隶变(二)
2016-12-20辛尘
辛尘
隶变(二)
辛尘
伴随着古隶楷化的过程,同时还有一个古隶进一步草化的过程,由偏旁部首及诸笔画之间的连贯引带书写,造成笔画的进一步整合、减省或隐含;由左右、上下结构诸部件之间的连贯引带书写,造成主要保存单字的外围笔画而整合、减省内部笔画,或突出各部件的主要笔画而隐含其细节笔画,或强化具有较高辨识度的部件、笔画而模糊甚至省略其他部分。而毛笔的改良进一步促进了这一变化,使人们能够迅速掌握这种变化,并进一步促进了书体的演化。
佐书;古隶;新体草书;行书
今天的人开设一个部门,固然有“因人设岗”这一说,但总不能就他一个人,又是领导、又是群众唱独角戏吧,总得给他配几个兵吧。而且,老领导不会做他的兵,总会另立个名目。古隶成为新字体,就如同在原有的篆体文字体系之外另立了一个新体系,大篆、小篆都是它的“老领导”,都不可能成为它属下的书体。西汉直至新莽时期,合法的“六体”是:古文——孔子壁中书;奇字——古文而异者;篆书——小篆;佐书——秦隶;缪篆——摹印篆;鸟虫书——所以书幡信也。古文、奇字属于大篆范畴,西汉以来虽然极少有人认识,但还是尊它为“太上皇”;小篆楷书几乎没几个人能写周正,但还得奉为正式;古隶尽管被广泛运用,并且在实际上已经悄然取得了新字体的地位,但名分还只是个“佐书”,啥意思?辅助性的书体,相当于现在人讲的“副职”。
古隶要真正成为新字体,必须发展自己的“兵”,有自己的楷书和草书。所以,伴随着古隶楷化的过程,同时还有一个古隶进一步草化的过程。
什么是古隶的进一步草化?大家不要忘了,古隶本来就是大篆草书呀。前面我们讨论过,篆体文字的草化书写,主要是通过减省、并笔、取直来实现书写便捷的,战国末期秦笔虽然已经改良,用笔多有方折、连带,但从总体上看,秦隶仍然延续着篆引草书的基本样式,披柱笔的优越性还没有充分发挥出来。可见,一种书体形成之后,它在应用领域的惯性力有多么强大。
河西汉简(局部)
但是,从西汉开始,尤其是在西汉后期古隶逐步实现楷化之际,在原有古隶基础上进一步草化书写也迅速发展了。从汉元帝、汉成帝直至新莽时期遗留下来的简牍墨迹看,古隶进一步草化似乎突然加速:由偏旁部首诸笔画之间的连贯引带书写,造成笔画的进一步整合、减省或隐含;由左右、上下结构诸部件之间的连贯引带书写,造成主要保存单字的外围笔画而整合、减省内部笔画,或突出各部件的主要笔画而隐含其细节笔画,或强化具有较高辨识度的部件、笔画而模糊甚至省略其他部分。
很明显,这种新体草书方式区别于篆引草书的最主要特征,就是连贯引带书写,前一笔画的末端与后一笔画的前端衔接起来,加快书写速度。它是建立在披柱笔可顺可逆、可转可折、可中可侧、可提可按的基础之上的。可顺可逆,连贯书写不同走向的笔画就没有障碍了;可转可折,塑造笔画字形的某些特征就比较方便了;可中可侧,连贯书写时一笔之中、笔画之间的变化过渡就容易处理了;可提可按,连贯引带书写时笔画之间的间断性以及主次关系就可以交代了。也就是说,毛笔性能的改良,这种改良了的毛笔性能被人们普遍掌握,乃是古隶能够进一步草化的前提条件。
谈到这里,大家不要忽略一个问题,新体草书的优点同时也是它的缺陷。文字书写为的是什么?辨认。篆引草书虽然看起来有点儿笨,但它离楷书不远,比较容易辨认。古隶的进一步草化,又是连贯引带,又是整合减省,书写倒是快了许多,但实在不容易辨认呀!尤其是初始阶段,草书完全是个人化的,没有统一规范,你自创草书,不要说外面的人不认识,你自己家里的人也未必能认识。
