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刹那

2016-12-20徐奕琳

文学港 2016年11期
关键词:佳佳老妈

徐奕琳

1

开年不久,一记大闷棍便兜头砸过来:上头来了大调整的通知,业务六部下面的第三小组,整个地端到业务一部去,且说明了,这是公司在今年严峻行业形势下的战略调整需要,生死存亡,不允许再叽叽歪歪,讨价还价。

这消息,这强硬的劲头,让第三小组犹如活虾下了锅,一拨人堵着他们的头儿、业务六部的侯主任,炸锅似的嚷:

“猴哥,这算怎么回事呀,一上班就大调整?而且业务一部凭什么收我们,要说工作上有重合,怎么我们就不能收他们?”

“就是嘛,退一万步说,他们一定要把资源拿去,那就让他们自己干好了,要我们去,总得双向选择,问问我们的意见。”

“就是呀猴哥,我们是你的人,跟你跟惯了——”

说这话的是麦佳佳,90后,三小组里年龄最小的一个,大头,圆脸,脸上还爆着青春痘。这二不拉几的话一出口,世界末日的慌乱气氛被搅了,二小组的组长巫倩在旁边笑道:“我们是你的人,哎呦喂,这话说的。这里面信息量好大呀。”

“巫姐,你是神算子,掐指算算,我们该怎么办呀?”跳虾们又冲着巫倩,眼巴巴的。

巫倩的眼睛很大,黑幽幽的,深不见底,确实很有“巫”气。她从左到右,把一圈人看了一遍,绽开一个蒙娜丽莎的笑:“去吧去吧,都去吧。”

“巫姐,你是说过去好?”麦佳佳一脸呆萌。

“好。”巫倩手里捧着茶杯,缓缓喝一口,“还有一个办法——”

众人屏着气。

“——辞职走人。”

“咳!”众虾又跳起来。

每个公司有每个公司的文化,各个部门有各个部门的气场。业务六部的特点就是二不拉几,没什么正经。当然他们自己不这么看,觉得这是真性情,艺术范儿,自由精神。像麦佳佳这种一件红色羽绒服穿一冬、袖口都黑得发亮的奇葩,若真到以严出名的业务一部去,整个人得先扔到洗衣机里大洗三天。还想睡眼迷糊地就成为主任的favorite?门儿也没有。

等花果山众孩儿们哭天抢地、或闹或笑释放得差不多了,痩筋筋的侯主任发话了:“我也舍不得你们呀,但总得以大局为重。已经说了不能讨价还价了,怎么能再给上头添乱呢。咱们这行业如今什么形势?断崖式滑坡!再说了,你们去了也好,第三小组的活儿,和业务一部的本来就有重叠,整合一下形成合力,那是应该的,其实年前上头已经跟我提过,早晚的事儿。”

“啊?猴哥——”

“别说啦别说啦。大局意识,听见没?这样吧,晚上咱们整个部门吃散伙饭,一二三组,一起去。吃好点,这样行了吧?”

“好好!猴哥,去市中心新开的那家火锅店!”麦佳佳拍着手。

“要我说,还是单位对面鲍翅馆算了,走着就能过去。”

“我靠,你们这帮二货,都散伙了,还吃得下去——”

“吃得下去。蓄点油水,以备饥荒。”

除了第三小组连根拔,一二小组的工作也有很多新要求,大家讨论的讨论,牢骚的牢骚,整个大办公室里,二三十号人,炸锅一般。反正业务六部就这德性,一来年轻人多,二来侯主任自诩君子坦荡荡,提倡凡事敞着来,几年下来,整个部门都缺了心眼,往好里说嘛,也可说是简单直接。

断崖式滑坡。

其实这不是什么新鲜话,已经嚷了好两年,就像数码产品流行、胶卷行业只能玩完一样,这回,倒霉的是传统平媒这一行。公司本来是行内的强龙,在断崖式滑坡里还算撑得最久的,因此,就拿业务六部来说,虽然去年起,每次吃饭聚会,众人都是牢骚兼忧虑却没有真的采取什么自救行动。春节前,公司传出消息,说是年终奖减少,后来又说不是减少而是分批发,这其中的周折,已经预示着不妙,但众虾只管蝇头小利,拿了钱,仍旧高高兴兴过年去。

年后这一出,便因他们还处在断崖式滑坡的“滑”之中。还有一个原因:年底,公司高层也有变动,原来分管着业务六部的大头走人了。

自然,和“断崖”比,这种人事上的小因素不算什么——已经到了背水一战的危难关头,什么部门,小组,个人,哪还顾得了?如果有什么阵痛,那摊到谁头上谁受着。断崖式滑坡呐,又不是坐观光电梯。

话说众人后来决定去吃新开的火锅。一窝子人浩浩荡荡,沿着运河边的游步道往最繁华热闹的城中走。这几个月来的天气也是妖异,春节前天极寒,连西湖都结冰了,多少年没有的事。湖边水边的长椅、围栏上,都垂着一排排冰凌,剑也似的。住宅小区里水管冻裂,楼层停水,各家各户空调开得轰隆隆响。春节一过,又大热了。玉兰花以为春天来到,纷纷大开,和梅花一起争奇斗艳。然后又是倒春寒,出风头的玉兰冻掉不少。紧接着又是大热,然后大冷,简直就像成心恶作剧。各种花斗不过老天,只能硬着头皮,一暖就开,开几天算几天。

众人三五一堆地走着,只有两个人落在队尾,男的是侯主任,拿着手机,不停地接电话、看微信。女的是黎坚,痩痩纤纤,穿着深蓝色的羊绒长大衣。

这么走着,显见得黎坚是有话想跟侯主任说。猴哥乐乐呵呵,又老是提倡坦荡荡,因此,上下级之间一向都是有话直说的。但今天却有些不同,向来爱说笑逗乐的猴哥,笑容里透着点虚,笑虽笑,却都在皮上。平时精光四射的小眼,没了准头,在眼镜片后面来回地转悠。说话也不同,平时他是标准话唠,一开口就密不透风,不肯让别人插嘴,今天打电话时却嗯呀啊呀,心不在焉。

有心事。

黎坚是第三小组的组长,年龄较长,因此麦佳佳她们叫“猴哥”,她则是叫“猴头”。和猴头相处多年,颇知道他的性格脾气,今天,看那神情态度,也许他在人前所说的“早就知道”,恐怕竟是虚的。

她悄悄瞄过去,只见猴头侧着脸,眼望着运河水面,嗯嗯嗯应着电话,那身体语言,若按心理学的分析来说,就是想静静,暂时不与任何人说话。

前面麦佳佳回头挥手:“快点呀,黎姐!”

黎坚紧走两步,离开猴头。其实今天这一闷棍挥来,最忧心的是她这个第三小组的组长。诚然,猴头的业务六部被切去一块,他心里未必舒服;诚然,第三小组的组员们都要到一部去当新丁,也自忐忑;但是她呢?她这个不上不下的小组长,是跟去,还是留下,谁也没有明说。

猴头正在消化他自己的心事,哪顾得上想她的去留?而且,一个在公司堪称白头宫女的小角色,是去是留,在“断崖”期,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新开的火锅店是港式的,里里外外明亮华丽。进了包厢,猴头坐了上首,三小组的众人围簇着他,有点像耶稣的最后晚餐。刚才进来时都喊冷,这会儿人人面前一个小火锅,温度越来越高,众人又纷纷地脱衣服,摘围巾。猴头又跑出去接电话了,没有什么话题中心,众人便把另一桌上的巫倩拖了过来,要她讲讲业务一部的情况,好知己知彼,省得去了遭修理。

“我哪儿知道?”巫倩道。

“你是公司老人嘛。”众人央告。

“我一白头宫女知道什么?我知道的地球人早知道了。”

“哎呀巫姐巫姐,说说嘛。”

黎坚坐在包厢门边上菜的口子上,默默不言。白头宫女,巫倩也这么说。按说娱乐行业、服务行业才是吃青春饭的,为什么现在,仿佛哪一行都在吃青春饭了呢?在公司,不知不觉就成了老人,放眼一望,同事们都比自己小着一大截,连猴头都比她小一两岁。老人呀,老同志呀,这种称谓,在说的人,是玩笑,是无心,但在听的人那里便是两个字:没本事。

菜上得倒是快,麦佳佳把羊肉、鱼片、虾滑,尽情地向自己锅里倒。

“再涮涮再吃!这孩子,饿鬼投胎似的!”

麦佳佳拿勺搅着自己的锅子,抓耳挠腮,惹得众人都来拿她取笑:“赶紧买套正装吧佳佳,把自己从里到外都熨服帖——人家业务一部可不是好呆的。”

“别吓唬我,难道他们的老大是阎王?”麦佳佳吐吐舌头。

麦佳佳是业务六部的开心果,很得众人喜爱。她在六部呆了大半年,人很聪明,什么事一学就会,就是没上没下,作风有些懒散。有一回晚上开会,猴头话唠刹不住车,麦佳佳躲在长沙发的角落里,居然打起了小呼噜。众人笑出了声,猴头也哈哈笑。本来年底麦佳佳可以转正了,她家在外地,过年回家跟父母也有个交代,但赶上高层变动,又是“断崖滑坡”,进人忽然卡得很紧,麦佳佳又是走掉的大头“面”过以后进入试用期的,有些微妙。猴头做了个申请,新的高层又“面”了一遍,重新进入试用期。

福祸相因。这小妹纸一毕业就进入“艺术范儿”“文艺腔”的六部,而且被上上下下所喜爱,如今看来倒成了件坏事。一部那边可是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气场。

但,焉知麦佳佳不能适应?毕竟,新人可塑性强。

黎坚瞟了瞟麦佳佳那爆满痘痘但仍十分可爱的圆脸蛋:真年轻呵。

小火锅里的汤滚了,和黎坚的心绪一起翻着。

十多年前黎坚刚进公司时,也像麦佳佳这样,一举一动透着青春朝气。她记得有一回,她和一位公司“老人”去办事,回来路上,随口问了几句闲话,“老人”便刹不住车了,从自己在公司的不得志,说到公司上上下下的恩怨纠葛,没完没了。走到公司楼下,“老人”索性把黎坚拉到角落,准备从头细说。那会儿黎坚肚子早饿了,频频看表——“老人”那怨愤的神情,可笑又可怜——是真金自闪光,失意者最好自我反省——那会儿,她的心里,着实是有些蔑视的。

而现如今,需要反省的是她自己了。从职场新人到白头宫女,这中间的十多年,究竟是怎样蹉跎的?她想着,不由得看了一眼巫倩。巫倩身上穿着黑色羊绒衫,虽然素,但质地极好,且颈上带着金项链,下端串着个很大的金制生肖挂件。手腕上的表也是玫瑰金色镶碎钻的——很标准的富贵少奶奶贵气。

据说,一个人每经过12年,从里到外都会变成另一个人。这话大概有点道理。不然,眼前这个有点神婆气儿的小嫂儿,哪还能和十多年前那个漂亮骄傲的巫倩联系得起来?

