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硬汉与硬汉的最后
2016-12-20丁晓平
丁晓平
呜呼!1938年的中国,国将不国兮!
——5月,徐州会战失败;6月,安庆沦陷;10月,武汉和广州相继沦陷;12月,汪精卫率领陈公博、周佛海在越南河内发表臭名昭著的“艳电”,提出了“善邻友好”“共同防共”“经济提携”,卖国求荣当了汉奸。
——让我们再俯身看看1938年中国的政治版图:东北是伪满洲国,张家口是“蒙疆联合自治政府”,华北北平是日伪政府,华东是南京维新政府和没有收回租界的“孤岛”上海,西南重庆是国民政府的“陪都”,陕北延安是陕甘宁边区政府——新中国的雏形。
呜呼!中国!哀哉!中国!
现在是1938年6月26日,炎炎夏日,热风如火。陈独秀带着妻子和大姐一家老小九口,乘民权号轮船自汉口溯江而上。与以往顺江而下或到芜湖或到南京或到上海去赶考去留学去办报去革命不同,这一次,他踏上了颠沛流离的流亡生活。此前,陈钟凡曾建议时任武汉大学校长的王星拱聘请陈独秀到武大任教。王是陈独秀怀宁同乡,也是北大同事和《新青年》的重要作者,二人至好。但终因政治的原因,如陈独秀所言“武大不便聘我教书,我所学亦无以教人”。
登船之前,朋友们告诉陈独秀,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会决定恢复11年前开除的26名进入国民党中央高层的中共党员的国民党党籍,其中就有他,还有毛泽东、周恩来和目前与他闹得很僵的“托派”实际掌控者彭述之。听到这个消息,陈独秀笑了,他对国民党一时的心血来潮嗤之以鼻,这种眉毛胡子一把抓的闹剧难道就是所谓的“国共合作”吗?倒是毛泽东在延安刚刚出版的新作《论持久战》,与其在武汉抗日演讲中所宣传的全民抗战、持久战的思想不谋而合,油然而生一种英雄所见略同的慰藉。
本来,他是准备在2月份就动身离开武汉的,却因为“汉奸”事件的干扰,他没有成行,打了一场没有输赢留下遗憾的笔墨官司。后来徐特立来武汉调解劝慰,本想应何之瑜之邀去长沙岳麓山下著书立说,但考虑到“湖南非乐土,城市将难免为战区,乡间亦不无土匪侵害,故决计入川”。为此,陈独秀曾在一次宴会上征询章伯钧的意见,章当即寻求重庆《新蜀报》主编周钦岳:“仲甫入川怎么样?”周十分爽快地表示欢迎并愿提供方便,“居住和其他生活方面的问题,都可以负责”。但作为民主人士,周也根据中共方面的意见告诉陈独秀,希望他入川后“千万不要活动,更不要发表什么东西”。
6月16日,陈独秀正准备与包惠僧一起同行,偕双目失明的继母谢氏及儿子松年全家乘船赴重庆,阔别近30年的大姐全家突然从安庆流亡武汉,投奔他这个舅公而来。姐弟相逢与流离患难之际,悲感交集。陈独秀对包惠僧说:“老姐姐来了,我怎能撇开他们,自己先行?”于是,他就安排儿子松年夫妇带着孩子先偕祖母谢氏先走一步,自己留下来再想办法与大家一家前往重庆。
“卅年未见姐,见姐在颠危。相将就蜀道,且喜常相随”。大姐是一个十分能干的女人,嫁给了安庆商人吴尚荣,家里家外是一把好手。一直追随陈独秀的吴季严就是他姐姐四个儿子中的一个。这次大姐落难找他,同行的还有夫家的祖母、儿女和姑父母及叔伯兄弟共七人。
烽火连天,武汉危在旦夕,人们纷纷逃离家园,许多人一两个月都无法购到船票。过了十天,陈独秀终于通过朋友关系登上了中国银行、中央银行、交通银行和农民银行的包轮“民权”号,由汉口启程经宜昌再换船前往重庆。
6月28日,抵宜昌。一路上十分辛苦,因为乘坐的是别人的包轮,没有买到铺位,陈独秀夫妇一行九人都“在大菜舱外面打地铺(当时称之为三等活动舱)”。任卓宣(即叶青,中国共产党的叛徒,国民党所谓的“理论家”。)之妻尉素秋早慕陈独秀大名,这次幸运同船,乃第一次晤陈,十分激动,但看到其如此落魄凄惨,也顿生怜悯之情。她回忆说:“陈先生穿着一套中装短衫裤,顶上灰白的长发,剃去周围,只留中间像茶壶盖样一片……镶着一只金牙……展露笑容时可以看到……郑学稼兄说:陈先生眼睛中特有的光芒,为他所仅见。他很少佩服谁,惟独对陈先生敬佩有加。我则觉得,陈先生眉宇之间,表现出一种爽朗刚健的气象,令人体会到古人所说‘乾坤清气得来难的含意。吐词琅琅如山泉松风,表现读书人的气概。”
在武汉大学任教的郑学稼与陈独秀也刚刚认识不久。在武汉,郑就曾去拜访过陈,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那是一个月前的5月5日中午,郑学稼受《时事新报》总主笔薛农山(“托派”成员)之托,前往汉口吉庆街165号一家成衣店的楼上访问陈独秀。临去前,薛农山将一封信和30元钞票交给他,说:“愈快愈好,因为他太穷。”他不敢怠慢赶紧前往,找到这家成衣店,问店里的伙计:“楼上有姓陈的吗?”伙计答道:“是安徽的老头儿吗?他住在楼上。你小心哟,当心跌下来!”郑摸黑扶梯上楼,看到楼上的房间十分狭窄,一张木床,一顶蚊帐,一床单被,一张桌子,三四条木凳,二三只红皮箱,就是全部的家当。当时,室内有三人。郑问:“这儿有陈仲甫先生吗?”这时,一位穿短衣、身材较矮、花白头发、留有胡须的老人说:“你是谁?”郑遂将名片递上。老头看后微笑道:“哟!我们是‘汉奸同志!”因为郑学稼和陈独秀一样,当时也被王明、康生之流诬蔑为“汉奸”。陈独秀客气地问他吃饭了没有?这时,他才注意到方桌上有盛好的饭菜,一碗青菜,一碗汤。郑学稼后来回忆说:“那饭是我从未吃过的粗米,饭菜我实在不能下咽,所以撒个谎,说‘已吃过了。而他却泰然地吃粗饭菜,这使我心中逗起很多感想。从这天起,我常到他的住处去。”
因为和陈独秀熟悉了,也成了忘年交。在船上,陈独秀与郑学稼无话不谈,但未涉及政治。郑回忆说:“他真是谈笑风生,不感旅途单调。30日船抵万县,我们一同登岸游公园。他嘱我电薛农山到码头招呼,和代订旅馆。7月2日下午4时,民权船抵重庆,出于陈先生的意料之外,来接的人很多。”
陈独秀到重庆后,虽然得不到中共和国民党两方面的照顾,但仰慕他的朋友确实不少。老朋友高语罕和《新民报》《新蜀报》的张恨水、张剑慧、周钦岳等等都纷纷为他设宴洗尘。陈独秀将大姐一家安顿在十多天前抵达的儿子松年住在绣壁街,自己则由周钦岳、高语罕安排,先是借住在国民政府禁烟委员会李仲公驻重庆办事处,后来又借住在上板街15号川源公司老板黄炯明家的楼上。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陈独秀虽然在朋友、媒体面前一再表明“决心不再介入国共两党之争”,“对政治已无兴趣”,但一到重庆,他依然不改“斗公”本色,又忍不住书生意气的心痒、嘴痒、手痒的毛病,对时局高谈阔论。7月14日,他在国民党中央广播电台发表讲演《抗战中川军的责任》;16日,应民生公司邀请发表讲演《资本主义在中国》。这些日子,他笔耕不辍,还撰写发表了《抗战一年》《民族野心》《论游击队》等政论文章,对当前抗战政策指指点点,左右开弓,既猛然抨击“重庆”,也没有轻易放过“延安”,斗志不减当年。他说:“抗战一年了,农民仍旧隔岸观火,商人大做其经济汉奸,买办和银行家、官僚们则利用国家机关来投机外汇,或垄断国产,阻碍出口贸易,以此大饱私囊。士大夫豪劣绅纷纷充当汉奸。为抗战而尽力牺牲的,只是一部分有民族意识的工业家、工人、军人或受过资本主义或社会主义洗礼的青年。所谓‘全民抗战,不过是一句宣传口号。”依然还是人们熟悉的那种犀利尖刻的文风,依然还是那种挥斥方遒的气概。然而,此时的重庆已不比武汉,更不比南京,如今的“陪都”特务横行,国共角力,已经完全没有陈独秀当年振臂一呼的土壤和气候了。
