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屋里的女人
2016-12-19陈杜梨
陈杜梨
不管这听起来多么黑暗多么绝望多么偏执,杰克逊对女性心理崩溃的描述依然可以在当代文化中找到回声。
闹鬼的房子是无数书籍和电影的主题,设计这类鬼屋的目的是让房客感到自己的渺小和无力。一般来说悬念是慢慢建立起来的。先是一些细节引起人们的好奇心,然后逐渐会感到害怕,最终被恐吓致死。其实有没有鬼和超自然现象并不重要,艺术家最关键的能力是设计些细节让人触及到自己最黑暗的内心角落,从而把他们的神经推向崩溃的边缘。最好的鬼屋并不杀死它的房客。相反,它慢慢的不露声色的把他们逼疯。雪莉·杰克逊的《邪屋》就是如此。
被禁锢在屋子里的女人
对于那些深知自己的欲望,个性强烈的女性来说,生长在传统社会中,感觉就像居住在鬼屋。起初,有这么多的美妙承诺,那么多神秘和诱人的美景。在她推开那扇雕刻着令人毛骨悚的怪兽图案的沉重木门之前,被恭维是必不可少的。但是很快就会听到时断时续的耳语,这些稍纵即逝的男中音在讲述:你从来没有也肯定不会属于这里。她开始怀疑,自己只是一场精心设计的棋局中一颗微不足道的小棋子,即使再勇敢,也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真正的玩家。她会感觉到脚下的地面突然空了,墙壁晃动,在午夜醒来,发出沉重的呼吸。墙壁仿佛要求她用自己的鲜血献祭。第二天早上,她说出自己的故事,但没有人相信。人们会问,所有的这一切会不会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有什么超自然的力量让你感到虚弱和迷失?或者,你肯定是失去了理智?
这种悬疑,恶毒和居高临下的家长式意味的,在《邪屋》中也能找到,其实弥漫在雪莉·杰克逊的所有作品中。在杰克逊20世纪中叶写的小说中,貌似无辜的常用礼貌用语,会发展成戏谑,公然嘲弄,甚至引发暴力。在充满敌意的外部世界面前,杰克逊的女主角常常会经历困惑和背叛,然后不可避免地在内心深处开始疑神疑鬼,自我怀疑,走向偏执。杰克逊津津乐道女人失去自我的过程。她可以在整本小说中展示这一磨难,比如《邪屋》。她也可以在40多页的短篇中解构整个痛苦的经历,例如《上吊人》(1951年),这篇小说就像是人被剥夺权利的现代寓言。
在杰克逊的眼中,明智的旁观者也会变得非常可疑,也是脆弱的,容易受到妄想,假神的影响,成为乌合之众的钝器。今天的我们再读她的作品,就仿佛是对互联网时代人类关系冷漠疏离的预言。七十年前,杰克逊就通过小说《摸彩》揭露出了潜伏在睦邻友好表面下的人性的残暴。这篇她发表在《纽约客》杂志上的小说描写了光天化日之下普通农夫的集体杀人事件,在小说《我们一直住在城堡》(1962年)中,一群村民不断骚扰一对父母双亡,孤独无援的姐妹,杰克逊对人性敲响了警钟:人是竞争性的,自私自利的,而且没有人可以信任。
露丝·富兰克林的传记《雪莉·杰克逊:闹鬼的生活》,告诉读者雪莉就来自这样的世界。她的母亲从她还是个孩子,直到她生命的最后几天时间,一直拿她的体重和坏习惯吓唬她(杰克逊1965年死于心脏病,年仅48岁)。雪莉的父母都出身富有的上流社会。她母亲的家庭属于旧金山的财富精英,她的父亲是印刷场的董事。但杰克逊从小就从外表上与这样的社会不合,她有乱蓬蓬的褐色头发,打扮得标新立异,说话尖酸刻薄,走路招摇。杰克逊是自信的,但她母亲的社会地位和标准,让她走入了亲密关系的黑暗领域,她自己深刻体会到了判断、审查和深刻的个人侮辱。
杰克逊21岁的时候遇到了她后来的丈夫,纽约的作家和文学评论家斯坦利·埃德加·海曼,富兰克林认为,此后杰克逊被迫接受屈尊俯就,被贬低和被被忽略的生活。早期的信件显示,海曼非常爱杰克逊,也非常钦佩她的工作,考虑到他自己也写作,这对他来说肯定不容易,但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当杰克逊写作事业开始起飞之后,他们的关系却停滞不前了。对于杰克逊来说,在一开始,她非常确信能够控制海曼,他也没有否认这种说法。“很自豪的说,我是非常强大的,”杰克逊在他们在一起的第一个夜晚之后这样写道。
不过海曼很快就证明自己是情绪变化无常的伴侣,对杰克逊的态度在崇拜和不屑一顾之间交替。他经常欺骗杰克逊,然后在写给她的信中描述自己调情的细节。“26岁的波兰荡妇”“好看的要死”;他在一个聚会上遇见了三个波希米亚女郎(“我不加区别地抚弄她们,把她们三个都叫宝贝”)在杰克逊与家人度假的时候,海曼却和公寓楼上的“可爱的红发”调情。
