住两个人,每人只收三十块。”

我期盼他赞同或者反对我,这样我们或许可以随便聊点什么,尽管眼下我一句话都不想和任何人多说。但他只是说:“你就等着吧。”含义不明到不仅让人惊恐,而且让人崩溃。

我向明显不属于他的铺位走去。他抬起搁在上面的比起皱的石灰皮还要毛糙的腿,示意我可以躺下,我道了谢。他把卡片从我头上扔出去,像玩具娃娃似的砸在门上,没有发出他渴望的轻飘飘的呻吟。

我快睡着了。我仿佛听到了大海里波浪的撞击和破碎,渐渐侵袭到楼下来变成了呼啸。但意识到不是,是那个人的呼噜。起先像一只苍蝇飞进了我的耳朵里,继而像蜜蜂蜇在我的神经末梢上,然后越来越疯狂,像找不到鬼魂的黑无常在急切地擂响战鼓。我窝在黑暗中,觉得某种灾难正在孕育,但还是看不见一点凶兆。我想不起来自己为何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哪怕所有往事一字排开在面前,我仍然找不出原因在哪里,一切都是按部就班进驻到我的生命里,有些还是我费尽心机召唤来的,所以什么都不会改变。没有第二种可能,即使你无数次从头开始。我恨不得找个锤子敲死他。我大声呼吸,我闷哼,我叫起来,但惊不醒他。一个跌进十八层地狱的人都不会睡得这样死。我朝他踹了一脚,他立即应声说:“狗日的,你找死啊。”然后,又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地睡过去了。在昨天之前的光鲜生活中,我最不擅长和他所属的群体打交道,早已习惯以看似鄙夷其实怯懦的态度对他们敬而远之。我爬起来,像只被囚禁在斗室的老虎那样溜达。窗外夜色黑漆得像纹丝不动的铁皮,没有一丝风,无数只蝉忘记了昼夜之分在狂叫,像是与忽远忽近的蛙鸣对唱撕心裂肺的情歌。有只什么鸟撞在了窗户上,然后直线坠落下去。

我来到楼下,狗熊已经被一个女人替代。她躺在行军床上,蒙着薄薄被单的身子看上去鼓鼓囊囊的,头发像夜晚才会盛开的花那样铺散开来,亲吻地面。我真想叫醒她,那样也许我们可以从谈谈夜晚和人生开始,然后说不定我可以分享她的床位。我用更加卑鄙的想象赶杀自己去敲三楼那扇门的念头。最终我就地躺下来,很快睡着了。

清晨,我孤身一人走出未来旅馆。天空像个打喷嚏的人强忍了一夜,在我站在台阶上的时候,终于下起第一滴雨来。为了显得像个夏天,还间杂着哮喘似的电闪雷鸣。但不到五分钟就戛然而止了。我沿着马路往左走,街灯还在亮着无人之地的鬼魅的光,一个死气沉沉的集装箱形状的建筑物,迎面向我撞来。它周遭横七竖八的脚手架像戳破皮肤伸出来的断骨,我朝它大喊,你这个出了惨烈车祸的房屋。它没有给我任何回应。但在它像下颌一样凸出的阳台下,庇护着一些早点摊。一个中年妇女在热气腾腾的蒸笼边,像油画上的少女那样有板有眼地梳着脑后的头发。我觉得这就是我多年前向往的生活和踏实的女人,我似乎忘记很久了,我不知它重新回归我的意识是幸运还是不幸。我轻悄悄地走过她,若无其事地用指尖抚过她的长发。她回眸朝我嫣然一笑,也许这不过是我的想象。也许我可以买两个早点,借机和她搭讪,但我没有勇气那样做,就像人们对自己珍视的东西从来都不敢亵渎。在我的前方,两个穿黄衣服戴圆形蓝帽子的清洁工在争吵,规规矩矩地守着自己的阵地,看样子很激烈,但没有人动手推搡。我擦身而过,看清是一男一女,女人应该比男人大十岁左右。女人说:“他都那样了,我不能再等了。”又下起雨来。密集得像天空被那个人的呼噜震碎了一个窟窿。本来,我现在还可以睡着哪怕假装睡着,本来我可以和唐敏将唐果搂在我们中间,本来我可以在家里泛着古铜色光芒的大床上四仰八叉地躺着。但我现在站在了运河边,企图用一片落叶抵挡瀑布般的雨点。那个女清洁工骑着三轮车越来越近了,她来到我身边,停下来,递给我一把伞,我尚未表示感激,她说,捡来的,然后缓慢地骑远了。我注意到她在无声哭泣。我也想哭。也许当年随便娶上一个女人都比现在生活得幸福。也许幸福不幸福没有什么区别。也许任何女人都一样,一旦她成为了你的妻子。我躲在伞下,看着运河里如同湿疹一样的水泡,我决定给丁南方打个电话。

是个正常人都会沉浸在梦乡里的早晨五点,我站在陌生城市的运河边给九年未曾谋面的一个叫丁南方的男人打电话,但没响过三声就接通了。而我还没想好说什么。那边传来非常模糊而委顿的一声喂。我说喂。我说,丁南方。那边非常静谧,他说,喂。我说,我是马洛。他说,马洛,是个男的,喂。立即传来类似无数只未经训练的猴子在不到一尺的桌上翻筋斗的动静,和热火朝天的咒骂。我是个男人让那些同台对赌者在这个早晨感觉失望了,他说,喂,马洛,好久不见,我在打麻将。我说,我在苍南,特地来看你,我们见一面吧。他说,好,九点,九点我们可以结束吧,好,可以,九点我们在王八蛋大道007号群P咖啡馆见。呃,你第一次来,我跟你解释下,王八蛋大道就是乌龟大道,乌龟就是梧桐的梧,桂花的桂。群P,跟你电话解释不清楚,谁知道谁他妈的狗脑子取这么个名字,反正你看到我们看守所往南走五十米就到了。

我确信九年过去丁南方没什么改变。

我回到旅馆,又换成了狗熊像座发光的宝塔似的戳在柜台后面,他穿着密布圆点的黑色T恤,若有所思地朝我凝视,仿佛我是一个奇怪的神像。我旁若无人地等着。唐敏牵着唐果走下楼来,我们像两个陌生人一样没有彼此打招呼。唐敏对狗熊说,我想问,去海边怎么走?