雾都重庆也素有火炉之称,成为国民政府的“陪都”后,人口倍增,物价飞涨,尽管一家老小终于有了四世同堂的天伦之乐,但无论是捉襟见肘的经济还是患病日衰的身体,陈独秀都有些招架不住。尤其是闷热潮湿的天气对他的心脏病和高血压,都极其不利。再者,从南京出狱以后,这位思想界、文化界和政治界明星般的角色,已经渐渐在政坛上失去了光芒,尤其是意外飞来的“汉奸”横祸让他的光辉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身处国民党和共产党之夹缝中的尴尬,更使得他内心有许多难于启齿的窘迫和孤独。虽然,诸多故友新朋对他的爱惜和关照,依然让人感受人间的温暖,但一个政治人物最大的悲戚还是莫过于被政治无情地抛弃。
在重庆,尽管陈独秀在政治上已经是一个“破落户”,但他在民间的声望犹如北斗,依然是一位举足轻重的风云人物。因此也是诸多社会名流和新闻记者追逐求访的对象。但除至亲挚友之外,陈独秀一概拒绝采访。一天,北大《新青年》时代的老友沈尹默来访,见其身心憔悴,就劝他离开政界,找一个清静的地方潜心著述,不要再为声名所累。沈尹默说:现在共产党骂你,你不认错,和共产党对着骂;国民党拉你做官,你又不俯就,还写文章把内幕捅出来,这下把两党都得罪了。你性格太倔强,办事从不知妥协退让,不适宜做一个真正的政治家。
听了沈尹默的劝慰,陈独秀笑着说:“还是沈二(沈尹默的小名)了解我,也只有你这样的老朋友才能对我出此真言。你的意见我是听得进去的。我眼下也是这个打算,过了几年牢狱生活,现在弄得一身是病,高血压、胃肠炎,最近又添了一个心脏病。眼下的陈独秀孤家寡人一个,哪里还有什么心思、精力、本钱去搞政治。”
8月3日,在重庆住了整整一个月后,陈独秀决定接受老朋友邓仲纯的邀请,偕妻子潘兰珍在重庆储奇门码头乘小轮溯江而上,前往江津。江津在重庆上游,水程约90公里,乘小火轮四五小时即到。作为川东大县,境内由白沙重镇,是抗战时期的文化区,有聚奎中学和重庆女二师,战时新办的大学先修班、国立女子师范学院以及国立图书馆、国立编译馆等国家级文化机关等也搬迁至此,朱蕴山、章士钊、顾颉刚、沈尹默、许德珩、魏建功等文化名人也都住在这里。而对陈独秀来说,更感亲切的是,战时被疏散到江津的安徽人达千余人,安徽旅渝中学也改名国立九中设在江津,诸如安徽名流光明甫等诸多知识分子和知识青年均会于此,有“小安徽”之称。在安徽籍的新朋旧友中还有挚友潘赞化夫妇、高语罕王丽立夫妇、邓仲纯邓季宣兄弟、老战友葛温仲之子葛康俞、安徽名绅胡子穆,以及九中校长陈访先、秘书方孝远,白沙女子师范教师台静农等等。江津的人文环境,无疑让陈独秀能够找到一种回家的感觉。
邓仲纯,又名邓初,著名书法家邓石如的重孙。他和三弟邓以蛰(邓叔存,邓稼先的父亲)都曾留学日本,与陈独秀交往密切,成为终身挚友。在五四运动中,任北大内务部佥事的邓仲纯曾和陈独秀一起散发《北京市民宣言》,陈遭逮捕,他幸运逃过。陈独秀到重庆后,邓在第一时间就去登门拜访,告之自己重操医学旧业,在江津开设了延年医院养家糊口,他力邀患病的陈独秀到离开重庆到江津避难,还可以为其就近治病。陈独秀不想打搅他,有些犹豫不决。为表诚意,邓仲纯回江津之后又专门致信陈独秀:“如果你及嫂夫人潘兰珍愿来江津避难,我及弟家热情欢迎,其住所和生活费用,均由我们兄弟二人承担,待抗战胜利,我们同返故乡。我们盼等你及嫂夫人的到来。”高语罕说,陈本不愿意离开重庆,他关心时局,江津太闭塞,但是“政治的和物质的条件不容许,他只好退居人事比较闲适、生活比较便宜的江津区做寓公”。
经过深思熟虑,陈独秀无奈决定接受邓仲纯的邀请,前往江津。启程前,他也没有来得及写信通知邓仲纯,一来不想给老朋友添加接船的麻烦,二来既是老朋友也就不必客套,于是匆匆忙忙地偕潘兰珍于8月3日中午抵达了江津通泰门码头。登岸后,找了一个码头挑夫就径直奔向位于黄荆街83号的邓仲纯住处——延年医院。
一路江风吹拂,风尘仆仆,陈独秀想到自己从此可以在江津过上舒适恬淡的家居生活,安安静静地做“寓公”,故友新交诗酒豪情,开始新的生活,心情不免格外舒畅愉悦,没有了重庆的压抑和沉闷。但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正是自己小小的疏忽,让自己吃了一个“闭门羹”。因事先没有通知邓仲纯,而凑巧邓正好出诊在外,邓仲纯的妻子闭门谢客,把陈独秀夫妇晾在了延年医院的大门口。我们无法想象心高气傲的陈独秀遭遇这样的尴尬之事该是如何的心情。穷于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累累如丧家之犬,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不过如此。热脸贴了个冷屁股。这“闭门羹”如同一瓢冷水,将陈独秀一路的兴奋、期待和愉悦浇了个透心凉。站在烈日炎炎的大街上,陈独秀脑筋惨痛,不禁感慨万端,天下之大,难道竟然无我栖身之地?宁可露宿街头,也不寄身篱下。
幸运的是,目睹如此狼狈难堪情景的码头挑夫听出了陈独秀的“下江人”(当时四川当地人把避难入川的南方人通称作“下江人”。)口音,告诉他自家隔壁住宿的就是一位“下江人”,名叫方孝远,何不请他帮帮忙。陈独秀一听,满面愁容终于舒展了些。原来,方孝远也是他的老相识,系安徽桐城人,在武汉时还曾去德润里拜访过陈独秀。而方孝远一家入川,正是通过陈独秀找包惠僧才搞到船票的。这下,终于有了救星。在方孝远的帮助下,陈独秀终于找了一家“郭家公馆”的小客栈安顿下来,并为他接风洗尘。8月7日,喜欢交友的房东曹茂池慕陈独秀大名决定腾出家中一间屋子连同家居全部供陈独秀夫妇居住,不收房钱,终于得以安身。对此,陈独秀在9日专门致信尚羁留在重庆的儿子松年,说:“三日抵此,不但用具全无,屋也没有了,方太太(即方孝远之妻,引者注)到渝,谅已告诉了你们,倘非携带行李多件,次日即再回重庆矣。倘非孝远先生招待(仲纯之妻简直闭门谢客),即使有行李之累,亦不得不回重庆也。幸房东见余进退两难,前日始挪出楼房一间(中午甚热),聊以安身,总比住小客栈好些,出门之难如此,幸祖母未同来也。”
当天晚间,邓仲纯出诊归来,听说此事后,向来“怕老婆”的他怒不可遏,与妻子大吵一顿,罕见地动了干戈。随后又马不停蹄地找到方孝远,赶到“郭家公馆”负荆请罪,向独秀夫妇赔礼道歉,并坚请他们当夜搬到自家居住。陈独秀见老朋友如此仗义,感动万分,只怪自己行前没有函告才酿成此剧。但考虑邓仲纯夫妻刚刚吵嘴,难免心中隔阂再起波澜,遂决定在“郭家公馆”暂住一些日子,待其夫人气消了之后再说。
陈独秀一到江津,慕名来访者也是络绎不绝。时任江津县县长黄鹏基就到郭家公馆去拜访过陈独秀。而国民党方面对这位失意者其实并不放心,重庆方面随时有人过来侦查陈独秀的行动。因此,尽管江津地方上的上层人士都尊重陈独秀,遇有重大宴会都请他参加,但他总是沉默寡言,很少和别人交谈。这个时候的陈独秀,从表面看不像一位年近六旬的老人。“紫黑的不大开阔的脸颊,一对炯炯有神的眼睛,仿佛还蕴藏着《新青年》时代的活力。态度显得沉郁,也有点矜持。”但在一般人的眼中,他只是一位学者,不像一个政治活动家,更不像一个敢于斗争、敢于胜利的革命者。
流亡生活的艰难,亦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听说陈独秀寄居江津的生活贫困潦倒,在上海的老朋友汪孟邹实在看不过去,就于10月21日给时任驻美大使的胡适写信求援,说独秀“日撰文二三篇,归《时事新报》发表,每篇送三四十元,以维生活之需”,但“胃病复发,血压高之老病亦复发,甚至不能低头写字”,无以为生,希望胡适就“在美之便,或向政府设法,为他筹得川资”,使他夫妇“得以赴美游历旅行,病体当可易愈”,而“此事国内友人均无力量办到,不得不十二分仰望吾兄为此高龄老友竭力为之”。言辞之切,跃然纸上。但胡适对此漠然,没有回音。其实,在陈独秀1937年8月出狱前后,胡就曾主动邀请陈去美国撰写自传,遭拒绝。因此,汪孟邹给胡适写求助信,绝非陈独秀的本意,完全是出于老朋友的恻隐之心,弥足珍贵。
