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盖的与裸露的
2016-12-20
雪停之后,西天山轮廓清晰,浑身雪白地绵延纵深,一直延伸至远方成为一片模糊的淡雾,伸向中亚哈萨克斯坦和吉尔吉斯斯坦等国,处于另一片遥远且近的天空下。
出伊宁市,经过巴依托海、雅玛图、特克斯大坂——诸如此类地名,一些音译古语(印欧语、突厥语),一些来自少数民族语,如同萨满吐出的咒语,撒落河谷任意一片土地——一路山川河流,就到了昭苏县。昭苏县虽与伊宁市相距不过200余公里,却比伊宁市寒冷,西汉时期,乌孙与大月氏曾在那里打仗,大月氏被迫南迁后,乌孙在伊犁河流域建立了历史上著名的乌孙国。
昭苏地势平缓,草原广袤,雪停之后,白雪覆盖了一切,茫茫无边,分不清哪里是夏日青草的领地,哪里是小麦与土豆的家园,千百年过去,或许唯一没有改变的,就是群草之侧,开垦着与草原同样广阔的农田,农区与牧区相连,越往野外,雪原愈见深厚,草原与田地连成一片,好像农耕文化与游牧文化在西北的交织与融合。
原野上的雪,洁白、静谧,显示出某种来自天堂的高贵品质,可是一旦落入城市,就会被踩踏,清扫,可见同样的雪,落在不一样的地方,存在的意义就不一样。可是谁知道自己会落在哪里呢?不仅仅雪花,所有来到世间的,谁都无法预知自己的命运,一切都是未知,命运轨迹中存在着一些从来不被掌握的因素,使每个人的前路充满玄机与偶然。
很多年前,我还不觉得原野上的雪与城市的雪有什么差别,那个时候,原野与城市挨得很近,分界还不十分明显,人们住在小巷的每个平房,隔着河岸,可以看见对面农舍的炊烟。风轻易地就将原野中的尘土吹过来,城市里尘土飞扬。许多单位旁边,常常是集体的果园与菜地。牛羊转场季节,有时会在马路上遇见从山上牧场下来的哈萨克牧民,坐在高高的马背上,穿着黑色羊皮袄、羊皮靴,垂下马鞭,表情古老,身上的阵阵腥膻如同无形沟壑,阻止了我上前摸一摸马匹的欲望。我从不觉得陌生,多民族长久聚居,不同传统,不同习俗,司空见惯,奇异也成了日常。不过,有时候面对一些细节,我还是会感到一种隔阂,一种屏障,无法真正地理解和融入,就像巷子里一起长大的孩子,无论多么亲近,也还是有着不一样的心灵和道路。所以,无论相处得多么融洽,他者的生活,其实都存在着封闭和隐秘。可是,如何通过这些“隔绝中的隐藏小径”,消除彼此内心的歧义?以语言,以尊重,以信仰,还是其他的什么?我不知道。不过夏天遇到,他们也还是那样的一身皮衣皮靴。我曾经问过身边的大人:他们不冷吗?不冷,因为羊皮大衣很厚。他们不热吗?不热,因为羊皮大衣很厚……
雪地上,不时有雪球擦着脑袋飞过,有时打在树干上,有时干脆就在人的身上开了花。树上的乌鸦突然成群飞起来,孩子们的吵闹声使它们忍无可忍,它们扑打翅膀,尖声鸣叫,树上积雪簌簌跌落。雪球没有明确目标,却从任何一个方向袭来,如果不小心被击中,西北严寒之结晶,就会顺着衣领滑向后背或肚皮,冰冷像刀片一样从身体上划过,西域的冷,从此被肉体记住。