“海?”狗熊做出一个无法再多夸张一分的惊异表情,“我们这里其实离大海很遥远。”

唐果模仿他的样子说:“你们一定是被广告给骗了。”

唐敏为了让我明白我们之间的矛盾,才一直装作是来旅游,现在却真不知如何是好了,她说,那该怎么办呢。没有人回答她,包括我。她没有穿上校服,而是穿着蓝色碎花短裙。我从未见过,褶皱明显,应该很长时间没有上身了。我想这毕竟还不是很露骨,但转念又觉得这极有可能代表了另一种寓意。也许是九年之前的一件旧衣服,能让某个男人看一眼就想起某件骚动的往事。

“那我就随便走走好了。”我感觉唐敏的话中藏着一种正中下怀的意味。她看看我说,“可是我并不想带她去。”

“我约了人。”我说,没有作进一步的解释。不知从何时起,我不再担心她会盘问。

“你不去,我表示很遗憾。”唐果说。她朝我竖起小拇指,似乎以谴责的意味暗示什么。

“把她交给我好了。”狗熊说,像看到一个小动物似的舔着嘴唇。他也许早就看出来唐果是我的负担。

“我无所谓啊。”唐果说。

唐敏定睛看着唐果,像是在征询她的意见,但眼里渐渐露出疼惜的光来。这让我瞬间原谅了她,也许我对她从来没有真正的恨。我决定还是把车卖了之后再和她摊牌,而不是现在。她牵着唐果的手出门了,她往左,我往右,我们没有道别。

我路过看守所时注意到它门楼破落却又森严的模样,对往日生活多了一层复杂的理解。我曾把很多人送进这里,认为他们是理应遭受的。往南五十米,麇怶咖啡馆到了。我觉得这个名字取得还有那么点意思。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我看见一只飞机低低地飞过,然后是一群鸟来回掠过城市上空,天阴沉着脸,似乎又要开始下雨了。雨几乎在丁南方前脚跨进门时就倾盆而下。他不再是瘌痢头,满脑比野生荆棘还要茂盛的头发。他快步走过来的样子像是要拥抱我,但他直接跌坐下来,让藤椅惨叫了一声。他像隔三差五就要见我一回的样子对我说:“很奇怪是吧,我去上海做了植发,七十万啦。”

这话一下子拉近了我们远隔时空的距离,我适当地表示了惊叹和赞赏。他确实如我预料的很有钱,我可以把车卖给他。

他看上去精神很好,没有一丝熬夜的憔悴。我想,如果生命中出现了解决不了的奇特事件,不睡觉对生存状态的影响就是微不足道的,比如我。他用邀请的手势问,你怎么来了。

“我在逃亡。”我说。

我等着他提问,但他没有问。玻璃桌上倒映着窗外的落雨,不祥的光线渐渐弥漫在我们之间,无法消解。他终于开口,“你还是不要告诉我吧。你不要指望我不会说出去,就像你不能指望每个警察都人格健全那样。”他是警察。

我不知道他是否知道我最终和唐敏结婚。但他一定不知道九年来,他就像我婚姻中一根随时待命、用之不竭、在任何需要争执的事情上都具有特别意义的搅屎棍,我总希望他能承担起什么义务来。因为他的存在,我可以抽身而退。是的,我终于明白了是他的存在让我选择这个县城。

“我曾经很想把生活过好,但怎么做都是错的。”我言不由衷地说,听上去倒像是在评价他。

这明显不是我要的谈话方式,但就像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里走进了一条死胡同,已无法抽身而退。我们之间的空气变得很怪,闻上去有股烧焦的味道。他也感觉到了,沉默着扭头看向别处,他才坐下来不到五分钟,脸上却露出想告辞的神色来。十年前,我们在一个北方城市里,他和一个叫田一刀的男人,决定为唐敏属于谁而决斗。一个比今天还要闷热三倍的夏日,他们穿上棉袄比赛吃冰块。他输了。但不出半年,我用十一封情书和别出心裁甚至不顾廉耻的拦路表白,夺取了唐敏的芳心。唐敏在一个月光漫漶不清的春天夜晚,约我出来,她揪着自己的辫子说,“我求求你不要再给我写情书了。”我六神无主地等待着她的最后宣判,脚指蠢蠢欲动,准备她说出半个拒绝的字眼就立即溜走,然而我听见的是:“我很担心你现在就把所有的激情用尽了。”

我像顺手抹去桌上一滴咖啡一样换了一个话题:“你还记得田一刀吗?”

丁南方酸溜溜地说:“田一刀啊,你还不知道吧。田一刀他死了。”他的神情像重新回到现场似的,“两年之前,轿车自燃。也有说自杀的。那真是一个狼藉遍野的冬天啊,我去参加了葬礼。我能说是因此我才爱上了赌博吗?”

我感觉上午的光线像心电图一样在诡异地抖动。这时,我注意到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站在窗前对我们拍照。他没有藏躲,而丁南方也不以为意,也许是考虑我的感受,他才像赶蟑螂似的挥手,又啪啪啪拍在玻璃上,那个男人慢腾腾走了。“一个我放出来的家伙。”他说,“好像有人告诉我你和唐敏还修成正果了,有一个女儿。”

“是。”我恶狠狠地承认。

我从没有像此刻一样觉得唐果是个负担。如果不是她,也许我早已回归类似于一个鳏夫的平静生活。她像绑缚妖怪的幌金绳一样,拴住我和唐敏这两只蚂蚱。七年前,一个空气中流荡着慵懒的芳香的春日午后,我们兴致所至地在野地里苟合,于是,唐果的成形也仿佛是兴致所至的。她本不该来到这个世间的,对她的产生我既未有所预料也从未甘心承受,就像一个无形的怪异物体未经同意便走进我的梦里,带来了恶意和厄运。然后,我和唐敏不得不结婚。在那九个月里,我也装出一个男人第一次创造生命的样子,抚摸唐敏的肚皮,听胎音,不亦乐乎地给我们的结合物朗读童话和唱歌,兴奋地为她的拳打脚踢喝彩,大呼小叫地与她互动时连我自己都分不清情绪的真假。但夜里,我看着浮动的暗光中忽隐忽现的唐敏渐渐胖大的脸,总觉得听到一个遥遥而来的声音在告诫:要视她为无物。我不知道她会给我的生命带来什么,但相信美好的期望更容易落空,最后只剩下自我鄙弃。唐果在黑暗的子宫里只待了九个月,就没有预兆地探出头来,采撷属于她而显然又是从我头顶褫夺而去的光明。仿佛她也担心我或者我们——谁能担保唐敏不是这样想呢——在最后时刻突然起心要把她干掉。她真实地显现在我面前,让我感觉比墙上挂了很多年的一个卡通人物突然活过来还要吃惊。这下你成为一个父亲了,唐敏几乎是幸灾乐祸地对我说。父亲意味着什么?我只好这样问她,因为我想不出更好的答复。爱和责任啊,你这个笨蛋。唐敏尽力表现出了然于胸的样子,但脸色看上去像一个踏进无边沙漠的人一样莽撞和虚假的勇敢。爱,我想我懂一点,因为你,我纯粹为了照顾她情绪才这样结结巴巴地说,但责任我真不懂,我还没有准备好。我语气中的茫然一览无遗,因而很像真诚的求助。唐果的出生让我连对唐敏的爱都不懂了。她没有接话。我只好问她,你也不懂吧。她半天才回答说,好像是。然后她以同谋者的眼光既显得心无芥蒂又很害怕地看着我。