那年,她们还是刚入行两三年的新人,作为公司的年度先进员工,一起到海南去度假。年龄是个神奇的纽带,虽然同行的人一大群,几天下来,巫倩、瞿静姝、黎坚、齐燕成了小团。她们虽并不在一个部门,然而逛街,吃海鲜,聊天,游泳,马上就成了熟朋友。巫倩当时是公司的第一美人,有几个男同事削尖脑袋想加入她们的小团,都被她们无情地甩掉了。四个人,巫倩张扬,齐燕泼辣,瞿静姝文静,黎坚内敛。有天晚上,她们在酒店房间里放开肚子吃芒果:青中带红的那种,个头大,颜色看着好看,平时在杭州,芒果算是水果中的白富美,来到南国,自然要吃个痛快,她们削了几个,片好,堆了满满的几大盘子。就是那天晚上,听着巫倩接电话,黎坚才知道公司有那么多雄性动物在打巫倩的主意。有小伙,有大叔,有想和美女聊几句逗乐的,也有想玩暧昧的。手机里传出的声音很大,一字一句都听得到——美人儿,就像照妖镜,把很多男人的猥琐好色都照了出来。

那时候也是公司的黄金时代,每年都在扩张,人员不断增加,公司上下都是一种自信自傲的气场。不像现在,一开口,处处牢骚哀音。一个行业的起落,都在这十多年里了。

而为何她总在职场的底层沉浮?这其中的曲折,大概像当初那位“老人”一样,须得絮絮说上一气。简而言之,前三分之一时代,是行业的人文期,黎坚胜任愉快,然而她没有抓住上升机会;中段,行业到了商业期,会赚钱能折腾的才有机会受重用,而她不是这块料;后三分之一时代,行业衰落,尤其这二三年间,传统媒体断崖式滑坡,生存都难了,个人的上升空间更加狭窄。黎坚虽然心淡,但到了快四张的年纪,再到一部去,和麦佳佳这个年龄段的小姑娘一起从头开始,那滋味——看来,“老人”的怨,在于自己没了本钱,否则,世界那么大,去哪里看看不行?何苦跟着断崖一起滑?

少年意气无所畏惧,到了一定的年纪,便什么都怕了,浑身上下透出一种“小”来。就拿一起去海南度假的四个人来说,齐燕最典型,活脱脱便是从前那个拉住黎坚停不下牢骚的“老人”。每次碰面都是高声大气地诉苦,发牢骚,骂顶头上司,也不管周围有人没人。她那上司是个老派名士范儿,平时无为而治,干活全仗着齐燕这种女汉子,且又好酒好色,笑脸和小恩惠,都给了部门里的几个小美人儿。齐燕气得跳脚,随着更年期来到,她脾气更暴躁了,怪话气话,有时候当着老名士的面儿就来。前年春节期间她加夜班,晚上骑电动车回去,被醉酒司机撞倒,断了腿骨,不得已,在家休息了一个月。就在这当口,老名士举荐一个小美人儿升了职。那小美人儿比齐燕小10岁,齐燕成了她的下属,日子比从前更憋气。小美人儿自然也不喜欢她:脸酸心妒的中年妇女,两个字:讨厌!

四人中,唯有瞿静姝还顺利,目前是一部的副主任。瞿静姝的特点是做人周到和气,巫倩的傲,齐燕的泼,她都妥帖应付。年轻时的她带点文艺气息,也并不擅长搞钱,后来到了业务一部,凭着自己的为人功夫,在“商业期”和“滑坡期”的颠腾里,居然升了上去。齐燕不服气:“她凭什么呀?干起活来磨磨蹭蹭,犹犹豫豫,上头怎么看中了她?一天到晚伺候着一部那个老阎王,活像一个老妈子!”也不知瞿静姝有没听见这话,反正四人的海南团现在早散了,感觉似乎比一般同事还“隔”,每次碰到瞿静姝,那个周到的劲头,简直就像对待客户。她从前那种飘逸的着装风格也改了,一丝不苟,总是正装套裙。老阎王手下也颇有几个年轻能干的美人儿,对她们,瞿静姝严守自己“老妈子”的本分,绝不与之争强斗气。

“瞿大妈看着人好,其实最坏,只要自己能升职,什么是非曲直都不在乎。”齐燕曾这么说。

眼下众人七嘴八舌,说的那些八卦也好,逸闻也好,都是黎坚听过多遍的了,她心里有事,更懒得搭话,不妨麦佳佳嚷道:“黎姐,讲讲巫姐的八卦情史好不好?”黎坚抬起头,看到巫倩深幽幽的大眼睛朝自己看着,微微笑,似是鼓励,于是打起精神笑道:“巫倩嘛,从前可是公司第一美人。”话一出口,便觉“从前”两字多余,巫倩的眼睛也闪了一下,一股洞悉一切的巫气漫出来。亏得有人把话接了过去:“巫姐的老公当年也是我们公司的,舍出性命才把巫姐从某人手里抢过来。”

“某人?谁呀谁呀?”

黎坚这才低下头,继续摆弄自己调料碗中的羊肉卷。“从前”。确实是“从前”。十多年了,巫倩的身材面容都没怎么变,但那种水灵劲儿毕竟失去了。还有那眼神。里面装满了年龄。

这顿饭吃了很久。店里的大部分菜都尝了,忙忙碌碌涮了这个涮那个。黎坚的心也在里面反复地涮着。猴头跑进跑出,那坐不住的架势,仿佛他座位上也有个火锅。到散场的时候,众人分批坐电梯下去,猴头才跟黎坚说了句话:“你的去留,自己再斟酌一下,想去便去,想留我自然欢迎。我明日要出差,也可以等两天,待我回来再说。”

欢迎。等两天。

这含混的话语间,充分显示出了白头宫女的尴尬:不重要。

2

尴尬人,凡事都尴尬。散伙饭后往家赶,又得准备着进入家里的烦心事。小区进门便是一个奔月嫦娥的雕塑,只见她衣袂飘飘,在夜风中异常寂寞——都说她是贪恋长生才偷吃灵药,谁知道?也许,是因为家中的冷,比广寒宫更甚。

春节前西湖水结冰那会儿,家里也差不多成了冰窟窿,黎坚和老公王栉的关系,几乎是到了冰点。那两天是周末,水管冻裂了,整个小区都断了水,家家户户拿着水壶水桶,去物业办公楼一楼的卫生间排队提水。黎坚提了两趟,看王栉坐在客厅沙发上不动弹,便打叠出一种和悦的口气道:“你也去提两桶吧,天这么冷,总得烧点热水喝。而且,厕所总得冲。”王栉冷冷道:“凑合几天算了。”

凑合?又不光他们俩,还有女儿德宝呢。

她假装欢快地来回跑着提水,跟德宝说着话,又出门去买食物。外面天寒地冻,风极大,刮得马路上干干净净,几乎没什么人。她穿着棉袄,棉袄外面是厚厚的羽绒服,腿上也穿了羽绒裤。冷倒是不冷了,只是受不了那世界末日般的凄厉大风。头整个地包在羽绒帽里,帽檐拉得低低的,过马路时,头得大幅度地转动着观察左右。这天气,这水断粮缺的恓惶,是不是预示着她的婚姻要玩完儿、这个家要离散了呢?

害怕。不敢去深想。

贫贱夫妻百事哀——谁承想他们这个小家的抗压能力这么弱?也并没有到没饭吃、睡桥底的地步呀。

王栉与黎坚同龄,双方父母曾是同事,两人从小也算认识。大学毕业后遇着了,知根知底,结婚可谓顺理成章。王栉的寡言,给了黎坚很多想象的空间,那些缺了的甜言蜜语,都由他俊朗的外表填补上了。有一回,他俩溜达到白堤上,王栉望着对面的保俶塔道:“这辈子,我只想要一个人,一个人就够了。”这话实在动听。回过头看,倒并非甜言蜜语,竟是句大实话:他这人内向,除了电脑,确实有一个女人就够了。这“一个人”,是他与外界对接的端口。

他们家是女强男弱的组合。黎坚冲在前面,跑在外面,而王栉散散淡淡,是个超级宅。日子太平时,磕磕碰碰,枝枝叉叉,也勉强过得去,而遇到逆境,裂缝便大了:王栉原来在一家中型企业做技术工作,以他懒散内向的个性,在单位也只能是个平头百姓。三年前,单位不景气,变卖掉原来的厂房土地,迁到了与他们小区另一个方向的极远的郊县。员工们愿意跟去的跟去,不愿意的可以领几万元安置费辞职。德宝正在小区附近上学,搬家不现实,而穿城过市去上班,时间成本又实在高——一个正当年的男子难道还不能换一份工作?本来也不指望他赚什么高薪。于是王栉便领了安置费。两年多过去了,他找来找去没有合意的工作,渐渐地便不想出门,脾气也越变越坏。黎坚自然苦劝他出去找机会,有时说着说着,两人便吵起来。也许他觉得黎坚不体谅他的苦处:人到中年,再出去谋职,滋味自然不好受。自己创业,他又不是那样的性格脾气,也没有那个能耐。说到男人在家、女人养家的情况,大导演李安夫妇是段佳话,可那有李安后来非凡的成就做光环——若男人闲居在家而又始终是个平常人呢?

西湖结冰之前他们的大吵,以黎坚口不择言的一句话告终:“你这样待下去,难道真想当个吃软饭的?”自此之后,王栉再没搭理过她,两人开始了冷战。

德宝也不争气,上初中以后,早早便进入逆反期,脾气执拗得吓人。她在手机QQ上和同学聊天,直聊得手机发烫。王栉本来就没好气,一怒之下砸了她的手机,德宝跳得三尺高,边哭边喊:“我就聊天!我就没出息!你有出息,那你不要吃软饭!”这话招来一个耳光,父女两人也不说话了。这几天,黎坚又发现女儿在手机上看穿越小说,就是女主穿越到古代,一时间从皇帝到亲王到贵族公子无不发疯爱她的那种傻帽小说。她几次想说德宝——眼睛看坏了时间浪费了功课耽误了——但终于绷住没说——说的结果大概是她和德宝也不再讲话。

满盘皆输。一团糟。今天,黎坚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随德宝去吧。顾不得了。

她进了家门。果然没一个人搭理她。王栉在书房,德宝在自己房间。她是受伤而归的野兽,自然也不想招惹他们。手机的微信提示音叮里当啷地响,她不理,先忙着洗漱。

门铃响了,开了门,黎坚吓一跳——楼上楼下好几户邻居拥在门前:“小黎,单元的微信群里叫你,怎么不应呀?我们都讨论半天了,事情你知道了没?”

“什么事?”

众人七嘴八舌——黎坚王栉结婚时住进这小区,如今德宝已经上初中,小区也算是老小区了,事情便多起来。单元大门坏了,小区路面要修整——凡遇到事,住户们便吵嚷商议一阵,找物业或者业主委员会讨说法。前不久有几户人家擅自在底楼公共空间隔出一个小房间放电瓶车,有人不平,在单元微信群里发起声讨。黎坚虽然看到,但自己的家事已经焦头烂脚,并没心思搭理,今天,难道又是——

大合唱多声部地闹了半天,还是楼下伶俐能干的刘春把事情说清楚了:他们这幢楼的东墙,以前长满爬山虎,藤蔓交叠,把整个墙面遮了个影影绰绰。近来小区重新栽花木,顺势拉下来一些枯藤,忽然间,墙面上一条从上而下的裂缝变得十分醒目。这算不算建筑问题?以后裂缝会不会变大?