寄人篱下的陈独秀不甘寂寞,频频出手问政,但时时碰壁而返,左右不讨好。现在,陈独秀对政治真的是心灰意冷了,从1938年11月起,在此后的三年时间里,他再也没有公开发表任何议论政治的文章了,而是潜下心来埋头研究他一生钟爱的文字学,继续完成南京监狱中没有完成的著书立说。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陈独秀结识了小同乡台静农。1902年出生的台静农曾在北京大学中文系旁听,后转入北大国学所半工半读。1938年10月,在白沙女子师范学校教书的台静农,应老舍之邀参加重庆抗战文艺协会举行的鲁迅逝世二周年纪念会,并作鲁迅生平报告。他从在青岛山东大学结识的好友邓仲纯那里得知陈独秀在江津的消息后,就很想早点见到这位仰慕已久的大师,“弥补我晚去北京,不能做他的学生”的遗憾。而当邓仲纯把台静农介绍给陈独秀的时候,陈非常高兴,早早地就在邓家等候这位年轻人的到来。这令台静农受宠若惊,“现在他竟在等着我,使我既感动又惊异”。两人一见面,他发现“仲甫先生却从容笑谈,对我如同老朋友一样”。从此,他们订下忘年之交。因台静农在大学当教授,工作没有什么约束,比较自由,因此经常帮助陈独秀在白沙的国立编译馆借阅图书,查找资料,做了许多助手的工作。自1939年5月12日至1942年4月20日,陈独秀至少给台静农写了102封信,无所不言,推心置腹。1940年5月5日,陈独秀还将自己在南京狱中撰写的《实庵自传》手稿赠送给台静农留念,可见两人交往之深。
第一次见面,陈独秀给台静农留下了深刻印象,“谈笑自然,举止从容,像老儒或有道之士,但有时目光射人,则令人想象到《新青年》时代文章的叱咤锋利”。都知道,陈独秀不仅诗写得好,而且字也写得好,经常给相识的朋友、村民题写中堂、条幅,每求必应。台静农还知道他早年不仅背诵杜甫诗歌全集,且在书法上用功于篆书。两人在畅谈中似乎觅得了知音。台静农父子还请独秀到他们白沙的家中作客,并请其题字留念。陈独秀当场挥毫,题写一幅四尺立轴和自撰对联“坐起忽惊诗在眼,醉归每见月沉楼”一副相赠,令其大开眼界。他惊异地发现陈独秀书法体势雄健浑成,不特见其功力,更见此老襟怀,真不可测。
通过台静农,陈独秀与失去联系的老朋友沈尹默又联系上了。人老了,自然喜欢怀旧。对这位少年时代在杭州结识,后来又在北大作同事的朋友,陈独秀没有计较1919年因为所谓“嫖妓”谣言而引起由沈提议罢免他北大文科学长之职的过隙,还是怀念西子湖畔那段诗酒豪情的生活。那时,他曾作诗曰:垂柳飞花村路看,酒旗风暖少年狂。桥头日系青骢马,惆怅当年萧九娘。
往事回首不堪,那年那月那些人,那酒那歌那些事,如今,酒旗不见,风暖犹存,少年狂也是老夫聊发了。静坐良久,诗性大发,遂作《七绝》四首书赠沈尹默,并托请台静农转呈。
湖上诗人旧酒徒,十年匹马走燕吴。于今老病干戈日,恨不逢君尽一壶。
村居为爱溪山尽,卧枕残书闻杜鹃。绝学未随明社屋,不辞选儒事丹铅。
哀乐渐平诗兴浅,西来病骨日支离。小诗聊写胸中意,垂老文章气益卑。
论诗气韵推天宝,无那心情属晚唐。百艺穷通偕世变,非因才力薄苏黄。
思想文章虽有激变,艺术趣味未曾磨灭。从此,陈独秀和沈尹默有唱有和,在一首陈独秀和沈尹默的五言古诗中,陈独秀这么写道:“但使意无违,王乔勿久待,俯仰无愧怍,何用远吝悔。”还有那份不服输的劲儿,还是那副硬骨头的范儿。
转眼就过了一年。
1939年1月,经邓仲纯的再三恳请,陈独秀终于同意由“郭家公馆”搬迁到黄荆街83号的延年医院。不久,双目失明的嗣母谢氏和三子松年及大姐一家都陆续搬到江津居住。在潘赞化的帮助下,为松年在九中总务处谋了一份工作兼代课维持生计。大姐一家及其子女也都在朋友的帮助下,工作有了着落。
陈独秀夫妇恪尽孝道,与母亲同吃同住,“事其承祧之母至孝”,“朝夕承欢颇勤”,弥补革命离家后没有尽到的义务。一大家人好不容易安居乐业,但不幸的是嗣母谢氏在3月22日突然病逝,令陈独秀悲伤至极。松年回忆说:“在逝世前的一段较长时间,祖母双目失明,吃饭都由父亲亲手送给他。祖母逝世,大姑母一定要为死者披麻戴孝、守灵等尽孝道的仪式,父亲是顺从了。”为此,提倡新文化的陈独秀与大姐吵了一架,但最终还是入乡随俗,服从了大姐的训斥,“完全遵守旧时礼节,服丧成礼如仪。人颇奇之,然独秀则‘我行我素,尽哀而已”。他的老朋友房轶五对此也有着清楚的记忆:“世人多谓君非孝,其实,君事母极孝。母目瞽,每食,君必亲奉菜至母碗中。母逝江津时,君着麻衣,匍匐痛哭。”
母亲去世后,陈独秀内心十分悲痛。一月后,成都一位名叫刘启明的人托他的晚年好友杨朋升向其索文求字。5月5日,他复信说:“先母抚我之恩尊于生母,心丧何止三年,形式丧制,弟固主短丧,免废人事,然酒食酬应为人作文作书,必待百日以后,刘君所嘱,迟至此期,方能报命,晤时请代达鄙意!弟遭丧以后,心绪不佳,血压高涨,两耳日夜轰鸣,几于半聋,已五十日,未见减轻,倘长久如此,则百事废矣。”陈独秀“丁忧”之诚心,感天动地。而由此引起的心绪不佳,身体衰微,心境苍凉,“诚堪浩叹”。在这封信中,陈独秀还透露自己担心正在撰写的书稿无法完成,准备“夏间拟至嘉定左近觅一清凉地居住,但未悉能否如愿耳”。
因为天气炎热,再加上潘兰珍与邓仲纯之妻不睦,在邓仲纯的好友江津富绅邓蟾秋和邓燮康的帮助下,陈独秀在延年医院住了五个月后,真的搬家了。但通讯联络的地址依然是邓仲纯家的地址——江津黄荆街83号。陈独秀为什么在延年医院的邓家住不下去了呢?
邓仲纯的弟弟邓季宣(时任国立九中校部总教导主任兼高一分校校长)回忆说:“我的一家和二哥(邓仲纯)的一家由重庆搬到江津后,二哥在西门内赁了几间房子开业行医;我家和二哥家都住在一起。陈独秀一到江津后,就把小儿子松年送到江津德感坝九中总务处潘赞化那里,由潘赞化给他在总务处安排最低级的职员工作。我和二哥觉得,陈家和我们邓家既是世交,又都流亡在外,再加之陈此时也算是穷途末路,所以我们同意接受陈独秀一家三口和我们同住,也依靠我们兄弟二人生活,同在一个锅里吃饭。那时,陈独秀已经五十多岁了,可是他的新夫人小潘最多也只有三十来岁,我们都不愿叫小潘为陈太太,就叫她‘小潘。我平时都在德感坝,只有星期六才回到江津城内。我的一家对陈家倒还过得去,只是我那位二嫂对陈独秀的老夫少妻万般厌恶,经常恶言恶语地给他们夫妇难堪。而二哥又有些惧内,不敢出来制止。这时,天气还热,陈独秀经常上身打个赤膊,下身只穿条裤头。三家人挤住在一起,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就像住在汉口难民所里一样,确实不大方便。我的六七岁的最小儿子平时就很顽皮,有一天,他看陈独秀光着头顶,打着赤膊,觉得好玩,就跑到背后摸陈独秀的屁股。这样一来,陈独秀光起火来,责怪我们邓家小孩没教养。我也不在家,二哥在前面给人看病,二嫂一听到‘没教养三字,就火冒三丈,指着陈独秀的鼻子厉声斥责道:‘你说别人没教养,你还是先看看自己吧!你都五十多岁的老头子了,还骗娶人家年轻轻的大姑娘作老婆,你这是什么教养!三家人挤住在一起,男男女女一大屋子人,你一个老头子赤身露体的在中间转来转去,你这是什么教养!陈独秀受到二嫂的这一顿抢白后,一句话也没说,很快托人找到房子,带着养母和小潘搬出了我家。”
人生旅途,雪泥鸿爪。流亡无家,何必天涯。短短不到一年,陈独秀前后四易栖息之地。众生芸芸,人海茫茫,这汪洋中的一条船,又将漂泊到哪里?