与古隶楷化的理想不同,新体草书完全是以快速书写作为追求目标的,它几乎不考虑自身是否“象形”,或者与象形文字是否继续保持联系,硬是要在古隶的基础上创造出一整套新的文字符号。也就是说,新体草书的形成动因主要是符号记录意识的作用。如果说其中还有图形构成意识的影响,这里所谓的“图形构成”已经与现实的物象没有什么关系了,只剩下文字符号化构形的一些更加抽象的规律要求了。
从众多个人的草书得到周围人的认同、效仿,从一个地区的较为通行的草书扩展到全国范围,还要考虑到社会上下层之间的沟通,大家可想而知,新体草书要成为一种社会化的书体何其难也!它既需要有社会中下层的日用书写基础,也需要社会上层权威人士的总结、示范和引领。令人感佩的是,到了西汉晚期、新莽时期,新体草书已经初具体格,并且获得了较为广泛的应用基础,其发展进度与古隶楷化大致相当。
到了“隶变”中期,新体草书进一步得到了社会上层的关注与研究。其中以汉章帝时期的杜操(又称杜度)最为著名。杜操不仅自己研究新体草书,技巧精湛,赢得了汉章帝的喜爱和认可,更重要的是,他教出了崔瑗这样的高徒;崔瑗不仅教会儿子崔寔,开启书法家学风气,还教出了被后世尊为“草圣”的张芝;张芝又教出了一批弟子,形成一时风气……
杜操的草书写成什么样子,我们不得而知。但从史料记载看,他不仅从文字符号规范的角度研究整理西汉以来逐渐形成的新体草书字形,也就是今人所说的草书字法,而且也从文字书写方法的角度摸索出一种雄峻瘦劲的书写技巧,也就是今人所说的草书笔法。汉章帝认可杜操的新体草书,如同当初秦始皇认可程邈的秦隶一样,是在汉隶字体范围内确认了新体草书的合法性。在这个意义上说,杜操是名副其实的“草书之祖”啊。
东汉中后期,古隶作为一种“过渡性”字体的历史使命基本完成,汉隶作为成熟的隶体文字,其新字体的地位已经完全确立,它自身包含有两大书体,一是汉隶楷书,即“八分书”,一是被后人称为“章草”的汉隶草书。
在汉字字体演进史上,汉隶楷书与秦篆楷书一样,都是所属字体高度成熟的标志。从文字学的角度看,相比于大篆楷书,小篆是篆引楷法最完善的形态;相比于古隶楷书,八分书是隶体楷法最完善的形态。请注意,这主要是文字学家的观点,后世的书法家们未必这么看。从书法的角度看,文字形态的规范化、提纯化程度越高,往往意味着它的可变性、丰富性的丧失。大篆比小篆更丰富,古隶比八分书更富于变化。可见,文字发展演进的方向与书法作为艺术所追求的目标不是一回事。
以八分书与小篆相比较,小篆继承大篆以弧线为主的笔画,结构严谨,工稳匀称;而八分书继承了古隶以直线为主的笔画,将小篆曲曲弯弯的篆引改变为短直线笔画的拼接,横平竖直,方正排叠。显然,小篆的书写难度大于八分书,八分书作为新字体的标准书写样式替代小篆,符合文字演进追求简易的基本规律。
但是,大家都已经知道,一种字体的楷书必须讲究,必然要修饰。从笔画修饰的情况看,八分书的装饰性用笔又要比小篆复杂得多——小篆的篆引几乎是等线体的,尽管在当时颇为不易,但在毛笔改良之后,就不再是什么难事了。八分书不同,它不仅保留了小篆的基本笔法,又增加了横画起笔处的“蚕头”(或称“折刀头”)修饰和收笔处的“燕尾”修饰,尤其是凸出左波右磔,包含了用笔的顺逆、中侧、提按的复杂变化。笔者对学生们说,如果把篆引看成是“一法”,那么,汉隶就是“二法”。为什么?其他笔画都可以与篆体楷书一样写,就这两笔需要写成波磔。这当然是依仗着披柱笔好使,但其中是不是也反映出东汉以来人们比秦代人喜欢花哨呢?要不然,蚕头燕尾、左波右磔不是自找麻烦吗?