楼上老夫妇道:“有这么个裂缝,不但住着不踏实,想卖房,估计也卖不出去了。”

黎坚家的左邻也闻声开门,加入了讨论。小夫妇搬来不久,刚添了孩子。一听情况,妻子十分懊恼,丈夫则安慰道:“东面有裂缝而已,我们西边单元问题不大。楼总不至于倒掉的。”

“都十多年了,找当初的开发商理论还找不找得到?小刘呀——”

刘春是大家自发认可的单元组长,很有主意:“东边单元的住户都睡不着觉了——现在房子可是一户人家的命根子呀。等他们单元写好材料,咱们单元的住户都签一下字。我明天就找认识的律师咨询一下,看这情况该怎么办。”

油煎火燎过了一天。等德宝磨磨蹭蹭上了床,黎坚终于坐在了自己卧室的床沿上。王栉敲敲门进来了,黎坚看了他一眼——这一阵他都是在书房睡,这会儿来,难道是想聊聊刚才邻居们讨论的事儿?他沉默了一会儿,坐过来,与她并排,说了句:“你不要担心。”

黎坚心中纳罕——从来他俩吵架,都是她先摇橄榄枝,难道今天王栉看出她精神不振、心中有事?她心中一热,准备把公司的倒霉事告诉他,王栉却先开口了:“你不要担心,我已经想过了。”

“想过什么?”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刚搬进来时,有个来做客的同事说过的话?”

“什么?”

“他说我们这房子厨房与厕所相连,风水不好。那时我们一笑置之,现在看来也有点道理。”

黎坚愕然。他们都是70后,小时候无神论洗过脑的,何时信过这个?但她不想驳斥他,应道:“那你意思是?”她心里预备着王栉说卖房,另买别处的房子——工程浩大。而且现在房价又涨了,他们积蓄有限,并不是说买就能买。再说,德宝明年要中考,折腾起来,影响孩子读书——只听得王栉说:“我想回老家去找找机会。春节没回去,本来也要回去看看。我准备在那边住一阵,如果有合适的机会,就在那边安顿。现在这年纪,这情况,也不贪图大城市的美名了,小城市节奏慢,生活舒适,亲戚朋友又多,可以互相照应。”

他看看她吃惊的眼神,继续说:“我先回去,德宝要读书,你也有这边的老妈要照顾,撑个四五年,等德宝上大学了,你可以到老家来跟我汇合。”

“我父母年纪大了,他们最记挂我,我想陪陪他们——”

“这房子若能卖就赶紧卖了,你和德宝也不用再另买房,去你老妈那里挤一挤,或者租一处——”

“这两天我就订票去——”

说完,王栉站起身:“是我没用,拖累了你。如果你以后不愿意回老家,那留在杭州也随你。”

都想过了——就想了这些?一个人回老家去了,叫她独自在这里买房卖房租房带德宝,然后分居四五年之后再到老家去找他?

《婚姻法》里说分居几年就可以判离婚来着?

她被这个焦雷劈得发呆了——这几年对他的无能的怨恨,这会儿变成了惊惧——一个人走了?那她和德宝——

王栉的父母在北方的一个小城,兄姐也在那边。现如今,德宝都14岁了,他在杭州也呆了小二十年了,忽然说要回去——而眼下的困境中,她多希望王栉能有点大男人的气概吧,说句:“单位里遇事了,别怕,有我呢!”说句:“哪怕我去要饭,也不让你委屈。”如果有这样的话,也可以再骗她十五年了,就像“一个人”可以骗她十五年一样。

然而没有。有的只是一个逃兵。

黎坚整夜没睡。各种思绪翻来覆去,在心中循环反复。公司的事是不用再跟王栉提了,一说,没准更吓住他,让他逃得更快。

没担当的男人。

两腋下疼起来。伸手一摸,仿佛已经发肿——德宝体质不好,常生病,去年有一次生病住院,病势很沉,高烧十多天,她一方面陪夜累,一方面忧虑,腋下肿得简直手臂都合不上。现在,难道是淋巴结又肿大了?

她强迫自己停止无用的焦虑。前一阵家事闹心,她背诵了《心经》来安神,这时便平躺着,将两手交叠放在腹部,默念:“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她并不信宗教,所以《心经》也不管用。到5点多时,外面啾啾鸟鸣,煎熬了一夜的黎坚,身上的燥热散了,无欲无求躺在床上,思绪终于空了。空调室外机上,最近搬来一对麻雀。唧唧啾啾的,声音十分清脆。晾衣竿上绑了一条德宝的旧红领巾,本来是想吓唬鸟儿的,但没有用。闭着眼,那鸟叫就在枕边。今年的鸟儿比往年来得早,它们要筑巢,要生蛋——

3

三小组一众人掀天动地准备着搬到业务一部去,大办公室本来就乱,这时更是满地狼藉。黎坚看着众人,只觉得孤单,她怕旁人看出自己的恓惶,想到行政部门发下的年度体检表,前几天忙乱顾不上,不如索性体检去。时间还早,应该还赶得及。

到了医院,只见里面乌央乌央,人多得如菜市场一般。自动扶梯一路转着弯到了9楼体检中心,她赶紧先去抽血,待她按着手臂上的棉球走出抽血处。一个大嗓门迎面而来:“你也是今天体检么?早说呀,也好搭个伴儿!怎么才到呢?这都几点啦?瞧你这脸色,黄里带绿的,我看你该去看肿瘤科了!”

一串儿的连珠炮,也不管周围都是公司同事——是大嘴齐燕。黎坚勉强笑道:“你都好了么?”齐燕道:“我去X光那边排队,你把那些零杂检查做掉,等会儿来找我!”

内科外科心电图。没什么人,黎坚都做好了回来,正好这边赶上拍X光。齐燕道:“你看看,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哎我问你,你也去业务一部了么?”

黎坚岔开道:“赶紧的,还有最后一项了。”

齐燕瞪了黎坚一眼,把话咽了回去。两人走到妇科那边,三两个人排着队,一个妆容颇精致的袅娜女子含笑打招呼——是瞿静姝。

“体检时人人糊一眼睛眼屎,鞋耷拉袜耷拉,瞿静姝,你这么描眉画眼的,是想勾搭体检医生么。”齐燕出口就是刺。

瞿静姝笑道:“我平时都起得早,不像你们这种夜班节奏的,早起特别痛苦。不过你今天气色也不错呀。”

“谁?我还是黎坚?”

“都不错呀。”

齐燕冷笑:“黎坚这腌菜脸也算不错?静姝呀,你嘴也忒甜了。”

黎坚笑道:“我情愿相信静姝。腌菜腌菜的,你以为谁爱听?你呀,跟我女儿德宝一样,简直就是炮筒。”

“炮筒也比假惺惺好。”

“瞎扯淡!”黎坚踢了齐燕一脚,“你好去查内分泌失调了!”

静姝好脾气,拉住黎坚的两手:“德宝好么?上次见到还小呢,又聪明又娇美,如今上初中了?”

“最近闹青春期呢,整天气我。”

“怎么会?德宝最懂事了。”

两人十分亲热,齐燕在一边,冷着眼看。

等众人都走光了,黎坚才在早餐区和齐燕面对面坐了,边喝着粥边说自己目前的困境。齐燕道:“本来倒是可以问问瞿大妈业务一部的情况。但也没用,她这个人只忙着做人,忙着哄上头高兴,根本也不会帮朋友。”又道,“做生不如做熟,我觉得你还是留在猴头那边好。你不走,他总得安顿你。不过话又说回来,猴头也没戏唱,原来的老大走了,他自己又不会赚钱,以后也是越来越边缘。哎,这么说起来,不如去业务一部算了。”

齐燕平时没有可交心的人,因此一见黎坚,便决堤似的说个不停。她觉没有睡足,脸色浮白,加上两个大眼袋,衬得一张脸黑气隐隐。说起话来,两眉深锁,煞气十足,一点妙相庄严的劲头也没有,黎坚不由推她道:“快别皱眉了,都是恶纹。”

两人一路沿自动扶梯下去。快11点了,各楼层的候诊区里仍坐满了人。齐燕道:“今年公司的动荡格外大,我们部门也走了3个——”

黎坚看着那些或焦虑或疲惫的求医者,想起了在手机上看过的一段TED演讲。演讲者是位美国心理医生,他说孩童摔跤尚且知道在伤处贴个创口贴,成年人心理上受了创,却一任它自生自灭,殊不知心理上的伤比肉体上的伤更需要疗护——她现在应该算是心理有伤了吧?

她假说要去书店给德宝买复习资料,让齐燕先回公司去。齐燕揪眉瞪眼:“我下午才上班,你支开我干吗?想跳西湖去?你跳了,公司正好省一笔遣散费。”

“狗嘴。”

“怎么啦?我又没说错!我们部门走掉的那几个,都是自己裸辞的,公司不定怎么偷笑呢。要是我,我就死赖着不走,看他们怎么办!”

黎坚道:“你回办公室去睡一会儿,晚上还有夜班呢。我自己随便走走。”

齐燕狐疑:“你不用想不开,回头体检报告出来,查出个这癌那癌的,都不消你自己了断。”

“你才有癌呢,嘴癌晚期。”

两人道别后,黎坚在熙熙攘攘的闹市街区,发了半天呆:不想去公司,也不想回家。人群都颇有目的地涌来涌去,独她无所从来,亦无所去——这就算尝到无业游民的滋味了。

天空有些阴沉,她临时起意,决定到灵隐寺去。

杭州还是阴天最美,树木显得更加荫翠。黎坚倒不是要去求菩萨庇佑,她并不信这个。佛教典故中不是有这样一则对话么——观音合掌念的是谁?念的是观音。观音为何还念观音?求人不如求己——是啊,求人不如求己。再说,也没有这么临时抱佛脚的。

一路走,不由地想着家事。其实黎坚和王栉一样,都是在那个北方城市长大的。他们双方的父母原是同一家大型军工企业的同事,都是60年代末的大学生。黎坚的父母是浙江人,到了北方万般不适应,吃不惯面食,受不了风沙,听着当地的戏曲就头晕,虽然在那里生活了十多年,依然有客居谪居之感;王栉的父母是上海人,适应性倒是强,处处入乡随俗。上世纪80年代,知识分子间兴起一股回乡潮,黎坚的父母费尽周折调回了杭州,而王栉的父母,一是对当地有了感情,二是有了一官半职,日子过得不错,也就安心留在当地。

而这次由北而南地“回乡”,对黎坚父母、对她自己,究竟算是善因还是恶因呢。

记得那年父亲到杭州出差,带回一个镀金的小弥勒佛像。按说这一代人经过各种运动,早就破四旧,不信这些了,但中国人务实,有所求了,总愿意在菩萨面前拜两下。父亲说起杭州的美,江南的风情,又说有业务联系的那家企业很需要人,也许运动一下,全家可以调回浙江去。

当时回乡潮刮得正凶,老妈自然动心:“有可能么?”