我无法不反感一个被我命名为唐果的陌生人在我们之间的存在。每次我想或者刚刚有了点父亲的感觉——鬼才知道为什么由它才能衍生出一种叫作父亲的爱,她就能条件反射似的将之冲淡,继而消灭,就像用手指轻忽而无心地捻灭一点难能可贵的火星那样。逐渐长大的她慢慢显露出一种特质,喜欢玩一切低级游戏,越低级她玩起来越投入而尽性,越容易获得巨大的乐趣。她喜欢用彩笔写出字条然后粘贴在我的后背上,我是黑蜘蛛,我是跛足猫,我是卷毛狗,我是黄皮鸭,防不胜防。在有过几次很失风度的教训之后,每次出门前我都要斗智斗勇地检查一番。但仍然会经由旁人的提醒,我才能发现不能不说带有侮辱性的字条。别人对此都一笑置之,我却不这么认为,简直是凭空呈现出来的魔咒。有次开庭,书记员提醒我撕下“我是黑包公”的字条。另一次,是“我很穷,赶快行贿我吧”。结果当天下午,我还真收到了一个被告亲属汇来的钱。最不能容忍的,是“我要离婚,请同意吧”。她应该从我们的生活中发现了什么。我背着它在家中转悠了一整天,而唐敏装作没看见。我将家中的彩笔全部没收,当唐果的面折断、焚烧,这种恶作剧才告一段落。但其实并非因此,而是她又发明了新的游戏,或许是抄袭自某种漫画书,但她像申请专利似的告诉我,这个游戏名字叫“果秘密”。

唐果一旦煞有介事地对我说,我们来玩果秘密吧,这就意味着她要告诉我什么了。按游戏规则,我们得互相倾诉一个真实的秘密,但其实她并不需要,她要么像个长舌妇要么像个冤大头,都只需要倾听。有一天,她对我说,在她三岁那年秋天,她在家里睡着了,醒来时却发现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她看见唐敏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在聊天。他的手还伸过桌子来抓她的手——唐果说这话时神秘兮兮的模样让我宁愿怀疑是虚构。但是她从头到脚描述的那个男人长相让我立即想到了田一刀。田一刀路过我们生活已六年的城市,给唐敏打了个电话要见她,他们甚至一直以我不知道的某种隐秘方式保持联系。唐敏告诉他,她在家照顾女儿走不开。田一刀想了想说,那就带女儿一起来吧。唐敏认为不合适,女儿会记住,等待她略知世事的那一天就能灵光乍现似的回想出其中意味,但她还是去了。而她的担心明显是对的,已被证明。这种场景后来我也许查证过,也许没有,但它已经固定成形了,像根针沉入我的心海里,随时会泛上来,四处游荡。我可以不在乎唐敏幽会,即使是和田一刀,但她是带着女儿去幽会。这意义不一样。三天之后,唐果又用诱鱼上钩的眼神看着我说,其实她还有许多秘密没对我说。是关于那天后来发生的事情?我没有追问。

谁都没有办法让唐果闭嘴。我对我的秘密没有经她的传说而进入唐敏的耳朵,从来不抱任何侥幸。她以一种无可替代的快活和纯真将我们暴露给对方,把我们的伤口展示给对方看,又在上面撒上童言无忌的盐末。但只要她提议玩这个游戏,我没有一次拒绝她的要求。

可是,田一刀死了。而且丁南方已经告诉我死因。他预先阻截了我所有可能的提问。谈话因此似乎无法继续下去了。他现在沉默在我不想去理解的悲哀之中。我发现,狡黠与冷漠在他的表情里交织着,有种我无法捉摸却又感觉很危险的东西在其间流动。“我原以为唐敏现在和田一刀在一起,”我终于开口说话,“你知道吗,她还穿了我们的校服。”

他像是没有听懂我的意思,抛出一个类似于嫌恶的询问表情,但立即又心不在焉地说:“我还记得那些事情,但很多时候宁可忘记。”

“即使是我九年的老婆,对别人来说仍算个新鲜货色呢。”我说。既然田一刀死了,我就只能另想他辙。当年田一刀都甘认失败后,丁南方仍然坚韧地挺立在我们的视野里,企图横刀夺爱。唐敏曾经不无心酸地感叹他更长久。所以我不只是在试探。

“我能把你这话当成一句玩笑吗?”他想了想才说。

我像刚才真是在开玩笑似的先笑起来,“可以。也许那样更好。随你便吧。”

“你搞得真像出售物品似的。”他毫不掩饰讥讽地说。

然后我们尴尬而心照不宣地相对笑起来。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因为他可能感觉如果停下来却不知道说什么好,那样会更尴尬。这时,外面暴雨如注。所以我无法听清我们之间到底是谁在说:

“爱情这东西只有你想象的时候才有的。”

“我有辆车想卖给你。”我退而求其次,提出这个问题。

他没有理会我。不是没听见,也不是装着没听见,而是一点也不隐晦地以脸色向我表明,他不想理会我。

我感觉他蒙昧不清的眼神后面藏着另一双眼睛,在审视我。他鼓起腮帮,像嘴里含满了骨头渣,接着用手指抠进喉咙去,扭曲着脸,差点呕吐出来。他停下来,盯着我没有表情的脸,很久过去才讪笑着说:“前晚被鱼刺卡了。还在里面。要我说,人们遇到不顺心的事情,总像喉咙里卡着一根小鱼刺一样把它想得比天还大。”

我想我明白他的暗示,但不愿意承认。

最后,他像是终于鼓起勇气,突然站起来问,你还有什么事。

我笑笑,示意他坐下。

他没有,而是以一种非常愉快的总结腔调说:“改天我请你吃饭。我去看医生了。”

我预感到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雨停了。但街上的水像泄洪的河流。她站在梧桐阔大而密集的阴影中,就像站在另一个世界里。她走出来,走到太阳底下,走近我,等待检阅似的站在我两步之外。我们的距离既像马上要进行忧伤的告别又像即将出演吻戏。太阳又出来了,一切都显得反复无常,仿佛时空被扭转。我身边已没有了丁南方的影子。我看见,他像渐行渐远的太阳雨那般踉跄着走远,甚至没有回头看我一眼,然后在瞬间就突然消失不见了。她脸上的汗珠像苍蝇纸上的露水,但这不影响她整个人给我一朵出水芙蓉的观感。雷玉。

“咦,你也在这里。”她极力显得漫不经心地说,但我依然能看出从多年前沿袭而来的热切劲儿。她又兀自做出了解释,“丁南方早上电话说你来了,因为出个庭我来晚了。”

我说没关系我理解,好像我原本就知道她要出现似的。

九年前,她胖得像棉花,而如今瘦成了棉秆。我的观察让她脸上很快布上羞云。“你永远打不过时间。”她说,声音听起来有着一种屋檐滴水一般的伤心。她似乎并不适应自己的变化,仿佛变得好看起来并不是她希望的,至少在一个故人面前,她更宁愿自己没有改变。