1939年5月27日,陈独秀再次搬家,这次他搬到了鹤山坪的石墙院。这里成了他人生航船最后的码头。
码头,也只是码头,永远不是港湾。
选择到石墙院居住,主要原因还是因为生活所迫。尽管延年医院邓仲纯家居住环境和条件相对来说比较合适,且邓仲纯极力挽留,但因邓夫人不容,心情不畅,不可强求。陈独秀向来是不愿拖累朋友之人,更不想因自己导致朋友夫妻家庭感情不睦。再加上5月3日和4日,日本鬼子在重庆实施大轰炸,搞得人心惶惶。于是在5月初就开始,陈独秀就四处托朋友寻找居住。他在5月12日、17日、18日和21日接连写给台静农的信中均谈及在白沙、马项桠、聚奎和鹤山坪等地租房以及购买家具、炊具之事,可见其操心与焦急。
确实如陈独秀所言,因“血压高五十余日迄未轻减,城中烦嚣,且日渐炎热,均于此病不宜”,他要找一处“静、凉、安全”之地,并雇一名佣人,以帮助购买柴米油盐和送信诸事。最后,陈独秀还是在5月20日前后自己乘坐滑竿费了两个小时的路程前往鹤山坪进行考察之后,才选择了杨家老宅石墙院。
陈独秀是为何又是如何选择石墙院作为寄居之所的,我们还是听听石墙院主人杨鲁丞的后人是怎么说的。杨氏后裔杨明新说:“陈独秀两口子住进石墙院,是我父亲杨庆馀主动上门取请来的。因我曾祖父杨鲁丞生前受过章太炎的轻侮,我父亲就想,要是能把陈独秀这样的大人物请到家中来,为我曾祖父整理遗稿,出版时再由陈独秀亲笔写序,曾祖父蒙受的羞辱,就能得到洗刷,他在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了。本来,像陈独秀这样的大人物是不好请的。但因一则江津城里经常闹空袭跑警报,城里的有钱人家纷纷往乡下搬;二则陈独秀那时生活已经非常困难,所以我父亲上门一请,他就答应先上山看看。到了石墙院,他们觉得环境很不错,那时可不像现在这副样子,才答应住下来帮忙。开始,陈独秀两口子和我们一起吃饭,父亲待他们犹如上宾,陈独秀整理遗稿也很卖力,《群经大义》和《杨氏卮林》就是经他整理后,我父亲拿到江津供销社去自费出版的。各出了一千册。可陈独秀原来答应下来的序文他并没有写,我父亲很着急,特地跑到城里请来与陈独秀有师生名分的龚灿滨做说客。陈独秀反而对龚说了我曾祖父写的东西没啥价值,食人之禄,忠人之事。我父亲知道后,当然不高兴,但又不好黑下脸来赶他走,脸上有时也就不那么好看,以为陈独秀知趣自己离开算了。陈独秀感觉到了,又实在无处可去,就提出分伙立灶。我父亲想,反正家里房子住不完,就同意了,还把全副锅盆碗盏供给他两口子用,也没有收他们的房租。虽是这样,有时父亲也请他们过屋来吃顿饭,或者叫我们给他两口子端点菜过去。我记得端得最多的是豆花,陈独秀特别喜欢吃豆花,可潘兰珍又做不来。”
事实正是如此,当年号称“经史大家”的章太炎到四川时,杨鲁丞曾经将自己的著作手稿拿去请教章太炎。章太炎翻阅后,批了四个字“杂乱无章”。如此批语令江津名绅杨鲁丞无颜见江东父老,回到江津后气急而死。所以当杨庆馀听说陈独秀到了江津后,就通过好朋友江津农工银行行长邓燮康介绍,希望陈独秀这位比章太炎还有名气的人物出面帮忙整理祖父遗著并作序言,替杨鲁丞报仇雪恨。邓燮康将这些情况简单与陈独秀进行协商,陈独秀翻阅了手稿,觉得“杂乱无章没有关系,只要花点功夫整理,就会有理有章了”。就这样,陈独秀答应下来,并在邓燮康陪同下去考察了石墙院,双方达成了协议。
其实,对整理杨鲁丞遗稿,对陈独秀来说,只是为了求得一个栖身之所的无奈之举,他实际上并没有多少兴趣。稍微明白的人都知道,章太炎和陈独秀也是老相识,章看不上眼的,陈能说好?实在是穷途末路了。因此,陈独秀一边埋头写自己的文字学著作,一边用一年左右的业余时间认真将杨氏遗稿整理誊清成两部书,一部叫《杨鲁丞先生谈〈皇清经典〉手稿》,一部叫《杨鲁丞先生遗作六种》,但他还是违约了,迟迟不肯为杨氏遗稿作序。为此,杨庆馀十分着急,又不便催促,便找朋友刘颖滨托龚灿滨作为说客。这是1942年春天的事情。龚灿滨答应了,便择日来到石墙院拜访陈独秀。因抵达时,陈独秀正在睡觉,而两年前龚又曾在郭家公馆拜访过,所以和潘兰珍说起话来就比较亲切些。龚灿滨回忆说:“陈独秀醒后,潘兰珍带我进去。他躺在床上,显得十分消瘦,先前那双炯炯有神的目光已经黯淡了。我简单地探问了一下病情,便把话转到整理杨鲁丞遗著的问题上。他从床榻的小柜上顺便递给我两本书,一本是木板印的《群经大义》,一本是《杨氏卮林》誊稿。他问:‘看过吗?这就是杨先生六种遗著中的两种。《群经大义》很多是转述前人注疏的,创见不及你们四川的廖季平,《杨氏卮林》评价诸子,则远逊适之先生。但在小学(指文字学)方面倒是有点成就的。”
没有为杨氏遗稿撰写序言,陈独秀确实违约了,但是他没有违心。学问来不得半点虚伪。陈独秀终究没有做那种“拿了别人的手短,吃了别人的嘴软”的无原则吹捧和逢迎,以一个学者的良心和科学严谨的态度,坚持了学人的气节和操守。就这一点,更值得21世纪的中国学人好好学习。
石墙院在一个半山坡上,因系长条石头砌成的高墙而得名。石砌的八字大门面南而开,内嵌石屏风,门外有石刻的“节孝牌坊”,还有几棵大黄桷树。院内林木蓊郁,环境清幽,确实是一个适宜休养的好地方。但在陈独秀看来“此间毫无风景可言,然比城中空气总较好也”。6月6日,他致信台静农说:“弟移来鹤山坪已十日,一切均不甚如意,惟只有既来之则安之而已。”
话虽这么说,其实陈独秀并没有安下心来。7月间,陈独秀致信上海亚东图书馆的老朋友汪孟邹,“有东下的意思,他想去重开芜湖科学图书社”,他“大概想起‘文章瘾来了”,“也许想起卖卖铅笔、墨水、信封、信纸来,很有味,又可以解决生计问题,糊口了吧?”但最终,陈独秀还是没有东下。不是不想,而是现实不允许他想啊!在此后的日子里,还曾有朋友邀请他去北京大学(即已西迁的西南联大)作讲座,他自己也曾想移居赤水或江安县城居住,甚至还有过迁徙贵阳的想法,但均因身体和经济条件所限,一切化为泡影。
石墙院的生活非常凄苦,陈独秀的住房上无天花板,下面是潮湿的泥土地,若遇大雨,满屋漏水。与杨家分伙立灶后,生活就更加艰难了。周围的邻居一开始不清楚陈独秀是干啥子的,只晓得他是杨二爷(杨庆馀)请上门的客,是个大文化人。而且经常有人从重庆、江津来看望他,全是滑竿来滑竿去的,穿得也很体面,都以为他是个有钱的“下江人”。其实,时间一长,村民们都知道陈独秀是“马屎外面光”,穷得造孽。潘兰珍有时候跟杨家几个婆娘打麻将,瘾大胆子小,输多一点,打出一张牌手都在抖。杨家的奶妈吴元珍说:“陈先生虽才六十出头,但看上去要老相得多,身体很瘦,病萎萎的,一年四季都穿长衫,冬天戴一顶潘兰珍给他织的黑棉线帽子。他说话不好懂,待人很和气。他屋头的全部家当就是两口藤竿箱子。陈先生平时都关在上房里写书,写累了,有时也出去转转,到院子外面那棵黄桷树下和大路口的幺店子里和赶双石场回来的农民摆摆龙门阵。”为了帮助购买家庭日常用品、笔墨纸砚、书籍以及跑腿送信等大小差事,他专门雇佣了一个家住白沙的焦姓伙夫,他与外界诸多信件的及时收发都是靠这位伙夫做到的。
1939年冬天,辛亥革命时的老朋友时任国民政府委员的柏文蔚将军自湖南到重庆开会,曾专程绕道到江津来看望陈独秀。当他看到老朋友的生活如此凄凉穷苦,心中很不是滋味。寒风中,柏文蔚见陈独秀穿的棉衣非常单薄,当即把身上穿的灰鼠皮袍脱下赠送以御寒冬,聊表老朋友的一点心意。杨家的佃户胡庆的大儿子胡品中和陈独秀有过近距离的接触,觉得“这样一个大人物,落魄到了石墙院篱下,吃碗受气饭,总归是让人同情的”,就经常帮助陈独秀夫妇种的菜地淋淋粪、松松土。为此,陈独秀非常感谢,当场悬肘给他写了一张条幅——“坐起忽惊诗在眼,醉归每见月沉楼”。为了维持生计,他曾亲眼看到潘兰珍将柏文蔚送给陈独秀的灰鼠皮袍拿到当铺当了几个钱回来买米抓药。
流寓江津,隐居石墙,陈独秀深居简出,清苦自持,不问政治,潜心著述。此时此刻,陈独秀在鹤山坪在石墙院的乡亲们面前,依然表现出大文化人的形象。这位个子不高的硬汉强颜欢笑,压抑苦闷,努力把自己塑造成一个豁达坚强不畏艰苦的伟丈夫,不让外人笑话他的落魄。
“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李白的这首《山中问答》,或许正是陈独秀复杂、矛盾、痛苦却又无处诉说的心情,在那个历史现场最美好的表达。在石墙院,他曾多次将李白的这首诗手书条幅赠送鹤山坪的乡亲,其中杨氏后人杨眉和至成中学学生阙森荣均幸运得到赠予。如果说手书李白的诗歌是为了向外人掩饰自己内心的落寞,但痛定思痛又苦不由衷的陈独秀,毕竟清楚自己的境遇,狂飙不再,西风残照,枉然如梦,不得不回归书生本色。这个时候,怀宁亲戚胡子穆来访,颠沛流离中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陈独秀当然明白“梦里不知身是客”只是一种古人诗意的惆怅罢了,他内心油然而生一种悲凉,这种只能意会而不可言传的落寞与苍凉,或许只有诗歌才能作出最好的表达。