“当然有。”父亲挤挤眼,指着弥勒佛,“佛头保佑呢。灵隐寺菩萨,都说灵。”

父亲比老妈大5岁,年轻时差5岁仿佛差了很多,父亲便像个大哥,而且,是个花言巧语的大哥。老妈娇滴滴,在他的呵护宠溺下生活。平时,对外事务全是父亲张罗的,每回到家,便孔雀开屏,吹自己的丰功伟绩,博娇妻一笑。

那时候老妈说:“早晚离开这里才好,黄沙里吹了十多年,人都快成老树皮了。”

黎坚受父母影响,从小也嫌弃那地方。王栉却不同,对他来说,那里是故乡。大学毕业后他分到杭州,受父母之托给黎坚父母带点北方土产。因为知根知底,父母们便极力撮合他两,那场恋爱谈得,也真算得上天时地利人和。一次两人逛到灵隐寺,王栉说,他父母年轻时来旅游,父亲顺嘴诌了两句打油诗,还刻在了一棵竹树上:夫妇二人杭州游,飞来峰上一停留。这事,在他家是一段趣话,尤其王栉在杭州成家后,老夫妇更觉得这“一停留”,是冥冥中早有注定。当时黎坚听了心中还暗笑,觉得两句歪诗不怎么样。

眼下,离这些旧事又有十多年了,“一停留”似乎也可理解为:王栉只是短暂停留,终究还是要回北方去。

她像个孤魂儿似的过了九里松一带,溜达着进了寺院区:灵隐寺、法镜寺、法喜寺、法净寺、永福寺、韬光寺——这些年,这一带的香火很盛。巫倩曾说过,有一阵子股市大跌,她老公及他那帮搞投资的朋友,三天两头到灵隐烧香,当时巫倩边说边笑,众人也都跌脚——看来,人都是自己没辙了才来抱佛脚,又或者,这是中国人心理受伤后贴的创可贴。还是年轻时逛灵隐那次,王栉进大雄宝殿,一脚踩在门槛上,一旁的烧香老太太提醒:“门槛要跨过去的,不好踩。”两个人当时还只管笑,笑老太太愚昧。现如今,王栉竟也说自家的房子风水不好了。

同一个人,被十日冲洗,大概是会变得自己也认不来的。

下午气温下降,荫翠的树色变成了铁青。黎坚见灵隐寺内在翻修,便不进去,改向永福寺走。这寺虽不如灵隐寺有名,但沿着山势,一重一重的院落,更显得幽静。有一处偏房,上写着“结佛缘”,书架上堆着许多书籍,供游人自取。黎坚走过去,随意翻看。

大年三十烧头香,各种佛教的节日——杭州人跟灵隐本是颇亲近的。而黎坚家南迁杭州后,却没有来还愿,其后也很少再到灵隐寺。过去在北方他们扎不下根去,迁回来又成了夹生饭,适应了好久,折腾了十多年,最后,黎坚的父母离了婚,这个家散了架。

新伤旧疼,此起彼伏。在梵天佛国该有的清净,一些儿也无。黎坚拖着两条软绵绵的腿,沿着石阶往上走。家里的事和公司的事,泡泡似的,东一个西一个冒出来,来不及细想便退去,不一会儿重又冒出来。两条胳膊微微扎开,不怎么合得上,奇怪今天体检时,医生竟也没说什么。

她手握几本“随缘”来的经书走走停停,注意到有个30多岁的女子,装束不像本地人,满脸愁云,一路上来,见佛便跪下礼拜,前额直贴到拜垫上——难道她也像自己,遇到了内忧外患、天塌地陷的情况?寺院的明黄色及远山的翠、天空的蓝,都是叫人心静的,但并不那么容易。实际的问题没有解决,嗔痴怨恨,便平复不下去。

王栉今天有没有买好回去的车票?“一停留”之后,他就没有一星半点的留恋?

随着这个念头,数条颇深的皱纹纠结着,浮现在黎坚的两眉间。

4

杭州人有句话叫“赖倒坐”,意思就是不管不顾,索性撂挑子。王栉走后,黎坚便拿出一股子“赖倒坐”的精神,准备着把这次大危机度过去。她去公司上班,见猴头出差还没回来,众人各忙各的,便厚皮老脸,假装浑不在乎。周末她去看老妈,老妈问她王栉怎么样,德宝怎么样,她也厚皮老脸,说德宝乖着呢,王栉回老家了,公公身体不好,他回去看看。

哦。老妈说着,递给她一个冰淇淋。这会儿天还冷,黎坚小口吃着,和老妈说话。她溜了一眼桌上,镀金小弥勒佛还开着笑口——这都多少年了,搬了几次家,父亲也不在了,这佛头还依旧。据说一弹指间,有六十个刹那,估计在佛头的眼里,黎坚家的这几十年,连刹那都算不上。

老妈现在一个人住。不大的房子里,重又弥漫出一种少女的气息。女人喜欢的各种零碎扔得满处都是,气场既随意又自由,聊天的内容有明星,有八卦,从来不提父亲。老妈即便说起往事,也都是她和父亲相遇以前的事,父亲这个人,就这样被她们刻意抹去了。

老妈的模样,也重新变得好看了,大眼睛,圆脸,脸色虽黄,但黄得均匀。满头的天然卷发中夹着银丝,和少女般的天真表情交映着,显得十分祥和。

“给你看我们一群老太太去植物园看梅花拍的照片,”老妈说,“盆景好看,我每一株都拍了,你肯定没看过。你呀,每次去都是品梅苑转一圈,其实后面小园里有盆景展,那才真是要慢慢品的,你看这株开白花的,多漂亮!”

快70岁的人了,整天看韩剧,玩手机,逛公园,心理年龄跟德宝差不多了。

黎坚淡淡地看着,淡淡地应。关于南迁,关于那场离婚恶战,随着父亲的去世,在老妈心上,也终于都过去了。

记得举家搬到杭州是在8月底。父母魂牵梦绕的江南,其实都经想象滤过,和真实是两回事。一到杭州,40度的高温和灼人的烈日便给了他们当头一棒。一家人拿着大小行李,踩着滚烫的地面,来到新单位办手续。接天莲叶映日荷花的诗情画意踪影全无,有的是城市工业区的平凡和杂乱。酷热中人迹寥寥,偶有行人,也都严严实实带着遮阳大帽和披袖,只有他们无遮无拦,毫无准备。

老妈那时就是黎坚现在这个年纪。年轻时的她老给人一种妩媚妖娆的错觉,全是因了她那极白极细的皮肤。那个夏末,杭州的烈日把老妈的妩媚撕扯了下来。原本雪白干净的脸庞,不但晒得焦黄,而且出现一片片黑斑,看起来老了十岁。酷热之外,现实的问题也是一个接着一个:没有住房,托运过来的家具只能先找个仓库堆着,一家人暂住简陋的单位招待所;黎坚要去参加转学的考试,父母要去安顿落实工作的岗位,忙乱、折腾、颠簸、不顺。

杭州城也不友善。那时候,社会流动人口少,人们相当地排外。凡讲普通话者,都是北方人乡下人,是要遭歧视的。黎坚坐公车去上学,每次查票都查到她,只为她说的是普通话。这种敌意,现在无法想象,因为到了德宝这一代,情形又反过来了,孩子们不但听不懂杭州话,而且也不想学,嫌土。

父亲和老妈的感情,在北方的风沙里,原本是很牢固的。他们是浙江同乡,有一种特别的亲切。而且,老妈年轻,好看,有江南女子的白皙妩媚,父亲男人的虚荣心也充分满足,他俩稠密无间,琴瑟和谐,而南迁后,这些平衡便都打破了。

为了调到杭州,在工作上父亲降格以求。新单位比原来的单位规模小得多,而且他去的是单位下面的一个三产部门。这也是他的想象力种下的祸因——在北方那四平八稳的军工大企业呆久了,他根本也不了解外面的世界——自己这么个聪明活络的工程师,到三产部门去卖产品,搞销售,那又有什么难的呢?

然而很难。他不是那样的品种。他从坐在办公室里画图纸的工程师,降格成了操着普通话的、处处遭人白眼的销售员。他没头绪。他干不来。三产部门里的女同事们也是成心,不但笑他口音土,穿着土,还笑他老婆是北方农村妇女,一张脸活像晒坏的烂番薯——父亲和老妈曾看不起那北方小城,而杭州人把他俩当小城人来蔑视——现世报了。

当下,老妈不知黎坚心里有事,问她为何不带德宝来吃晚饭。

黎坚道:“她要和同学一起去吃肯德基。”

“老是肯德基肯德基,垃圾食品吃多了不好你不知道?真是!怎么当妈的!就知道偷懒。”

黎坚没有辩驳。难道她还告诉老妈,天这么冷,德宝就是不肯穿羽绒服;不光吃肯德基,还泡方便面,吃路边摊,喝碳酸饮料,怎么不健康怎么惹大人生气怎么来。

没法说。

“你在这里吃了晚饭再走,我炖鱼头豆腐,你爱吃的。”老妈说。

“我吃不动了,已经塞了一肚子。”

“那你把这两盒楼外楼虾仁带走,晚上给德宝下面吃。都是你厨艺差,不然德宝怎么老要在外面乱吃——”

老妈穿着粉红飞花的棉外套送她下楼,一路和邻居打招呼拉家常:

“张师傅,你家小孙女要上幼儿园了吧?真漂亮呀,和我家德宝小时候有点像呢!快,囡囡,叫声外婆!”

“小孙,买菜回来啦?今天冬笋便宜点没有?哎呀就是嘛,今年菜蔬特别贵。”

老妈祥云处处,已经脱离苦海了。从老妈家出来,一路往回走,黎坚又想起了一件旧事,那是他们到杭州两三年后。那天她和老妈走在单位家属区的小路上,老妈忽然发了无名火,骂她走得慢,还在她头上拍了一巴掌。黎坚也火了,跟老妈顶起嘴。老妈气得红头涨脸,大颗大颗的眼泪往下滚——后来黎坚知道,老妈那天是看见了和父亲传绯闻的三产部门女同事。女同事30出头,夫妻关系也不好,父亲便把南迁的所有委屈、不顺都向她倾诉。为了表示自己对家里烂番薯的恩断义绝,他甚至晚上不回家,连着几个月在办公室打地铺。这一段感情父亲大概是真心的,起码是真心地希望有人能安慰他的苦闷,然而这又只是他的想象:在北方小城、在那军工厂、在那个年代,卖弄风情的女人并不多,而在杭州,在这出产过苏小小和花魁女的风月钱塘,卖俏是很多女人的本能。她发嗲撒娇猫戏鼠,哪个蠢男人当了真,那只证明他自己蠢。父亲白白把自己家闹了个沸反盈天,女同事却笑吟吟娇滴滴,依旧夫妻关系不好,但依旧把日子过下去。再后来,黎坚去外地上大学,四年之后她回来,看到的父亲是个“赖倒坐”与“老不正经”的合体。他的杭州话已经很地道了,从“外遇”时代进入“野花”时代,和三产部门里的各种女职工嘻嘻哈哈,打情骂俏。还迷上了跳舞,对远近的便宜舞厅劳保舞厅了如指掌。他的外表,虽然仍是架副眼镜斯斯文文,但内里早成了烂番薯,读书人的清贵之气,是一息儿也不存了。

黎坚继续往家里走着。她家和老妈家很近,穿过一条南北向的小马路便是。黎坚每次走这条路,心情便灰秃秃乱糟糟,连带着生理上也觉得不舒适。这一带本是城市北面的城中村,脏乱是一方面,更兼有着痛苦的记忆。父母离婚恶战的那个时期,每到周末,她和老妈就在这条小马路上来回走着,分析着父亲,说着那些花花草草的糟心事。按说当事的老妈应该最痛,但黎坚觉得自己心上的伤,也不比老妈轻,这条小马路,仿佛就是婚姻的真相,是父亲的内心,底子是邪狞的。

进了自家小区以后,她从楼东头走来,看了一眼那裂开的东墙——任什么物,什么情,都经不得年深月久。

德宝在家,歪在沙发上,居然没有看手机,身上还套着羽绒服——平时不闹到争吵的地步,德宝哪里肯加衣服?她心里咯噔一声,走过去摸德宝的头,果然烫手。

“什么时候开始不舒服的?”

