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水漫溢和泥泞
2016-12-20程静
程静
这一天,站在边缘,看见雪水在没有草的草原上流淌,地面荒芜,去年的牧草枯竭,无数细流,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到哪里去,失去方向般的汇聚与分流,整个草原都在流动,波光闪闪,停泊于一片无边、明亮的汪洋中。早春的气息,如同尘土四处飞扬却无法看见,如同俄国诗人勃洛克的诗句:“我的故乡,有着最为广阔的快乐和忧伤,像一些公开的秘密,到处传唱。”
在这样的季节中,曾发生过两件事,皆与情感有关,是青春事件的之一与之二。青春事件在春季发生,其中的对应,仿佛一种暗示,以至后来置身于春天的某个场景,脑海里就会突然出现那时的树影、语调、流水或气味——人们对事物的认识,其实是与自身经历联系在一起的,每个事物在不同人的经历里,都会越过它本身,成为另一个事物——春天在我的记忆里,仿佛小巷中的泥泞道路,泥浆四溢,双脚陷落,行进于某种未知与彷徨。
青春期里的故事并不复杂,充满激情,情节简单,不过是由萌动、懵懂导致的身体与外部世界的冲突,现在回过头来看,无论是早恋、打架逃学,还是不断与家庭、学校发生的对抗事件,或许都可以用弗洛伊德的“本能冲动”理论来解释。只是当时身在其中,不知道春天正在身体降临,生长中的肉体清新、旺盛,并且充满矛盾,既光洁如月光,亦残缺如雏鸟,好像天使与魔鬼在一个人身上同时显现。
每个人都在观察自己,同时也观察异性,其实对异性的关注,仍然是对自身的关注:自己与他人有什么不同?他与她有什么不同?
就在这些本能冲动中,我收到一个男生的情书,情书并不是复杂的事,意外的是,几乎与此同时,我也面对了他的逝去和永别。
放学后,我整理着书包,突然发现抽屉里躺着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片,它的宁静,传达出某种不安,秘密的信息如同盒子里的飞蛾,一经发现便扑打而出。我想了想,很快就猜到是谁的——我的同桌。我早就发觉他喜欢我,但我不会喜欢上他,而且,不会喜欢上班上任何一个男生,我已先于他们,预习了爱情。琼瑶与三毛,《简爱》《茶花女》《罗密欧与朱丽叶》,郭靖黄蓉段誉王语嫣玉娇龙罗小虎,阅读参差混乱,我发现世间没有重复的爱情,每个人所遇情缘不同,重复的只是爱情的本质,美妙、纯粹、激荡,非同寻常。我对爱情产生了向往,同时也觉得不解:爱情为何如此极端?如同决堤的大水,不顾一切席卷而来,一个没有爱的能力的人,是承受不了这样汹涌力量的冲击的。不过,不管能不能承受,所有这些都与班上的男生无关,他们正在发育,幼稚的胡须,幼稚的喉结,集体散发出青杏般的生涩气味,我想,爱情是不会在这里出现的。看完了纸条,我有些慌张地放回到他的抽屉里,想了想,又拿出来,在底下写了几句教育的话,正儿八经,假装从未有过内心的荡漾。趴在桌子上,我好像嗅到自己身上苍白的味道,好像一朵没有香味的花。已经到了三月,冻土未消,风物黯淡,天山将冰凉的土地和天空环绕起来,广阔而逼仄,边疆,就像玉门关以外的人们传说的那样,荒芜、寂寥。有一天,我的同桌突然没有来上课,一连几天都没来,再后来,我们知道他出了车祸。我觉得震惊,不真实,和其他同学一样悲伤,肤浅地感叹死亡。
死亡是那个年龄所陌生的,所以很快就忘记。多年后,更多的人和事被我忘记,一些同学回忆起当年某些情景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毫无记忆,就像不在场一样,一段时光莫名地遗失了,好像集体合影的旧相片上诡异地空出一个位置,不知道何人镶嵌其中。我感到虚空和茫然,除了记忆,什么能够证明往昔真实存在?后来我发现自己记得他,我的同桌,神态样子、青春痘以及阳光中毛茸茸的脸部轮廓,往日重现,历历在目。可是在抓住这棵记忆稻草的同时,我又陷入另一个茫然:一个与我没有交集的人,为什么会盘踞于脑海,成为不可磨灭的人生影像?他与内在的我究竟有什么关联?或许,应该承认,他是我情感世界中一个具有某种意味的人——我的少女时代,因为他的出现而没有出现空白。而在这个显性的理由背后,一个更大的意义在于,他的存在,使那段年华从虚无的时光中浮现,得以重新确认和审视。