“嫩秧被地如茵绿,落日衔山似火红。闲倚柴门贪晚眺,不知辛苦乱离中。”在石墙院,陈独秀写下这首《赠胡子穆先生》,与李白的《山中问答》形成最佳的心灵对照和强烈的精神反差。毫无疑问,自己的诗才是最真实的自己。这才是那个历史现场最真实的陈独秀。
因为陈独秀病情十分不稳,虽然移居石墙院,邓仲纯依然全程负责治疗,经常到鹤山坪出诊。有时候,他也请程里鸣大夫代他前往问诊。时间久了,陈独秀和程里鸣就有了感情,两人无话不谈。有一次,程大夫就笑着问道:“陈先生,我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陈独秀说:“有话就直说。”程说:“人们都说你老先生是半截子革命。”陈独秀摇摇头笑着长叹一声,说:“你行医,不懂政治。你为我治好了病,无以答谢,给你写副对联吧。”于是,陈独秀起身提笔为程里鸣写了下面这副对联:美酒饮到微醉处,好花看在半开时。
鹤山坪的乡亲们对陈独秀潘兰珍这对老夫少妻的到来,一开始都感到非常神秘,谁都不会想到这位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的老头子不仅是北京大学的大教授大文豪,而且竟然是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曾连任了五届中共中央总书记。乡亲们对陈独秀非常尊重,尊称他“陈老先生”,他不让,大家只好叫他“陈先生”;称呼潘兰珍为“陈太太”,他也不让,让叫“陈姨太”。于是大家当着他的面就喊“陈姨太”,背了他就喊“陈太太”,简称“陈太”。从这件小事可以看出,陈独秀内心依然没有忘记结发妻子高大众和亡妻高君曼,尊重那个时代的家庭伦理。
七月流火,陈独秀的高血压和心脏病更加严重了。新朋旧友都没有忘记他,这次到江津刚刚结识的名绅邓氏邓蟾秋和邓縭仙兄弟及其侄子邓燮康,都是陈独秀的座上宾。盛夏来临,邓氏兄弟为了尽地主之谊,邀请陈独秀夫妇到白沙松林坡邓氏旧居和聚奎中学所在地黑石山小住疗养。这两个月的时光,应该是陈独秀在江津流亡岁月过得比较开心的日子。邓蟾秋是江津有名的富绅,在重庆经营盐业,拥有60万的资产。停业后,他将15万元赠送给聚奎中学作基金,以5万元创立了重庆蟾秋图书馆,其余部分则分赠亲友子侄作留学外国的费用,自己只留5万元颐养天年。陈独秀对邓蟾秋的义举非常感动,深有感慨地说:“一个人聚财不难,疏财实难。真不易矣!”这年10月,邓氏七十大寿,陈独秀用篆文题写“大德必寿”和“寿考作仁”两横幅相赠,分别镌刻于黑石山鹰嘴石和团石包上,其中后者在“文革”中被毁。
流亡江津,陈独秀先后三次受邓蟾秋兄弟之邀到白沙小住。此间,他还受聚奎中学校长周光午的邀请,在学校“鹤年堂”给全体师生作了一次演讲,庆祝该校成立70周年。陈独秀体态清癯,一身蓝布长衫,外套马褂,脚蹬布鞋,十分朴素,一口安庆怀宁口音,慢条斯理,抑扬顿挫,没有慷慨激昂,但引经据典谈笑风生,如同话家常摆龙门阵一般。从匡衡凿壁偷光入题,陈独秀劝勉青年学子珍惜寸阳,为民族崛起而努力读书,痛陈东洋小日本欲霸占中国之现状,疾呼一致对外争取抗日胜利。道理深入浅出,孩子们听得津津有味。石墙院主人杨氏后人杨眉清楚地记得,本来考上公立江津中学的他,就是经陈独秀推荐才免试上了有更多名人执教的私立聚奎中学。独秀先生还将朱熹的《绝句》——“少年易老学难成,一寸光阴不可轻。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专门手书条幅赠送,勉励他好好读书。
也就是在1939年夏天,国民党蒋介石依然没有忘记继续拉拢陈独秀“反共”。一天,国民党第八战区副司令长官胡宗南和大特务头子戴笠带着水果和茅台酒来到白沙,微服私访陈独秀。他们原本不想以真名求见,但又怕被拒之门外,即令见了也许会敷衍了事,只得用了真名。这次,陈独秀给了他们面子,同意接见,一见面就问:“是不是蒋先生关照要来的?”胡、戴就无可隐讳地答复:“是的。”
原来,这次胡宗南和戴笠来访,确实是蒋介石接受张国焘的建议而批准的。张国焘1938年4月叛逃投靠蒋介石后,蒋原本以为交我运用对延安是致命打击,谁知一年多来挤不出牙膏,又臭又硬,令其大失所望,逼得太狠又怕他上吊。为了脱身,张国焘就向蒋介石建议,由国民党知名人士公开访问陈独秀,将陈有利于国民党主张的抗战言论有选择性地编辑成册,作为有力对付延安的宣传武器,其分量自然比叶青之流所写的反共理论文章还重得多。蒋介石觉得张国焘的建议是可以考虑的一个办法,要求胡宗南和戴笠抓好落实。随后胡、戴二人与他们的智囊周天蓼、梁干乔等进行研究,都觉得这是张国焘在蒋介石面前交不了账而玩出的新花样,黔驴技穷,把共产党的开山祖搬出来搪塞。但他们最终还是决定将计就计,并决定带上1938年3月16日发表傅汝霖、段锡朋等九人署名公开信《为陈独秀辩诬》的《大公报》,作为提供给陈独秀大骂延安的最好材料,企图用这种小小的伎俩挑拨陈独秀和中共的关系。胡、戴二人密谋好方案之后,将《大公报》的剪报专门送呈蒋介石审阅。蒋介石批示:要特别慎重保密,只许胡宗南与戴笠知道此事,以私人身份前往。如陈问道是不是奉命来的,则可说报告过就是了。胡、戴二人领命后,原打算要张国焘一同去。张国焘知道陈独秀肯定不会待见他,就坚决拒绝,还冠冕堂皇地找出理由——怕引起陈的怀疑,见了面反而不好说话。而且陈的身边有高语罕夫妇在,容易泄露,一旦被延安抓到了把柄,以后在宣传战线上有顾虑。因此,胡、戴见到陈独秀后,对张国焘的建议只字未提,按照他们事先商量好的,“由胡出面,戴则连边鼓都少打为好”。
陈独秀对胡宗南和戴笠的突然来访确实有些出乎意料,他慢吞吞地说:“我是逃难入川,虽以国事萦怀,却并不与闻政治,更不曾有任何政治活动。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你们来意如何?”
胡宗南赶紧将《大公报》的剪报拿出来,递给陈独秀,别有用心地说:“先生受到人身攻击一事,大家不平则鸣。傅汝霖、段锡朋诸先生,是陈老的学生,忘年之交的朋友,诸先生为陈老恢复名誉的辩护启事,乃国人之公论,民心之所向。今天特来求教,请陈老谈谈对国事的看法。值兹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德军闪电一击,不一周而尽失,眼看苏俄处于极不利之局。国内国共问题,由分而合,由合而斗,大战当前,如国策不能贯彻,前途实堪隐忧。为今之计,陈老意下如何?”
陈独秀默思良久,慢吞吞地说:“蒋先生的抗战决策,是符合全国人民愿望的。弱国强敌,速胜困难,只有举国上下,团结一致,则任何难关都可以渡过。”他停顿了一会,看了看手中的剪报,又看了看坐在一旁的高语罕,接着说,“延安坐井观天,谬论横生,我本人多遭诬蔑,幸公道在人心,先生等所示剪报启事一则,足可证明。列名为我辩者,乃国内知名人士,有国民党的,也有非国民党的,有以教育家而闻名的。我原打算向法院起诉,因见代鸣不平的公启,乃作罢。先生等对我关注,深致谢意。本人孤陋寡闻,雅不愿公开发表言论,致引起喋喋不休之争。务请两君对今日晤谈,切勿见之报刊,此乃惟一之要求。”显然,陈独秀的脑袋非常清楚,他怎会掉进蒋介石的圈套呢?
在客套一番之后,陈独秀说:“言及世界局势,大不利于苏,殊出意料。斯大林之强权政治,初败于希(希特勒)墨(墨索里尼)的极权政治,苏联好比烂冬瓜,前途将不可收拾。苏败,则延安决无前途,此大势所趋,非人力所能改变。请转告蒋先生好自为之。”
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回去后,胡宗南让戴笠将陈独秀所言整理呈交蒋介石。蒋看后,说:“陈的见解深湛,眼光远大。共产党内连这样的人都容不下,难怪张国焘要逃走。”历史潮流总是对它的弄潮儿进行浪淘沙般的淘洗。陈独秀对于世界局势的预测和蒋介石对于陈独秀观点的评价,如今都是历史的陈迹,但他们当年都没有正确地分析世界或看清战争的大势,从而作出了错误的判断。一年后的1941年6月22日,纳粹德国突然进攻苏联,苏德战争爆发,毛泽东马上就作出正确判断——苏必胜,德必败,并命秘书胡乔木在一个小时内写出了同题社论在《解放日报》6月28日发表。由此两相对照,可见毛蒋之间战略眼光还是相差太远,也可见陈独秀之所以不能成为一个理论家或者说是一个失败的政治家的原因吧?