说汉代人比秦代以前喜欢华饰,一方面是社会生产发展、财富增加,物质条件比以前好。另一方面,也是人心追逐浮华吧?你看汉代人写文章搞出个“赋体”来,就可以想象他们崇尚什么了。在书法中,汉代(尤其是东汉以来)朝野上下搞出个新体草书来,更能看出当时人们的追求了。
后人为什么会把汉隶草书叫作“章草”,说法很多。其中有一说,因汉章帝认可并推广而得名,我认为比较有说服力。一种新创的文字符号能够成为社会通行的标准,如果不是皇帝首肯,谁有那么牛?不叫“章草”难不成叫“杜草”?
都是某种字体的草书形态,章草书写的用笔难度远比秦隶大得多,甚至比八分书用笔技巧也要复杂得多:它兼有古隶、分书、甚至小篆的笔法,更大量运用转折连笔的书写技巧;它在连贯书写的过程中形成了点、撇、勾、提等新型笔画的特殊写法;它的书写技巧越复杂,对毛笔性能的要求也就越来越高,以至于很多精研草书的高手同时也成了研发新毛笔的专家;它的字形直接从古隶简化草写而来,虽然是汉隶草书,但与大篆的关系更直接。它虽然已经充分注意了在单字内部尽量保持笔画之间的间断,字与字之间不作牵连引带,在一定程度上保持了古隶草书,乃至秦隶的古风,但是,究竟有多少人能认识这套草书符号呢?
尽管我们看到,杜操、崔瑗、张芝、皇象、韦诞、卫顗、卫瓘、索靖、陆机等人前仆后继地提炼草法,并且形成了一个个以师承关系、家族关系为纽带的笔法传承体系,但章草太过“高大上”了,既难写又难认,怎能普及推广呢?
背离了草书作为日用便捷书写书体的规定性,章草可以是古雅的、精致的、甚至高贵的,但绝不是社会实用书写所需要的;社会实用的需求必定会促成一种既易于辨认,又便捷书写的新草书出现。于是,在八分书和章草发展成熟并且得到确认之际,也就是在东汉后期,汉隶的新草书出现了。它是八分书的草化书写,借助于章草的笔法,把八分书中本来拆分的笔画连接起来连贯书写,减弱了八分书的波磔装饰,并且带入了章草的一些简约符号以便于书写,写起来快捷,认起来方便。这种新式的汉隶草书,就是魏晋人所说的“行书”。
谈到这里,大家可能会有两个疑问。首先,行书是汉隶特有的书体,还是其他字体也有的书体?我们已经知道,一种字体必有楷书与草书两种书体;从东汉后期出现的行书特征看,它本质上应归入草书范畴,但因为有一种更加草化的书体存在,所以它又可以被视为介于楷书与草书之间的一种书体。按照这样的理解,篆体文字也应当有行书,也就是介于篆体楷书与篆体草书之间的篆体行书。但是,我们今天能够看到的篆体草书,似乎草化的程度并不太离谱,它们是当时的行书呢,还是行书与草书混杂在一起未分化呢?
第二个疑问是,东汉后期出现的行书,是日用书写自发产生的呢,还是如史书上记载的,是一位名叫刘德昇的书法高手创造的呢?笔者的看法是,行书是章草走向精致化,甚至艺术化之际的必然产物,是适合于日用书写的新型隶体草书,理应自发形成于民间日用书写。刘德昇也应当确有其人,是一位与杜操一样注意整理加工流行书写方式的书家。他不像杜操那样片面追求高大上,而是更多地考虑草书的适用性。可以说,他比杜操更具有文字学意识,在汉字演进发展史上的地位比杜操高。
刘德昇似乎没有杜操那么走运,得到皇帝的赏识;但是,刘德昇的努力同样没有被埋没,因为他教出了一个后来成为大人物的学生——锺繇。
J2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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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5-6009(2016)48-0024-03
辛尘,本名胡新群,南京艺术学院(南京,210013)教授,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西泠印社社员,江苏省教育书法协会副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