总有一些闪着蓝色或褐色眼珠的孩子左右奔窜,他们散发荒野之气,嘴里发出“抛西、抛西”(维吾尔语,闪开)的叫喊,来不及躲避的,就会被撞翻在地。我们知道彼此的不同,但所有不同,并没有被刻意地强调和突显,就像一棵树上的昆虫,形态各异,却属同一种类。有一回,几个小伙伴刚从玉霞家出来,就碰上了艾山江的妈妈。艾山江那时还没上小学,头上的卷发就像羊毛毡一样贴在脑袋上,睫毛浓密而凌乱,好像河水旁边随意生长的茅草。他像个毛茸茸的猴子,整天跟在我们后面。艾山江看到了妈妈,立刻捂着嘴,准备溜着墙根逃跑,他妈妈三步两步追上来,用双手将他捆住,问:吃什么了?他说:包子……那时正好到了中午,我们都吃过了玉霞家刚出笼的包子。艾山江的妈妈低声惊叫起来:喂江……艾山江一边嬉笑挣扎,一边说出刚才的发现:……好吃呢,妈妈。他终于逃脱出来,和我们一起跑开。阳光松散,万物笼罩其中,“真主知道所有事物和它们的实质,任何事物都无法隐瞒他,他知道表面的和内在的”,女人内心没有负担,同时感觉到禁忌之于平民的宽容,但还是觉得应该表达一下必要的立场,于是轻声叫道:喂江……喂江……
除此之外,去往昭苏还有另一条路线,就是走伊昭公路,经过察布查尔锡伯自治县,翻越白石峰即可到达。白石峰半山以上石头灰白,半山以下松树重叠,好像毡房白色的顶和底下的花边。
前面草场远远的有一个小黑点,车到近处,看见是一个人骑在马背上游荡,马蹄支地,白雪虚浮。而在他的旁边,一大片沉默、缓慢向前蠕动的生物,正艰难地用蹄子刨开雪层,低着头,寻找地下草茎,灰藜、骆驼刺、芨芨草、碱蒿……苍穹之下,人与羊群的组合,如同“平原上的摩西”,一切皆在重负之中。艰难是一定的,可是如果不站在生存本身,想到生活另一个层面:物质社会中出现的一缕流浪式生活,不是时代的遗忘,而是出于一种自愿选择,他们在自己的家园,有自己的生活准则,顺应规律,保持这个时代日渐失去的技能与耐心,或许会觉得,这种状态是否是一种启示?“生存无须洞察/大地自己呈现/用幸福也用痛苦/来重建家乡的屋顶”(海子,《重建家园》)。商品经济观念已经占据人心,或许需要重建的不是家乡,而是心灵——在一种诚实的劳作中,“双手劳动/慰藉心灵”。但我无法知道更多,因为向下的生活,何其漫长,何其具体细微,一切因为不在场而隐匿于深处。只是马背上的那个人,他停下来,欣喜地看着我们,目光中的清澈与热情,是只有在大自然中才能找到源头的气质和心性。
河流划开原野,清冽之水,从两边冰层中间翻涌而过。这些只是严寒的局部,水域的大面积结冰,还是许多年前在赛里木湖见过,而在此之前,我还不知道赛里木湖会结冰,而在此之前,去乌鲁木齐也不可能一天就到达。
那时去乌鲁木齐,过了赛里木湖,还要在五台住一晚。夜幕中,车辆离开道路,拐进戈壁滩上一个宽阔的土坯院内,院子陈旧、萧索,被芨芨草围困的一家客栈,来来往往的人大多都是一些不明原因流落于边疆的“流民”。除了中间两间简陋的食堂,左右两边全是客房,男左女右,一溜通铺。我妈妈那时还年轻,乌黑的辫子盘在脑后。晚上,她站在地上梳理头发,随着一阵窸窣声响,辫子滑下来,如长蛇穿过草丛,它获得了自由,发梢轻快地扫了扫腰肢。通铺上,几个女人抬起头,惊讶地看着她。那个时代长辫子的女人很多,但像妈妈这样长度的,还不多。突然到来的关注,使妈妈觉得羞涩,她有些慌张地收拾好自己,快速回到通铺上。一个中年女人问她:妹子,这辫子留了好些年吧?灯光昏暗,人们面孔模糊,不同地方的口音清晰可辨,这些口音,仿佛人们各自驾驶的船只,标明了一个人的来路,以及彼此明了的去处和背井离乡。那个中年女人是山东口音。而妈妈,因为和外公来新疆早,内地口音已经淡化,但听得出来,她使用的语调,是屯垦戍边这个新群落当中形成的一种口音,本地人一听就知道,兵团人。
