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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娃诗歌“藏密”元素在现代生活中的转化

2016-12-17陈大为

西藏文学 2016年6期
关键词:外公西藏诗歌

陈大为

在当代藏族汉语诗歌“原乡写作”的研究视域当中,优先浮现于众人脑海的肯定是在地的藏族诗人,因为这种名单最可靠。事实正好相反。原乡写作的先决条件是距离,时间和空间的距离。离开原乡越是久远,诗人越能发现在地人已经麻木的东西,由此挖掘出属于他个人或足以扩大到整个族群新的崭新意义。当初阿来倘若没有经历大草原的壮游,他看不到嘉绒藏族文化的深邃;列美平措要是不曾丧失,就不会去展开漫长的朝圣之旅;扎西才让正因为有了兰州与杨庄的距离,他后来体验到的甘南才不致扁平;才旺脑乳、旺秀才丹兄弟是天祝地区的,因而对以拉萨为中心的密教文化,有更执着的追寻;最年轻的嘎代才让,也尝试着去刻划藏密佛教的存在与体悟。对某个事物的追寻,总在失去或远离它之后,经过时空距离的疏远再重合,当事人才能对他的追寻物产生更深刻的洞悉与体悟。所有出色的原乡写作,都不会由土生土长又从不离乡的本乡人完成,不管什么文类都一样。

在藏族作家的谱系中,高度汉化的西娃是很容易忽略的名字,甚至从未纳入其中。可她是远乡最久远的一个,西藏文化的铀矿在她的生命体验中渐渐转化,流失了传统的文化记忆(她不能像阿来那样写下《灵魂之舞》,让学者考据出诸多传统文化的意涵),也没有溯源或朝圣的动机,她怀抱着文化铀矿的核心——藏传佛教——远走北京,在个人的性灵成长内部(包括长达二十年的禅修经历),佛教信仰不断增生,不仅仅成为诗歌的表层元素(好比说意象,或视觉对象),更是驱动其创作的“脉轮”(或称“查克拉,cakra?”)。

西娃并没有选择才旺脑乳、旺秀才丹、嘎代才让的路径,远离了故土、圣地、佛寺,这个拥有藏族血统的女诗人尝试了另一种较为叛逆、犀利的前卫情诗写作,让西藏诗歌里圣洁不容侵犯佛法,降临凡俗的人间,一如佛陀当年在尘世中的修行与说法。西娃有一首乍读之下宛如乱伦之恋的《外公》(2002),她很熟练地把男女情欲注入历久弥新的记忆图象中,外公成了她心中第一个既负面又饱含魅力的男人形象:

久远的年份里 你妻妾成群

抽着旱烟躲在女人们的香气和风骚里

体验恋情 爱情 滥情及纯粹的性

没有一个男人比你更清楚 女人

情欲把你洗涮得干干净净

死去的那一刻你两眼澄明 无所牵挂

和无所贪住的样子 像我心中的神

我却在道德和伦理里 迷惑不定

即使“多年后的今天我远离家乡的青稞和帐篷”,她依旧摆脱不了外公的风流形象和多情的灵魂,让她总是产生一种清晰的错觉:轮回转世之后的外公,再度“附着”在她邂逅的男人身上,高度同构型的灵魂,使她意乱情迷,“他让我叫他外公这个称呼/和他苍老的眼神他高贵的骑士风范/使我相信他就是外公你/我叫了一声外公便闻到满嘴的亲情和亲近”。这里用“附着”并非正式的转世,主要是为了让外公的灵魂在诗末可以“离开”男子的身体。附着亦不等同于神灵附体,它更大的作用在于将传统迷信元素转化成合理乎现代心理学的恋(祖)父情结。昔日记忆里的外公形象,已悄悄植入心中成为潜意识里最排斥又最钟情的真男人典范,掩埋内心多年的恋(祖)父情结,在诗中所叙的千年古刹前,被一触即发。轮回的爱情,有了现代的解释,更有了“罪与醉”的挣扎,时而清醒时而迷乱的思绪,让轮回和伦常元素成了爱欲纠葛之中,戏剧张力十足的叙事轴心,她甚至提出这样的解读:“他过去所有的风流都是为了在今世/给你一份这样的而不是那样的爱情”。西娃肆无忌惮、本性难移的写法,将现代女性的炽烈爱情、西藏传统的轮回转世、现代心理学的恋父情结、古今皆然的伦常禁忌,混纺为一体,突破了藏文化写作的神圣框架,令人眼睛一亮。