尽管这次秘密的政治访问,蒋介石没有得到预想的任何成果,但陈独秀死不投降的人格魅力却令蒋对陈更刮目相看。相比起来,向忠发、顾顺章叛变投敌均惨死于蒋介石无情的枪口之下,张国焘叛逃投蒋也照样没有得到任何好处,他们的名字都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而拒不投降的陈独秀,在被蒋介石投入监狱之后又被迫释放,且在陈艰难时刻通过朱家骅秘密资助巨资,恐怕就不仅仅是出于政治上的拉拢了,对陈的独立自由人格之美的敬重或许也在情理之中。
自搬家到石墙院,陈独秀的身体状况并没有好转,即使在白沙闲居两个月,他也未能静心写作,颇为烦闷。这个时候,他的生活窘迫可想而知,仅靠卖文得到的一点稿费,北大同学会的一点资助,以及微薄收入的亲朋好友们的支援,实在无法支付他每月200元的生活和医药开支,况且战时通货膨胀物价飞涨。而他又不愿意“以此累及友好(友好贫如我),素无知交者,更不愿无缘受赐”。就在这个时候,他在武汉结识的时任武汉警备司令部少将参谋杨朋升向他伸出了援助之手。杨曾就读北大,仰慕陈的学问和人格,因此结成忘年交。陈流落江津后,杨也回到原籍四川在成都出任川康绥靖公署少将参谋,两人书信来往密切。从1935年5月5日至1942年4月5日,通信达40余封。得知陈的生活困难后,杨慷慨相助,7年间共接济陈2300多元,转交北大等友人赠款2200元,并无偿赠送“独秀用笺”信纸200张和“仲甫手缄”信封100个。对杨的帮助,陈独秀“不胜惶恐之至”,“寄回恐拂盛意,受之实惭惑无既,辱在知己,并谢字亦不敢出口也”,“既感且惭,无以答雅意,如何可安”,且感且愧。
一个为了革命,不要万贯家财的人;一个为了革命,向来视金钱如粪土的人;一个为了革命,为民族谋独立自由的人,如今竟然凄惶交迫依靠朋友的接济来才得以生存,沧海桑田,情何以堪?人何以堪?
1941年3月,蒋介石委托朱家骅(时任国民党中央组织部部长、代理中央研究院院长)代赠陈独秀5000元的支票,遭陈拒绝。随后,朱又将支票托张国焘转交于陈。陈独秀坚决拒绝。他在3月15日致函郑学稼委托他将支票退回,并在信中说:“却之不能,受之有愧,以后万为我辞”,“请国焘以后不要多事”。张国焘接到信和支票后说:“仲甫先生总是如此。”
时在四川省银行总行省库部收支课工作的许伯建回忆说:“一天,我收到中央银行国库局一件支付书,命在江津县代办国库业务的四川省银行办事处付给陈仲甫一笔数目可观的钱。这笔钱是由蒋介石汇给陈仲甫的。我想,陈仲甫是陈独秀的名号,一般人都不甚知道,所以我特别注意这笔库款的下落。江津靠近重庆,虽战时,水陆交通仍方便。可是过了六七天,仍不见江津省银行办事处寄回陈仲甫的收据。国库局派了一位襄理大员来查问,并催促尽快将这笔钱送交陈收。又过了两天,江津省银行办事处回电说:‘办事处主任张锦柏亲自去见陈,他还是不收,只好将原支付书退回。我们当即通知国库局:已将这笔钱原封退回。”
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档案中现存有11件国民党当局资助陈独秀款项的相关信函和文件,其中有四封信是朱家骅写给陈独秀的(其中1942年1月23日的书信手稿应为27日信的草稿),告诉陈资助情况,并派张国焘送去;还有两封是朱与蒋介石大秘陈布雷的通信。陈布雷在1942年1月17日致函朱:“日前所谈仲甫近况艰困,经呈奉谕示一次补助八千元,以吾兄名义转致。”朱则在1月20日回复说:“关于一次补助仲甫兄八千元由弟名义转致一节,俟收到后,当即派张国焘同志送去也。”已派张国焘转赠。从六封信中可以看出,朱家骅都是以“个人名义”先后于1940年7月17日、1941年3月6日、1942年1月27日三次向陈分别资助1000元、5000元和8000元。毫无疑问,从朱家骅书信手稿笔迹上来看,并非是一人所书;而从署名“朱○○(亲签)”或“朱家○(亲)”以及每封书信开头都写明“致陈独秀”、“复陈主任”、“函陈仲甫先生”或“致陈仲甫”等信件标题上来看,这些信件均不是正式信件原稿,而是未誊清手稿或秘书代笔草稿。同时,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细节,就是1942年1月27日这封信的信件标题中致“陈仲甫”的“陈”与众不同地写的是简化字,而不是繁体字。
接到朱家骅1942年1月27日的来信后,陈独秀在1月29日回信说:“骝先先生台鉴:国焘兄来津,奉读手教,并承赐国币八千元,远道转来,不敢辞却,无劳而领厚赐,受之实深惭愧也。弟寓人口既少,生活又简单,去年赐款尚未用磬,今又增益之,盛意诚属过分,以后如再下赐,弟决不敢受,特此预陈,敬希原谅,并谢高谊,余不尽焉。”
对朱家骅以“个人名义”的名义给予的三次高额赠予,陈独秀没有拒绝。台北中央研究院收藏的朱家骅1941年和1942年致陈独秀和陈布雷的四封信,上均有加“密”字样,陈独秀的回信的封皮上也有加“密”字样,这就说明经蒋介石批准的赠予活动是不准对外公开的。正是因为前有陈独秀拒绝蒋介石赠款的事情发生,所以无论是出于同情还是怜悯,国民党蒋介石当局对陈独秀还是表示了极大的善意,不仅对其隐瞒了真相,而且压根儿就不想让陈独秀知道其背后的秘密。显然,蒋介石、朱家骅、陈布雷,包括张国焘,他们之所以采取“个人名义”且秘密地去做,一方面完全是对陈独秀人格的一种尊重和敬意,免遭陈独秀拒绝;另一方面也不想因此授人以柄,恐遭泄露后在政治上被中共攻击陷于被动。但朱是陈在北大的同事,两人私交相当不错,以“个人名义”或“北大同学会”的名义请张国焘转交,名正言顺。政治归政治,信仰归信仰,友谊归友谊,比如陈独秀与胡适、与章士钊、与蔡元培等等,他们之间的情义与交往从未因为学术或政见的不同而排斥异己者,这或许也是民国那一代人留给我们这个时代一份珍贵的文化甚至精神的遗产。
拒收官方和蒋介石的赠予,但对于个人情谊尤其是北大同学会的赠予,陈独秀大多勉强收下,“却之不恭而受之有愧”。尽管这些赠款,在数额上表面看来相当可观,但需要注意的是,因为通货膨胀的原因,这些赠款在不同年代的实际消费价值是不一样的。比如,四川国立六中1939年2月至11月学生伙食费为每人每月6元,可是到了1941年8月竟涨了22倍达133元,也就是说钱不值钱了。陈独秀致成都杨朋升的信中也多次谈及生活成本上涨的问题。1940年12月23日,搬到延年医院过冬的他在信中提到:“数月以来,物价飞涨,逾于常规,弟居乡时,每月用二百元,主仆三人每月食米一斗,即价需一百元。今移居城中月用三百元,尚不及一年半前每月用三十元之宽裕(其时一斗米价只三元,现在要七十元)。长此下去,实属不了!”到了1941年9月,他回到鹤山坪乡下的石墙院,“月用三百元(生平所未有,居城中当多一二倍),已觉骇然,兄在成都用度竟多至十倍,倚薪俸为生者,将何以堪!物贵由于币贱米昂,币贱乃自然之理,无法可设;米贵则大半由于人为,挽救之法甚多,政府何不急图之以自救耶!”这年11月22日,陈独秀在石墙院每月的费用达600元,比上半年又加了一倍。物价如此高涨,陈独秀的经济“每月亏空如此之多”,他不禁哀叹:“奈何?奈何?”