看来我们还得说点什么,她即使有所准备也显出正费力地寻找话题的模样。但她又好像刚才一直在场,对前因完全了然于胸似的。“你一定出了什么事情,”她说,并且给出了理由,“今天礼拜四。”

“我在逃亡。”

她没有问为什么。她不问和丁南方不问的意味是不一样的,我想。她强颜欢笑起来,但看上去像个卖笑女子,每一次绽开嘴角都是在透露内心的酸楚。

她说:“我在这里生活五年了,主要代理丁南方看守所里的一些案件。你知道律师起步很难,所以我不知道能不能说,丁南方那时邀请我来实际上就是一种诱惑。严格来说,我算丁南方的妻子。”

我说好。当年她在一次学生社团话剧演出之后,先是把自己当成了蘩漪,恋上了我出演的周萍,然后感情在阳光普照的现实中自然而然地转嫁到我身上。那时她是个在人群中除掉肥胖再无醒目特征的女人。她纠缠不休,我无所不用其极地拒绝,包括在人前奚落她。多年后,我偶尔记起她时会想,在大多数情况下,人对喜欢自己的人是难有好感的。

现在我们重新见面了。于是我又说:“人是个孤独的个体生活在孤独的星球上。”这一秒,我感觉她就像个等待擦拭的古董伫立在我面前。

“我曾去你那里出过庭。你坐在审判台上审核委托书时看到代理律师的名字。你沉默了片刻,抬头看台下的我,但仍然没有认出来。奇怪的是,我当时一点也不伤感。”

“女大十八变嘛。”我对希求自我解脱的俏皮音调很满意。我根本记不起来有这回事。

“我不知道你的事情有多严重,”她再次提起这个话题,但没有追问,“需要我帮助什么吗?”

“我想卖辆车给你。”我不想这么跟她说,但还是说出了。连在她面前我都不顾尊严了,是什么导致了我这种改变。

“这个好说。”她递给我一张名片,“你一定不像我一样,还保留着你的联系方式。你每次换手机号码我都知道。”她朝我伸出手来,“下次见面我会带钱来。但现在我得走了,我敢打赌丁南方就在前面拐角等着我。”

我笑了。我感觉丁南方并不在等她。她向来是个因为善良而缺乏预见的女人。我们握手告别,各自背身离开。十几步后,她喊住我,右手模仿话筒的形状捂在耳边。我高声应道,好。

我漫步在街上。壮丽的晚霞正在西方天空毫不怜惜地将自己烧毁,若有似无的风像火般热烫,空气中流淌着腐尸般的气息。路过一家药房,我进去买了医用棉球。我想我可以接受那个男人呼噜的惩罚了,这样我的罪恶感会减轻些吧。那个女服务员纹丝不动地坐在未来旅馆的柜台里,对我的出现视而不见。她看上去年纪不大,但应该属于从少女时代的某一天就突然老去,然后在余生中再也未能复原的那类女人。我觉得自己应该去看望下唐敏和唐果,不是窥视,更不是试探,也许只是履行世俗意义上的责任,在最后断裂之前。但我没有去,我从来不理解我自己。今天一整天,没有人提出调换宾馆的问题,我是假装忘了,我想唐敏是担心如果调换到一间大的房间将不知道该怎么处置我。

那个男人正在打电话。他的声音如雷贯耳,将我眼前的空间立即压榨成一道狭缝。只因为他的存在,房间就显得比塞进了两盒火柴的火柴盒还要拥挤。我在耳朵里塞上药棉,走到窗前,猛地拉开窗格,月光,像狐狸似的钻进来了。我如愿以偿地放出了一些声音。

“你好,我夏燚。”我转过身,发现他的手已经伸到我的鼻孔下,“我想昨晚打搅你了,对不起。”

等他跟我耐心解释名字之后,我顿时感觉更加燥热无比。

我说没关系。

“但我说对不起其实是提前向你道歉,等会要来一个女人。”

“这里?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住下?”

“我也不知道。”

但先进来的是一个男人,右侧鼻下长了个瘊子,上面有三根可以和鸭毛管媲美的壮硕的毛。直到他在属于我的铺位上落座之前,都在用很奇怪的眼神盯着我,仿佛我才是个不速之客。夏燚告诉他我是先来的。他问,等会他不参与吧。夏燚回答他,我跟他们不是一路货色。不管他们等会要干什么,对这话我内心里都觉得有些感激。夏燚对我说:“萍水相逢,我就不给你们作介绍了。”我闷哼一声,瘊子哭丧着脸朝我色眯眯地笑,好像他本来很想认识我似的。

夏燚以一种毫无必要的高声朝我喊,等会你愿意看就看,免费,不想看你就钻进卫生间洗澡,洗完一遍又一遍,我们保证不打扰你。然后,一个女人敲门进来了。

“不是要了两个吗?”瘊子同时向女人和夏燚发问。

“马上就到。”女人说。

“要不,你先来。”夏燚对瘊子说。

“我还是喜欢一起。我们等。”瘊子义正词严地说。

“那要不我先来。”夏燚不愿等了。他边褪裤子边看着我。他将他们的眼光黏附在一起投向我。

“他出去吧?”女人问夏燚。

“我同意。”我立即说。

“不行。有没有人看滋味不一样。”瘊子“义愤填膺”地训斥女人。

夏燚像条放大镜下的蚯蚓扭曲在床上,他的每个毛孔都散发出恶心的气味。女人说,“我们规矩你知道,先交钱。”这次没有人反对,瘊子抢先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只光鲜的包来,“不能老让你请客。”他说,数了十二张递过去。女人仔细数了两遍。女人站在床边,弓腰摆弄夏燚,我倚墙瘫坐在地上,埋着头想去想一下这辈子的过去与未来,但什么也没有进入意识里,除掉女人不时传过来的焦虑的嗟叹,你怎么老起不来啊。

第二个女人敲门进来,一看见三个男人,什么话没说就掉头走了。

瘊子不再嘲笑夏燚,转而催逼女人打电话叫人。

女人放下电话,然后说人来了,她要下楼接。瘊子警惕地盯着她。夏燚吩咐我:“喏,你去看着她,一定要把人带上来。”我不知道自己该拒绝还是接受,就没有反对。我跟着她下楼,有那么一刻冒出劝她从良的冲动,立即又觉得这个念头太可笑,我才是一个真正的罪犯呢。马路上,天色还蒙蒙亮,路灯尚未能将世界拉进夜的深渊之中。她停下来,看定我,我感觉有股劝诫的话鼓荡在她嘴边,但最终没有听到。她说,我等你,前面那辆黑色的车,你去喊她过来。我去了,走到车前,里面没人,我回头,她也不见了。夜就是在这一瞬间黑下来的,这个世界的所有声息也在这时才重新一起向我的耳膜刺来。

“那你得还我们钱。”在夏燚还电话与某人交涉时,瘊子就把矛头指向了我。

“现在我他妈的倒硬起来了,如果刚才干了也不至于亏这么大。”半小时后应该所有的电话都对他设置了拒听,夏燚才再次回到现实中,他刚明白我们的争执,便立即找到了发泄的对象。他很富绅士风度地拉上裤子,然后从裤兜里摸出一把枪来。