德宝哼哼吱吱:“下午。嗯,中午。”

“怎么个不舒服法?”

“想吐。”

她赶紧拿体温计,找抗生素,倒热水。德宝体质差,三四个月就要病一次,家里药很是齐备。这回不过又是感冒,应该不妨事——黎坚给自己打着气,稳住神安顿德宝。

吃了药,扶德宝到床上躺好,黎坚下厨去熬粥,准备着德宝小睡后让她吃一点。家里本来不大,王栉走后,少了个撑门户的男人,顿觉空间纵深了很多。天黑时分,刘春来敲门,手里拿着几张纸:“这是给物业的申请信,让他们请相关部门来做个质量检测的,大家签一下字——黎坚姐,你脸色不好,怎么啦?”

“德宝发烧了。”

“啊?哦好好。你照顾德宝,我去别家。”

德宝一病,倒是乖了,小猫似的驯顺。一觉醒来,黎坚要她喝粥,她也就喝了一碗,然后歪到客厅沙发上,合着眼。

“头疼不疼?再量一下体温。自己能出点汗就好了。”

德宝歪了一会儿,身子扭了扭:“想吐——”话没完,一口白粥“噗”地喷出来。

喷射状呕吐可是脑炎的症状啊。黎坚慌了神,忙拿上钱和病历卡,给德宝换了衣服,裹上外套,跌跌撞撞往外走。德宝叫了声“妈”,手是冰凉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亏得在走道里又碰到了热心的刘春。她看黎坚狼狈,忙拿了车钥匙,准备送母女两人去医院。刘春的父母、老公和孩子也被惊动了,敞着房门,一起吵吵嚷嚷问情况出主意。

到医院做检查、出结果、确定不是脑炎、再挂上瓶,在输液大厅的椅子上坐定,已经是10点多了。刘春还要陪着,黎坚推她走:“你快回去吧,德宝现在不妨事了,挂好盐水,我们自己打车回去。”

刘春颇诚恳:“远亲不如近邻。德宝爸爸不在家,我自然应该帮忙。”

德宝的精神也好些了,转着黑溜溜的眼睛,打量着输液大厅里的各色人等。斜对过有个十几岁的眼镜男孩也在挂瓶,他妈妈在旁絮絮:“这两天赶紧好了,周末还能赶上课外班。钱都是交了的,不去又不会退。你呀,真是的,要中考的人了,哪里还病得起?一天都耽误不得。你抓紧给我好起来——”男孩翻着白眼。德宝听得噗嗤笑出声,且越笑越止不住。黎坚也被她感染,两眉间的百叶结疏散开了,附耳道:“妈妈不这么逼着你读书,但你也该懂事些,尤其爸爸不在——”

德宝道:“这会儿没事,给爸爸打个电话吧。”

“几点了?知道我们在医院,他又要担心。”

“哦。”

黎坚心想:若以后要独自带德宝,那,这种麻烦多着呢,还不都得自己对付?放平时,这念头让人压抑,这会儿,刚卸下脑炎的恐惧,心里居然有些幸福感。由此看来,人毕竟也是没心没肺,得过且过。看德宝也顺眼多了。14岁的女孩儿,眉眼和头发都是黑漆漆的,正如古代人的描绘,端的是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目如点漆。而傻乎乎缺心眼的劲头,则像宫斗剧里准备入选进宫的秀女。黎坚疲惫地笑着,帮德宝拂开额前的几缕乱发。

5

黎坚请了几天假,每天送德宝去社区医院挂盐水,挂好便回家去,照顾德宝,给她做点可口饭菜——单位里也并没有什么人惦记她。黎坚沉住气定下心,脑子里响着齐燕那“不给遣散费绝不走人”的狠话。等德宝病好上学去,她毕竟还是坐不住,急慌慌赶到公司去。

今年真是凡事都衰,她们的猴头一会儿说是出差,一会儿说是休假,神神秘秘,神龙不见首尾,原来的君子坦荡荡全没了。整个业务六部都没了魂儿,大办公室里一股子大逃亡的诡异劲儿。黎坚最近请假,众人也没少猜测,因此她一回来上班,巫倩马上斜她一眼,拿着声儿跟众人说道:“憋在办公室里的,都是死蟹一只,你们也问问黎姐,有好地方带着大家一起去呀。”

黎坚苦笑道:“女儿生病,这一阵尽对付她了。”

巫倩仿佛洞悉一切:“哦,是么?”

中午吃饭,黎坚是一个人去的,没找饭搭子。大楼内有很多单位,共用一个食堂。平时人头济济,虽然叫不出名字,但看着大多眼熟。十多年了,楼内的一草一木,本来是视而不见的,今天却都被刷新了,好像癌症晚期的病人,自知不久于人世,对一切平凡事物都觉得留恋:白衣白帽子挥勺打菜的厨子;一身黑套裙、负责刷卡的收银员;还有那些穿着制服来吃饭的大楼保安、健身房教练、保洁大妈,都像浮雕似的显了出来。常年不变的各种菜式,舒坦自在地卧在盘中——还是它们呆得久。在收盘处,人们扔出筷子勺子,然后把装着残盘剰碗的塑料托盘放在窗口,里面的工作人员噼里啪啦地倒着剩饭剩菜。

吃完饭,她到点心区转了转,买了一根玉米,又买了杯果汁——再不用挑剔它们了,以后没准想吃也吃不着。她一排排啃着玉米粒,遛跶着下了楼,到大厦后面的小河边去散步。迎春花终于都开了,娇黄明艳,一蓬一蓬倒伏在水边;柳条轻盈款摆,自得自在,正像德宝那个年纪的女孩。再往前去,有一段小路尤其浓翠,一侧已经有楼挡着,而河边的一排樟树又高大,把这一带遮蔽得密密实实。樟树上有些粗大的电缆,树皮般的伪装色,在高处盘成鸟窝的形状。树下有双杠、单杠之类的健身设施,一个女孩子趴在双杠上,呜呜哭得颇响。

黎坚诧异,不由多看一眼。

那女孩闻声抬头,大头圆脸,一脸的痘痘,竟是麦佳佳,黎坚吃惊道:“怎么啦佳佳?”

麦佳佳如见亲人,大泪颗子汹涌地往下掉:“黎姐,老阎王、老阎王叫我以后不用来上班了。”

“啊?”

哭诉间,说明白了上午发生的事:业务一部的严主任,人称老阎王,声如洪钟,煞气腾腾,一直是马仔们害怕的人物。因为长搞经营,在“断崖”期,他在公司的地位日益重要。老阎王对下极苛,每次开会,迟到一分钟要扣一千元。下属们知道他这脾气,都不敢犯忌,据说曾有几个加班的下属,为赶第二天的会,干脆整夜都睡在办公室。这天早上有部门会议,麦佳佳紧赶慢赶,打辆专车往公司去,结果高架上堵车,塞得严严实实。麦佳佳急得冒烟,忙打电话给三小组的老同事,让代为说明情况,然后跳下车,沿着高架桥一路跑到公司。呼哧呼哧到了会议室,已是迟了半个小时。室内,老阎王端坐会议桌上首,下属们位列两班,屏声息气。麦佳佳一冒头,老阎王便挥手道:“你!以后不用来上班了!”

麦佳佳一手夹着外套,一手提溜着双肩包,浑身汗湿:“头儿,高架堵车,我打电话让同事帮我请假的。”同事垂着头,哪里敢接茬。

“出去!”老阎王暴喝。

麦佳佳凄凄惶惶,没头苍蝇般出了大楼。中饭没吃,外套也没穿,在小河边已经哭到现在了。

黎坚听着,说道:“早说了,去那边要夹紧尾巴的,你还这么拖沓。”

麦佳佳抹着脸:“黎姐,我最近一直很用心、很规矩的。”

“哦。”

“真的就这样一句话便把我开了?迟到半小时罪不至死呀!”

黎坚给麦佳佳理了理乱发——树下阴湿之气还是很重的,这家伙,身上只一件大孔眼的毛衣,也不怕着凉。她比德宝该大着近十岁吧?也没比德宝懂事多少。

“黎姐,你说我怎么办呀?”

怎么办?黎坚踌躇不语。

“干脆,我回老家算了!反正,爸妈就我一个娃,也希望我回去的。”

这一句“回老家”,把黎坚的火给勾了上来:回老家回老家,王栉也好,麦佳佳也好,就都这么点出息!老家又不是天堂,难道就没一点烦恼了?她冷冷道:“你这么走了,连个声响也没有。总要努力一下吧?不如下午再找老阎王道个歉,表个决心,只要你有诚意,也许他能给你个机会,即便不成,自己也算尽力了。再说,老阎王若不同意,你还可以找最大的头儿,万一大头儿动了怜才之心,没准儿还把你派回业务六部。”

“那我现在直接给猴哥打个电话好不好?”

“那不妥,别让猴头因为你的事跟老阎王不痛快。”

麦佳佳走了以后,黎坚虽然沿着小路继续散步,心却静不下来了:她人微言轻,哪敢去妄议高层?可像老阎王这样跋扈的作风,下属们竟全都默默吞下,可见得尊严两个字,着实敌不过尊卑。《金刚经》中说,当日佛陀被歌利王割截身体时,因为内心境界之高之广,竟然能不生嗔恨,平常人如何能做到?别说割截身体,便是遭了折辱斥骂,心里就生嗔恨了。既如此,不如天生便是哈巴狗,见了强人贵人,自然便摇尾巴,倒也少了内心的纠结挣扎。这么想着,走进了一个桥下栈道。眼前一暗,一阵晕眩。她定了会儿神才适应,回头看去,小河如同翠玉般晶莹平静,华盖亭亭的樟树与笔直的杉树夹簇着两岸,芭蕉与芦苇都于枯黄中抽出新绿。桥上车辆来来往往,带来阵阵震动。桥洞里的小路,一面贴着墙壁,一面则是玻璃围护。玻璃外的碧波,居然比路面高出一尺多,人走在小路上,看着晃动的波浪,有一种走在水中的错觉。

下午,麦佳佳没有出现,到三四点光景,三小组原来那几个人闹闹哄哄、乌眉黑眼地涌了进来:

“都怪麦佳佳不好,自己走了还要拉上我们垫背!”