1940年9月,刚刚调任江津县县长的罗宗文,例行礼节性地拜访了陈独秀。面对通货膨胀物价上涨,人民群众生活受到极大威胁,尤其是粮食价格上涨问题,陈独秀就问罗:“现在粮价飞涨,怎么办?”罗说:“省府的指示是叫压一下。”也就是让各县把粮价压低在某一天的价格上,不准自由涨价。陈说:“压也不是办法。”罗说:“当然,硬压是无效的。”不久,陈独秀为此专门步行几个小时跑到县府找罗宗文,一坐下,陈独秀就说:“孙哲生又在放大炮了,他主张粮食公卖是行不通的。”孙哲生即孙中山的儿子孙科,时任国民政府立法院院长,当时在中央纪念周作了题为《抗战时期的经济政策》的报告,其中说到重庆的米价涨到150元一担。建议粮食由国家来经营,操纵囤积等弊端就会一扫而空。可见陈独秀对粮价上涨促使物价上涨的极度关注。
“贫士无财有傲骨,愈穷傲骨愈突兀。”除了拒收国民党蒋介石的赠款之外,此前,陈独秀还拒收过中共叛徒叶青赠送的200元。叶青即任卓宣,是陈执掌中共中央时的著名活动家,后被捕,在刑场上陪绑时吓掉了魂而叛变。陈对任说:“你比我穷。”任大惑不解。其实,陈是嘲笑他的人格。傅斯年、罗家伦等人也亲自上门拜望并送钱,他一概拒绝,说:“你们做你们的大官,发你们的大财,我不要你们的救济。”当共产党的刘伯坚也曾去拜访他,并从互济会的经费中拿出100元钱给陈独秀,接济他的生活。陈独秀握着刘伯坚的手,热泪盈眶,坚辞不收,说:“你来看我,我就很满足了。互济会的钱应该是用来营救狱中的同志的,照顾烈士遗孤,我岂可苟且。”
廉者不受嗟来之食。再穷,再苦,陈独秀志不穷,气不短。因负责照顾陈独秀生活的罗汉在1939年5月4日重庆大轰炸中丧身,北大同学会就特派追随陈多年的湖南籍北大学生何之瑜前来照顾陈独秀,并经陈介绍到江津德感坝国立九中任教。因此,有关北大同学会等涉外的各种捐赠大都由何之瑜负责收支。而对“北大自昆明致金助膏火”,陈独秀晚年感激不尽遂将在南京狱中撰写的《连语类编》和《古音阴阳互用例表》赠送北大作为酬答。
“贫贱不移,富贵不淫,威武不屈”——这样的古语,在本书中已经一次又一次地被不厌其烦地引用,因为我实在难以再找到合适的词汇来写作。无论是从旧道德还是新道德,陈独秀的这种人格和精神,已经超越阶级超越政治超越时空,百分百地赢得了来自他的朋友、对手甚至敌人永远尊敬的目光。
古人云:文不爱财,武不惜死。
独秀陈先生,是也。
1940年2月,陈独秀因为牙病住进了重庆下石板街戴家巷宽仁医院治疗。某日,老朋友章士钊前去探望这位多年不见的诤友。从生活上说,窘迫拮据的陈独秀靠微薄的稿费和亲朋的接济,简直像一个“瘪三”;而身为国民党参政会议员的章士钊可谓衣食无忧的“阔佬”。但一见面,章士钊反而这么对陈独秀说:“你倒很好,我像小瘪三!”尊敬之情溢于言表。郑学稼在回忆陈独秀时对此事深发感叹,说:“仲甫为追求他的理想,垂老入狱”,“章士钊则一失足,便掉进泥坑而不能自拔,‘小瘪三是自嘲,也是对老朋友谈真心话。”
从重庆治病回来后,陈独秀应邓仲纯之邀在延年医院小住了两个月,观察病情,至5月初天气炎热后又搬到石墙院居住,继续《小学识字教本》的写作,并撰写了该书的《自叙》,先后致函陈钟凡征求意见。6月15日,他致信台静农,告“敌机每日光顾,江津城天天有警报,人心慌乱”,自己“左边耳轰之外,又加以右边脑子时作痛,写信较长,都不能耐”;《小学识字教本》“下卷略成,虽非完璧,好在字根半字根已写竟,总算告一段落”。
然而让陈独秀没有想到的是,一个月后的8月2日,他在石墙院的寓所突然失窃。他正在撰写的《小学识字教本》下卷《合体字》部分的手稿也随之被盗。对此,他非常气愤,立即报案。江津县府非常重视,立即让宪兵团派人到了鹤山坪。这下子,鹤山坪的百姓可遭了殃,宪兵们借口清查,四处抄家。结果盗走的两口箱子中的衣物均被找回,而一枚“独秀山民”阳文印章及正在撰写的书稿手稿再也没有找到。后来,人们发现手稿被贼盗在一棵大柏树下烧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书脊。日日夜夜辛辛苦苦爬格子写了厚厚的泣血之作,竟然被窃贼付之一炬,这给陈独秀打击巨大,心脏病和高血压等老毛病再一次袭击了他,精神状态陷于颓废,大不如以前,不久即终止写作此书。他在第二天写给杨朋升的信中非常悲观地说:“弟为老病之异乡人,举目无亲,惟坐以待毙耳!”而在《小学识字教本》上卷的出版问题上,因与国民党教育部长陈立夫在书名的意见上相左,陈独秀坚持宁可不出书也不改书名,导致最终没有出版,而国立编译馆1939年和1940年5月先后两次预支他的稿酬共计10000元,他也坚持没有动用,真可谓是“僵死到头终不变,盖棺论定老书生”。(具体内容前文已述)
因鹤山坪“山中天寒,盗风又大炽”,陈独秀在1940年11月份再次移居邓仲纯延年医院暂住,至1941年5月又返回石墙院居住,直至病逝。在这一段时间里,因身体原因,陈独秀已无力潜心著述了,而为了反击上海彭述之“托派”一伙人对他的不断攻击和指责,他费尽了精力和脑力。但他依然坚守不公开言政参政的承诺,完全都是以私人信件的形式表达自己的意见,言辞非常平和,重在说理,淡定从容之外还多了一份豁达。
其实,生活所困并不是这位“老书生”最痛苦的事情。在石墙院的岁月,给他精神痛苦的还有两个人先后先他而去,一个是蔡元培,一个是大姐。大姐是在1941年7月15日“患中风不语症”而去世的。家人及亲友担心陈独秀病体受不住精神打击,隐瞒了十余日才告诉他。获此噩耗,陈独秀即作五言长诗《挽大姐》,想起与大姐最后一面,“送我西廓外,木立无言辞;骨肉生死别,即此俄顷时;依依不忍去,怅怅若有思”,声泪俱下,哀叹自己“微身且苟延”。
讲感情、重情义,是陈独秀显著的优秀品质。他的怀宁同乡、北大同事程演生说:“仲甫和朋友要好的,欢喜随便谈谈,或是说笑话。有些不知他的人,以为他是暴徒式或不近人情的人,其实他是极和蔼亲切的人,又有热情,不过负气,好闹脾气,但事过也,就若无其事的。我见过他和朋友因说笑话或顽皮而致变脸而致想打,然过了一天又和好了。不过这是些极好的朋友。”而蔡元培当然是他最好的朋友之一。
1940年3月,蔡元培逝世。陈独秀闻讯,极为哀痛,在给友人的信中说:“弟前在金陵狱中,多承蔡先生照拂,今乃先我而死,弟之心情上无数伤痕上又增一伤痕矣。”而早在1937年,当他听说被称为“中国托派中最杰出的女革命者黎彩莲”去世的消息时,他在写给赵济的信中说:“彩莲的死使我很悲伤。一生中我遭遇到这样的事已不算少;可是我从来不曾如此难受过,也许是我老了……”是的,现在他真的老了,感情也脆弱多了。随后,应北大同学会的邀请,他撰写了《蔡孑民先生逝世感言》,道出了自己对“四十年来社会政治之感触”。他说:“蔡先生乃是一个无可无不可的老好人;然有时有关大节的事或是他已下决心的事,都很倔强地坚持着,不肯通融,虽然态度还很温和;这是他老先生可令人佩服的第一点”;他“容纳异己的雅量,尊重学术思想自由的卓见,在习于专制好同恶异的东方人中实所罕有,这是他老先生更可令人佩服的第二点”。
在文章中,陈独秀还就“自五四起,时人间有废弃国粹与道德之议”,应北大同学“先生能否于此文辟正之”的要求,发表了自己的看法。他说:“凡是一国像样的民族,都有他的文化,或者说他的国粹。在全世界文化的烘炉中,各民族有价值的文化,即是可称为国‘粹而不是国‘渣的,都不容易被熔毁,甚至那一民族灭亡了,他的文化生命比民族生命还要长。问题是在一民族的文化,是否保存在自己民族手中。若一民族灭亡了,甚至还未灭亡,他的文化即国粹乃由别的民族来保存,那便糟透了。‘保存国粹之说,在这点是有意义的。如果有人把民族文化离开全世界文化孤独的来看待,把国粹离开全世界学术孤独的来看待,在抱残守缺的旗帜之下,闭着眼睛自大排外,拒绝域外学术输入,甚至拒绝用外国科学方法来做整理本国学问的工具,一切学术失了比较研究的机会,便不会择精语详。只有抱着国“渣”当做国‘粹,甚至于高喊读经的人,自己于经书的训诂义理毫无所知,这样的国粹家实在太糟了!人与人相处的社会,法律之外,道德是一种不可少的维系物。根本否认道德的人,无论他属于哪一阶级,哪一党派,都必然是一个邪僻无耻的小人。但道德与真理不同,他是为了适应社会的需要而产生的,他有空间性和时间性。此方所视为道德,别方则未必然;古时所视为不道德的,现代则未必然……总之,道德是应该随时代及社会制度变迁,而不是一成不变的;道德是用以自律,而不是拿来责人的;道德是要躬行实践,而不是放在口里乱喊的。道德喊声愈高的社会,那社会必然落后,愈堕落;反之,西洋诸大科学家的行为,不比道貌尊严的神父牧师坏;清代的朴学大师们,比同时汤斌、李光地等一班道学家的心术要善良得多。就以蔡先生而论,他是主张以美育代替宗教的,他是反对祀孔的,他从来不拿道德向人说教,可是他的品行要好过许多高唱道德的人。”
最后,陈独秀说:“五四运动,是中国现代社会发展之必然的产物,无论是功是罪,都不应该专归到哪几个人。可是,蔡先生、适之和我,乃是当时在思想言论上负主要责任的人。”
向之所欣,俯仰之间,一切都如过眼烟云。说来说去,尽管陈独秀流落江津犹如虎落平阳,但国民党不放心,共产党不见谅,“托派”不包容,真是里外不讨好。陈独秀深知,蒋介石拉拢不到他,但始终还在监视着他。1941年3月5日,陈独秀在写给何之瑜的信中谈及国民党密探到国立九中的事时,嘱咐他“不必谨慎过度”,“他们愿探的三件事:(一)我们与干部派(指中共,引者注)有无关系,(二)我们自己有无小组织,(三)有无反对政府的秘密行动。我们一件也没有。言行再加慎重些,他能探听什么呢?”