兵团人来自五湖四海,北京、上海、山东、河南、四川,虽说很多人已经在新疆生活多年,但内地生活的痕迹,仍保持在一些人从未改变的乡音以及从家乡带来的风俗习惯上。每个人身后都有一个隐匿的故乡。那时候,乌鲁木齐在人们的认识里,似乎只是一个中转站的概念,更多的人到达这里,是为了乘坐火车,探亲与奔丧,常常是回乡的最大理由。沉重而轻盈的火车,从北向南,穿越冬天的牧场、夏天的雪山,漫长得没有尽头,每一次醒来,看到的好像都是同样的风景,一模一样的戈壁滩与一模一样的骆驼草。行程枯燥,时间遥远,在这个过程中,人们会陷入回忆,会看到从前,身体经历与内心的痕迹逐渐得到梳理,属于一个群体的庞大命运,早已被揭示,而那些渺小、幽微的个体命运,至此,才在黑暗中逐渐浮现。
我一直记得结冰的赛里木湖,和夏日花朵铺呈的景象完全不同,水面如镜,百里冰堤,周边没有生命,冰面上没有灰,大面积冰凌幻化成各种姿态,有的好像云层翻涌,有的好像是一群飞禽走兽,野生、坚硬、无声,被周围的雪山所环绕。
夜幕降临,路边的灯火像荒草一样稀少。窗外的景物看不清了。有时灯火再次聚集,堆在一起闪耀,那是经过的一些村庄或工厂企业。钢筋水泥早已运送到了偏远之地,楼宇、广场、超市、银行、餐厅,沿街排列,昭苏散发出一种新鲜气息,年轻、生动,但这些却不是明显的,明显的,是另一重气息,是弥漫在空气中浑然旷古的气息,它飞扬扩散,被雪山拦截在一片幽深的天空之下。街上行人不多,人们在建筑物和雪山之间行走,不时看见自己的肉身与灵魂。
我不知道是地域的辽阔而显得人群稀少,还是人群稀少而显得城市荒芜,我只是觉得,伊犁所辖8个县,特克斯、尼勒克、巩留、昭苏、霍城……无一不弥漫着这种气息,它常常使我忘记自己的具体方位,无论站在哪一个点,都会看到一种与天空相似的浩大,这种浩大,令人感到绝望,它的本质与核心,从来没有被真正抵达,我生长于此,似乎并不能肯定自己行走过,虽然也记录书写了,但不能算作真实。我只能安慰自己:或许从来没有真正的了解,只有成为这里的一棵草或一粒沙,成为这片地域的一部分的时候,才有可能靠近。境遇离奇,生命漂浮,仿佛梦境——就是这样,西域是一个特殊的方位,总会令人看到些什么。
昭苏属边境高寒地区,冬长无夏,听说昭苏的女人一年四季几乎没有机会穿裙子,但她们去伊宁市,一定会去商场买裙子,买了裙子,是为了下次去伊宁市的时候穿。一种属于女性的思维与观点,非逻辑中的逻辑,常常使现实生活出现喜剧性的美和温情。
第二天上午以及整个下午,所有议题都是关于昭苏生态环境与文化发展的内容。随着各种工业进驻伊犁,自古以来水草丰美的河谷,人们担忧,钢铁企业或许会改变巩乃斯草原面貌,喀什河的百里画廊或许会被炼焦企业改写,昭苏,“蓝松白雪”、“漫山遍野的天山腹地的美”,这一切能坚持多久?我感到一种极其脆弱的东西,空气并不能被划分,自然没有界线,污染会随着被污染的空气、水源一同到来,“她太美好了,以至人不能不担心,当力量移变时她会不会被破坏和被侵犯(张承志《夏台之恋》)?”
但愿这些仅仅只是一种古老的担忧。所有事物不过是回忆与情绪的流水账。天山绵延,雪原深厚,露出地面的,是岩石的棱角、树木和枯草——被覆盖的永远是大部分,裸露出来的,是事物的一小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