“就是嘛,他还以为老阎王跟猴哥似的,能容她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她倒是痛快了,把我们给填巴了进去。”

大办公室整个地被惊动了,业务六部一众人都围过来听新闻,剧情也真是狗血:下午,麦佳佳直扑阎罗殿面圣去了,激情四溢,请求老阎王再给她一次机会。老阎王哪里鸟她?见她还叽歪,就喝令她滚出去。炸雷般的“滚”字,吓得门外的走廊里都没了人迹。麦佳佳恼羞成怒,要老阎王为这个“滚”字道歉——这简直是老虎嘴上拔须么。老阎王手上的文件夹打着旋儿便掷了过来。麦佳佳也豁出去了——打手机报了110。

一场闹剧之后,麦佳佳在110警察的护卫、大楼保安的监视、公司人事主管和办公室主任的哄劝之下,收拾了东西卷包走人。文艺青年自出娘胎没经过这“以势压人”的阵仗,估计够她受用一辈子。

大办公室的二货们听了各抒己见,有的不知轻重:“不畏权贵!麦佳佳好样的!谁把这经过视频拍下来发网上才好呢,让老阎王也出出名!”

“就是嘛,开人有这么随意的么?还有劳动法没有?什么破公司!”

有的则说:“头儿毕竟是头儿,也不该这么闹,太撕破脸皮了。”

“嗐!走了才好呢,哪儿不能混饭吃!”

据说,老阎王肝火本来就旺,被麦佳佳这么一闹,也是气得不轻:“前一分钟还求我再给个机会,后一分钟就原形毕露、撒泼耍赖——这是什么人品?这样的人,居然也能在公司呆到现在?不光她,年后一起过来的那几个,疲疲塌塌,都是一个德行!公司现在是非常时期,养不起公主小姐,我眼里也容不下沙子,都一起走了干净!”

三小组那几条被城门失火殃及了的池鱼,苦哈哈凑到了她们原先的小组长黎坚面前:“黎姐,我们该怎么办呀?”

一天之内,第二拨来问“怎么办”的了。黎坚木着脸,说不出话来。巫倩则神闲气定:“要我说,上午麦佳佳被逐后,就该直接去找大头,如今这一闹,猴头回来也救不了。你们几个,倒也不用慌,年后是上头叫你们去业务一部的,老阎王不待见,那你们就回来,再不然,就坦坦地等公司安排。我要是你们,索性笃悠悠休息几天。你们又没犯错,公司再怎么想裁人,也不至于这么明刀执杖。”

“池鱼们”的办公据点早已经搬到业务一部去了,这会儿又不敢回去,怕戳到老阎王眼里,又惹出什么麻烦。于是只能倒着脚,挨挨蹭蹭,那德性,与黎坚前一阵在大办公室里的恓惶劲儿一样。最后,几条“池鱼”到楼下星巴克去了:一方面同病相怜抱团取个暖,另一方面也防着有什么紧急情况会叫他们。

一天下来,全是坏事,只觉身心十分疲累。晚饭边儿,巫倩走来道:“亲,晚上替我一个夜班吧?老公出去应酬,保姆请假,家里孩子没人管——”

她一说孩子,黎坚想起了德宝——德宝应该放学了,怎么把这事忘了?以前,因为王栉在家,她倒是不用操心德宝吃晚饭的事——但巫倩已经开口,而且这一阵猴头不在,巫倩忙不过来,自己已经请过一阵假,也该替她分担些——于是便应下。巫倩道了谢,并不急着走,看看大办公室里的人都吃晚饭去了,悠悠向黎坚道:“你瞧着吧,猴头是肯定要走了,不然,以他的脾气,不可能不出一声。”

一句“那咱们怎么办?”冲到喉咙口,又生生咽了下去——黎坚没说话。

“哼!危难时刻,他们倒先溜了。以前鼎盛的时候,好处和风光可都是他们的。我已经想过了,随他们怎么颠腾拔拉,我反正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说罢她拿着汽车钥匙,仪态万方地走了。黎坚看着她的背影想:以巫倩那傲骄不安分的心性,真把她安排到一个犄角旮旯里,她能受得了?她的这些年,算不算是美人自误呢?

因为是美人,巫倩结婚前挑得厉害,不知道伤了多少男人的心。这其中,她老公小强是最执着的,苦苦地追了好多年。在巫倩的裙下之臣中,有富的、有贵的,有能干的、有体贴的,但,毕竟没有一个能集所有优点于一身。年来岁往,巫倩最终嫁给了给她买夜宵、陪她上夜班、虽然其貌不扬但却最忠心不二的小强。年轻时的小强在公司不出色,不过是个普通员工。巫倩对他,就像女王呵斥奴仆。后来小强转行去了一家投资公司,财商得以发挥,风生水起,发展得相当不错。这几年,偶然到公司,但见他杆儿似的身材已随着经济实力雄厚起来,西装一穿,还颇有商务人士的派头。都说女人四十豆腐渣,男人四十一枝花,他和巫倩过去在形象上的差距,竟也差不多拉平了。同事们都叫他“强总”,巫倩呢,也不似从前那样呼喝他了,笑盈盈在一边,听同事们向“强总”打听买股票基金的诀窍。投资那一行里,大起大落,所以颇有些迷信,巫倩也不知是有心为之还是无意顺之,不觉间,变得神神鬼鬼,能掐会算。强总从前是爱妻,后来是敬妻,相信自己的发达,是因了巫倩的帮夫运。

帮衬着夫君发达,当上富贵小太太,在公司里打拼的心,自然也就淡了,于是巫倩便也成了今日的白头宫女。但她的心,应该还是从前那只骄傲的孔雀吧?强总的成就,能代替她自己的成就?十多年前,风华正茂的巫倩,外表也好,才干也好,在公司里,那都是第一流的人物呐。

看来,花的红,人的好,也都只是刹那、刹那间的事。

黎坚给德宝打电话,德宝在那头说,本来想自己热热饭菜吃的,后来楼下刘春阿姨来,见她一个人,便把她拉到楼下吃饭去了,有大虾,有鸡翅,还有春笋,吃完与小弟弟玩了会儿,现在已经回家做作业。

黎坚嘱咐:“做功课时羽绒服一定要穿着,听见没有?”

“听见啦。”

“不许玩手机听见没有?”

“听见啦。”

“九点吃药,十点上床,听见没有?”

“听见啦听见啦听见啦听见啦听见啦——”

黎坚放下电话。下夜班要到凌晨,只得让德宝自己照顾自己。该放下时便得放下,否则到人生的末尾,还不是都得放下的?

6

夜班之后,第二天起来,已是中午。黎坚先下楼去刘春家,谢谢他们对德宝的照顾。刘春夫妇都上班去了,她父母在,一边侍弄小外孙,一边和她说话。

“都是邻居,相互照应着还不是应该的?”老先生说。

“小黎呀,你是不是没吃中饭呢?来来来,坐下吃一点儿。”老太太招呼。

黎坚笑着摆手。

刘春的父母退休前在东北某市的一家企业工作,他们身上的气场,与王栉的父母有些像,传统、正派、有尊严。

对,有尊严。

王栉与黎坚结婚后,他父母曾在杭州小住,那会儿,黎坚便深切感受到了他们与自己父母的差别。大型军工企业在那北方小城里,是一个相对独立、相对自主的所在,衣食住行的一切,都自给自足,自成一体。一排排的家属楼排列在厂区之外,上下班之际,“嗒嘀嗒”的军号声从喇叭里传来,密密麻麻的人群随之或涌进、或涌出那庄严的厂区大门,一种缓缓沉沉的秩序,一种稳定庄严的氛围,经过几十年的沉淀,使生活于其中的人有了一种特殊的气质。改革开放以后,很多军工企业转为民用,有的发展,有的转产,有的倒闭,而这家企业因成了部属企业,继续航空母舰般稳定前行。王栉的父母在那里生活了一辈子,内心的尊严感,因此保存得十分完整。

家庭聚会的时候,王栉的父母衣着朴素,端庄含蓄。黎坚的父亲,虽然深得本地某些人“外面光”的精髓,头光鞋亮,但谈吐举止间,却总透出一种轻浮不庄重——这大概是他内心失重的外在体现。他一会儿和老王叙谈旧事,回到军工企业工程师的光辉岁月,一会儿又有些倨傲,觉得老王的思想和意识仍停留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老王呵,你知道来杭州,我受到震动最大的是哪件事?那一天我记得很清楚,就是刚来的那年夏天。我们那个厂,门口贴出一张告示,树荫底下,好多人在看。告示上说,厂里下属的一个小加工厂,经营不善,弄不下去了,厂里职工谁有能力的,可以申请承包这个厂,自负盈亏——一声焦雷呐老王!那一刻,我真是实实在在感到时代要大变了,不瞒你老哥说,当时我嗓子发干,耳朵嗡嗡响——为什么?因为徒有那个上前揭帖的心气,却没有上前揭帖的底气!心里疼呐,老王。你们一辈子在那个小地方,靠着一个单位,是不会了解我这种心情的——”

人一絮叨就可怜了,无论怎样有条有理,自圆其说,结论还不只有一个:失败,窝囊!

老王听着,稳重而客气地笑。父亲意识到自己激情四溢的诉说得不到回应,便像绝壁上的迎客松,身体向后仰,越发显出一种傲气来:哼,世界之广,人生之痛,人性之复杂深邃,小城市老企业里的小官员,这辈子是不可能明白体察的。他于是有些轻蔑地笑笑。不知何时起,父亲笑起来嘴角向左歪,有时候还眯眼——看来,这人一赖倒坐,免不了也要挂相的。

话说当下,刘春的父母告诉黎坚:关于东墙的那条裂缝,房屋开发商不认账,推说是以前一家住户装修时敲墙导致,责任不在他们。东边套的住户现在退而求其次,希望动用物业维修基金,先修起来再说,以免裂缝扩大。而物业主任是个老甲鱼,请来相熟的维修公司,造了一个很高的预算,很多住户因此不愿意签字。刘春于是建议再找一家维修公司,两家比较选择——

刘老先生感叹:“太不利索了!要在我们老家的单位家属院,打个电话,单位维修队立刻就来了。”

老太太则说:“南方人顾自己。昨我们春儿跑了一晚上,别说西边的住户,就东边上下层的邻居,都有不肯签字的——这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亏他们也好意思!这杭州人呐——”

“哪里就一定是杭州人了?”黎坚笑。

回家自己下点面吃,顺便就看看手机。王栉发来了几张照片,是他和父母兄姐聚餐时的场景,后面也有几句问候德宝和她的话。黎坚把照片点大了仔细看:公婆似乎又老了一些,但依然慈眉善目,笑容和善。王栉的兄姐都胖了,有些中年人的意气风发。他们那种日子过得不错且“有尊严”的气场,浸染了王栉,他脸上的郁闷阴晦也散开了,微微带些笑意。还有一张照片是三个人的,老两口夹簇着他们最喜欢的孩子王栉,表情十分慈爱,老太太还握着王栉的一只手。

王栉。王栉。黎坚的心里泛起一片酸。十多年的夫妇,一时间仿佛已成了外人。她捧着面碗坐在饭桌边想:将来,王栉的生活会怎样呢?在亲友的帮助下找个安稳的工作?然后与某个剩女或是离异女子重组家庭?继而添个孩子开始人生第二春?假如那女子与他不擅言辞不擅沟通的超级宅性格正好匹配、两人白头偕老十分幸福呢?