一辈子对国民党都没有好感并采取“不合作主义”的陈独秀,内心对共产党依然抱有希望和信心,这也是他始终没有声明退党,即使在中共中央开除他党籍之后他也只是承认自己是中国共产党左派反对派,尽管后来他几乎被绑架着加入了“托派”组织,但他绝不放弃自己的信仰,决不出卖自己的灵魂,既未投降当叛徒,也未求荣当汉奸,对中国共产党有着与众不同的剪不断理还乱的血浓于水的情结和情义。下面两件小事,就非常值得一提。
其一:谈到当前抗战的危局,退守大西南的人们包括鹤山坪乡下的农民,都认为国民党部队节节败退,只剩下川、康、滇、黔和西北地区,我们很可能作亡国奴。陈独秀总是微笑着振奋精神地跟他们说:“不会!我们还有两支逐渐壮大起来的军队,迟早会把敌人赶出去,中华民族是有复兴的希望的。”还说,“中国不会亡,有人能把日本鬼子赶出去。”大家心中明白,独秀先生说的两支军队就是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和新四军。
其二:在江津的生活非常贫困,用陈独秀自己的话说,国难时期,我们流亡在外,能吃上萝卜白菜米饭已很不容易了。但作为一个关心国事的大笔杆子,除了读书之外,阅读报纸看新闻也是他每天的必修课。尽管穷得揭不开锅,连订阅报纸的钱都难以省下,但是陈独秀却坚决拒绝国民党赠阅的《中央日报》,而托人设法订了一份共产党的《新华日报》。按当时国民党的规定,《新华日报》只能在重庆市区、郊区和迁建区发行,但不知何故,陈独秀却能远在距离重庆百余里之外的江津看到《新华日报》。至今,此事仍然是一个谜团。
家住鹤山坪的杨实舜,当年还是在中学读书的“黄毛小子”,可谓是陈独秀的“追星族”,对陈在石墙院的生活有过亲身观察,对陈的言行,既敬仰,又觉复杂、矛盾,不够理解。他在石墙院也曾向陈独秀索字留念,陈手书条幅一纸,曰:“双鬓已白难再青。”这话既有哀叹年华不再来之意,也有勉励年轻人“莫等闲,白了少年头”之心。对陈独秀的印象,杨实舜用如下12个词语来形容——“热肠,冷面;骨傲,心绵;学富,身俭;好友,诤言;新雅,故恋;白发,红颜”,可谓从一个侧面总结了陈独秀在江津的凄苦岁月。
风烛残年的陈独秀沧沧凉凉——“政治上软禁,经济上贫穷,生活上靠朋友”。在石墙院,这位孤独的安徽硬汉没有屈服,也没有盲从。1940年,北大同学会曾请了一个名医给他诊治,在检查后说,陈独秀的心脏不能再扩大半指,否则可能活不到三年。
1942年5月13日,陈独秀早早地就起床了,他一气呵成写完了《被压迫世界民族之前途》,连写给何之瑜的信函一起让伙房赶紧送给何之瑜。上午,包惠僧来了,久别重逢,相见甚欢。两人共进午餐,陈独秀心情真是好极了,倾诉沦落情,把酒话桑麻。是日夜,陈独秀继续伏案完成他的文字学著作《小学识字教本》。因中午吃四季豆烧肉过量,肠胃感觉不适,陈独秀不得不停下笔来休息,夜不能寐,午夜呕吐不止。真是巧也不巧,不巧也巧,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一辈子与文字打交道的他握着他一辈子握着的中国毛笔,写下了他一辈子写的最后一个字——“抛”。到底是他抛了世界,还是世界抛了他?在这样的问号面前,历史也变得茫然失措。而陈独秀这个传奇又复杂的历史角色,他命运多舛的人生,又岂是一个“抛”字了得。当我站在石墙院的大门前,站在他最后的蜗居门口,回首仰望大门上后人镌刻的他的篆书对联:“行无愧怍心常坦,身处艰难气若虹”,忽然让我想起了裴多菲的著名诗句:“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是啊!皆可抛,皆可抛,为了追求科学和民主,他抛弃了家庭,抛弃了妻儿,甚至抛弃了生命,也在所不惜。
1942年5月27日21时40分,陈独秀撒手人寰。从此,真的作了“撒翁”。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客死江津,身后寂寞。6月6日,何之瑜写下《独秀先生病逝始末记》,完整记录了陈独秀生命弥留之际的历史瞬间,读来令人扼腕唏嘘。兹录如下:
先生素患胃肠症,四年前又患高血压,迄无起色,年来息影深山,生活不安,营养尤为不良。本年五月十二日上午蚕豆花泡水饮半小杯(约十二日),腹胀不适,初闻诸医言,用蚕豆花泡水,服之可治高血压,今春不时泡服,虽未奏效,亦无损害。此次所服之豆花,采摘时遇雨,经数日始干,中有发酵者,泡服时水呈黑色,味亦不正,或系酸酵后含有毒汁,一时失机,因以中毒也。次日(十三日)上午,友人过访,午餐食四季豆烧肉过量,晚餐时又食,言食物作梗,夜不成寐,午夜呕吐大作,吐后稍适,仍难入梦,自后精神疲乏,夜眠不安,间服“骨炭末”,似觉稍适。至十七日晨起盥漱,顿觉头目晕眩,随即静卧,少眩欲奏厕,以头晕未果。午后七时半,强起上圊,即起晕倒,四支僵厥,冷汗如注,约一小时许,始苏。少顷(九时)又复昏厥,约三刻钟,始苏,周身发寒,冷汗如浴,旋又发烧,约一刻钟,始复旧状。十八日清晨,先生遣人来告,乃约先生之公子松年及先生之至友邓仲纯医生上山探视(先生出函请邓先生上山医诊);同时上函重庆周纶、曾定天两医师蒞津诊治。因周、曾两名医年前曾为先生详细诊察病状,最为先生所信赖,时以先生病状甚危,又草以详细病历送重庆周、曾两医师过目,两医师虽医务繁忙,然莫不细心研讨处方,且各赠药品,而尤以周纶医师将其太太预防血压变化之针剂分赠,其情况尤为可感。但因先生所病实无挽救之方,故两医生均未能来津,于是数日之间,辗转床第,苦闷不安。至二十二日上午,又复昏厥,前后接连三次,虽经注强心剂苏醒,然病难治矣。二十三日又请江津西医邹邦柱、张熙尧两医师上山诊视,施行灌肠,大便得通,然病情仍未少减。先生于二十五日上午命夫人约之瑜至榻前略有所嘱。二十七日午刻,先生乃陷于昏睡状况,强心针与平血压针交互注射,均无效验。延至晚九时四十分逝世。时除先生夫人潘兰珍女士,公子松年夫妇,孙女长玮、长玙,侄孙长文及邓仲纯医师与之瑜外,适包惠僧君由重庆来山探病,均亦在侧。先生之衣衾棺木与墓地安葬等身后大事,均承江津邓蟾秋老人及其侄公子燮康先生之全力赞助,始得备办齐全。而邓氏叔侄之古道热肠,诚令人铭感!先生灵柩乃于六月一日下午一时半安葬于四川江津大西门外鼎山山麓之康庄。
这就是这位最后的硬汉的最后时刻,这就是这块最硬的硬骨头的生命结局。
此时此刻,站在先生的墓前,我忽然想起鲁迅先生1933年在《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一文中念念不忘《新青年》主编陈独秀的话语。他说:“一回一回地来催,催几回,我就做一篇,这里我必得纪念陈独秀先生,他是催我做小说最着力的一个。”他说他那时做的小说是“遵命文学”,“不过我所尊奉的,是那时革命的前驱者的命令,也是我自己愿意尊奉的命令,决不是皇上的圣旨,也不是金元和真的指挥刀。”
与此同时,我又想起毛泽东1941年1月在《新民主主义论》中赞誉鲁迅的一段话:“鲁迅是中国文化革命的主将,他不但是伟大的文学家,而且是伟大的思想家和伟大的革命家。鲁迅的骨头是最硬的,他没有丝毫的奴颜和媚骨,这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最可宝贵的性格。鲁迅是在文化战线上,代表全民族的大多数,向着敌人冲锋陷阵的最正确、最勇敢、最坚决、最忠实、最热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鲁迅的方向,就是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方向。”而在完成《硬骨头——陈独秀五次被捕纪事》的写作之后,我有一个感受,我相信读者也会有这样一种感觉,那就是——毛泽东追授鲁迅的每一顶桂冠,似乎戴在独秀先生这颗印堂宽阔、额头跑马的思想者的头颅上极为恰当,且不偏不倚,再合适不过了。
而就在1942年5月27日陈独秀逝世前的第57天,远在延安的毛泽东于3月30日在中央学习组作《如何研究中共党史》的报告时说:“陈独秀是五四运动的总司令。现在还不是我们宣传陈独秀历史的时候,将来我们修中国历史,要讲一讲他的功劳。”与5月8日《解放日报》还在大骂陈独秀“投降主义”相比,毛泽东的评价殊难可贵。可惜先生当时在江津的石墙院没有也无法听到他曾经的学生和曾经的助手毛泽东发出的这种声音。而在陈独秀凄然诀世后的第三年,即1945年4月21日,毛泽东在中共党史上有着重要意义的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的预备会议上发表了《“七大”工作方针》的讲话,再次郑重地提到了陈独秀,说:“他是五四运动时期的总司令,整个运动实际上是他领导的。他与周围的一群人,如李大钊同志等,是起了大作用的。……我们是那一代人的学生,五四运动,替中国共产党准备了干部。那个时候的《新青年》杂志,是陈独秀主编的。被这个杂志和五四运动警醒起来的人,后头有一部分进了共产党。这些人受陈独秀和他周围的人影响很大,可以说是由他集合起来,这才成立了党。”
独秀先生,如果在天有灵,你一定会听到的吧?
陈独秀死了。但“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我相信!
陈独秀不是传说。陈独秀和他的硬骨头精神,无愧于他的时代,无愧于他的祖国,无愧于他的人民,无愧于他创造的政党,也无愧于历史!
风流雨打风吹去,盖棺定论未有期。在本文的结尾,我还想说,当谈及信仰的时候,当下的我们确实应该好好想一想这样一个常识——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我依然希望尘世的人们要牢牢记住苏格拉底临终的嘱托:“我设法劝你们每一个人少想一些实际利益,而多想一些精神和道德的福祉……可是你们岌岌于争名逐利,而不思考如何理解真理,如何改善自己的灵魂,不觉得惭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