他把枪尖当成手指似的朝我摇摇晃晃:“请相信,这是真的。城市里的暴力随处可见。你以为它不存在只是你没有看到而已。”

枪我早已司空见惯了。我向我的铺位走去,不发出一点声音。瘊子惊惧地站起来,还没来得及往后退,就像马戏团的猴子一样被夏燚喝令坐下了。

“你没有必要那样做。”夏燚像外交谈判那样慢条斯理又事不关己似的对我说。“你还不如来夺我的枪,然后一枪一个结果掉我们。那样我就感觉万事大吉,再也不用遭受什么苦难了。我每天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要活着,一具正在腐烂的行尸走肉。不管瘊子愿不愿意,反正我没有意见。只要你开口,我就给你枪。同归于尽对你来说太不划算了,说到底,我们每个人都知道,你和我们不是一个阶层的人。我昨天就发现你包里有炸药。”

“我不愿意。不就六百块钱的事吗。他怎么有炸药?”瘊子还没说完,身体就已经退到窗户边。他也许只因还没丧失最后一丝好奇心,才没有立即跳下去。正在黑云中奔逃的月亮残忍地切割着他的脸。

事后我想,那一刻我的表情应该像折翅的鸟坚持在夜空中飞翔。三年前,我承办的一个爆炸案件的当事人指认藏匿地点时,遗漏了一个封闭的壁龛,而被我发现了。我将掺了白面的两公斤炸药埋在自家的墙角里,这次带了出来。也许那时我对后来要发生什么事就有了预感?这种想法让我难受但又正在一步一步被证明,只是我还看不清最终的后果。

但自四年前的受贿事件以来,每个人内心里都有的暴力因子就从我血液里流失了。我停下了脚步,却是因为夏燚说:“你得明白这是一把上膛的枪,而且,你看。”他的右脚正踩在我的包上。瘊子也看明白了,他疯狂地笑起来:“原来这样,你不早说。你还钱吧。你瞧,他长得挺白净的。”

“即使你要干什么,我也不反对。”夏燚掷地有声地说。我对西门庆的所有想象都不能超过他神情的淫荡之万一。

我感觉这时应该生气,于是我生起气来。我像一只长颈鹿面对包围过来的群狼那样伸长待宰的脖子说:“请考虑后果。”

“对不起,当瘊子痛下杀心后,一切就没有缓和的可能了。”夏燚说。

“别他妈的叽叽歪歪的,接着干吧,我们可没有时间搞些伤感的仪式。”瘊子对夏燚说,转而向我说,“经验应该早就告诉过你,爽从来都是相互的。”

我逃了出来。倒是玩具狗熊值夜班,仿佛他早就知道今晚会发生这场戏剧似的。那两人追了下来。“他们有枪。”我对狗熊说。他换上了一件白色的T恤,上面印着一只无头的蝙蝠。我觉得它很温暖。

“你今天早上就被夏燚举报携带炸药了。”狗熊说。原来他知道夏燚是谁。我开始明白昨夜他让我睡通铺就是一个陷阱。

“我要报警,请帮我报警。”我只能依然求他。我回头看了唐敏一眼,从她的回应中我能想象自己的冷漠。

“他们有枪我不管,我只知道你有炸药。”狗熊笑意吟吟地对我说。

我以最大的音量尖叫起来。这样的叫声九年来我在法庭上已经听到过无数遍。但我第一次感觉到它对五脏六腑的撕裂,和脑海一片空白却仍然被悲凉充满的意识。我的叫声应该惊动了所有人,有几个人下来了,站在楼梯口观看。唐敏牵着唐果下来了。

“爸爸,你怎么了?”唐果问我。

“我要向你举报,夫人。他带着炸药。”夏燚认真地对唐敏说。

“我不知道。”唐敏就像正在出席一个正式晚会似的微笑着回答他。

我和她永远是独立的个体。我更愿意沿着受害的心绪,将她这话理解为撇清自己。“我要报警。”我再次干巴巴地重申道。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对谁说话。

狗熊竟然把手机递给我。我拨通丁南方的电话,九年来,我只背下了四个人的号码,他是其中之一。我背下的绝大部分原因是我从不会去打。三声不到就接通了,我说我,他说我在忙,然后就挂了。我还在犹疑不定,但知道自己不会真去打110。然后,我被瘊子一脚踢翻在地。每踢我一脚就骂一句:“让你敢报警。”

唐果扑过来,她高声喊:“我爸没有报警。”但狗熊眼明手快地——他已窥伺良久——将她掳掠过去,用手掐了掐她的脸颊,又摸了摸,然后像个父亲一样朝她呵气痒她。接着,他把唐果架在黑毛比松针还要密集的胳膊上,用力地揉捏着唐果的腰,手在下滑。唐果被吓呆了,没有发出一声呼救。这让我开始凶狠地反击。我竟然夺过了唐果,塞进了唐敏的怀里,然后和手边的一切物什一起返回去重新投入战斗。我用余光瞥见,唐敏像个石雕一样站在角落里的盆景旁,置身事外的态度太过明显。但我终于听到了她的声音:“打啊,打啊,逃啊,打啊。”

唐敏曾说她很欣赏我的文气,但多年来没有一衫相隔的相处又让我明白,她总是按照金庸武侠小说中的男人性格来要求她的丈夫。我抽空回头又认真地看了她一眼,但除了惊恐我看不出激励。我想,如果用受伤能补偿我所有失败和罪恶,那么我怎么可以去反抗呢。我最后的印象是,狗熊俯向我说,嘿,居然还活着。后来我想,正是从这一秒起,我才起心要报复什么。因为这是一种粗鲁而低劣的恶。我看见穿透屋顶的夜空,几只自由的鸟正在挣扎着飞向天际,有个透亮的星球遥遥向我召唤。我想这样也好,再也不用醒来。

海风大酒店,我在唐敏身边醒来了。“就当着什么事也没发生。”她对我说。正在看《植物大战僵尸》的唐果头也不回地强调:“其实什么事也没发生。”我等待了一会儿,唐果像是猜到并满足我愿望似的扑上床来,“昨天我和妈妈去海边了,但我没有发现任何秘密。”我嬉皮笑脸对她说:“是吗?”她说当然了,并问唐敏是不是。唐敏没有问我为什么有炸药,就像丁南方不问我为什么逃亡一样,我想这就代表了冷漠。外面天色晦暗,我问唐果现在什么时间。她说,“第三天早晨。你很香甜地睡了一天两夜。”

唐敏解释了她的第一句话:“毕竟也算一种隔开过去的方式。”看来她还是把问题想简单了。

“我为什么不报警呢?”我问唐敏。

“我不懂。我也不想懂。”她回答。

她的肩膀在颤抖,双手在垂散的头发里捂住脸,我还在想她是不是在哭泣的时候,又看见她以一种类似于恋恋不舍的眼光长久盯着唐果,然后她说:“我给你妈打电话了,我感觉你出了什么问题。”