她“啪”地放下筷子——那,就幸福去吧,算他前世修的。

她带着这股子没好气的心情,很官方地给王栉回了一条微信:我们很好,不用担心。向爸妈及兄姐问好!

“一停留”在他生命里竟是多余的,白搭进了她与德宝——

为了转移情绪,黎坚又看齐燕发来的几条微信——都是语音的,声音很不清楚,只听得出急吼吼气冲冲,但听不出具体说什么。反正下午还要去公司,她也就没回过去。

吃罢面,她动手准备晚饭:冬笋虾仁、辣椒肉末、西红柿炒鸡蛋。荤菜都是半成品,做起来倒也快。德宝还在长身体,病又刚好,饮食马虎不得。她又给德宝留个纸条,万一她晚上回来晚,德宝可以自己焖点饭,再把菜放到微波炉里热一热。

她把每个房间的窗户电源,都检查一遍,这才换衣服、拿皮包,准备出门——以后大概要自己独撑门户了,凡事须得更谨慎。

像是要补偿她这一阵所经历的烦恼,走到外面,春和景明,各种花热烈地涌入眼帘。江南之春的那种娇艳明媚呵,再美的女子也比不上。众花之中,樱花已经飘然将逝了,这会儿最盛的是桃花,小区里,游步道边,路旁水畔,一丛丛一树树,欣然领受着生之美好。

自然的美,本就是来给人的精神创伤做创可贴的。在路上黎坚想:女人呐,若是有点出息,便不应害怕失偶,守寒窑也好,盼望浪子回头也好,嗟叹所配非人也好,都不如与天合。应着她这一缕思绪,一阵和风吹来,树叶子簇簇的,金纸般闪动,她裸于衣外的皮肤,被风轻轻地爱抚着。

不独美景,还有醉人的诗句,古雅的文章,也都可以安慰她。人在世上,不过是从一个特定的视角,来感受这刹那,她想起一段佛家典故:大梵天王到灵山,将金色波罗花献上,又化身为莲座,请释迦牟尼说法。世尊升座,不置一词,拈花而笑,一时人天百万,惘然无措,唯有菩提迦叶,破颜而笑——

多漂亮的文辞呵。但,也只大迦叶能解,一般人只有“惘然无措”。

走到公司附近的桥下栈道,“与天合”的洋洋之情消散了,随着玻璃围栏外那默默涌动着的河水,心底深处的隐痛也水藻般翻了上来:十多年的夫妻了,经过肌肤相亲,经过生儿育女,无数的日子加叠在一起,居然没有什么美好能留下来么?

在黎坚的心里有着深深的伤,这伤是父亲给她的,让她对于婚姻、对两性的相处,抱着深深的不信任。按说当年父母离婚大战时,她已是成年人,怀着身孕,正和王栉一起准备着德宝的到来,可那伤,竟是意想不到的深刻。

那年,也是夏天,距黎坚家南迁到杭州,又过去十年了。父亲与老妈之间的关系,像个反复发作、不时溃烂的肿瘤,随着黎坚的结婚、父母的退休,到底还是恶化了。

相差五岁的父母是同一年退休的。一退休,父亲就到附近一家劳保舞厅“上班”去了。每天一大早,他泡上一大杯极浓的茶水,浪里浪荡地出门去。透明大茶杯中,那满满的茶叶,绿森森地荡漾飘动,就像他浮浪的心。劳保舞厅里尽是些花枝招展的中年女人,就是那种年轻时颇擅风月、如今没多少本钱了却仍不安分的女人。在闪烁旋转的昏暗灯光里,在过时落伍哥情妹爱的歌声中,失意的老男人、褪色的半老徐娘,搂抱在一起,翩然起舞,暂时忘忧。

父亲舞跳得不错,在这个盘丝洞中人缘颇不坏,不但有数个舞搭子,还有心意相通的老哥们,休息时候交换交换跳舞经:

“有时候,看看场子里没有看得过眼的了,我干脆就不跳。宁可去超市逛一圈或早点回家。硬呆下去,味道也就歇了,你说是不是?”

味道歇了——这是句极道地的老杭州话。父亲跟着他的舞搭子们,倒是把老底子杭州话给学精到了。

“要说那个小汪,生得漂亮,人也灵聪,快三跳起来,那个风流好看呐。她嫌这里没档次,曾叫我请她到城里有名舞厅跳。我想想看么,我又不是财主老板,退休老头一个,请她跳场舞,连门票带饮料,半个月退休工资去了,实在也是犯不着。结果小汪便生气了,再看到我,脸上没笑纹儿,好嘛,倒像是个俏冤家了——”

虽说已是赖倒坐,已是赖倒坐到了底,父亲酸户头的本性还在。又或者,是想向舞搭子们卖弄卖弄。有时候他捧着大茶杯,散布他的人生哲学:“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所以嘛,做人一定要想开。”混在劳保舞厅的舞搭子们,也都不是全乎人,不是没有相夫教子的命,便是没有相夫教子的脾性。或是离了婚,或是下了岗,心高命薄,也都各有不如意,因此父亲的论调,她们颇听得进去。

就这样,十年一觉舞厅梦,赢得舞搭薄幸名。老天爷看在眼里,大概想戏弄戏弄父亲,在他退休后不久,便向舞厅里派来个小李,人生得比小汪还漂亮,刚离婚,又没职业,闲了便到舞厅扭扭。这么颗妖娆的火星子丢到父亲这桶汽油里,自是要火光冲天、连声炸响了。

父亲是那种容易头脑发热的性格,当然,往好里也可说是“有激情”。像“飞来峰上一停留”是王栉家的佳话趣事一样,“一见钟情”也是黎坚家的佳话趣事。过去老妈说起这事就会笑:父亲第一次见到她,霎时像被定住,眼睛直勾勾的,怎么也挪不开视线。接着他便被勾了魂,一路跟着老妈来到她宿舍外。同事熟人见了嗤嗤发笑,父亲浑然不觉,在宿舍外台阶上,一支接一支抽烟,一直坐到天亮。老妈说:“吓人极了,像中了邪。”后来既成了夫妇,这种邪劲儿便蒙上了美好的光晕。而之后,和三产部门女同事闹绯闻、搬到办公室住以示决绝、迷恋舞厅花魁小李、逼着老妈在离婚协议上签字,同样是邪劲儿,便带着狰狞的黑气了。

父亲老不正经的行止,在那之前,已经折磨了黎坚很久,她始终隐忍着,表面上保持中立。但那天,当她接到老妈的求助电话、和王栉一起赶到父母家、正看到父亲瞪着血红的眼睛威逼老妈时,累积的火山终于爆发了:

“下流胚!老无赖!你不配做个人!”

父亲额上青筋迸出,手里挥着刀:“今天必须得把字签了,否则,大家一起死!”

王栉忙把刀夺下。在老妈的哭声里,黎坚猛推父亲一把,父亲重掴黎坚一掌,接着便是没有章法的撕打。在杭州老去的老妈,脸虽黄皱,身上皮肤仍是雪白的,臂膀上的大片乌青,因此更显得惊心触目——父亲打的。这乌青把黎坚的理智全夺走了,她忘记身孕,撇开斯文,发疯样撕扯面前这个该下地狱的老无赖。

老妈怕出人命,哭着签了字,将协议书扔到地上。黎坚与父亲住了手。父亲的眼镜歪了,黎坚的脸肿了半边。王栉的劝,老妈的哭,都是背景,面对面的父女两人,虽然狼狈,表情却都是恶狠狠的。

父亲的眼神,毒刺般,仿佛在宣称:不后悔!

黎坚的眼神,冰一样,仿佛在回应:不原谅!

有好几年,黎坚母女刻意地把父亲给屏蔽了,不想知道他的任何消息。德宝出生后体弱多病,黎坚手忙脚乱;老妈则边舔伤口,边帮着带孩子。两人约好了似的,绝口不再提那个人。四五年之后,一个舞友老哥们路遇黎坚,告诉了她父亲的终局:小李和当年的三产部门女同事一样,不过随便卖弄一下风情,三十七八岁的她,本钱还没用完,怎么会嫁给已经退休的老头儿呢?她从来也没怂恿过老头儿离婚,是老头儿自己花痴弄不灵清。这场疯狂,正应了那句“不如意事常八九”。劳保舞厅里对父亲的评价倒是很高,舞搭子们一是夸他有“真情义”,事情没搞定便办离婚,这比那些只会揩油的老滑头要好得多;二是夸他硬气,事情搞砸了并不回头,后来发心脏病、住院、办后事、买墓地,都托付几个舞友老哥们,坚决不跟老婆女儿认错低头。

黎坚听了,心像是被按在玻璃渣子上,碾过来,碾过去,咔嚓咔嚓地响。然而她紧咬牙关不说话——父亲硬气是对的——虽错,吾往矣;她也准备一样硬气:就在玻璃渣子上碾吧,索性痛得锐利些。她把舞友老哥们写给她的墓地地址扔了——她不会去扫墓,父亲也不需要她去——若有魂魄,他希望的,该是多情的小李踩着舞点儿,走到青青墓前,再给他一点最后的温柔。

父亲落拓江南的后半辈子就这么完了。黎坚没有把这部分信息告诉老妈。她要尽一己之力,把老妈保护起来——梦幻泡影如露如电的过往,就不要再想了。

出了栈道以后,日光遍照,幽暗的心情,稍稍回暖。水鸟野鸭,扑楞楞时飞时落。小麻雀身轻似云,竟能站在直溜溜的柳条上,随风荡着秋千。佛家说因果相生,古人占卜,也说是“何不思昔者?有昔者必有今日”,这都有些道理。有了父亲给她的疼,今日王栉所给的疼便轻了。目睹了那一场由爱而恨、由恨而分的漫长婚姻,自己的这一场也就容易看破了——

7

整顿心情进了大办公室,只见蓝色的卷帘全拉着,室内沉幽幽的,头顶上的日光灯只开了两三根,桌面上杂物混乱,室内植物垂头耷拉,众人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只齐燕和巫倩两人在一角说话。

黎坚狐疑地走近前,齐燕掀眉瞪眼道:“你这个死人!你好不要来了!”

“你微信上的语音全是坏的,放出来像鸟叫——出什么事了?”

“什么事?哼!你得癌了!”齐燕道。

周边的几张桌子上,都扔着封口的个人体检报告。每年体检,大楼里总有人查出这癌那癌的,今年又是谁?待要问,齐燕狠狠搡了她一把:“发微信给你,就是想约你今天中午去看静姝,你倒好,这会儿才来!”

“什么?!静姝怎么了?”

“乳腺癌,昨天已经住院了。”

静姝得了乳腺癌?黎坚摸了一下自己微肿的腋下:自己没得,静姝倒得了?她忽觉一阵害怕,汗都惊出来了:“不要紧吧?现在医疗水平高,不是说,乳腺癌手术愈后效果很好么?再说,静姝怎么会中这个招的?”