如同任何称职的评论家都需要一种理论,海曼也为他的行为找到了意识形态的解释。在他看来,所有开明的波西米亚主义者都认为一夫一妻制是错误的,是为资本主义的羊群设计的。杰克逊对丈夫的婚外胡搞写了很多愤怒的回信,但很少寄出去。“对斯坦利你可千万别这么驯服,”一位共同的朋友告诉她“你让他管理你,你的情绪和你的反应。”相反,杰克逊忍受了海曼对她的态度,选择吞下“丈夫不忠的怒火。”
家庭和社会的牺牲品
不过杰克逊没有懈怠,设法养育四个孩子,多数时候是在佛蒙特州有点与世隔绝的小镇,海曼在本宁顿学院教授文学的地方。(杰克逊曾经说教师的妻子总是最微不足道的),所有的记录都表明,杰克逊通过了社会对一位家庭妇女的期望考验。她是一个伟大的厨师,也是一位自我牺牲的母亲,花了很多时间为孩子们唱歌,读书给他们听。虽然杰克逊深信两个聪明的女性齐心协力的魔力,在现实生活中,她似乎没有发展出与女性的亲密,持久的友谊。即使是夫妻,在杰克逊的小说中也总是不可避免地被嫉妒,背叛,更强大的力量(操纵人的情妇,嗜血暴徒,鬼神)总是与他们为敌。富兰克林敏锐地观察到,“杰克逊小说的讽刺之处在于,女性在执行伤害她们最深的社区标准标准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
在密密麻麻的轶事,书信,以及对大多数杰克逊作品的冗长分析中,富兰克林笔下的杰克逊是一位非常有创造性地作家,但感觉孤独并不快乐。她依靠海曼的评价,但又讨厌她对他的依赖。她与焦虑,肥胖,噩梦和梦游做着无休止的斗争。像她那一代的许多妇女一样,她被医生开了镇静剂。即使她的工作成功,最终成为了家里主要的经济支柱(这在很大程度上归功于她有关家庭生活的文集《与野人同居》的畅销),杰克逊感到不合群和情感饥饿。她不信任别人,她的丈夫正在追求她的密友,谁又能责怪她呢?
难怪很多杰克逊的作品,都表现了缓慢的,暗流涌动的怨恨,这种怨恨最终让女人出现了幻觉,仿佛多年来对情绪的抑制,扭曲了认知,最终在头脑中形成了迷糊的真空。富兰克林在传记中突出了这种情绪,强调是杰克逊的母亲和她的丈夫对她长久的贬低,让杰克逊总是“感到羞愧……即使合法,合理的欲望也感觉羞愧。”事实上,杰克逊经常在信件中表达她感觉海曼欺骗了她:“你曾经给我写了一封信......告诉我,我将永远不会再感到孤独。我想这是你曾经告诉我的最大,最可怕的谎言。“
不过,杰克逊要表达的总是被外界误解和扭曲。她的小说《鸟巢》(1954年),被改编成电影(丽齐),女主角并没有描述为家庭和社会的牺牲品,没有表现为因为情感的张力而“歇斯底里”,而是被描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杰克逊笔下的女主角的毁灭总是从虚假的承诺开始,这些承诺来自父母,恋人,最常见的是来自整个社会。这一过程在《上吊人》的开头表现的最出色。在她父母的花园派对上,17岁天真无邪的娜塔莉·韦特遇到了一个自信的女人维拉,她告诉她:小娜塔莉,你要不停寻找,直到你发现本质的自我。记住这一点。冥冥之中,在你的内心深处,在被各种各样的恐惧,忧虑,琐碎的想法掩盖下,是由光彩夺目的颜色所构成的干净纯粹的你。不久之后,娜塔莉发现喝醉了的母亲在楼上一间卧室里愤怒指责丈夫的背叛。“首先,他们告诉你谎言,”她告诉娜塔莉:他们让你交出自己的信任。然后,他们给你一点点承诺的东西,只是一点点,就足以让你以为自己就要得到那个承诺了。然后你会发现,你被欺骗了,像其他人一样。然后你开始知道在每个人身上发生了什么,以及他们如何都被骗了。
踉踉跄跄的娜塔莉逃到楼下,但一个奇怪的老男人强迫她告诉他,她在想些什么。“我有多棒”她回答。这男子似乎被激怒了,强迫她进了树林。娜塔莉的震惊和他的意图让读者感觉心脏停止跳动:“哦,我亲爱的上帝啊”,娜塔莉想,她如此难受几乎大声地说出来,“他要碰我?”
不管这听起来多么黑暗多么绝望多么偏执,杰克逊对女性心理崩溃的描述依然可以在当代文化中找到回声,很多名人宛如童话的婚姻,结果证明满是语言和身体虐待。斯坦福强奸案受害人7000字的公开信,读起来就像杰克逊小说的缩影:黑暗侵染了纯洁。最终,我们看到杰克逊小说《摸彩》的结尾:“然后他们扑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