另一首《或许,情诗》(2010),则让佛法和诸佛菩萨踏入五浊恶世,在与维摩诘、药师佛、燃灯佛、阿育王、地藏王、莲花生、阿弥陀佛的对话过程中,重新审视诗人常见的伪文化心态(假文青心态),“药师佛,你到来前/我从不知自己病得如此之深/我用‘怪癖‘离群索居‘孤傲‘牺牲品……/这些文人惯用的词,掩盖着自己的病灶”,在药师佛的面前她越是觉得“自己多么像将被人翻阅的经卷/在人类通用的病历上,我却拒绝签下自己的名字/那偶尔的忏悔、救赎、赦罪。这些不了义的行为/也仅仅是带着文化的标签和腥味”,药师佛们,果真救得了这具久病的肉身吗?此外,西娃对诸佛菩萨的倾诉,很能够看出她自由出入于经藏,适度借用佛教的意象系统,来铺陈她娓娓道出的心路历程,在表露真性情与修行体悟的平衡上,颇见功夫。

在《前世今生》(2012),西娃再次写到转世,它是藏传佛教很重要的形象元素,谁都可以用它来写诗,不管是写进诗里成为一笔带过的、时麾的“西藏贴图”,或者成为全诗的主题,都得面对严苛的检验。这次,西娃把轮回放到一个学步的陌生女孩身上,让她得以重逢父亲生前的熟悉眼神:

我在院子里散步,一个正在学步的小女孩

突然冲我口齿不清的大喊:“女儿,女儿。”

我愣在那里,一对比我年轻的父母

愣在哪里

我看着这个女孩,她的眼神里

有我熟悉的东西:我离世的父亲的眼神

……

我向她的母亲要了小女孩的生辰八字

那以后,我常常站在窗口看着

我的变成小女孩的“父亲”

被她的父母,牵着

呀呀学语,练习走路。多数时侯

跌跌撞撞有时会站稳,有时会摔倒……

西娃内心如何看待轮回转世是很重要的,在了解她修行的事迹之外,她在《答樊樊问——历史进程中的汉语诗歌》(2012)里说:“轮回不是一个词,是一种生命现象。我相信。佛教,印度教都相信轮回;轮回也一直是犹太教的基石,只是一八OO年到一八五O年为与西方接轨,才改变了东欧犹太教的观念;《新约圣经》早先也有记载轮回转世的文字,在公元四世纪基督教成为罗马法定宗教时,被君士坦丁大帝删除,目的是怕转世观念减轻教徒信心,不再寻找救赎之路。”看来,轮回转世之说是西娃笃信不移的生命现象,暂且不论诗中所述事件的真伪,她注入的信仰和情感倒是真实的,当女孩口齿不清的大喊:“女儿,女儿。”疑惑中的西娃进一步看到熟悉的眼神,冲击不小,她深信那是转世的父亲,生辰八字巩固了她的念头。在诗末,西娃目击了父亲今生的童年,不再渲染,只是默默旁观,字里行间却能感受到一种时空错乱,无比疼惜的亲情。这种具有完整故事性的藏密元素运用,十分罕见。一般藏族诗人不会把诗写成极短篇小说,一般汉语诗人不语怪力乱神,特别是迷信色彩较重的轮回。

同一年,西娃写了这首《吃塔》(2012),见证了宗教信仰在现代都市的日常生活中,势必经历的磨损。塔是藏传佛教的重要建筑形象,甚至是宗教心灵的一种地景,西娃在都市生活范畴内很难遇上佛塔(除了汉传佛寺内的宝塔,但形象不同),她最常遇到的是tart,可吃的塔。于是,分别代表宗教和食欲的两种东西便在这个“塔”字里冲突起来,“参拜”一词,极为讽刺地成为两者共同持有的仪式:

在南方的某个餐桌上

一道用猪肉做成的

红亮亮的塔

(我宁愿忘记它的名字)

出现的那一刻起

我的目光

都没有离开过它

桌上其他的菜肴

彷佛成了它的参拜者

我亦是它的参拜者

接下来的那一刻

我想起我的出生地

西藏

多少信众在围绕一座塔

磕长头,烧高香

我曾是其中的那一员

现在我是其中的这一员

许多年来,我一直保存着

对塔庙神秘的礼仪

也保存着对食物诸多的禁忌

看着,这猪肉做的

红亮亮的塔

我知道了人类的胃口:

他们,可以吃下一切可吃下的

亦将吃下一切吃不下去的

当他们举箸,分食着

这猪肉做成的

红亮亮的塔

我没听到任何的声音

却彷佛看到尘烟滚滚

我们的信仰与膜拜

正塞满另一人类的食道里

他们用百无禁忌的胃液

将之无声的消解

在南方的某个餐桌上的“猪肉塔”,是人类普遍食欲的象征,一音两义的“塔/tart”是饵,西娃借此设计了一个由它所诱发的参拜局面,跟“我”脑海中“多少信众在围绕一座塔/磕长头,烧高香“的西藏记忆相互迭合,并产生冲突,“我“更先后成为两者的参拜者。从塔的参拜者到tart的参拜者,“我”没有多大的心理挣扎或磨擦,只说了一句“我亦是它的参拜者”,任凭记忆的宗教画面流畅地播映。由塔至tart,个中的宗教急速贬值,这项贬值参拜行为所暗示的,是整个宗教信仰和饮食文化环境的转换,内在西藏(“对塔庙神秘的礼仪”),进入南方之后被庸俗世道的食欲同化,原生地的藏文化信仰,在南方汉人的食道里无声消解,而且这种欲望是无穷无尽的,“将吃下一切吃不下去的”。外来的文化吞噬,本是藏文化在现代社会的存在危机,西娃借“吃塔”,表达了深沉的忧虑。

从《外公》、《或许,情诗》、《前世今生》到《塔》,都是西娃远离出生地西藏之后,进入汉文化圈的思考,她本来就不具备文化地理学上的西藏优势,所以得有所变革,她必须不断尝试将藏密元素置入高度现代化的中国都市生活,赤裸裸的进入“无宗教语境”的汉文化区域,让崇高的藏传佛教观念产生颠覆性的诠释。她的原乡不是地理,而是更抽象的宗教文化思维。这些潜在的西藏宗教元素,不仅仅影响了部分诗作的主题选择,更在根本之处改变了她在诗歌里抒发“真性情”的方式,圣洁与情欲经过一连串的对峙与消融,撞击出别具一格的声音,在西藏汉语诗歌当中显得更为独特。其次,西娃诗歌即使拐入女性诗歌的论述领域,也显得很另类,因为她舍弃了女性诗歌一惯的——对抗男性沙文主义——刻板戏码,女性身体不再披上陆战勇士的迷彩,或硬摆出令人生畏的战斗姿态,她肆无忌惮的书写自己,和自己的男人。当这两个特质结合为一,西娃在七O后诗人当中便能取得相当高的能见度。

远离藏文化圈的藏族诗人原本就不多,跟西娃一样把西藏主题置入现代都市生活的诗歌更少,但它确实是一条值得探索的险境。

(作者系台北大学中文系教授)

参考资料:

①「西藏+感情故事」原本是西娃长篇小说创作的主题,她把部分的叙事手法和情感思维转注到诗里去,跟西藏主题在矛盾里糅合。

②西娃:《我把自己分成碎片发给你》(北京:北京十月文艺,2016)。

③《西娃博客》

④唯色的《德格——献给我的父亲》。

责任编辑:次仁罗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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