她至今仍然不明白这次出游的症结所在,但我并不能认为她设想的一定是错误的。我缓慢驱散怨气的时间里——依然感觉天旋地转让这个过程很艰难,唐果开始模仿她奶奶和她妈妈的对话,并且不容否认地告诉我,如果不是妈妈说我被囚禁了,奶奶在后天一定不会出现。我咆哮道,这是恶心的谎言。她们却异口同声地笑起来。

我走在上午的陌生街头。两旁的风物就像在梦中摇晃,始终保持着一种要向我倾轧下来的姿势。我来到麇怶咖啡馆门前,我不知道自己为何又来到了这里,但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决定还是进去。除了我没有其他客人。我在那个临窗的位置坐下来,看着裹挟着暑气匆匆而过的人们,他们都有正常的事情可做,他们的生活也许同样不堪忍受但都在忍受着。我似乎还在等着丁南方的出现,但明知这不可能。我想象着唐敏坐在对面,我们像彼此漠然的老夫老妻那样啜着咖啡,我们本可以有这样的生活。麇怶,集聚的忧愁。我终于明白了它的意思。我觉得它无可替代地描绘了我的全部生活和生活背后的全部真相。我将手机摆放在桌面上,等着它响起。如果唐果所言属实,那么现在已是周六的上午。我离开以前牢牢困住我的岗位已经三天了,没有人想起来要联系我,尽管关于我的各种流言早就被他们交口相传。仿佛九年来我从没有认真生活过,一份友谊也没有固定下来。一个月前的晚上,赵亮在自己家中杀死了一个安徽籍的老头,他收了老头二十万块,却没能如愿让老头胜诉。老头扬言要举报他。他请老头喝酒,然后用斧头将老头劈成两半,接着剁碎,分四处抛尸荒野。赵亮是我的同事。四年前,他受一个当事人所托向我说情,给我塞了十万块钱。我妈躺在重症监护室里,肺癌,我爸在二十九年前同样死于肺癌。我却无钱给她医治。我不想失去从小相依为命的妈妈。于是我接受了。如今想来,那简直是我寻求多年而终于找到的契机。二十一天前的早上,瘦成骷髅模样的赵亮在食堂里看见我,对我说,他要去自首了,他实在受不了夜夜魂飞魄散的噩梦。他流露着必死之志的眼神告诉我,他是会把一切都牵扯出来的,我只能逃亡。四天前,似乎每个人都知道赵亮揭发了谁,而唯独我毫无所闻。也许我该去自首,就像赵亮宁愿用生命换取短暂的心安一样,但我还有几件事没有解决,我不想在监狱的高墙之内猜谜,在会见日例行公事地与唐敏见上一面,两个人都小心翼翼而拿腔捏调地说着避免伤害对方又都明知言不由衷的话,然后,盯着铁窗上冰冷的月光幻听她和别人的喧笑、怀旧、喘息和呻吟。然后她突然不再出现。而且我要体验逃亡,就像一个未受惩罚的罪犯,去追寻一个永远也找不到的却分秒都要置他于死地的鬼魂,这样才算是给那些曾被我用法槌砸碎自由甚至生命的罪犯们一个交代,人间最虔诚的忏悔也莫过于此了吧。

我等待的电话铃终于响了。第二遍,我方才接听。是我妈。

“你又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了吧,都别信以为真。”我抢先说。我想逼出一丝笑意,并做到了。

“你一定出事了。否则你为什么不正常上班?为什么有了那治病的十万块钱,我担心了四年,如果那时我清醒,一定把钱砸你脸上,然后一头撞死。否则为什么连唐敏都心事重重的,她以前对你好像没这么关心吧。”我妈是分几次提问的,但我一直没有回答。

“休假,全家旅游。”我说,然后透着不耐烦的语气一锤定音地说,“你就别胡思乱想了。”

“别跟我撒谎了,我养了你还不知道你的心思。”我妈突然像个孩子似的嘤嘤呜呜地哭起来,但不出三秒,她的语气又回归成本性的寡母的坚强。“不过你还是自由身,我想问题应该不严重,明天我要去医院例行检查,票买好了,后天早上到,等我。”

谁都无法拒绝我妈。但我感觉自己好像并不是一个十足的弃儿。

时近中午,咖啡馆里的人逐渐多了起来。我又走上街头。我无处可去。我来到看守所的铁门前。前天在麇怶咖啡馆窗外拍照的那个男人站在一个枣树下,低着头摆弄相机的样子看上去像一根折断的牙签。从路人的眼光看,我们应该站成了两尊半死不活的门神,但烈日暴晒下没有一个路人。太阳低垂在天空上,钓住它的最后一根稻草正在静悄悄地断裂。我冒出一个幻觉,这次逃亡真是个奇妙的旅程,来这里,就是要在极短时间内遭遇原本漫长的一生中该遭遇的一切,恍若多年来的情感内敛成了一枚原子弹,命中注定在瞬息毁灭所有。我无法不觉得自己被生活玩弄了。

除了丁南方或有关他的想象之外,显然他的世界里不再有其他的了,我凝视着他直到他意识到我的存在,他终于抬起头来,阳光透过细密的枣树叶子,将绿色的花斑击打在他脸上,即使他朝我露出嘲讽的笑容也显得难堪重负。他警惕地转身离去了,我快速跟上去,就要并肩时,我喊住他说:“你在监视丁南方。”

他北方人的脸上坦露着南方人的细腻,汗涔涔的神情里没有丝毫不安,“他知道啊,他自己更清楚为什么。”他把相机像个有着无上魔力的法器一样在手中掂着,没有等我接话,“我还每周都给他寄相片呢。当然不是提醒他不该干什么。”他的手指甲里藏有类似油渍的污垢。

“他也欠我钱。我曾经卖给他一辆车。”我说。

“就像折磨,你懂吗?有些事情人无法控制自己去干,哪怕我这样天天监视他。所以对他这只是一种折磨。他现在这些行为还不是我想要的。他并不欠我钱。”

我没有再问原因,而只是打了个比方:“就像一个人明知自己会死,却从来无法控制走向死亡的过程那样?”