高考之后,各奔东西。在乌鲁木齐上大学那些年,每年数次往返伊犁。果子沟一带路途险峻,元代以前,还是一条不通轮轳的古牧道,到了13世纪,由成吉思汗的二太子察合台“凿石理道”。奇崛之处往往隐藏着奇景,草木幽暗,雪水苍白,风霜和雪花带着重量,命运一样落在云杉肩上。到了春天,漫山遍野的野苹果树绽放,山谷间一团团花朵升腾、飘荡,好像众仙踩着云朵漫游。果子沟是进入伊犁河谷的必经之路,林则徐、洪亮吉、祁韵士、谢彬,皆从此处走过,在历险或被迫西行的车轮声中,以诗文的形式记录下当时的惊叹与惊险。文字记录常常只是一种形式,我觉得他们想要说的,可能正是这里的孤独冷寂,荒僻的人间绝域,安慰了自己的灵魂与境遇。
毕业之后,我去了报社工作,现实生活迫近,许多问题需要解决,可是毫无办法,只有等待,依靠时间。或许这些影响了我的心情和阅读,不喜欢唯美和抒情,而是倾向于力量和智慧,那些具有解剖性的文字,如同寒光闪烁的小刀,深入内质,探索人性与人心幽微深处,使人惊醒和震动。我觉得不管生活有多无奈,个人有多渺小,都不能像草丛里的简单生命那样浑噩无知,而是尽可能自知,对世界、他者以及自身产生认识,哪怕认识之后带来的只能是痛苦、悲伤和无尽苍凉。
第二年春天,一个年轻人来看我。春天虽然还未完全显露迹象,但气息流转,暖风荡漾,一切就像在一个玻璃瓶中,光线明媚,却不传递温暖,倒春寒伺机而动。没有青草与杏花的衬映,流水毫无风情。他的嘴唇一直干燥,西北气候令他无法适应,心情焦虑,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堆积在小巷中间的积雪正在融化,雪水漫溢,几乎无处下脚,泥泞使我们分开,不能以贴近的方式同行。
一个裹着披肩的年老女人从对面走来,身上花朵暗沉,脚下套鞋不断发出声响,咯吱、咯吱、咯吱。新疆少数民族众多,各地分布不同,呈现出的习俗也就不同,别处的事情我不知晓,但伊犁的维吾尔族、哈萨克族或俄罗斯族,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纪的人,总习惯在靴子底下再套一双黑色胶鞋,在泥水泛滥的季节,如履平地一样从污泥上走过。我在院子里,听到靴子与套鞋发出的摩擦之声,伴随一个人走近或走远,声音单调,使得春天更加单调,可是这种声音,却能随时将我带入春夜:雾色般的寒气在夜空缭绕,我看到了自己的存在,觉得生命奇异,我居然在这里,那么是从哪里来?又为何在此?可是除了半夜还醒着的酒鬼和夜莺,有谁知道我在这里呢?星星硕大明亮,照得见任何一片角落,此刻我清醒地知道的是,我看得见它,它看不见我……
穿黑套鞋的人行走,缓慢而威仪,直到走进自家或别人家的院子,脱下鞋,身上没有污点,然后洁净地坐下来,端起炕上煮好的茯茶。一切都还匮乏的年代,洁净,使泥泞的生活保持某种体面和尊严。她见到我,笑容含蓄,皱纹生动,到了这个年纪,什么都已经经历过,所以她一眼就看得出来,我和他是什么关系。
唉,我们的关系。可究竟是什么关系,一切都还没有明确。他从另一个城市来,伊犁于他而言,完全陌生。在大学里,我们谈到很多,唯独没有涉及情感,或许,一次次持久而广泛的话题比谈及情感更能说明什么?或许,在他还未表达之前,行动本身已经做出了最大表白?他现在一直在表达,但不是表白,似乎担心安静的时刻会突然出现在我们中间。他说到最近的阅读,《追忆逝水年华》,说到普鲁斯特的漫长独白,说到河水般宽阔的节奏,说到晦涩生活中的音乐与诗意。我还没有读过这样的书,但我觉得一个人喜欢的事物必定与内心有关,因此一边听,一边暗自分析他的性格与兴趣。
他看起来有了一些变化,比在学校时成熟,变得老练周到,不过,笑容还是从前的样子,好像从窗户外面投进来的一束光,开朗且明亮。我观察着他的细节。我看到书上说,“细节会泄露一个人的内心,正如圣经所言:他心怎样思量,他为人就是怎样”。就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在白杨树稀薄的影子里,他将我抱住,寒木之下,土墙之侧,这样的拥抱似乎比诺言更像地老天荒。这是我第一次体会到一个成年男子的真实身体,血液冲到脸上,脸红得就像血管在皮肤底下破裂四处洇开了一样。异性的气息令人迷离。天上的树枝不停颤动,人们以为是风,其实是树叶疯狂生长,震动了树枝。