“她嘛,太周到了,难免自己受累。”巫倩冷笑,“齐燕你也不要吵着去医院,她现在等着做手术,心里正担心呢,你去看她,既不解决问题,又要害她打起精神来招呼你,何苦呢?”

黎坚说不出话,海南团时代的情谊涌上心头。静姝,总是体贴着别人心意的静姝呵。齐燕常说静姝是马屁精,不顾是非地往上爬,其实,伺候老阎王岂是容易的?都说乳腺癌与郁结有关,看来,所有的苦处,静姝都是独自吞下了。且静姝家的情况与黎坚相似,也是男人不中用,家里家外全靠她,操心劳神,日积月累,到了中年,毕竟撑不住。

齐燕平时最不待见静姝,有一次,静姝到设计部找齐燕做活动宣传册,齐燕满口带刺:“设计活儿,好的坏的差着十万八千里,交到我手上,我扒心扒肝,自然给你干到最好,只一件:你得知道好坏。你有那个眼光,我便士为知己者死。可有的人呐,无论谁干活,无论干成什么样儿,都一脸开花地说好,这种德性,也配劳我大驾?”静姝只得找别人做,回去后老阎王不满意,她堆着笑脸,好言好语再来求齐燕,齐燕还是茅坑石头:“我手上活多着呢,你找老名士做去,找小美人儿做去!”

静姝被呛得不善,却也不生气,之后见面,依然一团和气。

如今静姝病了,齐燕良心发现,恨不能立刻就去探望——刀子嘴豆腐心,她这个人呐。

黎坚跟着要走,巫倩把手机伸到她面前:“别忙,你且看看这个。”

是猴头在朋友圈发的一条微信,才刚来的路上,黎坚只顾自己瞎想,没注意到。

“春风沉醉的日子里,要与相处多年的同事们告别了,多少个并肩奋斗的日夜——”

黎坚瞪着最末那句“继续前行,各自珍重”:“猴头走了?”

“嗯,所以叫你不要出门,下午单位一准儿有动静。”

同事们不见踪影,原来是这个消息炸的。

齐燕急了:“你们不去也随你们,反正,今天见不到静姝,我晚上是睡不着觉的。哼!要我说,你们的心也太冷了,静姝都快死了,以后见着见不着还不一定呢。”

“哪有那么悲观——”

齐燕甩开黎坚的手,“咚咚”走了。

这里黎坚跟着巫倩,来到了大楼下面的星巴克,大办公室里的同事们都聚集在这儿。说来可笑,昨天,三小组的几条“池鱼”栖栖遑遑,到今天,其他人着急上火,“池鱼”们倒是坦了。

去年底,公司高层分管业务六部的大头儿离职,自己创业,成立了一家新公司,这会儿,猴头就是投奔他去。是大头儿邀他加盟,还是猴头在这边遇到状况主动投奔,小喽啰们不知内情,反正现在的结果是:猴头辞职,业务六部遭殃,无论空降一个新的头儿,还是并到其他部门,都少不了颠腾。更何况,还可能有更坏的结果:连锅端,全部卷铺盖。

众同事自看到猴头的告别微信,一惊一乍已经闹腾到现在,这会儿,围着长桌子,东倒西歪,唉声叹气:

“真没辙了,咱们去投奔猴哥怎么样?跟了他这么些年,总不会抛下我们见死不救吧?”

“他又不是你爹,还管你一辈子?”

“就是,什么年代了还‘跟这个‘跟那个的,有点现代企业精神好不好?”

“唱什么高调呀?老实说,现在的问题是你想跟都跟不上。”

巫倩也没以往的精气神儿,她叹了口气:“十多年下来,就这么灰溜溜地散了,实在也是无趣啊,无趣。”

她的预估颇准,到下午四点多,上头召集开会了,召集人是大头的助理及老阎王,地点在业务一部会议室。人乌央乌央挤了一屋子,有业务六部猴头的旧部,还有公司大卖场的一帮人。踢里踏拉,一帮杂牌军,把环形会议桌边及靠墙的座位都塞满了。

大头助理三十出头,玉树临风。这人极能干而又处世圆融,人送外号笑面狐。他看众人坐定了,便笑盈盈道:“侯主任离职,本来是极正常的人才流动——年初嘛。很多同事却慌了,于是我跟老大汇报了一下,先开这么个不算很正式的会,给大家定定神。”笑面狐顿了顿,道,“关于断崖式滑坡,说了两年了,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前年,武汉同行业一家大公司裁员,算是发端,然后上海、广州。到现在,该倒的已经倒了,该裁的已经裁了,悲观情绪,也该止住了。我实话实说,只要控制好成本,公司依然可以平稳发展。”

众人凝神听。

“业务六部也好,大卖场也好,都为公司的发展做过贡献,如今情势变化,则要与时俱进,开辟一条新路。年初广州一家同行精简人员,员工打出横幅抗议,照片还在朋友圈疯转——我们公司绝不会置员工利益于不顾,上有老、下有小,都要养家,”他忽然点了一个大卖场员工的名字,“茱丽,你什么时候要二胎?”茱丽愕然:“谁要二胎啦?”众人哄笑起来,笑面狐道:“不要二胎,养一个孩子也不容易嘛。两年前重庆一家同行就发过一个文件:鼓励员工自己创业,公司呢,全力支持。如今我们公司也要借鉴这个办法,咱们杭州可是创业之都呐,平时老听说别人创业啊,融资啊,风投啊,其实,在座的这么年轻,都有机会创业成功。”

一些年轻同事受了感染,活跃起来,业务六部的二货们尤其天马行空:

“我们拍网剧吧——”

“做个APP——”

巫倩和黎坚贴墙坐着,正面对着笑面狐和老阎王。他俩背着光,背景是窗外明亮的天空、林立的大厦及车辆穿梭忙碌的高架桥。有些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晚霞,与天空中的云团一起,产生一种类似科幻大片的效果现。

笑面狐的动员也是大片式的:“现在准备成立一个项目组,归在严主任的业务一部之下,你们可以自由组合,设想合适的项目,然后干起来。启动资金嘛,可以自己投资、也可以发动同事集资——”

刨掉话里的枝枝叉叉,简白说就是:今年,富余人员可以领一份极低的基本薪水,然后自由组合,八仙过海,想办法养活自己。公司的支持就是提供办公场地,对外说起来,这些项目仍属公司旗下。一年之后,若发展得好,公司可以有所投入,若不能存活,相关人员便辞职走人——与裁员相比,这算一个缓冲的办法。

“马云也踩过三轮车满街跑,焉知这次不是你们的机会?你们个个聪明伶俐,而且,都比他长得漂亮——”

二货们又嘻嘻哈哈笑了。黎坚看着眼前闹哄哄的场面,不由想起了父亲描述过的厂门口告示前人头攒动的场景——创业,若是有那个心气儿,却没相应的能耐呢?

笑面狐和老阎王一个满面春风,一个面沉如铁。背光中,他俩的脸部细节不算清晰,但衣饰的考究十分鲜明——公司高层的年收入,仅明面上的,便比一般员工高出老大一截,多年累积下来,经济实力天悬地殊,早已不在一个阶级,因此,要他们来体谅小喽啰们交房贷、养孩子的难处及底层再创业的艰苦,那也是不可能的事。

一个星期之内,自由组合,提交项目,然后由上头考核取舍。二货们七嘴八舌、叽叽喳喳,喧闹中,老阎王站起身,甩出他今天会议上唯一的一句话:“有能耐,就自己养活自己,这儿没地方让你们吃干饭!”笑面狐则缓和气氛道:“下次项目审核也要开个会,比较正式,老大要亲自来参加。这两天大家可要头脑风暴一下,机会和发展,都在你们自己手上。”他又点了巫倩和黎坚的名:“你们都是老员工了,非常时期,要挑起担子来——”

回到大办公室,笑面狐带给众人的阳光与激情黯淡下来,众人看着两个小组长黑不溜秋的脸色,讪讪问:“整点啥玩意儿好捏?”巫倩不理这茬,拿了包和汽车钥匙,嗒嗒嗒往外走。

“巫姐巫姐,说句话再走呀。”

巫倩冷笑:“说什么?事情明摆着,这等于叫你们拿个一万多块的遣散费走人!亏你们还傻大姐似的瞎起哄。做项目?这么好做为什么不自己拉出去做?谁难道还稀罕这个办公室么?自己筹资?真是说得好听!我不跟你们烦了,先接孩子去!”

她拧身便走了,众人面面相觑。黎坚则眉间纠着百叶结,来回地想:怎样能赚钱?怎样能赚钱?钱!钱!钱!

她看了看同事们:都还很年轻,有的可能会跳槽,有的可能会观望,她的情况最严峻——已经到了跳槽不受欢迎的年龄,老妈年纪大了,德宝还不懂事——快四十岁的女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背后也没谁可以指着靠着——她只有她自己。

她把业务六部这些年来的工作与资源来回想着,什么项目好?盈利模式在哪里?同事们也都静下来了,各自想着心事。

快六点时,德宝打来电话:“老妈,你今天上夜班不?”

“不上,但有别的事。”

“老妈,我正在热饭菜,等下吃了便去做功课。”

“好。”

“你晚上回来,路上注意安全。”

“好。”德宝也懂得体贴人了?黎坚有些诧异,听得德宝在那头笑嘻嘻又说:“老妈,清明快到了,我想吃绿团子,你回家经过超市时买一些,我当夜点心吃,而且,早饭也可以吃的。”

呵,原来前面的乖是个铺垫。

黎坚轻声道:“好。”

同事们三三两两食堂吃饭去了,相约饭后集中,把可能的项目列一列,认真讨论起来。黎坚留在办公室里,让同事帮忙带两个肉包子。

大办公室空了。她把南面落地窗的两层窗帘全拉了起来,打开窗。登时,嗡嗡的高楼噪音涌了进来。对面的一排排大楼霓虹闪闪,夜风中,流光溢彩的都市夜景,充满着生的荤腥与繁闹。

黎坚抱着两臂站在窗前。她按按腋下——肿消退了。由自己的两腋,思绪飘过了翟静姝——人真是蝼蚁一般呵。她看着高架桥,只见车河像流动的光,从来处来,向去处去,不休不歇。

现在自然不是感慨嗟叹的时候。念了那么多年书,经了那么多年事,且不说修身齐家的大话,连自己都养不活,还成个什么人?才刚德宝说清明团子——清明,每到这时,她人没去扫墓,心却未尝不纠结痛苦——墓前定已荒草掩映了,父亲那平凡潦倒可悲可叹的一辈子呵。在三产部门每日骑着自行车去推销产品是什么滋味?和现在自己要硬起头皮去做项目大概差不多——

她心里给自己鼓劲儿:在眼前这个刹那里,她不能赖倒坐,而是要绷紧身体,拿出勇气,护卫着老妈,拉扯着德宝,用自己的身体作舟,冲过眼前的激流险滩、恶波诡涡去。高架上的车辆,像是呼应她此刻自度度人的决心,闪动着灯光,万舸争流般奋勇向前奔涌。

珠玉般的华章美文、生死相随的至情厚意——这些好的、美的事物,总还是有。纵然此时不能享,还有彼时;今生不能享,还有来生。风吹来,她深深吸气:即便是都没有,总还能藏在心里,慢慢暖着、想着、憧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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