他笑起来,满面真诚:“你说的一点没错。”能看出来,我用的字眼让他对我有了初步的好感,不幸总是更容易让人产生可怜的团结。

“我是律师。我是说,你能给我一个电话吗,也许我们应该合作,比如分工和合围什么的。”我说。

他朝我伸出手来:“再好不过,我也这么想。我叫李兵,是个农民工,以前是。”

黄昏时雷玉来电话,说想请我吃晚饭。九年前,我一听见她的声音就感觉有万千只蠕虫在身上爬,而如今却像一阵清爽的风刮过脸庞。我说:“饭就不吃了,我想借你的办公室用下。”

“我们就不能见一面吗?”她的声音颤抖起来,经由话筒的传递听上去有些夸张。

“你的想法是错的,雷玉。”我说。我等着她反对或者赞成,或者随便说些什么,因为我不想再说下去了,但她只是在沉默,我只好继续,“这世界上没有一个男人的真实模样符合你的想象。婚姻就是各自等待感情走向死亡的过程。有的中途死亡了,有的没来得及死亡而其中一个生命就消亡了。我没有再多可说的了。我承认说得有些刻毒,但事实如此。告诉你真相,这就是我对你最大的善意了。如果你曾经对我的爱是真的话。如果你真的没有被自己欺骗的话。”

然后我们开始较劲彼此沉默的力量,最终仍然是她屈服了,她说:“是真的。我不知道。”

往事在我面前像黄昏的萤火虫一样扑闪而过。我快说完了才听到自己的声音,我想如果我和她一样也是真诚的,那么我的话应该是,“唐果一出生,我就发现自己原来并不爱唐敏。接着我发现我其实从来就没有爱过她。我没有爱过任何一个女人,除掉我妈。每个人都因为付出而要求得到,从来就没有人是纯粹的,等价交换也永远是不可能的,因为爱情好像一把刀切进你的生活和梦想里,却总是结成自私的、扭曲的、丑陋的、畸形的、违背天性的疤。这种结果让我难以接受又有受虐般的快感。爱情不过如此,只是我们甘愿被遮蔽,企图在幻化中自我感动罢了。荷尔蒙在身心里鼓荡时,我想爱了,就找了个有点挑战的爱了,只是想结婚了,于是找个臆想中不太有麻烦的结婚了。然后,自由的愿望像根绳索时时刻刻勒紧我的脖子。每次命运的岔口,都好像是自己在做主,其实一次也没有,我不过是跟着道路在走。男女都一样,没有一个是不会给别人带来麻烦的。”

也许我并没有说这些,我恍惚听到雷玉在说:“我还是不知道你出了什么事情。”

“不用知道。”我说,“不过是那么回事。我那辆车……”

她打断我:“我的钥匙交给内勤,你沿着看守所往南直走,两个红绿灯后向右看,商洛律师事务所。七十万,支票我放抽屉里了,没上锁。”

“多谢了。”

“见证我们的友谊是长青的。”她的声音越来越不清晰了,仿佛她在电话那头正逐渐远我而去。

我说我知道。

但我并不相信。

“任何时候你来,我都可以收留你。”她说。

“你觉得丁南方常年在外打麻将,夜不归家是没有理由的吗?”她低泣起来。

“我不用再提醒你更多的了吧?”她是多么渴望我能回应一下她的质问。

“其实丁南方一直期盼你有一天会出现,呃,呃,呃,他想把我塞还给你。”她尖笑着。

“他早就看出来,我从来都无法拒绝你。”她的腔调里充满了自我羞耻感。

我没说什么。

“我突然决定,晚上就飞去海南了。”她的声音听来吐字艰难。

我没有问为什么。

她最后说:“给丁南方和唐敏创造机会。这不也是你期盼的吗?”

我又在看守所门口找到了李兵,他就像在那里等我似的。我们在街上盘桓了很久,能看出来他对每条道路无比熟悉,但他始终以一种陌生而拒绝甚至不乏仇恨的眼光盯视着目力所及的一切,像找不到可口食物而宁愿饥饿的秃鹫。他带我去了一个地方。里面偶尔传来微弱的麻将声。我们像各自心怀鬼胎的树似的长时间沉默着,我开始对整个人生充满了愤慨的怀疑。然后他晃了一下我的肩膀,我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差点睡着了,我们各自走开了。他快在前方街角消失了,我像突然想起来似的喊住他,请他明晚去我的办公室坐坐。没有任何表示他听到了的动静回传给我,他像一根羽毛似的在乍起的晚风中消散无形。

唐敏、唐果和我,我们三人在海风大酒店的套间里相安无事。我感觉房间比荒原还要寂寥。片刻前唐敏漫不经心地对我说,“你得想想明天怎么招待你妈。”我明白这是一种想将我拉回现实的安慰,但显得敷衍了事。我们都尽力不触犯别人的任何神经,而克制着所有可能发出的动静,包括唐果。夜逐渐深了,窗外月光越发明媚,静得能听到花开的声音。偶尔风起,一些不知名的杂树会在窗户上摇晃着鬼影重重似的身姿,广场上旗杆顶端的旗帜急欲挣脱绳索,风走后又早已注定地垂落下来。风没有带来一丝海的气息。我突然说,“唐果,今天玩什么了啊。”我的声音把三个人都吓了一跳。

但唐果就像早等待我提问似的跑过来,离我越近越笑逐颜开,她以一种歉意的声调闪烁其词地说,“很抱歉,今天,我还真没有什么秘密要告诉你的。”

她一撒谎右手小手指就会捏在手心里。我从来没有揭露过她,所以她永远不会知道。她红扑扑的脸在灯光下就像尚未打磨而棱角分明的钻石,但有股汹涌的脆弱神色正四处流溢。她的成长过程就像从土坯烧造成瓷器,不知从何时起,她说话前已经开始紧张,我想,那不是面对我的缘故,而是她掌握的秘密。

“那就睡觉吧。”唐敏是觉得她应该说句什么才说话的。

唐果过于明显地躲开我的眼光,忍受不了哀恸似的喘了口气,装出悦耳的童音说,“而且,我得向你宣布,从今天起,我再也不想玩什么果秘密游戏了。那太低级了,你不觉得吗?”

我告诉她我早就这么觉得,她像为了掩饰尴尬、驱逐失落,又像担心我洞彻深层缘由似的咯咯咯笑起来。她刚说完“我要是你绝不瞎想那么多”,就以决绝的姿势跑开了。这让我决定现在就拨打报警电话。

而且我要断了李兵的后路,那样他才可能会接受我的提议。

“在学士路和望鹤路交口有人赌博。”我拖长声音一字一句地说。唐敏没有阻拦,她都没有抬头看我一眼。在入睡前的半个小时里,我躺在床上看着她在房间里四处晃悠,她的走姿既像孤独者的舞步,又像在齐脖的深海里凫水。

第二天我一直睡得昏沉,没有噩梦濒临,也没有被自己歇斯底里的叫喊惊醒。几次迷糊中醒来,我发现周围空无一人,感觉自己像被一张结实而绵软的罗网兜吊在半空之中。傍晚,我在一种庄严的使命感中彻底醒来。我去了商洛律师事务所,比与李兵约定的时间早半小时到达,这让我有种犯罪分子提前踩点的快感。从这里的窗户眺望出去,能够看见地平线上的灯塔,与其说那里是海,还不如说是灰蒙蒙的天空。书橱里的书很少,来自全国各地的纪念品占据了绝大部分空间,在它的右侧墙上,挂着一幅字。我从那乱糟糟的鱼刺似的字形认出是我的字。“未来就是这么残酷”。我已经无从记忆是我曾经写给雷玉的回信,还是她从某个我永远再也回想不出的地方得来。裱纸的背景是淡如血痕般的花岗岩,像极了我当年伪装出的性格。我对它笑了笑,又哭丧着脸笑了笑,仿佛它是能够将回响传达于过去时空的一面镜子。在那时那地,我和某个女人可以重新开始或者永不牵手。真是个讽刺的谶语,我高声对自己说,然后又如复读机般不间断地喊着。直到李兵敲响了门。