我的身体在拥抱中苏醒,他的欲望被爱情点燃。他约我去他住的地方。我已经想到将会是什么,拥抱、亲吻,或许还有比这些更为深入的事情。我那时还没有经历过男女更为实质的事情,身体纯洁,但心智早已超过了经历。
他住在政府附近的一家宾馆,到达的第一天,我去那里看望过他。苏联未解体之前,那里聚集着很多做生意的俄罗斯人,他们从八十公里外的口岸和货物一起进入中国西部,服装、毛皮、首饰,运进来或者运出去。男人高大健壮,女人手指夹烟,眉毛高挑,随手就能拎起脚下巨大的编织袋。或许出于某种习惯,他们总是住在这家宾馆,久而久之,本地一些生意人就直接到这里和他们洽谈。走廊上不断有人,许多房门大敞着,经过时,可以看到里面随处堆积着商品货物。如果迎面遇到,白皮肤的男女热情而直率:兹得拉斯维(你好)。我也点头微笑,以汉语回应。他看到这些,感觉到异域。问:有危险吗?我心里产生了一些排斥,却说不出为什么,只是感觉到一种隔阂。我们之间的距离,似乎不仅仅隔着不同的风物和雨水。
我那时刚开始练习写作,关注本地人群,阅读本地历史,感受到一种多层次的文化背景,而且它的地理方位,似乎也可以成为认识世界和事物的某种角度……一切都还不怎么清晰,但我刚刚爱上自己的故乡,觉得再没有比这片地域更令人心安,再没有比荒野上的一朵野花更令灵魂愉悦,而城市,在我看来都是一样的,无论中心还是边缘,在本质上,都有着区别不大的繁华和浮躁。他坦言,希望在得到我的满意答复之后尽早离开,不愿在此停留,我能理解背后的原因,其实对我来说,只要爱情存在,跟随喜欢的人在哪里都是天堂和故乡,但这些不是对一个人的拯救。我觉得失望,既然彼此喜欢,为什么照耀在身上的阳光不是最温暖的?为什么说出的话语不是最贴心的?安静的时刻降临,但此刻的安静,并非来自爱情的期待,而是因为悲伤,我们成了语言互不相通的人。我无法对他说出自己的向往,和喜欢的人在此安静地生活,毡房陷入青草,野花开在床底,夜里的恩爱,抚慰的是肉体,抵达的却是精神和灵魂。
我因为自以为是的判断,以及对爱情持有的乌托邦幻想,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出来,拒绝的时候,突然听到自己心里的叹息和一声低低哀鸣。
雪线一天天上移,春天深入,雪水汇成的支流在大地上分分合合,湿地上植物茂盛,到处都是鸟雀的巢窠。芦苇叶子细长,仿佛匈奴胯上的弯刀。有时候我想,他在哪里呢?他看到的春天是什么样子?每个人所见不同,内心隐藏的图景不同,性格与命运也就因此不同,或许对于我和他来讲,地域有多远,内心就有多陌生。而且陌生不会消除,只会使爱情更加脆弱,充满漂泊、敏感、犹豫。时间终会把我们送到彼岸,但在此之前,谁也不知道自己会在哪里停靠。
五年之后,我又遇到一个人,我们结婚。这个人务实、诚恳,熟稔生活细节。说到情感,我爱这个人似乎并不比那个人更多,而且他带给我的也并非当初向往的那种爱情,可是我觉得心灵自在,即使差异很大的两个人,只要在一起安稳妥帖,相互尊重也是一种同行。爱情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实现……这样的事,我现在还不知道如何表述。有一年,他陪我去了喀什噶尔,那是与伊犁完全不同的另一个新疆,滚滚黄沙和铺排的丘陵反射着金色光芒,好像喀喇汗王朝时期的宫殿,田野里的植物被阳光晒得发蔫,向日葵、蓖麻、玉米,只有无边无际的玫瑰盛开,天堂之路清晰而明确。夜晚,胡杨林哗哗作响,对应着天上流动的银河,天山以南,我从未见过,突如其来的对新疆对故乡产生的陌生感,连我自己也觉得惊讶,或许无论对一个人还是一片地域,都不存在真正的认识,认识没有终点,也不存在全面,就像看到的星空,只是茫茫宇宙微小的一部分。认识会受到自身限制,一个人一生所能做的,实质上只是不断地体验、经历与铭记。
我想起来,那个人走的那一天,突然下了雨,后来变成了雨夹雪,倒春寒来临,一切秩序都被打乱,非冬非春,非雨非雪,我站在窗前,觉得自己就像那些树一样,即使静止不动,也会在季节的变换中,接受命运以不同形式对我进行的浇灌和浸润。既然“希望也可能是对错误事物的希望”,“爱情也可能是对错误事物的爱情,所以黑暗将是光明,静止将是舞蹈(艾略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