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奶奶

文/何鑫业

七奶奶

文/何鑫业

七奶奶八十多了，七奶奶胡说八道是出了名的，譬如，她说，她一梳头，梁上就有动静，什么动静，她不能说，反正是有动静。

七奶奶，冬天皮袄，夏天拷皮衫，纺绸裤，一看就是有来头的。这样跟你说吧，前个三十年，七奶奶闻一记桶里的水，就知道这水是哪里一口井吊起来的。那时候一条巷里有七八口井，哪里跟哪里啊，一般人，弄都弄不灵清。

三十年前，一条巷里，两百来户人家，只有七奶奶家备有狗油，这是七奶奶的父亲七公公传下来的。是的，狗油，狗的油，专治烫伤，谁家孩子烫着了，一搽就好，一抹就好。那时候，七公公德高望重，方圆数个街道，几个居民区，河港的两岸，只要有人杀狗，就会把狗油送来。早上送来，中午，七公公就会搭一个小灶，炼狗油。

说说是炼狗油，其实是练人气。一个小灶，搭搭要一个钟头，灶头还没有搭好，人已经围了一圈，七嘴八舌，咛吽咛吽。河的两头，连船都停下来了，看西洋镜。七公公，一杯茶，神清气定，袖子一卷，开始炼狗油。七奶奶从小有荣誉感，欢喜轧忙头。七公公炼狗油，七奶奶就在旁边帮倒忙。

七奶奶，落雨的辰光，不穿套鞋（套鞋就是雨鞋），穿的是一双桐油油过的棉鞋，走起来“壳壳壳”的，挨家挨户传话，传什么话，传胡说八道的话。七奶奶的胡说八道分几类，一类是天气气候，譬如：“……风，是从地的下面钻出来的”；譬如：“……雨，是没了娘的伢儿”。一类是人的身体方面的，譬如：“……做了坏事，你手脚就重，手脚一重，你就困不好，困不好，你就变成老茭白……”老茭白，就是脸黄、长满蝴蝶斑、整天算计、月经不调、充满物质欲望的中年妇女。

七奶奶说，狗油要用鹅毛毛来掸，而不是搽：“侬以为是雪花膏啊！”“侬以为是牛耕地啊！”“侬以为是走亲眷啊！”

七奶奶说，每颗米，都有一个魂灵，这个魂灵就在米里头的一个白点里， 这个白点，每颗米不一样，像人的脸。她说，……饭蒸熟时，嘴里嚼的是米，鼻子闻的，是煮熟的白点，也就是米的魂灵；……若是做酒，米变成了渣子，那个白点就变成了水，从米里溢出来，很甜，很黏，很香。还有，七奶奶有一个理论，屡屡应验，就是，稻子不能和麦子一道种，米，不能和麦粉放在一起。

七奶奶说：“……天下最好的女人，身上是米香，其次是席草的香味，再其次才是檀香……皇帝，口味重，下作，要闻檀香……”

七奶奶看重米的程度，几近宗教，说米教，一点也不为过。她说，米这种东西，是靠齐心协力的，一碗饭少说也有一万多颗米，黏在一起，齐刷刷，乱哄哄，粘咚咚。而且，米，互通消息的速度很快，一亩地的谷子熟了，几亩地、几百亩地的稻子都熟了。一亩地的谷子熟了，方圆几个村几个乡几个镇，都会得到米的消息。

七奶奶梳头是件大事情，身边摆满了梳头的家伙；七奶奶一梳头，就留心梁上的声音，她咬死了梁上有跟她作对的东西；七奶奶反对养猫养狗，她说，这些畜生，会把人的热气带到很远的地方；七奶奶不怕老鼠，衣柜里一只老鼠，她会打开衣柜的盖子，等它出来；她说，狗会跑到十多个村子的外头去，老鼠不会；猫通阴间，不能让它乱说乱动，最要紧的是，不能让它知道你的生辰八字；她说，超过七十七岁还活在世上的人，都是被阎罗王忘记的人，万万不能让他这个老东西老妖怪老不死的再把你记起来。

所以，七奶奶从来不做寿，打杀也不做。每到逢九的年月，就打马虎眼，就含糊其辞，装聋作哑。

七奶奶想事情想得太远，以至于胡说八道，这可能跟她的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在国外有关。我帮她读过信，那时候，四年前，好像，一个在美国，一个在新西兰。她说，吃米的人，跑到吃面粉的地方去，起码要多生八种病，米里有谷维素，面粉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