他进来了,坐在我的对面。在相对沉默一分钟之后,在我预感到我们正在不约而同地滑向沉默的深渊,而谁都不能也不愿意爬出来的时候,我少不得说:“我没有骗你吧,我是个律师。”

他的脸上瞬间就自然而然地摆出一副听之任之的表情,“我想说我真的无所谓,你一定会相信。”他的冷漠似乎在向我宣告,哪怕一夜过去没有一个人说话,他也是适应的,因为他早已习惯了。

“也许我们该谈谈,订个计划什么的。”我说。

“你说吧,我从来就不想有什么计划。但我听你的也无妨。”他顿住了,似乎不愿再多说一个字,却又开口了,“请原谅,我想说类似计划这样的字眼对我这种人来说真是个羞辱,但不是针对你的,我的人生在一年之前就停止了,毁灭了。”我做了个但言无妨的手势,他显然从中得到了他一直渴盼的激励,然后告诉我,他本是个油漆工,跟着包工头给看守所装修新建的办公大楼。有一天,他学会了发微博,于是拍了施工现场的一张照片,配上“用的材料太豆腐渣了”的文字发到网络上。却被一个无事生非的小报记者捕捉到了。几经深度调查的过程他一概不知,但四天后负责基建的丁南方辞退了他,并且不容分辩地克扣了全部工钱。他说:“那时,我的儿子在医院里。”

“我已经举报了他赌博,他现在已经被逮进公安局了。”我声音高亢地说,想得到他赞扬似的。

他明显反对这样的做法,但语气听上去仍然不为所动,“你当然应该知道,我想来招狠的。你这样做不能置他于死地。”他脸色逐渐晦暗起来,半低着头玩弄着手指,他没有带相机前来,我想这意味着某种信任。这让我真诚地向他道了个歉。

“本来在将他一击致死之前,我们可以好好地折磨他,现在你让我仅有的乐趣也泡汤了。”他像在评价令别人意兴阑珊的事情,接着从口袋里摸索出一张照片来,从桌面上缓慢地推到我面前。三个人,一男一女和一个一头乌黑头发的小孩,背影。唐果走在丁南方和唐敏之间,她牵着他们的手。城市的街道在那一刻肃然无声,在虚化的背景里悄然遁去。我感觉有种不可遏制的恶在我的胆汁里渐渐盈满,我评价道:“你的拍照技术很好。”

“这也不管用。是吧?”他说。我一时不明白他是指事件本身还是拍照技术对他复仇的影响,幸好他又补充道,“从你的专业角度看,道德败坏应该就像人身体上会自动愈合的伤口,绝不会致命。你们的法律对它是不闻不问的吧。”

我怀着歉意说是。他问我他该怎么办呢。我在想,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否爱她们,也许我是爱的,所以五天前我才来到这个城市,此刻坐在这里,在一个陌生的、我对他只有同情而无丝毫好感的男人的对面,我想把一切处理干净了,按我的方式。我所有的钱已经分存进两张银行卡里,一大半是给她们的。我想把车也卖了,我还没有拉开抽屉,但我知道那张支票一定躺在那里,我都用遗失的爱来换取钱财给她们了。虽然这对雷玉也是一种补偿,她对我终于有付出了,我承认她的存在并且接受她的馈赠就是对她的回报。雷玉没有表达出来的意思我明白,这些年来,丁南方因为得不到他爱的女人,便折磨着爱我的女人。我还想让唐敏移情别恋呢,我把她牵引到田一刀和丁南方的面前。如果成功了她就不会为我的遭遇难受。明天早上,我会把七十万平分给我妈和唐敏,只留下屈指可数的,再去已经与我莫不相干的世界之中逍遥,直到警察出现在我面前。

“我也不知道。”我说,“你刚才说到了你孩子。”

“是的。我拼命干活,赚钱救我儿子。他患上了癫痫。能说我发微博有错吗,我不是故意的。我后来也不认为有错。但即使要我向全世界道歉,我都认了,可是我的工钱没了,我的儿子因为无钱医治死在了病床上。”

在我的沉默中,他无数次疯狂地强调:“我找不到罪魁祸首,我只好把目标钉在丁南方身上。他出面辞退我的。”

我握紧他拼命捶向自己身体的手,告诉他,我为他找到了:“社会。”

“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

我的眼中已经充满了对他的同情。那也全是对我自己的同情。我想我能够理解他了,就像理解了我自己一样。“在未来旅馆里,有三个小混混,杀人,抢劫,强奸,无恶不作。”我说,“也许我们可以去干掉他们,这样,我们既是在报复社会,又是在拯救社会。”

“我听你的。也许我不想去,我不知道。但我活成了孤家寡人,我老婆去年冬天失踪了。我还怎么活下去呢。”

“你得振作起来。人来这世上是带有责任的。我们就要干掉这些社会肌体上的坏疽。我觉得这样的事情由我们去做再合适不过了,不是吗?”

“对。我刚才想了想,要我说,简直是两全其美。”他停顿下来,以同情而非审视的眼光看着我,“只是,我能问你又是为了什么?”

“他们组织卖淫,还强奸男人。我这样说你就明白了吧。”

他眼睛里顿时冒出了怒火,在直抒胸臆地骂了数不清的脏话之后,终于向我说明,他就是带着最后一笔钱很悲伤地去嫖妓的,然而现在非常怀疑自己感染了艾滋病:“所以我想我理解了。以前我也很快乐。”

我从身侧掏出那袋炸药来,递给他:“你带好,明晚十点,等他们热火朝天时,我们在未来旅馆门口会合。”

那一刻,我真的想这么干,感觉一身轻松。

我们在楼下夜宵店里喝到第二天清晨,我们除掉喝酒几乎不说话,偶尔能听到对方向手中的酒杯喁喁私语。曙光初现时,我们郑重地握手,又拥抱良久方才告别。我真想告诉他,不用担心,今夜我们就一起逃亡。

我回到海风大酒店,她们还在睡梦中,我没有惊动他们,看着无声的电视。在偶尔扫过的荧光中,她们的脸都像未经世事的孩子那般香甜。我希望一切从未发生过,我从来没有认识唐敏。我在等着我妈的到来。然后她带着钱回去颐养天年,我启动冒险又令人兴奋的独自逃亡之旅,那样一切都会好起来吧。七点十分,开始播报早间新闻,我突然害怕如果李兵带着炸药上了某辆公交车,如果遇到了取保候审出来的丁南方。而我远道而来的妈妈也可能在同一辆车上正向我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